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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

2017-05-04辛国云

阳光 2017年5期
关键词:三爷巴掌庄子

辛国云

老屋像几粒棋子散落在山脚下,形成一个七零八落的小村庄。

村庄名叫巴掌村,远远看去,真如人的巴掌般大小,名副其实。巴掌村是自然村,不知什么年代形成的,稀稀拉拉二十几户人家,东一撮,西一堆,有的斜着膀子,有的撅着屁股,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早些年,村子中间有一条小河,水从山上淌下来,细细的流,总也不间断,使小村庄平添了点儿生气。村子小,没有领导机构,由向东八里地的行政村东庙堂代管。巴掌大小的村庄,孤零零睡在那儿,没有谁会把它放在眼里,就像一盘不起眼儿的小菜,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

据村里最老的童太爷爷说,别看巴掌村小,可是块风水宝地,明朝的时候出了一个举人,两个秀才,好不风光,连县太爷都骑着马来贺喜。他不敢确定《水浒传》里的那个童贯是不是出在巴掌村,就是能确定,他也不说,因为童贯不是个好东西,会败了大家的胃口,煞了村子的风光。太爷爷只说,巴掌村山清水秀,民风淳朴,远离世俗,是一个难得的世外桃源。太爷爷是个读过私塾有文化底子的人,话说得不俗。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巴掌村的风水也随着太爷爷的离世一点儿一点儿向外流淌,就像那条小河,淌着淌着,便断流了,干涸了,变成了现在贫瘠干涩孤零零的可怜样儿。

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如同飞出去觅食的鸟雀,“呼呼啦啦”飞到到外边挣钱去了。结婚有了孩子的,把孩子也带了去,在城里的学校上学将来才会有出息。连大村庄的人都争相往外走,老婆孩子热炕头都留不住,因为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城市就像一块磁铁,更像一个巨大的容器,吸引着一拨又一拨不甘贫穷的人,带着希望和梦想,抖落掉身上的泥土和猪屎味儿,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去,无论是挺着胸膛,还是弯着身子,毕竟是迈出了脱胎换骨的第一步。年轻人一走,村子里就剩下几个老头老太太,像几条忠实的老狗,有气无力地守候着自己家园。

现在我们说说三爷。三爷瘦高的个子,身子有点儿佝偻,嘴巴上有雪白的胡须,远远看去,像一只弓腰塌背的老山羊。三爷老了,过了年就七十三了。这些天三爷一直惶恐不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还能过得去这个年吗?他自己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他就这样弯着身子一年又一年地活过来了,如果没病没灾,能活过八十四都不敢说呢,不是说,越赖越活人吗。三爷本名叫童三,年轻时人们喊他老三,或者童老三,后来年纪大了,白胡子一大把,人们才尊称他三爷。

三爷的屋子在村头上,孤零零的,破败不堪,似乎随时都会散架。屋子周围长满了荒草,屋顶上也有,一撮一撮,随风摇晃,远远看去,像野地里一个孤零零的坟丘。屋子前面有一个用石头和树枝围起来的大院子,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狗,没有猪,连只鸡都没养,整日死气沉沉。

三爷老屋后面不远,便是不算高也不算矮的巴掌山。巴掌山虽然小,却生得奇特,一拉溜儿五个小山包,尖尖的顶子,像人的一只张着五指的手掌,巴掌山因此而得名。早先,巴掌山上树木成片,鸟雀成群,满山满坡绿油油的,几乎看不见石头。现在,巴掌山几乎变成了一个秃子,只剩下几根细细的毛发,在山尖尖上戳着,一刮风,没头没脑地摇摆,说不定哪天就会折断,再难长成参天大树。石头裸露着,连绵成片,太阳一耀,泛着青白的光。那些树木被人砍掉,盖成了屋,换成了钱,变成了火,烧成了灰。鸟雀早就绝了,就像村里的年轻人,飞得远远的,自寻出路去了。三爷是看着那些树长起来的,那些树就像他的孩子,每一棵他都那么熟悉。三爷有个习惯,每天清晨都会到山上转一转,说是活泛活泛筋骨,省得锈死了。其实,他是惦记那些树。到了山上,三爷绕着那些树一圈儿一圈儿走,摸摸这棵,拍拍那棵,就像爱抚着自己的孩子。树上的鸟儿跟三爷熟了,老朋友一样“啾啾”地跟他打招呼,有的抖擞着翅膀,在三爷头顶上盘旋,一不小心,把黄白的鸟屎屙在三爷头上。三爷仰起脸呵呵地笑着,一身浊气和生活的艰辛顷刻间烟消云散。那年,村里人嫌弃了住了多年的老屋,大兴土木翻盖新房,他们瞄上了山上的树。山是自己的山,树是自己的树,想怎么砍就怎么砍,就像拿自己家的东西。村里人一动,山下远处的几个村子也跟着动起来,开着拖拉机或赶着马车到山上砍树。村里人想拦,可势单力薄,怎么拦得住。东边拦,西边砍,西边拦,东边伐。绕来转去,那些成年的树已被砍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未成材的小树,像没娘的孩子,孤零零落在那里,瑟瑟抖动。三爷心疼得差点儿吐血,他站在山口,亲娘祖奶奶地高声叫骂,骂声顺着山坡爬上去,再滑下来,把山上的石头震得乱晃。骂累了就坐在地上喘粗气,狗歇凉一样,张着大嘴“哈哧哈哧”的。可没有哪个人认为三爷骂的是他,揽吃的揽喝的,没有揽骂的。没提名也没道姓,骂下天来也是白骂,都没事人一样继续把一棵棵树拖下山。庄子腰里也别了把斧头,准备上山砍树,翻修自家的老屋。那老屋确实不像个样子,又矮又破,像个狗窝。三爷管不了别人,却能管得了自己的儿子。他把庄子堵在院里,横眉竖目,说如果庄子敢上山砍树,他就一头碰死在门口的石礅子上。庄子气得蹲在地上憋粗气,憋得快把肚子鼓爆了,站起来大声喊:俺亲爹,你是老糊涂了吗?山是大家的,树也是大家的,别人砍得我为什么不能砍?不砍咱不吃亏了吗?三爷说,别人作孽,咱不能作孽,作孽多了会遭报应。庄子知道爹的脾气,如果真的硬上山砍树,老家伙肯定会一头碰到石礅子上去。那石礅子又高又硬,碰上去,脑浆子就出来了。庄子不想落下个不孝的骂名,把斧头一扔,回屋躺在床上蒙头大睡。

那年,村里曾经来过一个怪人,穿戴跟村里人不一样,跟城里人也不同,衣服上到处都是兜兜,不知他有多少东西需要装在口袋里。那人身上背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包,粗帆布的,土黄色,像一个装满了粮食的麻袋。那人在村里待了好几天,吃住在三爷家,临走给三爷留下了足够买半头猪的钱。那人天天背着照相机到山上去,在村里也到处转悠着拍照片,拍那些老屋,拍那些蔫头耷脑的人。那人跟三爷说了很多三爷似懂非懂的话。那人说,我们的地球面临危机,近五十年对地球的改变超过了二十万年的总和。总和您知道吗?那人大声问三爷。三爷摇摇头说,二十万年知道,就是很多很多年。那人说就是这很多很多的年加起来,加在一起就是总和。那人又说,我们开采的百分之八十的财富,仅仅由百分之二十的人消耗。就是说——那人比画着,就是说您家地里打出来的十口人的口粮,让两个人给吃光了。这回三爷听明白了,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人接着说,人类应该停止钻探地球,停止乱砍滥伐,将目光投向天空,利用太阳和雷电。那人还说了冰山、喜马拉雅峰、南极、黑洞、臭氧层什么的,全是三爷听不懂的词儿,但三爷起码听明白了,不能像砍巴掌山上的树那样斩草除根这个道理。三爷觉得这人不是凡人,凡人怎么会懂得这么多道理?天上的,地下的,中国的,外国的,连他们打粮食的事也知道。三爷突然感觉热血沸腾起来,他身体里的一种什么东西被喚醒,被点燃。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那些可怜的树早已做了房梁或灰飞烟灭了。那人临走时对三爷说,巴掌山地处偏远,政府无暇过问,你们应该组织起来,自己保护好山林。走了几步,那人回身朝三爷挥手,嘴里高声喊着再见。三爷突然觉得有些不舍,他想,如果这人早些时候来,把这些道理讲给村里人听,或许能保住那些树呢。时间长了,三爷渐渐把那人忘了,还有他说的那些新鲜词儿。只有当三爷馋肉吃的时候,还有想起那些树的时候,会偶尔想起那人走时留给他的那些钱,继而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三爷一个人住在这样一个院子里,偶尔来串门的是村南头的老七。老七比三爷小两岁,境况跟三爷一样,家里人都去外面混了,一个人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老七也姓童,是三爷本家的一个兄弟,“五服”之外了,虽然隔得比较远,但毕竟也算是兄弟。老七在村子里没人缘,就因为他做人不地道,装神弄鬼,骗人吃喝,还骗色。所以村里人没几个爱搭理他,也就是三爷,人虽然倔,但厚道,就是比老七再不地道的人,他也不会把人挡在门外。再说,好歹老七还算是他的兄弟吧。老七來,跟三爷对头坐着,抽旱烟,没有多少话,就那么干坐着。不大工夫,烟袋燎起的烟雾就把两个人缠绕起来,俩人交替着咳嗽,然后吐出一口口黏稠的黑痰。两个人似乎达成默契,就这么坐着不说话,挺好,听听彼此的喘息,知道都还活着就够了。如果说话,保不住就扯新拉旧,翻起些陈谷子烂芝麻的鸟事,老七总也免不了挨三爷的一顿臭骂。都不说,从前的那些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干坐着也会累,硬板凳硌得腚疼,腰也会酸。坐累了,老七便起身告辞,拖沓着脚步,老牛一样悠悠地出了屋子,忘不了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咳声。三爷也不送,连句话也没有,塌着眼皮听他走出院门。老七也不常来,三爷就一个人待着,饿了胡乱吃点儿东西,困了倒头便睡。

这些日子,三爷总是做梦,梦见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更多的是梦到那些树。那些树一棵棵倒下,汁水从它们的身体里汩汩流淌出来,鲜红耀眼,不一会儿便流成了河,向着山下的村庄飞泻下来,村庄瞬间淹没在一片血海中……睁开眼来,三爷便是一阵凄惶——难道他的时日就跟那些树一样,真的是不多了?

