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老的时候

82岁时，诗人陆放翁写过一组《戏遣老怀》，一共5首，他特意写自己已是“年垂九十时”，亦即垂垂老矣。其中有这样两联：“狂放泥酒都忘老，厚价收书不似贫”；“花前骑竹强名马，阶下埋盆便作池”。现在读来，令人心生感慨。

要知道放翁晚年颇惨，“医不可招惟忍病，书犹能读足忘穷”，这真实地道出他的生活状况。疾病和贫穷，是他天天要面对的，那时候，他的诗是换不来钱的，更无从得个什么奖项，或者弄个什么头衔，去外面参加个什么笔会，去招摇过市，骗几个润笔费。他只有聊以用读书和写作对付着疾病，维持着清贫的自尊。

在这样的人生背景下，再看放翁那两联诗，感觉会不一样。就像看豪宅和看茅草屋，给予

人的视觉和心理冲击不一样。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几百年，现在想想，高价买到一本喜欢的旧书，就忘记了贫穷的那种天真的喜悦，现在还能找到那样天真的喜悦吗？特别是后一联，鲜花前骑了根竹子，就把竹子当成了名马；台阶下埋了个盆儿，就把盆儿当成了水池，这是一种什么心境和心情，哪里像是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整个就是一个孩子啊。返老还童的赤子之心呀。

放翁活了86岁，是那一年腊月二十九去世的，第二天就是年三十了，他没有吃成年夜饭。在他86岁这整整一年时光里，我在《剑南诗稿》里仔细数了一下，他写了长短不一的诗481首。几乎每一天都在写诗，而且有时不止一首。

人老了，活力都在减退，为什么放翁的活力却与日俱增？就是因为他始终怀有一颗赤子之心。读放翁的诗，我在想，不敢说是每个人都如放翁一样晚年贫穷，疾病缠身，但敢说人都有老的时候，我们都在变老。而且，人老了，都会有个病有个灾的。这是人生的必然规律，问题是我们老的时候如何面对这样的人生境遇？当然，我们不必如放翁一样“医不可招惟忍病”，也不必如他一样非要以读书或天天写诗来对抗贫寒，打发日子。但是，我们学会放翁那样达观乐天的心态，却是可以做到的。

“花前骑竹强名马，阶下埋盆便作池”，便是这样心态最好的展示。如果我们能像放翁一样，我们的心就会如马一样奔驰如飞，我们的心就会像池水一样宽阔而湿润。人老了，那是一种心态，也是一种境界。说穿了，这种心态，是小孩子的心态；这种境界，就属于返老还童了。人生在这时候，就走回到原点，画成了一个圆融的圆。

（肖复兴/文，摘自《广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