莹莹(鄂伦春族)

春

风吹干了日子里的潮气，太阳探出头，硬邦邦地照在院子边的柈子垛上。她早早地燃起了炉子，铁锅里的肉粥唱着咕嘟咕嘟的歌，炉壁子上烘烤着昨夜吃剩的馒头，外焦里嫩，散发着懒懒的香。在这迷人的香气中孩子们陆陆续续起来了，在一群睡眼朦胧的孩子里就站着一个小小的我。胖姨和小姨独自吃着自己手中一层层剥下烤得焦黄的馒头皮，大姨早早化好妆出门了，舅舅在这个时间段是绝对不会起床的……在忙碌的早晨，屋子里就只剩下因为偏瘫躺在大屋的姥爷和家里无论辈分还是年龄最小的我。等到所有该去忙碌的人都出了门，才是属于我和姥姥的空间。姥姥燃起根烟，暖暖地看着房檐下融化的积雪，告诉我说再过几天就可以翻土种园子了，当然还会继续在窗户下的花池子里种她心爱的土豆花。

一早忙碌的鄂伦春女人，唱着歌的狍子肉粥，炉壁子上焦黄的馒头，窗外融化后沿着屋檐哭泣的雪塞满了幼小的我关于春天的所有记忆。她有典型的鄂伦春女人的温柔和坚韧，在男人大半生生病的日子里，她默默地挑起这个拥有好几个孩子的家。她的温柔善良像林子里细细的小溪，滋养着妯娌家的两个孤儿和侄女家残弱的我。童年的记忆里窗棂上堆满她用桦树皮剪的猎人、猎狗，凶悍的狗熊和呆呆的狍子……

如今早已长大成人的我會骄傲地说，在我的梦里她留给了我太多如春天般的吻，那些刻在桦树皮上唯美的花儿，那些枣红色的泛着光的稠李子粥。

依稀记得还是在这个淋淋漓漓的春天里，她静静地走了。在辛劳地照顾大半生生病的男人离去后的第二个春天，她，扔下孤独的我，还有在远方每天祈祷她长命百岁的我那生病的妈妈走了。她带着白桦树的清香赶往了另一片我们不能触及的森林里，那里有成片的柳蒿芽，妖冶的落叶松，和笑着都会泛着阳光的她的男人。我还来不及在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春天里哭泣，她就默默地离开了，走得轻轻然然，不留给我感恩的机会就走了。看看那流淌的雪水吧，不眨眼地在流泪，折煞了想哭的我。她——我的姥姥，用鄂伦春女人的方式走完了她的一生，像春天里的风，静静地飘洒，然后把所有留下的爱，封存在陪伴我的所有的春天里……

夏

告别了春天里神经病一样乱七八糟刮的风，与夏不期而遇了。听说呼伦贝尔草原上小草奄奄一息地活着，旱得到处金黄，牧民没有丰富的草料留给牛羊过冬及早地就要卖掉牲畜。往日那满是翠绿开遍小黄花的美丽景象不知被风刮到哪里去了。她住在林区，这么多年来也是第一次感到忍受不了的闷热，雨水对园里的蔬菜来说只是奢望，所有会喘气的连带她都在极力盼望凉爽的风和那干干脆脆的雨。干旱的土地狰狞地喘息着，空气粗糙得可以渗进一条河……

她是只在天上没有家到处流浪的乌鸦，就像衰败的树叶倚着枝干滑下，风吹来，握不住方向，然后提着粗糙的脾气，在孤单的夏夜里漫天飞舞。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遇见了他，和他的夏天。

他带着她去河边打鱼，去采野菜，在多情的阿里河畔燃起篝火，他们对着月亮唱歌，看星夜里醉酒的大兴安岭山脉，喝着鲜到忘乎所以的柳蒿芽鱼汤……

他们一起的十五个夏天匆匆地走过了，她苦笑着说，可能是他在主宰我的夏天吧。

婚后他已经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就像是器官一样生长在身体里，他成为了她喜怒哀乐的原因。她的他有着祖传的鄂伦春男人的大男子主义，从祖先那里得来的背枪驰骋马背，雪地里猎熊的野性，骄傲豪迈地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会在朋友有危难的时候拿起猎刀，当然也会在发火的时候对任何人挥舞拳头。按她老姨的“民族理论”就是，鄂伦春男人就应该这个样子。她和他都是鄂伦春孤儿，从小相吸到相依，相互散发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光，暖着对方。自从有了个叫特特的家伙出现后，这份感觉就根深蒂固地钉在了那里，他们说，这叫亲情……