大雾把整个村庄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人走个对头都看不清脸面。三爷摸索着出了屋门,大雾水一般紧紧地将他围住。裹在雾里,三爷突然有了一种轻飘飘升天的感觉,脚似乎就要离开地了。三爷哈哈大笑起来,现在的情景跟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三爷在梦中就是这样飞起来的,云雾包裹着他,托举着他,悠悠地,一直飞上了天宫。三爷想,人一辈子多行善,不作恶,死了就会升到天上去。作恶多端的人,才会下地狱。三爷并不知道,升到天上去以后和在地下有什么区别,到了天上能见到什么,能干些什么,难道真的如人说的那样,那些早早过去了的人,都会在天上等着他?那他不就能见到她了吗?事实是,三爷并没有飞起来,而是在地上瞎子样摸索着行走。三爷一步一停,两步一住,终是走到院子的中间。三爷突然被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三爷的院子从来都是空旷的,干净得像狗舔过一样,并没有什么东西落在院里,这一点三爷可以肯定。三爷定定神,蹲下身子,睁大浑浊的老眼,突然看到几块石头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三爷摸了摸那些石头,数九寒天,竟然有温热的感觉。三爷煞下身子,用力搬了下石头,却纹丝未动,就像从地里长出来的,根牢牢扎在地下呢。三爷吃惊不小,恍然间,一腚坐在地上——大雾突然散去,太阳露出脸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三爷的目光却朦胧起来,因为他根本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石头有七八块,紧紧地抱在一起,如同几个连体的兄弟。石头表面光滑,青光莹莹,仔细看,上面布满细密的纹路,像是有人精心描上去的。看不出画的什么,像山,也像水,又像一群人跃跃欲动。石头的边际,是一圈儿翻卷着的新土,如同一朵刚刚绽开的花,散放着清新的土香。三爷梦里没有这样的内容,所以,三爷对眼前的情景不知所措,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第二个看到石头的是老七。老七有些日子没来了,而偏偏在地里长出石头的时候来了。三爷想,莫不是神仙显灵,让老七这老东西感觉到了什么?老七面对石头目瞪口呆,在证明这些石头确实不是三爷自己弄到这里来的以后,老七突然仰天长啸:“老天爷,你终于睁开眼了,给巴掌村,还有我们这些可怜的老东西降福了!”三爷木讷地看着老七,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反常态的表现,地里长出几块石头,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听老七那声音,就像一头叫驴发情时的叫声那么刺耳,难听。狗日的老七!难道你不知道,这些年,村里村外的,出现的怪事还少吗?那年,巴掌山一个山尖尖上,平白地裂开一道缝,两尺多宽,深不见底,就像沉香一斧子劈出来的,难不成三圣母是压在咱这巴掌山底下了?还有东庙堂那个叫高大求的人,肚子里长了个东西,整天疼得哭天喊地,到医院里划开肚子拿出来一看,是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干硬干硬、黑黄的颜色,有人硬说是牛黄,狗日的瞎掰,牛黄能长在人肚子里?人畜不分了呢。还有南下屋村的那个娘们儿,干瘦干瘦个女人,肚子里一次却怀上了五个崽,生出来一看,都老鼠大小,腚沟子里全夹着根尾巴。那不是他娘的猴子吗?难道人又要变回了猴子不成?说眼跟前的,就说你老七,那年你村东头老宅子的堂屋里,好端端就陷进去一个洞,亏得是在夜里,你一家子人都睡在东屋里头,才没跟着落进去。要是那次跟着陷进去了,如今你也不可能站在这里驴叫唤了。你狗日的带头上山砍树,才换地儿盖起了现在的新宅子,你住得也能踏实?还有黑驴那王八羔子,娶了媳妇好几年不怀崽,黑驴下狠手揍那女人,每回都揍个半死,骂人家是不下蛋的鸡。结果去乡里一查,是黑驴的事儿,大夫说他的精子里的什么率是零。那就是说他那根鸡巴淌出来的是死怂。都怪黑驴嘴馋,三天不见腥水就急得抓耳挠腮,又没钱买肉吃,亏他想得出,到集市上捡人家杀鸡扔的鸡肠子,回家洗洗抓把盐煮煮就吃。大夫说,就是那些鸡肠子害了他,现在的鸡都喂饲料,只要能长得快,什么瞎包东西都敢喂,有毒的物什都聚在肠子里,就把黑驴的精子给灭了……

老七指点着石头,花里胡哨说了一大堆话,三爷觉得他那装神弄鬼卖野药的老毛病又犯了。三爷不耐烦地打断老七的话,抬抬手轰他走。三爷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要好好想想,这些石头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从他的院子里长出来。老七说的上天显灵必降大福的话他根本不信。他并不祈求上天能降什么福给他,只要不是祸他就心安了。老七不甘心地往外走,一步一回头,那些石头像一堆磁铁吸引着他。但他惧怕三爷那张不饶人的损嘴,不光骂人骂得凶,更要命的是总好揭他的短,那些短就像一块块疮疤长在他身上,三爷伸手一揭,就血淋淋的。

村子人少,就那么几个等死的老人,信息闭塞,所以三爷家院子里长出石头的消息,直到半个月后,才传到了山下三十里之外的乡里。乡政府立刻派人赶到巴掌村,落实石头的事情。政府有责任对无稽谣传进行澄清——这些年,无端造谣的人多了起来,什么地球爆炸、外星人登陆、地震、海啸、火山爆发、瘟疫流行,尽拣些骇人听闻的事来说,弄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政府就要求一级一级地查,从哪里查出根子,就追查那里领导的责任,轻者撤职,重者判刑。谁遇到这种事,都不敢掉以轻心。当他们真真切切看到那堆石头后,才相信地里长出石头的事情不是信口胡诌。可他们解释不出地里为什么会长出石头来。于是,县科技局派人来了,然后,市里的地质专家也来了。巴掌村热闹起来,人来人往,小汽车横七竖八停得到处都是。拍相片的、量石头的、画地图的,忙得不亦乐乎。村里那些平时默不作声的老狗,欢快地叫起来。

“活地”——这个结论并不是地质专家得出来的,是跟着来看热闹的一个青年说出来的。他说,他曾经从网上看到过一个消息,说某地有一个寺院,里面就有这样一块地,地下的东西突然就破土而出。后来寺里的和尚把凸起的地给平了,可第二年,又拱开了,把压在上面的香炉子都拱歪球了,于是被称为“活地”。据说,活地每年能长出十公分左右,若干年后,那里会长出一座山。乡里的人嗤之以鼻,一提网络,他们就极度反感,这几年因为网络出的事还少吗?有些人吃饱了没事,专门在那里巴瞅着,有影没影的点事儿,贴到网上去,到处传播,沸沸扬扬,唯恐天下不乱。这门那门,这哥那叔的,乱七八糟,这不是破坏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嘛。活地?什么他妈的活地,还死地呢!瞎掰。

专家们的解释是,这里地质结构特殊,很可能地下有火山岩,所以才引起地壳的巨大变化,以致石头拱出地面。可并没有人相信这些鬼话,专家这些年说出的骗人鬼话还少吗?如今的专家,有多少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抄两篇论文一发表,立马就是专家了。有人撇着嘴说:胡诌,咱这地方哪里来的火山,蒙谁呢?火山都在小日本呢,要不,日本人的屋子怎么都是木头做的?还睡地铺。小日本地底下全是火山,三天一小震,五天一大震,那年日本不就是因为地震才海啸了,淹死那么多人,差一点儿绝了种。不管是什么,地里头硬生生长出一堆石头来,却是千真万确的。

这个消息自然会不胫而走。越是不敢确定的东西,才更具有吸引力。因此,来小山村看石頭的人络绎不绝,原先死寂的山村突然间复活了。

庄子是第一个从省城返回村里的。现在说说庄子。庄子是巴掌村最精明的人,这一点不像他的父亲童三爷。三爷木讷而且倔强,却生下一个圆滑而精明的儿子。村里人都说,三爷根本不是庄子的亲爹。说归说,谁也没有证据证明。三爷是不是庄子的亲爹,只有三爷自己知道。三爷至死也不会忘记,他娶了庄子娘那几年的舒坦日子。日子过得尽管清苦,但身边有了一个俊俏又知冷知热的女人,喝口凉水都觉得是放了白糖,脸上整天笑吟吟的拢不住。三爷家穷,说个媳妇不易,他到了四十岁才娶回了庄子娘。那一年,他跟庄子娘白天黑夜地恩爱,两个人几乎夜夜不闲着,像上了套的驴,蒙着眼一圈儿一圈儿不停地走,总也不觉得乏。三爷捏捏自己胸脯子上的肉疙瘩,再摸摸裤裆里那挂肉乎乎的物件,暗想道,四十岁的人了,跟小年轻似的,这精神头哪儿来的呢?

三爷的媳妇叫欣翠,鲜鲜亮亮的名字,人也鲜亮,三十大几的人了,脸上还是细皮嫩肉,似有水在脸上漫着。在农村,女人过了三十岁,是嫁不出去的老闺女了。欣翠二十几岁的时候,跟本村的一个青年好上了,可那个人家庭成分高,欣翠爹娘说什么也不同意,因为他们家就是富农,那些年这顶富农帽子就像一个磨盘,压得他们一天到晚弯着身子过日子。他们不能让闺女从尿窝挪到屎窝里去。家庭的阻挠,并没有挡住两个人偷偷交好,好着好着就把好事做下了。那时候的年轻人,在这种事上不像现在的青年有经验,再说也没有那么多避孕方法,想买个避孕套也没地儿买。还有,年轻人好冲动,很多时候是根本没有什么准备,就急匆匆上马,完了事就担心,就后悔,可下次见了面还是脱不了要上。一来二去,终于就把种子种上了。大姑娘家没经过这种事,只知道几个月不见红,心中忐忑,却不知该怎么办,就那么干熬着。直到肚子渐渐显出来,才捂不住了。欣翠免不了挨了爹的一顿暴打,腿差一点儿给打折了。打完女儿,欣翠爹摸了把菜刀,要找把女儿肚子弄大的那个人拼命。那男的害怕,撒丫子窜了,不知去向。欣翠娘领着闺女去卫生院把孽种引下来扔了,欣翠的肚子平了,一条腿却几乎废了。虽然跛得不怎么厉害,走起路来一点一点的像打着鼓点儿,但水嫩嫩一个姑娘,却降低了不少成色。男人的不敢担当,让欣翠伤心堵肺,她发誓终身不嫁。那年夏日的一天,三爷到山下办事,回来时遇到了暴雨。那雨来得突然,没有一点儿征兆,太阳正好好地当空悬着,突然间就黑云密布,“嘎啦”一个响雷,雨翻瓢一般泼下来。旷野里无处躲避,三爷只能缩了脖子狠命地往回跑。跑着跑着,突然被一个物件绊倒,站起来一看,是一个大活人倒在路上。三爷救起这个人把她送回了家,这个人就是欣翠。

