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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落红军周生学的故事

2017-04-19张夫高虹

看历史 2017年3期
关键词:卓玛扎西红军

张夫+高虹

我们在若尔盖县党史办的徐绍勇主任带领下前往包座、求吉、巴西,采访那条山沟里的十多名流落红军的人家。

翻过山梁,下山沟后十来公里即到了巴西乡,按照徐绍勇给我们做出的由远及近的计划,我们当天只是路过巴西,继续北行,去往包座乡。

小红军

来到包座乡卓塘村,先来到流落红军周生学之女彩仁的家。周生学,陕西人,十一二岁即在家乡参军——参加的当然就是当年在川陕边区闹赤化、打天下的红四方面军了。因为年龄太小,所以,周生学的主要任务,就是给长官牵马,当一名小小勤务兵。

跟随部队长征,在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周生学这个小小勤务兵,与其说是他在牵马,不如说是马在牵他。他拉着马尾巴,走了一程又一程,终于走到了班佑,来到包座。

包座战役是中国工农红军自松潘之战后最重要的一次战役,是长征途中很有名的一次战役。就在包座战役中,周生学负了伤,之后与部队失散了。

当时和周生学一起失散的共有三个战士,包括一名女红军。他们仨藏在山中林间,有一天,行动稍有不慎,那个女红军暴露了,一排子弹射来,女红军被活活打死。见此情景,周生学不顾腿疼,拼命往九寨沟方向逃去,完全没有来得及看看另外一个战友跟着他没有,或者跑向了哪个方向。

包座战役硝烟散尽后,周生学悄悄地、一瘸一拐地又摸了回来,他想找部队,想找战友。但是他看到的是尸横遍野,血染红了包座河,部队和战友踪迹全无。

周生学流落了,他留在了包座,在这里给人放羊种地打长工。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年的小勤务兵长大了,腿上的伤也结疤了,但是,部队离他越来越远了,回家的路越来越渺茫了,他不知道何去何从,直到他上门为婿,与一个本地女子结了婚。结婚时,女人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大的叫桑吉措,小的叫彩仁。周生学一生没有生育,对这两个孩子视如己出。

他从此扎根落户在这里,直到1999 年去世,从来不曾离开过这条山沟。

流落红军的后代

彩仁家的大门半开着,一个很小很小、又很脏很脏的女孩站在院门,好奇地张望着。看到我们走来,转身往里跑。她是那么小,让人奇怪她居然也能满地跑;她又是那么可爱,以至于好像脏也成了一种可爱——我们跟着她进了屋。

彩仁,流落红军周生学的小女儿,现年48 岁。她面皮蜡黄,头发蓬乱,神情木然,正坐在院内屋门口晒太阳。

她真的只是坐在那里晒太阳,手里没有任何活儿,显然也没怎么照管那个满地跑的小小人儿。

上身穿一件红花棉袄,敞露着里面的大红棉毛内衣。如此鲜亮的颜色,却相反显得她越发的黯淡而憔悴。

见人进大门,彩仁既不让座,也不招呼我们进屋,对我们几个陌生人几乎视若无睹,只大声而简单地回答着登增的问话。副乡长正用本地话跟她寒暄着,问家里人在不在等等。

这时,我们发现她的身边立着一副拐杖,是铝合金的金属支架,成色还很新。看来,彩仁没有起身打招呼,也没有把我们带到屋里去,大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太阳正好,我们就站在院内,想和她拉扯些家常。

彩仁不大懂汉语,谈话必须通过登增翻译。

我们自然想知道她父亲的一些具体情况,比如何年何地参加的红军?流落后什么时候与其母亲认识结婚……

但彩仁几乎是一问三不知。

我们面面相觑,尝试着问她近一些的事情。

“你父亲去世是哪一年?”登增翻译过去。

彩仁迟疑着回答:“好像是包产到户的那一年?”看来她对包产到户的印象比较深刻。

又问“去世时高寿?”彩仁又是一阵迟疑。

吃力的谈话无以为继,登增只得直接告诉我们一些情况,说彩仁有两个儿子,现在由小儿子雾中小当家。登增说,看到我们和彩仁的谈话无法进行,他已经打了电话,叫她的老公和儿子回家来。