在燃烧精灵的夏夜里，点上一盏灯，吹灭嘈杂的星星，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看着时间从茶水杯边上悄悄地跑开，已经倦了的澎湃的心，从此有了家的感觉。

他给了她属于她自己的夏天，她知道，这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夏天。

胖胖的云朵赶走了夏日里的燥热，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酣畅淋漓的雨。

秋

在秋天的夜里走了好久，好久。

到处都是十字路口，没有街道，没有风。听见铃铛一样的呼唤声，我的特特在叫。

看不清前方的路，有个依稀的背影，熟悉的叫，我心痛。她掌着灯，给我心痛的笑容。在哪里？无边的水泥路，无边的空旷。我问这是哪里，她看着我笑，没有回答。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牵着你的手走？有多久，久得我以为自己叫你给丢了，我撒娇地回答。她看着我，眼睛里泛着满满的笑……

我牵着她的手才发现和十几年前不一样了，比较之下，我的手长大了，粗糙了。可她的还和以前一样，有淡淡的烟草味道，只是，不再温暖。

我们穿过了很多路口，过了几条滋生在柏油路里的河，没有方向感，看不见前方。我们说了很多，不停地在讲以前的事，讲到我儿时起水痘的样子，讲到我要把爸爸心爱的盆栽拔掉，讲到生日时送我的红皮鞋，那是记忆里最美丽的鞋子。我一直在笑，咯咯地笑，但是还要不时擦拭滑落的泪。这种被牵着的感觉好极了，连我的灵魂都俏皮地趴在妈妈的肩头上傻笑，幸福的我，忘乎所以……就像我的一生都是为了要在这条路上走，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似曾相识，也有多年不见的亲人，他们都在走，在该走的时候走在该走的路上。只是他们也有自己的牵挂，也有没来得及拾起的遗憾。

她握着我的手，就像呓语一样自说自话，记得照看弟弟，要有姐姐的样子，除了父母没有人的爱是白白给予的，要用等量的爱去回报……

秋夜里，连路边的叶子都在瑟瑟发抖，我紧紧地抓住她不再温暖的手，心里的话，满满的遗憾掺杂着泪尽情地在这条看不见的路上流。她低下头暖暖地看着我，那目光分别的太久，我像汲取氧气似的渴望。她说，在九八年的秋天离开的时候，留下了颗种子给我，那颗干涸的种子在这些年里慢慢地生根发芽，就像我对特特的难以割舍，像对弟弟的心心相依。她把亲情的种子种在了那个大雨滂沱的秋天里，用它弥补我生命里欠缺的爱，温暖童年里那颗营养不良的心，我像孩子一样痛哭，无休止地流泪。她把一颗颗摔碎的眼泪拾起装在大衣口袋里，我知道，分别，再一次的像梦魇一样到来。冷冷的夜里我只会无助地哭，“你走吧，走你继续要走下去的路。别哭，人的一生都在走，坎坷、无助都是路边的风景，别哭，走好你自己的路，别哭，别在孩子的面前哭……别在我的坟前哭……”

一声巨响我被推开，雨夜里的雷声把我带回了这个多雨的秋夜，思绪翻天覆地地呼喊，嘶哑着秋夜里多情的雨。看着熟睡在身边的特特，他酣睡的样子把我拽回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我知道，她留给我的种子依然种在我心里，滋养着我干涸的心，让我感恩的爱着熟睡在我身边的有残疾的孩子。秋夜里的风顺着窗缝爬进屋子，我掖紧特特的被子，冷冷的秋天里，感谢上苍我还有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来依偎。感谢她，教会我应该如何去生活如何去爱，感谢她把鄂伦春女人的坚韧遗传给我，让我嘲笑那些年那个萎缩在角落里的自己。她——我的母亲，感谢这冷冷的秋夜的梦里有你，我知道我已学会了不哭不闹，不悲不啸，任外面肆虐的风，坎坷的路，摔打在窗子上的雨，无情地闹。