那一年他就在欣翠肚子里种下了庄子。生庄子那天,庄子娘差一点儿死在床上。这狗日的庄子,像头熊崽子那么壮,在他娘肚子里挣挣歪歪不想出来,硬是把他亲娘疼死过去几个来回。庄子不像他爹,哪里不像?你看他的眉眼,还有嘴和鼻子,跟他不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庄子精明,他三爷也不是笨熊,如今是老了,年轻时差一点儿就被选拔到公社里去当干部呢。那年公社修大寨田,巴掌山也红红火火弄起来。村里不论年轻年老,不论男人妇女,全都上了山,连孩子也跟着凑热闹。白天造一天,夜里接着干。村里一个老娘们儿叫大夯嫂,见那阵势,拍着腚跳着高地吆喝:俺那亲娘哎,真好看哪,满山满坡红灯照哎!老娘们儿喊得虚火,可搭眼看看,可不是嘛,汽灯、马灯,嘎斯灯,能照亮儿的家伙儿都点上了,晃晃悠悠,闪闪烁烁,像满天的星星。三爷那时年轻气盛,一身肉疙瘩,壮得像头野猪。三爷人实诚,干活不惜力,一人能顶两个人干。用独轮车推石头,别人一车装三百斤,他装五百;用石头垒坝堰,别人一天垒五米,他垒八米。公社的一个干部看上了三爷,顺口说让三爷好好表现,要提拔他到公社里当个干部。三爷把话记在心里,可盼了好几年,也没有提拔到公社里去,但三爷一直没断了念想。他们拼血汗修建的大寨田,也没怎么派上用场,若干年后,分田到户,个人管个人了,那些坝堰慢慢坍塌了,消失了。那些为修田砍掉的树,就像三爷满怀的希望,再没有长出来……唉,好汉子不提当年勇,谁没有老糊涂的时候呢?

庄子娘没活过五十岁就走了,她得了一种怪病,走了好几家医院,也查不出病因,就是觉得心口疼,疼起来哭爹喊娘没人腔。后来找了个中医,老中医说女人血里有毒,很重,得放血。老中医擎着一根粗大的亮针,眼也不眨一下地往庄子娘肚子上扎,一拔出来,“刺刺”地往外冒黑血。放了血也没能救回庄子娘的命,不长时间,就撒手归天了。死的时候,瘦得就是骨头架子上蒙了张皮,没了人形。后来听说山下的几个村子里很多人也得了这种怪病,说是因为吃了什么脏东西或喝了不洁净的水。谁知道呢?人都没了,扯那些还有什么用。庄子娘没了后,三爷时常念着那女人的好,到了儿没再续个女人进家,一咬牙,一跺脚,这么多年就挺过来了。庄子娘走的时候,庄子还不满十岁。三爷爹娘都当着,磕磕绊绊把这孩子拉巴大了。这孩子打小就精豆子似的,从来不吃亏,更会来事儿,即便是惹了多大的祸,也能让三爷举过头顶的巴掌软软地落下来。庄子是巴掌村第一个走出去打工的,他一走,就把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给勾拉走了。这一回,他又是第一个从外边赶回村来的。

庄子是听说了自己家里长出石头这事后匆匆赶回来的。至于回来做什么,他自己尚不清楚,只是感觉他的生活中将要发生一件天大的事了。

庄子离开巴掌村,一头就扎进了省城。用他的话说,不走是不走,要走就走远点儿,离山旮旯儿越远越好。他这么想,凭着自己的精明,只要走出去,肯定能挣大钱。挣了钱,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个城里人,娶妻生子,光宗耀祖。可到了外边,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才知道出来混的艰难。他到处找工作,因学历不高,根本没有人用他。就是想当个保安,人家最低也要高中毕业,他只是初中生,那些穿着制服跟公安似的人,根本不拿正眼看他。最后,一个建筑工地上缺小工,看他年轻力壮,要求又十分迫切,就留下了他。干建筑,是个吃力气的活儿,搬砖筛沙和泥,哪一样也偷不了懒。庄子虽说在家种过地,那是有一搭无一搭,吊儿郎当就把地弄好了,少锄遍草,少浇遍水,大不了比人家勤快人少打些粮食而已。在工地上干活是靠工作量拿钱,你偷懒,工量上不去,耽误了进度,不仅拿不到钱,还要罚款,实在不行,就得卷铺盖走人。就这样咬着牙干了半年,庄子觉得实在撑不下去了,悄悄琢磨着换个轻松点儿的工作。就在這当口,庄子认识了老侯。那天收了工已经很晚了,庄子又累又饿,突然间想喝酒,就一个人溜达着出了工地。进了一家小饭馆,庄子要了两个小菜,一瓶半斤装二锅头,闷着头喝酒。坐在一边吃饭的一个人,不时拿眼睛斜着庄子,看了一会儿,就凑过来。这就是老侯。老侯说,兄弟,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啊,不嫌弃的话,老哥陪你喝两盅。也不等庄子答应,他又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酒。没等庄子问话,老侯自我介绍说:“我姓侯,就叫我老侯吧,呵呵,看你年轻,叫侯哥也行。”庄子看这人能说会道,会搭扯事儿,但看着不像坏人,也不怎么让人讨厌,就没说什么,由他去了。两瓶酒一会儿工夫就干掉了,俩人都有了些酒意。老侯卷着舌头说:“我说哥……们儿,你在工地上拼死拼活,一月弄……弄那俩钱,还不够我一……一天花的,你真是个傻……嘿嘿,哥哥不,不说脏话,嘿嘿。”庄子蒙眬着双眼,嘴里说:“你他妈不就是想骂我傻,傻逼吗?我就是傻……傻逼,怎么样?哪个婊子养的不想挣大钱啊?奶奶日的……”两个人踉踉跄跄走在巷子里,老侯说,“我住的地方就在前边,兄弟要是不嫌弃,到哥哥那里坐一会儿,喝碗茶醒醒酒。”庄子想,两个大男人,你还能把我日了不成?想抢钱,老子兜里就装了二十块钱,是准备出来喝酒花的,刚才的酒菜钱反正你都争着付了,就是把这二十块钱都拿去,老子也不亏。这就是庄子的精明,任何时候都精于算计,不会吃亏。庄子就这样迷迷糊糊随老侯去了。进了老侯租住的小屋,庄子有点儿清醒了,毕竟是刚刚认识的外人,被人家引到屋里来,还不是任由人家拾掇,就是身上的二十块钱他也不想丢,明天还能喝顿酒呢。庄子说:“侯哥,今天认识你家门了,我……就不坐了,以后再来,你早点儿歇……了吧。”老侯说:“既然来了,那就喝壶茶再走,哥还有正事要和你说呢。”庄子转眼撒目了一圈儿,见没有什么动静,就问:“嫂子不在啊?”老侯说:“你嫂子在广州呢,那里有大生意,她得打理呀。我这次回来是办点儿事情,找两个发财的合伙人。”庄子眼睛一亮,“发财?嘿嘿,发什么财?”老侯不答话,把庄子让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拿起茶壶沏茶,不紧不慢地。庄子暗暗笑了一声:狗日的,你这是欲擒故纵,吊老子胃口呢。你以为你是只老猴,有道业,嘁!老子可是专逮猴子的猎人。老侯沏上茶,过去悄悄把门关了,这才神秘地对庄子说:“我走南闯北这些年,自信看人不会错,自打你进了饭馆,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实在人,肚子里也能藏得住话,完全值得信赖,不过……这事儿事关重大,我不能不小心谨慎,还请小弟见谅。”老侯一脸诚恳,倒把庄子弄得肃然起来。随后,老侯“嘚吧嘚吧”,滔滔不绝,把他的宏大的发财计划原原本本说给庄子听。直听得庄子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连喘气都不敢粗声。

庄子前脚进村,乡政府的人后脚就到了。乡政府的人本来是想找三爷说事儿的,正巧庄子回来,就直接找庄子说了。乡政府的人对庄子说:“乡里准备接收他们现在的老房子,目的是对地里长出的石头进行有效保护,以便国家进行科学研究。”他们告诉庄子,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庄子心头一震,没想到好事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但他还是抑制住狂喜,面无表情地说:“我得先看看石头。”庄子围着石头转了三圈,还是面无表情地说:“我得问问俺爹。”其实,庄子是借口,家里的事不用问他爹,自己就能做主。现在的庄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庄子了。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他要好好想一想,这些长出来的石头究竟有多大价值,他应该向乡政府提出什么样的交换条件。

三爷见庄子进屋,眼皮也没抬,听脚步就知道是谁来了。这脚步他太熟悉了,就是隔上十年也不会弄错。庄子喊了声爹,就坐在爹旁边的凳子上。

“您觉得怎么样?”庄子说话间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着,然后眯着眼看爹。

“我不会走,哪里也不去。”庄子刚刚在院里跟乡里的人说话,三爷都听得真真亮亮。“你是为石头回来的?”

庄子不回答是还是不是,却说:“我觉得咱可以考虑考虑,好好提条件。”庄子吸一口烟继续说,“我看那石头了,其实……”庄子向爹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其实这算不得稀罕事,这年头,地底下有点儿什么变化很正常,不就拱出几块石头吗,你看咱后面这山,不也是从地下长出来的?还有什么地方来着,平白无故地长出一片湖来。现如今,这球古怪事儿多了去了。”

三爷抄起烟袋,把黄铜烟袋锅插进烟荷包里,窝扭窝扭装烟。

“我觉得吧,咱要在山下,最好是乡政府那条街上要一套房子,然后再要笔补偿款。我在那里开个饭店,您老就?着吃香喝辣了。爹,您好好想想,这个光不沾白不沾,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三爷手一抖,烟荷包掉在地上,烟末子撒了一地。三爷弓下身子,用一只皱巴巴的老手捏那些烟末子,一点点装回到烟荷包里。

庄子沉不住气了,那些烟末子就像一堆蚂蚁,在他心头上爬。庄子声音有些焦躁:“你怎么想的,倒是给我个痛快话啊。”三爷终于把烟末收拾干净,双手把烟荷包上的线绳一紧,缠了缠扔在桌上,然后撑开一直耷拉着的眼皮慢慢地说:“我哪里也不去,死就死在老屋里了。”庄子把烟扔在地上,伸出脚狠狠地碾灭,然后抬腿出了屋门。庄子知道老家伙的脾气,上了倔,别说八头牛,就是神仙也难让他回头。

庄子只能直接跟乡政府的人谈了,只要谈妥了,老家伙不走也得走,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就由不得他了。庄子提出的条件让乡政府的人倒吸了口冷气——在乡政府那条街上给他一套房子问题不大,以房换房理由也充分。那条街上空地很多,随便找个地方盖两间房花不了几个钱。可庄子要的补偿款是狮子大开口:一百万。乡政府的人看庄子没诚意,黑着脸坐上车走了。庄子冲着车屁股大声喊:“这个家我说了算,你们别想打俺爹的主意,老家伙一身病,有心脏病糖尿病、还高血压,你们要是把他给逼死了,我可跟你们没完!”