正在这时,里屋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女子,登增说你在家呵,怎么不出来?有点嗔怪她的意思。

女子揉揉眼,说她睡着了。朝我们笑笑,又去抱那个满地跑的小小女孩。

原来年轻女子是彩仁的小儿媳妇,名叫秋尼卓玛。那个满地跑的小小人儿,正是她的大女儿,还不到两岁,小女儿已经出生几个月了,还在襁褓中。她刚才正是在屋子里和嬰儿一起睡呢。

秋尼卓玛和同学一起到九寨沟游玩时,与她现在的老公——彩仁的小儿子雾中小相遇,两人算是一见钟情了。

秋尼卓玛的学历是大学肄业,丈夫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我们问她:“你觉得和丈夫的文化水平差异大吗?”

她很快回答说:“不觉得”,而且一副对丈夫很崇拜的表情,“他跑的地方多,可比我有见识!”

哦?我们有点意外,朝门外望了望,心里对那个在山上砍柴、正往家里赶的丈夫不禁有几分好奇起来。

对于放弃学业嫁到卓塘村来,结婚已两三年的秋尼卓玛表示她一点也不后悔,看来她过得很满足很幸福。但是,眼前这个二十刚出头、受过一定高等教育的女子,难道以后的生活就是继续生孩子、带孩子吗?秋尼卓玛说起了她的打算。她说,卓塘村正在筹划,近年来要修建一个村上的幼儿园,她很想去幼儿园当老师。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果近两年幼儿园建起,她的两个女儿也正好到了入园的年龄,她如果在幼儿园当老师,正可以公私兼顾。听我们这样说,秋尼卓玛也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这就是嫁到卓塘村的一个年轻女子最大的也是最朴素的幸福愿景。

正在这时,两个男人手里拿着斧头绳子,匆匆赶回来了,正是秋尼卓玛的公公和丈夫,他们正在山上砍柴,准备冬季的取暖柴火。这个季节,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冬做各种储备了。父子俩都是中等身材,偏瘦的体型。秋尼卓玛的老公有一头自然卷的头发,我们笑说你挺能耐的呵,生生把一个女学生从校园课堂里娶了回家来。

小伙子朝他妻子看了看,那表情是说:“你又给别人说了些什么!”对妻子的开朗健谈,他肯定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

秋尼卓玛回他一个灿烂的笑。

这两个男人并没有多给我们说什么,但却提供了一个线索:原来,虽然现在由雾中小当家,并且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使这个家庭三世同堂,热热闹闹,但其实家里还有一个重要角色,那就是雾中小的哥哥扎西,是个干部,在县里工作。

我们忙问在县上哪个单位哪个部门工作?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停了一会,迟疑答道,好像是在若尔盖县教育局工作。

我們赶紧把扎西的手机号记了下来,准备晚上回到县上以后联系。

当我们记完号码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父子俩从家里取了点东西又准备出门了。看样子他们今天活路很多,很忙,顾不上应酬我们,说:“你们到县上去找扎西就是了,他会说!”

看来只好如此了。

我们采访的主角,流落红军周生学的小女儿,48岁的彩仁,从头到尾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座椅,始终没和我们直接说上一句话。

她坐在那里晒太阳,眼神游离恍惚,既没怎么往我们看,也不清楚她到底在意什么。唯一能够体现她和现代社会、周围环境还有联系的,就是她手中的一个手机,那是我们进门时,登增要求她喊回老公和儿子时,她从怀里拿出来的。

而且能够看得出来,彩仁的这种状态由来已久,她很习惯地就这样坐着,什么事情也不做地晒太阳。

扎西记忆里的爷爷

这天晚上,我们拨通了彩仁的长子扎西的电话,约他到我们下榻的宾馆大堂一晤。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很快进了大门——若尔盖县城就这么几条街,只要在城内没有外出,赶到任何一处都不需要太多时间。

握手、寒暄,回归到现代社会中人与人初识的礼仪状态。一开口说话,才知道他并不是在什么教育局工作,而是在若尔盖宣传部属下的一个事业单位工作。

我们笑说:“看来你的父母兄弟,连你在哪里工作都不清楚呵!”