冬

雪停了，找個袋子把心收起来，暂时安放在枕边，感觉灵魂就像只要腐烂的苹果。血液在体内带着烟酒、烦恼和愤世嫉俗，猛劲地撞击着我的思想，这场雪下得有气无力，每一片雪花都酒醉似的飘，看着孤独的我傻傻地笑。好想独自尝试一个人醉的感觉，就像时间都停留在那天，然后让我在你身边。

想想总是喜欢和她独坐的时候，我们肆虐地笑，孩子一样地哭闹，就像所有的时间都是消遣，人的一生能有几回真正的消遣啊？现在的你去了哪里？回到了你魂牵的草原？去亲吻你年幼的女儿，还是舍不得一直靠你喂养被母亲遗弃的羊羔？早知道事情会这样，我是否早应该引你去寺院的佛祖面前寄放灵魂，使你不会在这么寒冷的冬天凄惨地离去。我是否该在那年你打算远嫁到呼伦贝尔草原时就该劝阻住你，我是否该在你怀着孩子还在挨打向我哭诉时就该接你回来。对不起，我亲爱的朋友，我什么都没有做到，也什么都做不了……

下着厚厚的雪的时候，你带着宝贝再一次来了。早早地失去双亲的你，连出嫁都没有家人送你，远远的独自嫁到另一个民族的居住地，没有供电线路，时有时无的手机信号，独自在那个草地男人的身边生活五年。清楚地记得大年三十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你给我打电话说，终于搜索到了春节晚会的信号，那时的你兴奋得像个孩子。我真的以为你找到了你喜欢的生活，住在你为之癫狂的草原，你是幸福的，我都在为你快乐。可是，仅仅几年后的今天，看见孱弱的你领着不会说汉话的女儿站在出站口等我的样子，我的心碎了一地。我发狠地骂了你一路，冬日里的路灯冒着深橘色幽怨的光，你默默地跟在我身后，静静的，只有时不时用鄂伦春语问这问那的小女儿的声音，在这深冬里附和着我早已冻僵了的声音和含在眼里的泪。你答应我不再回去，不再见那个冰冷的草地男人，你努力地在我身边安全地营造自己的小窝，看见你精心布置过的二十平米的家和学会简单汉语在上幼儿班的女儿，我才把一直吊起的心放下。可是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这样对你自己！他找到了你，哭了，跪了你就心软了，你说他绝不会再打你，他来找你好好过日子，你说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亲爱的啊！难道你没看见孩子见他时瑟瑟发抖的样子？没看见我为你流泪的心？我说不会再理你，就连死了都不会见你，我错了。就在他来了几天的一个夜里，你就真的再也不会来看我了，再也不会用心地给我烙酸奶饼，再也不会一早为我熬奶茶了，你扔下孤独的吓傻了的孩子就这样走了……

太平间，成了我们见最后一面的地点，你一生都在试着和别人活得不一样，你始终没有做到。朋友，多么讽刺啊，在你死的时候却做到了。你冰冷地躺在这里，我歇斯底里地哭喊你也听不到，我看见了呼啸的警车带走了那个一直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草地男人。我明白，你用生命见证了你的爱情，却把终身的遗憾留给了与你最好的我。那几天为什么不理你，凭什么想参与你的生活，搅黄你的婚姻，在你最后的那一晚是否在想念我？亲爱的，朋友送你最后一程了，冬日里的风啊，你慢些地刮，少卷起点风沙吧，就让这苦命的鄂伦春女人好些地走吧……

一阵风吹起，让空气中的沙砾迷了我的眼睛，当呼呼的风和我满是泪水的眼睛还没有呻吟够，站不住的最后一场雪，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