“狗日的,你咒老子死啊?王八羔子!”三爷在屋里大声叫骂着,紧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城里的人,也有十里八乡的人,还有外省的人络绎不绝赶会一样来巴掌村看稀罕,三爷平静的生活被搅乱了。三爷白天一整天窝在屋里,听着外面闹闹嚷嚷的声音,直到夜里院子里清静了,才走到院子里默默坐在那堆石头跟前。他蓦然发现,那些石头正在一点点往上长呢,就像施了化肥一样,一点儿点儿蹿高,摁都摁不住。他甚至能听到,石头向上长时发出的“咔吧咔吧”声,就像庄稼拔节的声音。

乡政府的人拿三爷和庄子没有一点儿办法,他们不能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赶出家门,更不会为了这么几块石头出一百万块钱,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能给乡政府的人发半年工资呢。政府里面不缺能人,为这种事出谋划策实在是小菜一碟,比对付那些专业上访户、拆迁钉子户简单多了。很快,三爷院外不远的路上——进村的唯一通道上建起了一座牌坊,牌匾上书写着“活地”两个大字,是请县里的书法家写的,字体圆润浑厚,透着欣欣向荣的气势。牌坊两侧是一副对联,上联是“世间罕见事”,下联是“奇石破土出”。乡里的宣传干事对三爷说,“为了乡里的经济发展,要在这里开发旅游区,您老不愿离家就还住在这里,负责看护这些石头。这可是咱乡里的宝贝,您一定要尽职尽责,乡里会给您发工资的。我这是传达乡政府的指示。”

终于有人发现石头还在生长,而且生长速度快得惊人,网络上相传的那个寺院的“活地”跟这里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事情传出去,吸引了更多的人来看稀奇。省电视台和几家报社的记者闻讯而来。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分别在镜头前亮相,那感觉,那气派,比在县电视台上露个脸可牛逼多了。临场发挥那还得说乡长,面对镜头,乡长镇定自若,不像有的人一见镜头就晕菜,紧张得话都说不囫囵,必须弄个讲稿让人在镜头后面高高擎着。乡长天生就是挥手之间便能指点江山的材料,只见他手势夸张,声情并茂,气势如虹,一下子把周围的人镇得鸦雀无声。乡长得意之余心想,這下全国的观众都能知道他了,将来这里发展成为全国著名经济区之日,人们再从电视里看到他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壮观景象呢?电视台那个漂亮的女主持,坐在三爷院里的石头上摆了几个优美的造型,最后大家一齐伸出两个手指,嘴里齐声喊:“耶!”

地里长出石头的事一经报道,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坐着各种交通工具纷至沓来,就像那过江之鲫,浩浩荡荡,川流不息。巴掌村转眼间由一个死寂的村庄变成了一个热闹的集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三爷的日子就这么一闹一静地过着,他不关心那些闹闹嚷嚷来看光景的人,也不关心各级领导想把巴掌村捣鼓成什么样子,而只关心那些还在生长着的石头。照这样长法,不出两年,这堆石头就会长成一座山,他的老屋将会被山石挤垮、吞掉,到那时,他该怎么办呢?难不成这把老骨头就埋在山底下了?嗐,想那么长久干嘛,自己能不能过得去这个年都难说,以后的事,他想管也管不了了。

乡政府准备在村里拉院建房的时候,庄子新房的地基已经打好,屋墙都起了半米高了。庄子要在自家老屋的旁边盖一座房子开饭店。庄子想,石头天天在长,来看石头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来就得吃饭,开个饭店,生意肯定好,这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庄子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那是他领教了乡政府那帮人的本事,一百万就把他们吓成那熊样子,肯定干不成什么大事,我就这样把房子盖起来,看他们哪个敢管?不然就给我一百万,我就是再把房子拆了也值。

庄子的饭店开张的时候,别的人才如梦方醒,出去打工的人都匆匆赶回来了。守在家里就能日进斗金,何苦舍家撇业在外面拼命挣那两个小钱呢?

纷纷起来的新房让乡政府措手不及。果然不出庄子所料,他们不好干涉,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过问过这个早已被人遗忘了的巴掌村的事情,现在出来禁止村人建房挣钱,道理上似乎说不过去。再说,人家建房基本都是在自己家的门口,也没占用耕地,禁止似乎也没有充分的理由。乡里后来想,个人投资建房,无论做什么,都会给乡里带来收益,也就先由着他们,看看发展态势再说。乡政府建起来的院屋,正好可做管理处办公用,等村人的生意做起来,收取税费就方便多了。巴掌村里长出来的石头,只是为乡里经济发展又添了一个新的说头而已,乡里并没有把它作为重点来抓,只是搂草打兔子,顺带着的事儿。乡里前些日子在附近发现了金矿,虽然储量不大,也够乡里风光的了,附近的乡镇谁有这样的幸运?时运来了,想挡都挡不住。现在已经进行了开采,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就能见到金子了。到那时,金灿灿的黄金堆成山,铺成路,人躺在金子上睡觉,那就是金碧辉煌,前程似锦啊!乡里还有大量的煤炭资源,已经挖了好几个煤井了,还可以不断地再挖。现在煤炭价格翻着跟头往上涨,挖出来就是大把大把的钱呢。在全乡干部大会上,乡长底气十足地说:“不是有科学家说,人类的需求就像一个巨大的炉子,需要越来越多的燃料吗?同志们哪,那我们就甩开膀子干吧!我们要用黄金和煤炭换来的钱盖大楼,几十层的摩天高楼;修马路,几十米宽的水泥马路;建广场,像天安门广场一样大的广场,广场里种满鲜花,红的、黄的、绿的,万紫千红哪……不久的将来,我们这里将变成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等着瞧吧!”所以乡里不在乎开发旅游这碟子小菜,宣传一下,也就是为乡里增加点儿知名度,长点儿人气而已。再说,如果真如专家所说,巴掌村地下有火山岩,那么迟早会喷发。火山爆发非同小可,十里八乡的都会有灭顶之灾。到那时,在这里的投资不是打了水漂,而是葬身火海了。

时间不长,巴掌村光饭店就开了六七家,老七的儿子把自己的老房子改造了一下,加盖了几间房,竟然开起了饭店旅馆,能吃饭也能住宿。盖房子所需要的石料木头,都是就地取材,巴掌山又被大家篦了一遍,连茶碗粗的小树也被连根拔出来了。

村子活了过来,像一个躺在床上垂死的人注射了强心剂,突然间站立起来,活泛活泛筋骨,满地跑了。村里的人也活了过来,原来那几个窝在家里等死的老人,现在都纷纷出了屋子,站在街上看光景,目光灼灼,精气十足了。有头脑活泛的,竟然衲了鞋垫缝了些小猫小狗的布艺品,当街叫卖。村西头的黑驴,没有能力开饭店,他家的屋子不靠街。但活人哪里有被尿憋死的?虾有虾路,蟹有蟹道。黑驴自己上山起了几块长满花纹的大石头,抡起大锤劈开,奇形怪状地当街一摆,叫卖地下长出来的奇石,居然每天都能卖出好多块。他还在山上挖了些老树桩子卖,老疙瘩老根,倒吸引了众多热爱根雕艺术的人。“看看,看看哪,这可是千年的老树根,看这形状,这木质,啧啧……狮子?什么眼神儿,这是麒麟,地下千年,自然形成,吉祥之物啊!”有人捧起树疙瘩上下左右看了一会儿,问了价格,掏了钱捧着树桩如获至宝的走了。黑驴人看着那人的背影,跺着脚拍着腚地直喊后悔——价要低了,怨谁去?更有人弄了些玻璃和塑料瓶子,从山上的石头坑坑里舀些水下来,装在瓶子里卖神水,居然有很多人掏钱买了,打开瓶盖仰着脖子一通海喝,嘴里还直说真甜。卖水的人攥着到手的钱嘿嘿怪笑,心里暗骂:憨熊!最有创意的当属老七。他儿子开了饭店他插不上手,就是能插上手儿子也不让他插,嫌他老胳膊老腿碍事,长年不洗澡身上臭烘烘的,还不把客人给熏跑了?这孩子打小就不服爹娘管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拦不住,敢拦就跟你拼命,亲娘老子也敢动手。老七对这个儿子敢怒不敢言,自己又不甘寂寞,总想着发点儿小财,自己存点儿钱,省得到老让那混账儿子把他扔到墙头上去。老七悄悄从山旮旯儿里在那些被杀掉的大树底下挖出些树根,用刀剪稍加削磨,使其显现出长短不一的枝杈,然后涂上点儿黄泥晒干,号称巴掌山特产——五指参,包治百病,滋阴壮阳,延年益寿。老七的树根卖得还真火,想不到竟有那么多男女需要滋阴壮阳。老七不得不夜以继日打造五指参,他恨不得叫那些树根一声亲爹了。三爷是不知道老七干得这些勾当,不然肯定会骂他个狗血喷头:好狗日的老七,真是贼性不改,当年你装神弄鬼,找这个算命,给那个看病,终于把腚尖子上长痤疮的胡寡妇给日了。你狗日的裤裆里的那根鸡巴咋就那么馋?现在,三爷指定会骂他:狗日的这样昧良心的钱你也敢赚?不怕哪天打雷劈了你个龟孙!

只有三爷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像一条老到骨头的狗,蜷缩在自己的老屋里,塌着眼皮,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变化。他唯一关心的是院子里的那堆石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坐在石头跟前,默默听石头说话。石头怎么会说话呢?可三爷能听得到,石头只跟他一个人说话,石头说的话,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见。

老七儿子的饭店旅馆一开,庄子饭店的生意受到了影响,到吃饭时,许多游客越过庄子的饭店,到老七家去了。经打探,庄子知道老七儿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两个浪气冲天的女人,专门陪客人喝酒,能把很平淡的酒喝得风生水起。据说只要客人愿意出钱,晚上还能陪睡。庄子很是纠结,一向精明事事占先的他,怎么会让老七的儿子压了一头呢?