扎西一时语塞,当弄明白我们为何出此言后,显得十分无语,他笑着说:“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说,大约觉得教育局和宣传部都差不多吧!”

和他家里父母弟弟等其他人不同,扎西明显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干部,而且对自己的红军外公(他叫爷爷)了解得也更多——因为他是跟着周生学长大的。他张口就说出了爷爷去世的时间,是1999年。

扎西记忆中的爷爷心灵手巧。在包座战役中,他是左手负伤,当时因为走了太多的路,腿也不好使唤了。经过很长时间,腿脚没有问题了,左手虽然不太灵活,但也不太影响日常生活。所以在流落以后,他学会了补锅补碗的手艺,凭此勉强糊口。他还会打猎,经常想出一些当地藏人没有的捕猎技巧,上山一趟,回来总有收获。

“爷爷那双脚,长了很厚很厚的茧子。好像整个脚板都是茧子,爷爷说,长征走了太多的路,当时打起了血泡,血泡磨破了,皮开肉绽的,还是得坚持走,血泡就走成了老茧。”扎西和爷爷感情很深厚。他说自小就是婆婆爷爷把他养大的,自己的父母不但没怎么管老人,老人反倒是帮父母养着他这个长子。不但管他的吃喝,还想方设法攒钱给他交学费,一心想让他多读点书,当一个有文化的人。

扎西显然没有辜负婆婆爷爷的心愿,他在包座的达卓村村小读完小学后,又在巴西中学就读,之后又享受了“9+3”的教育新政。

所谓“9+3”,即在9年义务教育的基础上,对藏区孩子提供3年的免费中职教育。这是四川省发展少数民族地区教育事业的一项政策。由省财政投入专项资金,为使藏区学生受到更好的教育提供强有力的财政支持。

参加“9+3”的藏区学生,三年学制学费全免;在前两年中,每年生活补助3000元,第三年生活补助1500元。另外还有每年1500元交通、住宿、书本等杂费的补助,新生还有冬装补助300元。

优惠的政策,重新点燃了藏区贫寒学子的读书梦想。自这项政策实施以来,大批高原儿女踏上了内地求学之路。四川的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和凉山彝族自治州的数万名学生,陆续到省内18个市的85所中职学校就读。

这项政策,开启了四川教育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藏区学生赴内地读书的热潮。

扎西就是这波热潮中的一朵浪花。他就读位于德阳的四川省信息通讯学校,毕业后还给分配了工作,扎西被分配至泸州古蔺邮政局工作。出于对家乡的感情,他于2012年参加公考,考入他现在的工作单位,若尔盖县委宣传部下属的新闻中心。

和扎西拉家常的过程中,我们越发觉得他的见识与其父母兄弟不在一个层面上。他说从小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受爷爷的感染和教诲更多一些。婆婆爷爷去世后,他只能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了,这时才发现自己对爷爷的感情,是家里其他人不可替代的。可能弟弟是父母亲手带大的吧,父母对弟弟也偏爱一些,甚至宠惯一些。扎西觉得,弟弟不好好读书就是父母给惯的。很早离开了学校,会做什么?跑到九寨沟给人照相,就这样认识了女朋友,然后又急着结婚、生孩子……

口气中有些对弟弟恨铁不成钢。我们笑道:“就是呵,你都还没结婚,你弟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了!”扎西说他有女朋友了,但是并不急着结婚,先把工作做好,事业有成,婚姻也会有更好的基础。

“也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最疼爱你的爷爷周生学!”我们补充道,扎西连连点头。

告别后,扎西推开大堂的门,顶着外面凛冽的风走了。

经过这一番聊天,我们有理由相信,扎西身上表现出来的文明和教养,他之所以能够走上现在这条人生之路,与他自小和流落红军的爷爷生活在一起不无关系。一种有别于本土的文化,通过爷爷的言传身教,长年耳濡目染,使扎西眼界更高一些。

目送着扎西远去的背影,我们觉得,流落红军周生学的在天之灵,如果能够看到他最疼爱的长孙出息成这般模样,可以瞑目了。

(摘自《虔洁》,成都时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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