老七的儿子叫余粮,老七给儿子取这么个名字,意义很明确,就是要让家里年年有余粮。可那些年谁家也不富裕,说家家没有隔夜粮有点儿夸张,但老七家的口粮年年吃不到头却是实情,常常东家借西家凑,勉强吃到收新粮食了,再一家一家还账。余粮就是不想在家里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长成了个儿就下山到小煤井下窑去了。下窑挖煤,虽然是阳间人干阴间的活儿,四块石头夹着块肉,命说没就没,但能吃饱,雪白的白面馍馍,还顿顿有肉。余粮在小煤窑干了多年,见得多了,生活也变得丰富多彩。下窑的人身上都有俩钱,有了钱就烧包,上了窑洗巴洗巴煤末子就下馆子喝酒。喝到二八瓯,身上就发热,得找个地方消火。煤窑边上这种去处有的是,那些女人就是奔著窑伙子兜里的钱来的。所以,余粮对这种事在行,可以说是驾轻就熟,用他的话说,这辈子真没白活,什么样的女人都上过了。因此,他下山找两个这样的女人易如反掌,才在精明的庄子跟前占了先机。庄子本想到派出所告发他,但一想,也没抓到真凭实据,告下了又能怎样?弄不好得罪了老七一家,结果可能是两败俱伤。做生意就怕你搞我我搞你,搞来搞去,都不会有好结果,根本没有赢家。想来想去,庄子决定也像老七家一样,弄几个小姑娘来招揽生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正现在上面为了发展经济,对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搞白不搞,搞了也白搞。有人搞了,见没什么事,大家就跟着搞,搞来搞去,一身老皮的巴掌村一下子浓妆艳抹、花枝招展了。那些穿着鲜艳的女人们,到饭食的时候,都瞄了眉眼,涂了嘴唇,站在饭店门口搔首弄姿,招揽顾客。

生意越做越好,庄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自那日老侯凭着一张死人也能说活了的嘴巴给庄子洗脑后,庄子就彻底掉进他设计好的圈套里。庄子坚定不移地认为,老侯说的那个中央一手抓的秘密项目是千真万确的事,也符合国家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精神。庄子没有丝毫犹豫,用了几天工夫,东拼西凑想尽办法弄齐了三万块钱,跟老侯下了广州。到了广州,庄子更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老侯向庄子引见了他的领导——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女人颇有领导风度,举止文雅,讲起话来如行云流水,附带着适度的挥手动作,把庄子镇得一愣一愣的。女人一挥手说:“你看这偌大的小区里,住的全是我们志同道合的人,就是同志。”女人的手从上面划了一个大弧,倏地落下来指向庄子,“他们和你一样,是经过严格考察筛选出来的。我们这支队伍,就是中央这个项目的排头兵,今后就需要我们这些人冲锋陷阵打天下了。当然,大家都会有丰厚的回报……”庄子呆呆地看着女人指点江山,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暗自庆幸,自己遇上了老侯,是老侯为他引见了这个女人,让他走上了一条光明大道。当然,他更庆幸他爹生了这么一个精明的儿子,让老侯一眼就看上了他。尽管他爹是个榆木疙瘩,与他庄子不可同日而语。女人停顿了一下,回头问老侯,“细节都跟他说清楚了吧?”老侯点点头。“哦,那就好,但我还想再重复一遍,有人说我们是传销,可我们传销什么呢?我们的产品呢?我们没有销售商品嘛。那些人纯粹就是妒忌,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我们今天微小的投资,三年后,不,也可能是两年后,将会得到成百倍甚至上千倍的回报……你算一算,你今天拿出来三万,一百倍是多少?一千倍呢?”在女人极具煽动性的目光中,庄子脑子飞快地转动,心几乎从嗓子眼儿蹿出来。“当然,目前需要你带动三个与我们志同道合的同志,加入我们的团队,这也算是对你的一种考验嘛。”女人终于说得口干,端起桌上的大号玻璃瓶子“咕噜咕噜”喝水。庄子心头一震,觉得女人喝水的动静有点儿大,像巴掌村的大夯嫂。那女人粗门大嗓,说话就像跟人干架,嗓门大还特能说话,说话多,嗓子就发干,所以特别能喝水,端起海碗饮牛一样,稀里呼噜一气灌下去,弄得山摇地动。庄子转而想,人无完人,毛主席还三七开呢,何况一个女人,很多女人睡觉还打呼噜呢。最终庄子没有犹豫,利索地交出了带来的三万块钱。在广州待了几天,庄子在小区里转了转,里面的房子里住的果然都是和自己一样来投资项目的人。他们来去匆匆,神神秘秘,眼神里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渴望。庄子为自己明智的选择沾沾自喜,更为两年或者三年后的美好前景狂喜不已。庄子踌躇满志,带着神秘的使命离开广州,他要像老侯发展自己那样,去发展别的人了。

回到省城的庄子像换了一个人,如同打了鸡血一样,整天处于亢奋之中。他时常幻想着,在不远的将来,他将会是这个城市里最有钱的人之一。他可以像那些有钱人一样,拥有自己的别墅,开着豪华轿车,出入高级饭店,身边自然是美女如云。那时候,他衣锦还乡,那个小小的巴掌村会因为他的归来金光四射。那个生下了他却不能给他丝毫幸福的爹,见了他还会那样装腔作势盛气凌人吗?那个当年要让他当上门女婿的女人,还有那些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人,一个个都会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了。

庄子正在积极物色人选的时候,还是在跟老侯喝酒的那家小饭店里,从柜台上那台21吋大屁股的电视机里,他突然看到广州警察连夜突袭一个传销窝点的报道,庄子认出了就是他曾经去过的那个小区。那个小区的大门他记得清清楚楚,庄严气派,让庄子过目不忘。庄子看到,大批的警察全副武装,押着一串串男女,从那个小区的一栋栋房子里走出来。那些男人女人全都耷拉着脑袋,有的用手遮住自己的脸,怕摄像机把他的真面目照进去。报道说,这是一种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更隐蔽更具有欺骗性的新型传销,目前,广州、武汉等城市的警察联合行动,一舉端掉了多个非法传销团伙。那不是那个女人吗——那个在庄子面前指点江山的女人。女人挣挣歪歪不想跟警察走,推来搡去,头发整个儿揭了下来,原来是个秃子,看得庄子差一点儿吐了。庄子傻了,彻头彻尾地傻了。他突然想起那天也是在这里,老侯想骂他干建筑工是傻逼的话来。庄子抬手照脸上打了自己一巴掌:“我他妈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逼!”柜台里昏昏欲睡的老板娘一个激灵站起来,愣愣地看着这个骂自己傻逼的男人。

外面那些鲜艳的变化,仍然没有影响三爷的生活,他基本不出院门,那些女人散发出的气味永远也传不到院子里来。庄子曾告诫他饭店里的女人,不许到那个院子里去,院子里从地里长出来的石头扑人,特别是扑女人,因为那些石头阴气重,女人若被扑了,会生不出孩子,即便是有人命硬能生出个把孩子,孩子肯定没腚眼儿。女人们相互传话,都暗暗惧怕那些石头了。三爷看不到女人,却能听到庄子饭店里传过来的声音,是人喝酒划拳吆五喝六的声音,还有女人们欢欣鼓舞的笑闹声。三爷充耳不闻,那不是他该管的事。儿子大了不由爹,他的路该由他自己走。至于走到什么地方去,只有天知道。都是命中注定,随他去吧……

欣翠生下庄子,如同到地狱里转了一圈儿,尽管人活过来了,但身子虚弱得似一根秋后随风摇摆的小草,再也没能复原。庄子却身健如牛犊,白嫩油亮,能吃能睡。只要一睁开眼,张嘴叼住欣翠的奶头就不再松口。小嘴吸咂有力,伴着肠胃大幅蠕动的咕噜声,那贪婪相令人咋舌。欣翠常常被吸吮得痛苦地皱着眉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儿子的吸咂中一点点萎缩。三爷心疼欣翠,但也不能把儿子贪吃的小嘴从母亲的奶头上扒下来。他只能想尽办法为欣翠补充营养,以满足儿子日益扩张的肠胃。可那个时候有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可供三爷选择呢?三爷到山上去套兔子、逮野鸡,但多是无功而返。一次,在山窝里的一棵小树旁边,三爷下的套子套住一只兔子。因为三爷从来没有套过兔子,下的套一点儿不专业,套子只拴住了兔子的一条腿,幸运的是兔子并没能逃脱。三爷走到兔子跟前,兔子没有丝毫的惊恐,瞪着一双红亮的眼睛看着三爷。三爷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兔子,真肥,熬了汤足够欣翠喝几天了。这时三爷突然发现,兔子灰白的肚子鼓胀着,像一只吹起来的气球。哦,是怀了羔的。再看兔子的眼睛,竟然有大颗的泪珠滚落出来。三爷心里一酸,差一点儿跟着兔子淌起泪来。三爷把兔子腿上的绳套解开,拍拍它的头说:走吧,回去生崽吧,好好养着,好好活……兔子似乎能听懂三爷的话,甩甩耳朵,三蹦两跳,消失在草丛里。听人说小孩子喝奶粉可以代替母乳,可三爷连买斤肉的钱都没有,用什么去买奶粉?欣翠的食物是不多的粮食拌上点儿青菜,汤汁里能见点儿油花就算改善伙食了。直到庄子断了奶,能吃粮食了,欣翠才如释重负,脸上多少见了些红润。庄子长到七岁的时候,他的聪慧在同龄的孩子中就出类拔萃了。那时,村子西边有一条小河,流水潺潺,清澈见底。河里面的鱼虾都透着明,太阳一照,熠熠闪光。小河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捞鱼捉虾是给他们带来极大欢乐的游戏。可那些个鱼儿,活跃而狡猾,孩子们往往溅得满身满脸泥水,也难抓住一条。而庄子,这时拍拍脑瓜,便计上心来。他在河边挖出一片水坑,再掘一条通道,把河里的水引进来,贪图新鲜的鱼儿,顺着通道一条条游进水坑。这时,庄子把通道一堵,游进水坑的鱼儿就成了瓮中之鳖。三爷听说了儿子的壮举,满足的笑容堆在脸上,心里说,这小子没白吃欣翠的奶水。这时,三爷突然想起,该让这孩子到山下读书了。

庄子在东庙堂读完了小学,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乡里的初级中学。而在此时,欣翠突然病倒,不长时间便撒手而去,这个打击对于庄子来说,一点儿不亚于三爷。他刚刚懂事后,三爷常常在他耳边絮叨,说看你娘瘦的,都是你个小王八蛋把你娘的精气吸干了,你将来若是有了出息,如果不好好孝顺你娘,天上就打个雷把你狗日的劈了!庄子不满意当爹的满口脏话,拿眼白着三爷,却“扑通”一声跪在娘跟前,磕三个响头。欣翠埋怨道:你个老东西,说话没轻拉重的,就不怕吓着孩子。娘没了,庄子像换了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学习成绩也逐日下降。熬到初中毕业,便回家跟着爹下地干活了。

其实,庄子的变化也不仅仅是因为家里的那些事儿。庄子考进乡中学后,被编入初中年级的一个重点班。这个班除了一部分学习成绩突出的学生外,大部分是乡里的干部子弟。他(她)们多是衣着光鲜,出手阔绰,一个个都具有高人一等的范儿。庄子衣着土气,蓝布裤褂宽大懈怠,把人衬托得老气横秋。一双解放鞋虽然是三爷为他上中学特意新买的,但里外透着黄泥和汗臭的混合味道,让人一搭眼,就知道是山村来的孩子。在那些说话声调总比别人高出一截的同学鄙夷的目光里,庄子像一条行走在冰面上的癞皮狗,小心翼翼,畏畏缩缩。庄子对那帮整天吆天喊地颐指气使的家伙的仇恨与日俱增,但他没能把这种仇恨化作奋发学习争取出人头地的动力,而是日渐消沉,对学习渐渐厌恶起来。精明的庄子那时就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想靠学习成绩击败那帮盛气凌人的混蛋,混出个人模狗样来,简直是痴心妄想。即便是能考上县里的高中,甚至考上省里的大学,那一贫如洗的家里能付得起昂贵的学费吗?那些公子哥们,三天两头就聚起来,到乡里的饭店里撮上一顿,一顿酒菜钱,足够庄子半年的学费。这笔钱如果靠庄子爹去挣,得卖光家里的口粮。因而,庄子时刻盘算着寻找一个捷径,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在这样冥思苦想中,眨眼之间,三年的初中生活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庄子却仍未思考出一条改变命运的道路。他只好先回家务农,等待时机成熟,东山再起,一鹤冲天!

还得说说庄子读书时遇到的一件事,因为这与多年后发生的事情有些关联。

庄子读初三时,班里新来了一个叫宇文诗的女同学,大家都叫他诗子(狮子——一头小母狮,同学们或许就是这意思)。诗子长得有点儿像巩俐——高挑的身材,巧的是也长着一颗小虎牙,一笑,媚态百生。那时,乡电影院正上映张艺谋的《红高粱》,巩俐的形象深入人心。庄子连看了三遍,他时常想象着如果能把诗子像姜文把巩俐弄到高粱地里那样,然后把她干了,该是多么的刺激和美好啊!当然,庄子知道,电影里的姜文不是姜文,巩俐也不是巩俐,他们分别是莫言笔下的爷爷和奶奶。但这并不影响庄子把宇文诗比作巩俐,庄子脑袋里时刻装着诗子,诗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之中。尽管那些干部子弟都在盯着诗子,苍蝇一般围着她飞来绕去,但庄子仍然幻想着自己能独占花魁。他的眼睛盯着诗子,脑袋里不断地幻想着把诗子抱进高粱地的情景。他甚至想象到,诗子的身体该是怎样的洁白如玉,她的乳房该是多么的丰满,屁股该是多么的明亮。终于有一天,庄子有了能够让这些想象变成现实的机会。

夏日的校園一片寂静,家在附近的同学都回家吃午饭了,家离校远的部分同学,都躺在教室里对接起来的课桌上打瞌睡。庄子中午不能回家,但他从不睡午觉。他觉得,睡午觉纯粹是浪费生命,利用这两个小时,即便是尿尿和泥巴看蚂蚁上树,也比躺在床上死人一般有意义。庄子无聊地坐在一棵梧桐树下,听着几只老蝉有气无力的叫声,脑袋瓜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突然,他看到诗子俏丽的身影。诗子穿一条宽松的连衣裙,睡意惺忪地走出教室,向校园一边的厕所走去。庄子觉得诗子身上的裙子应该是睡裙,专门睡觉时穿的。庄子想,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无论吃饭穿衣,都他妈穷讲究,睡觉还穿裙子,纯粹他妈的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庄子迅疾地四处撒目一圈儿,校园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庄子的心猛然间“突突”地狂跳起来,像一只兔子要从他的胸腔里撞出来。一次在厕所里蹲茅坑,庄子有一搭无一搭地屙着滑屎,手却没有闲着。他用长着又长又黑指甲的手指,抠着身旁的土灰墙皮,突然,他发现墙壁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孔。小孔直径约一公分多的样子,庄子把眼睛贴上去,见到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隔墙的女厕所里,正有两个女生撅着腚哗哗地撒尿。庄子赶紧把刚刚抠掉的土灰捻碎,堵在墙壁上的小孔上。这是庄子一个人的秘密。诗子一闪身子进了厕所,没有丝毫犹豫,抬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男厕所。正如他期待的那样,厕所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群绿头苍蝇被庄子冲散,嗡嗡蝇蝇四处飞撞。庄子死死压住暴跳的心脏,在那个靠边的茅坑蹲下来,等待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到来。那个小孔虽小,但把眼睛逼近,就像一架望远镜,对面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尽收眼底。庄子的眼睛,享用了一场奢华的盛宴——为了散热,诗子把宽大的睡裙撩起来,除了脖颈,整个身体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诗子的皮肤比脸上更白了三分,脂玉一般闪闪发光,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诗子的乳房小巧精致,亭亭翘立,酱红色的乳头,如一颗娇小的玛瑙镶嵌在上面,呼之欲出。诗子的细腰收得那么完美,恰到好处,衬托出弧圆饱满的臀。那时的诗子,白亮的屁股呈三十度向上翘立,中间一股涓涓细流顺势而下,淅淅沥沥,如一股泉水从崖上洞穴中滑落。下面是两条丰腴而不失健壮的大腿和骨感十足的小腿,弯成一个舒适的角度,支撑着一个美轮美奂的身体。庄子震惊了,痴傻了。直到诗子直了身子落下裙子,起身向外走去,庄子才如梦方醒,恍惚地向后一撤,差一点儿跌进粪坑里。从此,庄子不再敢正眼看一下诗子,在美亮如玉的诗子面前,庄子彻底败下阵来,变得更加萎缩、自卑、哀伤——美,有时候对于一个自卑的人具有致命的杀伤力。学业结束,庄子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就匆匆离开了学校——毕业典礼上,诗子要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三爷本来希望庄子能考上县里的高中,将来再考上大学,也好给老童家光宗耀祖。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任三爷怎么说,再也不想继续上学了。这一点,倒像三爷一般执拗倔强。怒不可遏的三爷,本想好好收拾这个混账东西,可后来转念一想,这小子或许是出于一片孝心——娘没了,家里剩下爹孤零零一个人,当儿子的怎么能忍心?想到此,三爷心中顿时充满暖暖的感觉。可接下来的日子,又让三爷百思不得其解了。庄子下地干活只是做做样子,从来没有煞下身子,真卖力气,就像糊弄洋鬼子,过一时算一时,熬一天是一天。就这样,庄子在山里浑浑噩噩一待就是几年,转眼过了二十岁,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他却仍然没有找到出人头地的门路,家里仍旧是一贫如洗。

庄子二十五岁上,三爷用积攒了半年的二百块钱作为酬谢,托大夯嫂给庄子保媒说个媳妇。大夯嫂不仅嗓门大,嘴巴也甜,当媒人得心应手,经她说成的媒还真不少。三爷虽然不喜见她那叫驴一样的嗓门,但对她那两片花里胡哨的嘴皮子颇为信任。所以才不惜血本,让她给庄子说媒。夯嫂不辱使命,对得起三爷的二百块钱,在山下十里外的乌鸡堂给庄子物色了一个姑娘。姑娘叫奔秀,长得细眉大眼,挺招人喜见。姑娘家之所以点头应了这门亲事,全凭夯嫂那两片上下翻飞的嘴皮子。她把毕生掌握的美好语言都用在了夸饰庄子上。她说庄子是巴掌村几百年才出来的一个秀才,太爷爷说过,明朝的时候村里出过两个秀才,打那,再没出过。读完初中,本来可以到县里读高中,再到省城读大学的,可这孩子孝顺,不忍心把老爹一个人扔在家里,所以才弃学回乡,这样的好男人如今到哪里找去?奔秀也读过几年书,从心里喜欢有文化知识的人,所以答应见见庄子。见了庄子,他那英眉亮眼带有几分儒雅的样子,叫奔秀心中蓦地一动,可当见到他家鸡窝一般低矮的老屋和空空如也的院子时,心里“咯噔”一沉,脸随即耷拉下来。最终,女家说若要娶奔秀,必须拿出三万块钱做彩礼,一分钱都不能少。如拿不出彩礼必须入赘女家当上门女婿。三爷对三万块钱彩礼束手无策,就是把他爷儿俩捆在一起卖了,也不值三万块啊。现在的人哪,远没有畜牲值钱,听说城里人家的一条狗,能值十几万呢。三爷就动了让庄子去当上门女婿的心。入赘也罢,上门也好,将来生了孩子,还不都是童家的骨血,总比一辈子打光棍儿强吧。可庄子不干,他说,老子站着躺下都是条七尺的汉子,裤裆里的家伙硬邦邦顶天立地,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会给人家上门当狗!什么他娘的奔秀,就是个笨熊,彻头彻尾的大笨熊!若干年后,你狗日的会因为当初没有嫁给老子后悔得吐血!愤懑之余,庄子却暗暗痛恨起三爷来。自己为什么是这么个又穷又倔的老东西揍出来的,如果他爹不是这个叫三爷的人,那么凭他庄子的聪明才智,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鸟样子。

三爷如何能猜得透庄子的心思?都说知子莫如父,其实,三爷自从庄子落地那天起,就没真正了解过他的这个儿子。庄子一直对三爷心存芥蒂,对这个家心存厌恶,只是碍于他那可怜的亲娘的缘故,才一直忍受着三爷,忍受着这个家。随着年龄的增长,庄子的心思越来越重,他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埋没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山村里,他的生活在别处。自从那次三爷以命相胁,阻挡他上山砍树后,庄子更加坚定了离开巴掌村的决心。终于有一天,庄子向三爷提出了进城打工的想法。未曾想,三爷这次竟然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只说了句:儿大不由爹,随你吧。原准备跟老家伙大战三十个回合的庄子,没想到老爷子竟一改初衷,痛快地放了行。

而此时的庄子,心头却突然地泛起一阵酸楚,看着日渐衰老的三爷,眼睛一酸,泪差一点儿落下来。

宇文诗的突然出现,让庄子猝不及防。庄子看着面前这个丰满美丽又略带点儿妖冶的女人,怎么也不能跟当年在厕所里撅着腚撒尿的女生联系到一起了。

我们还像当年那样叫她诗子,这样听起来或许能找到一点儿当年的感觉。诗子对庄子灿烂地笑着,笑着笑着伸出拳头在庄子身上捅了一下,“真的啊,你是庄子同学?几年不见……都当上老板了?怎么,身边还有佳丽三千?”诗子说着乜着眼睛看饭店门口窝在一起晒太阳的女孩子。

“……哦,宇文诗,诗子,真的是你呀?”此时,庄子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从前,从前那个在诗子面前自卑而忧伤的男生。

“童庄子,还真的是你呀!我还真有点儿不敢相信呢,怕自己认错了人……怎么还是这么羞怯,像个小女生似的,这都当老板了?”诗子摘下身上的背包往庄子身上一掼,“怎么,就让老同学这么傻站着?”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当年清纯美丽的小女生是怎样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丰满成熟且有点儿妖冶的女人的,庄子自然不知道。但庄子能想象得出,像她这样面容姣好又有一点儿背景的女人,其生活道路与他庄子肯定是截然不同。她肯定是顺利考上了大学,然后有了一份很体面的工作。后来,她或许不安于现状,跟许多漂亮女人一样,傍上了一个大款或者高官,过上了丰盈优雅的日子。庄子想想自己的经历,对这个女人竟生出一种隐隐的怨恨来。因为面前的这个女人不仅让他回忆起多年前在学校厕所里的情景,还让他想起了在广州见到的那个女人。他甚至想象着面前的宇文诗也跟那个女人一样,是个秃子,一头秀发是假的。但庄子还是张开笑脸把诗子迎进了饭店。

庄子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招待诗子。看着诗子优雅地吃着饭,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庄子走神了——庄子看到了那个在厕所里把裙子撩起来的女生。小巧的乳房,白嫩的屁股,还有尿水淅淅沥沥洒落。庄子裆里的物件不合时宜地拱立起来,脸上现出一种怪怪的表情,“吸哈吸哈”地像害牙疼。诗子停止了咀嚼,奇怪地看着庄子问:“你怎么不吃?你牙疼吗?”庄子怪怪地笑笑,“没,没,我吃过了,看你吃,你慢慢吃。”庄子暗暗使劲,紧紧夹夹大腿,把那个振奋的东西逼着缩了回去。诗子吃得差不多了,停了筷子跟庄子说些当年学校的趣事。渐渐,话题扯到巴掌村长出来的石头上。一说到石头,庄子的话多起来。看着庄子眉飞色舞的样子,诗子说庄子变了,简直与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判若两人,现在是能说会道,绘声绘色,鼓舞人心,催人奋进。诗子罗列了一大堆恭维的词儿,让庄子非常受用,他竟然想,如果当年自己也能像今天这般自信自强,那个全校最迷人的小女生,早就会投入自己的怀抱了,或许现在就是自己的老婆了呢。庄子的绘声绘色,吊足了诗子的胃口,她站起身要庄子立即带她去看石头。

诗子庞大的投资计划让庄子再次尝到了崩溃的滋味。诗子现在是省城一个投资公司的老板,她看好了巴掌村的投资前景,准备在这里投资一个亿,建成一个规模庞大的旅游度假村,让小小的巴掌村闻名世界。庄子原以为,诗子不过是城里一个靠挣工资吃饭的悠闲女人,最多是个傍了大款或高官的贵妇人罢了,她此来不过是猎奇或散心而已。没想到,这个女人竟是带着如此巨大的使命而来的。诗子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度假村,很多度假村都是有名无实,弄几套房子,垒几个假山,造个小湖,就度假村了?我们做的度假村要有高尔夫球场,要有跑马场、射击场,还要有游泳池、酒吧、舞厅,甚至赌场……当诗子说到投资意向遇到了难题,已有商家捷足先登,与乡里初步达成了投资意向时,庄子才聚敛起自信,腰板渐渐挺立起来。庄子拍着胸脯说,“谁叫咱是老同学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诗子现出没有什么希望的表情,摊摊两手说:“商机,稍纵即逝,这事儿难度很大,或者说根本没有希望。”庄子又要拍胸脯:抬起的手却慢慢落回去。他突然想起一个词儿:欲擒故纵。

庄子的饭店已经进行了扩建,后面又拉起几个房间,为游客提供住宿。他专门收拾好一间房,让诗子住下。他对诗子说:“这事要从长计议,不是没有希望,而是看我们如何去争取,事在人为嘛。”诗子看着庄子的眼睛,微微一笑说:“看来老同学是成竹在胸,你可不要跟我卖关子呦。”庄子笑而不答,只是拿眼睛直直地看著诗子。诗子羞怯地一笑说:“干嘛这样看人家。”庄子闻到了诗子身上发出的信息,他的心腾腾跳起来,当年在厕所里看到诗子身体时的感觉一下子复苏了。“我如果为你办成这事儿,你怎么报答我?”庄子放大胆子向诗子跟前凑了凑,诗子身上的香气扑鼻而来。诗子扭捏地往床上一坐说:“你凑这么近干嘛?孤男寡女的像什么嘛。”“你说……”庄子的声音竟然颤抖了。“你先说怎么能办成,别拿个尿泡哄我空欢喜呀,我可不是一只傻狗狗。”庄子干脆一把拉住诗子的手,“乡长有短儿在我手里攥着,他就像我养的一条狗,让他干嘛就干嘛。”“你有把握?”“百分之二百!”诗子的媚眼适时地向庄子抛过来了,庄子像个几天没吃饭的饿汉一般,恨不得把诗子一口吞下去了。

一个晚上,庄子也不知反复做了几次,一次竟比一次强硬,持久。诗子不让庄子开灯,让他摸着黑做。紧要关口时,庄子强行把灯打开,他想看着诗子的脸干,更想看看,诗子长得愈加丰满的乳房,白亮的屁股,还有那个汩汩流出泉水的洞穴,却都被诗子固执地灭掉了。灯闪灯灭之间,庄子看到的是诗子一张极度扭曲的脸。

庄子果然不负诗子所望,顺利摆平了乡长,把原来的客商推掉,与诗子签订了投资意向书。这功劳自然是庄子居首,但如果没有诗子向乡长投怀送抱,事情也不会如此迅速了结。诗子从庄子口中知道乡长好色,庄子所说的乡长在他手里的短儿,就是庄子对他施的美人计。庄子为了饭店的生意,经常请乡长到他饭店喝酒,每次来都让饭店里最漂亮的四川妹小乔陪他喝酒。酒能乱性,一来二去,乡长就把小乔办了。乡长尝到了甜头,三天不见小乔就百爪挠心,一挠心抬脚就来。有一次庄子佯装不知乡长在,把两个人堵在了床上。乡长正拱着肥硕的屁股奋不顾身,庄子的阴笑如一支利剑刺了过来。后来庄子曾经向乡长暗示,他饭店房间里装有摄像头。

宇文诗走后不久,庄子才从乡长口中知道了实情。诗子根本不是什么大投资公司的老板,其实是一个他妈的小中介,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拉皮条的。她拿到一个有前景的投资项目,介绍给有兴趣的投资公司,交上意向书,她就可以得到一份不薄的中介费。至于这个项目以后成与不成,是个什么结果,都与她无关了。庄子想起那晚在他身子下面那张扭曲的脸,恨恨地骂了句:娼妇!

外面的生活发生着巨大变化,三爷还是守着老屋和石头,一天一天那么活着。他的饭量小了,觉也少了,跟石头说话的时间却长了。这些天他总是静静地听石头说话,间或“嗯”“啊”地回应一声。现在,石头的话似乎说完了,石头沉默着,想听他说话。可他能跟石头说什么呢?该说的话石头都说完了,诉了一大堆的委屈,他能说的只能是安慰石头。这晚的月光出奇地亮,把黑夜耀得跟大白天一样。三爷照样坐在石头跟前,仔细地打量着石头。他发现,几天的时间,石头又长高了一些,坐在那里,石头的尖顶已经高过人的头顶了。这时,三爷突然想起了几年前来过的那个怪人,那人说的那些话他似乎慢慢想明白了……三爷抚摸着光滑的石头,一种久久未曾有过的爱意突然间漫上心头。庄子小的时候,他经常这样抚摸他的头,那时心中也会泛起一种爱意,与现在这种感觉是完全相同。可那种感觉早就没有了,庄子长成大人了,不会再让他去摸他的头。有时候他很想让庄子摸摸自己的头,或者手,可他知道,庄子永远也不会这么做。现在,他应该跟石头说些什么了。

三爷知道,你们心里有很多委屈,你们本来在地下待得好好的,却被那些打洞的、放炮的、掏煤的弄得无处安身,不得已才钻出地面,让那么多人像看耍猴的一样看着你们。你们钻出地面,本来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过几天素净日子,你们挑了我这个院子是对的,我这里平时基本上就我一个人,村子里的人也快走光了。你们在我这里本来可以过上安生日子的,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知道了你们的来历,就都跑过来看稀罕……都怨那狗日的老七,到处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唉,这也是你们的命,该来的早晚都会来。还有,也是因为你们,把村里跑出去的人都招回来了,这本来是好事,这样咱巴掌村就不会灭了,以后或许还能人丁兴旺。人是都回来了,可回来干什么?是想靠你们挣大钱呢。你看看,如今把个巴掌大的小村弄得乌烟瘴气,原本好好的人,就为了挣那几个肮脏钱,良心都不要了,一个个变得像畜类一样……唉,事情既然已经成这样子了,你们就将就着这么过吧。你们快点儿长大,把自己长得跟后面的巴掌山一样高,别人就不再会这样看你们了,因为你们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了,世间的山有的是,大家就不会觉得稀罕了。那样的话,巴掌村还是原来的巴掌村了……

三爷终于叨叨累了,重重吐一口气不再说话。月亮变得有些暗了,有几片云彩挡在那里,懒洋洋的,一动不动了。

三爷最后抚摸了一下石头,然后站起身向屋里走去。他累了,想睡了。

三爷今夜有梦。

三爷梦到当年来过的那个怪人又回来了。那人全然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他身穿僧袍,头戴僧帽,手里端着一个钵盂,分明是一个化缘的和尚……三爷听到笃笃的敲门声,猛然惊醒。三爷穿鞋下床,打开屋门,月光下真的站着一个和尚,跟梦中的和尚一模一样。三爷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醒着。和尚揖首道:“老人家不认识我了?”“你是……认识,认识,二十万年,黑洞……”和尚呵呵一笑说,“老人家真是好记性,贫僧打扰了,善哉,善哉。”三爷突然见到多年前见到过的人,尽管此人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但心中还是倍感亲切,一种特别的东西,吸引着三爷……三爷让和尚吃饱喝足,两个人钻进一个被窝说起话来。

当年那人离开巴掌山后,又走了很多地方,然后回到了他所居住的那个城市。不久,他写的一篇论文在国内一个很有影响的杂志上发表,所论述的内容,就是他那次长达半年之久的社会调查结果。文章观点明确,词锋尖锐,批评各地政府为追求政绩,大兴土木,破坏生态环境,滥采乱挖,浪费资源达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文章指名道姓,矛头直指一些地方政府的决策者,因而惹怒了一批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结果他以“诬蔑改革开放,进行人身攻击”获诬陷罪。获释后,他心灰意冷,毅然削发明志,出家当了和尚。三爷听后唏嘘不已,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三爷问和尚,“怎么想起又到巴掌村来?你修行的大山寺院,距离这里可是远着呢。”和尚说,“我虽出家,身不在凡尘,可我心未死,还是放不下所挂牵之事。这次我又沿着上次走过的路线一路走来,是想看看情况是不是比当年变好了,或者变得更糟。”三爷说,“你见多识广,我真想听你多说说这些新奇的事兒,虽然你说的很多话我听不懂,但我知道那都是关乎我们中国人的大事情,听着心里热乎乎的。”和尚从被窝里坐起来握住三爷的手久久没有松开。两个人一直说到鸡叫三遍,才渐渐闭上眼睛眯瞪过去。这时,三爷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梦中,他喃喃地问和尚:“你已是修行之人,是佛祖和菩萨的弟子,你能给我说说我这老东西还有多少寿限吗?”他隐隐约约听和尚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能与天相齐,短则与地合一……”

三爷的梦好长。

三爷梦到石头疯了一般向上长着,不大工夫便长成一座大山,山顶直直插入云彩中去……自己突然生出一双翅膀,一纵身子,像一只大鸟直奔山顶飞去。他站在山顶上,举目四顾——远处一条条河流滞缓地流淌着,里面的水黏稠黏稠,或者浑黄,或者乌黑,或者通红;大地上到处都是窟窿,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不停地向外冒着黑黄的烟;天空是灰黑的颜色,一大群鸟雀奋力飞着,飞着飞着,突然收了翅膀朝着地上扎去,空中回荡着一阵阵哀鸣;一股股臭气,裹着飞扬的尘土漫卷而来,黑压压地铺天盖地;男女老少,如掐了头的蚂蚱,四处奔逃,躲避着黑烟,然后成片成片地倒下,如秋天地里被大风刮倒的高粱,东倒西歪……

三爷疯了。

在巴掌村的村街上,人们看到三爷像一条抽了筋骨的瘦狗,歪歪斜斜穿街而过。三爷的脸似乎从来没有洗过,上面一片片黑黄的斑痕,远远看着竟然像一幅公鸡形状的中国地图。三爷的眼塌得更厉害了,像一对厚厚的门帘,把眼睛严严地遮住,只留着一条细缝勉强能看到面前的物件。从眼角溢出来的眵目糊积聚成一个疙瘩,像瘤子一般越长越大,挂在眼角上。三爷身上的棉袄棉裤,表皮上结满一片片硬硬的亮痂,像古代武士的盔甲,“嘎巴嘎巴”响着。三爷跌跌撞撞歪歪斜斜走在巴掌村的街面上,引得两旁的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像看一个从山上跑下来的鬼怪。三爷不停地走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叫着:“都给我闪开,闪开,我是托塔天王下凡,我要用宝塔把你们都罩住,宝塔里面点着神火,把你们一个个都化成水,烧成灰……”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三爷手里托着一个灰色的尿罐子,上面布满一圈儿一圈儿的尿碱。看三爷托着尿罐子的胳膊忽上忽下,颤颤忽忽,尿罐子里一定装满三爷的尿液。人们纷纷捂住口鼻,身子趔趄着,躲闪着,怕那罐子里的尿水溅出来,沾到他们身上去。三爷走到黑驴的摊子前停下来,挑开耷拉着的眼皮。黑驴现在除了卖石头和树桩子,又进一步扩大了经营,增加了神水的项目。黑驴有头脑,看神水不用怎么费力气就能挣钱,基本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他从山下淘回来一批矿泉水瓶子,又找一个印刷作坊印了一箱子巴掌山神水商标,弄得像模像样,跟商店里卖的矿泉水没什么区别。三爷神情古怪地看着黑驴,嘴里哼哼嘿嘿地笑着,声音不伦不类、不阴不阳,有点儿瘆人:“黑驴,黑驴,好你个驴日的,装模作样像个人了,老子看你到老也是个长不大的驴驹子,是个喂不熟的狼崽子。你这种鸟人也能算是童家的后?当年你娘难产,生下你小兔崽子就走了,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你不念大家的情,该感念天地的恩,让你娘舍了命换活你一条狗命,你却猪狗不如,把山的老祖宗都连根拔出来了,你是想让咱巴掌村断子绝孙啊!为了钱,你们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敢干,从山上哪个尿窝子里划拉点脏水冒充神水,就不怕把人喝出病来,就不怕把人喝死?你兔崽子死怂一个,也想让别人断子绝孙啊!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三爷说得性起,举起手里的尿罐子猛然向下掼去——稀里哗啦,黑驴的神水被砸了个一塌糊涂,尿臊气在街道上荡漾弥漫。

一旁的老七见事不妙,匆忙卷了摊子要撤。三爷上前一把揪住他:“老七啊老七,你就是一条改不了吃屎的老牙狗!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不仅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现如今你连假药都敢弄了啊。你这些糟烂树根,你说说,让人吃了能治什么病?你就不怕闹出人命啊?!你狗日的想钱想疯了……我是玉皇大帝下凡尘,专管人间不平事。你给我等着,三爷我念动咒语,你指定活不过今黑夜。”老七向后挣着身子,嘴里不停地嚷着:“老三,童老三疯了,驴日的真疯了啊!”

最后三爷歪斜着来到庄子的饭店前。庄子听见动静,早就躲得远远的不见了踪影。“童庄子,我的儿,你是我的儿子吗?不是,你他娘的不是!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就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情没意的野种!我童家揍不出你这样丧尽天良的龟孙子。你逼良为娼,作践人家好好的大闺女,干那些猪狗不如的事……人作孽,天不容,你就等着吧,你指定不得好死,死了也落不下个囫囵尸首,哈哈哈……”

巴掌山出了个疯子,样子猥琐,言语癫狂,行为乖张,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那些游客大老远出来,就是图个热闹、寻个稀罕的,哪能错过这样的好景观。他们跟着三爷,一路看下去,指指点点,嘻嘻哈哈,津津乐道。

太阳落山了,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三爷躺在床上,精神气儿散了,剩下一架没有活气的肉身子,眼看着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三爷迷迷瞪瞪,感觉自己轻盈盈地飞了起来,飘飘忽忽飞上了天空。三爷驾着云彩,越过银河,忽忽悠悠进了天宫。三爷见到了佛祖,见到了菩萨,还有玉皇大帝、托塔天王、太上老君和太白金星……他们围着三爷,指指点点,嘴里不停地嘀咕什么,似乎在商量着要不要让三爷留在天上。三爷的心悬起来,他担心神仙们会嫌弃他又脏又老,又疯又倔,拒绝他留在天上,那他还能去哪里呢?他已经走投无路,没有地方可去了啊……想着想着,三爷不禁老泪纵横,唏嘘不已。正踌躇间,三爷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动静大得出奇,夹风挟雷,撼天动地。

三爷从床上一跃而起,踉踉跄跄奔出屋子——天还黑着,三爷却目光如炬。三爷看到,院子里的石头不见了,院子正中现出一个又大又圆的黑窟窿。三爷奔到跟前一看,黑洞直径约有丈余,深不见底,一股冷风从下面直撞上来,散发着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混合的恶臭味,令人作嘔。三爷吐了,肝花肠子都吐出来了,白花花落了一地。三爷顿觉一阵舒畅,郁结了多年的一口闷气,终于喷薄而出。

突然,一阵警笛划破了山村宁静的夜晚。人们看到,几个警察把庄子从他的饭店里押出来上了警车。庄子的手上戴着手铐,在门口灯光的照射下,闪着贼亮的白光。有知情人说,警察是从省城来的,一直在乡里候着,就等晚上来堵庄子的窝子。庄子前些日子在省城犯了案,和一个叫狗子的人合伙盗窃工地上的材料,卖了两万块钱,一人分了一万。狗子被抓了,没怎么审,就咬出了庄子。狗子说,庄子用那些钱投了资,狗子听庄子说那是国家的一项绝密工程,还准备拉他入伙呢。警车鸣着警笛驶出了巴掌村,车灯射出的光柱,随着山路的起伏,忽高忽低,把夜幕搅得杂乱无章。三爷不用出门,就知道庄子犯了什么事儿,他的归宿应该就在那里。他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三爷心中一阵抽搐,几颗浑浊的老泪黏黏地挂在脸上,迟迟不肯落下来。

三爷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到了,到了,三爷的寿限终于到了,三爷就跟你们一起走了吧!老天爷啊,睁开你的天眼吧,你行行好吧,就把我们这些不肖的龟孙一起埋了吧!走了,走了,走了啊——”

天边突然贼贼地一亮,像一道闪电,又似一片火光,把天空耀得白昼般明亮。

“轰隆隆,咣啷啷”——大地颤晃起来,巴掌村像茫茫大海中逐浪漂泊的一条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墙倒了,屋塌了,地陷了,山摇地动,河水倒流,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天地合谋制造的一场动荡,持续了半个时辰,才渐渐归于平静。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平展展地一望无际,眼力所及,一片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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