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殿权

一

“我觉得，能再找个跟刘院长关系好的领导说说，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安骐骥试探性地对梁楷建议。

梁楷思忖了片刻：“嗯，我明白。”

安骐骥是新川市第八人民医院办公室副主任，刘院长是医院的一把手，也是梁楷初中时的生物老师。

梁楷是《新川晨报》专副刊部副主任。十多年前他刚作记者时，就认识了负责八院宣传工作的安骐骥，关系一直不错，每年年底订报任务下来，八院的《新川晨报》都是从他这儿订。当然，八院需要在《晨报》发稿子，也都是他帮忙安排。

这一次，梁楷给安骐骥打电话不是为了订报纸，是为了广告。

这几年，在新媒体的猛烈冲击下，传统媒体受到极大挑战，受众流失，广告创收止步不前，甚至下滑。今年以来，整个经济大环境也不好，房地产、汽车、商超等行业整体萧条，广告投入锐减，传统媒体广告收入受到的负面影响最大。尤其是新川电视台，简直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要求各个栏目自己解决吃饭问题，还要上交部分利润。各栏目浴血奋战，死缠硬打各类企事业单位，经常在电视台大院里搞各种展销活动。由于本市是农业大市，电视台的《金土地》栏目收视率较高，这两年他们时常召集一些农副产品养殖户、商家在大院里搞展销，活鸡活鸭活鱼等也纷纷闪亮登场，让不知道内情的人以为电视台搬走了，这里改成了农贸市场。

梁楷他们报社今年上半年的广告收入也是明显减少，领导公开说下滑达百分之二十，但私下里很多人议论实际恐怕更多。连原来每个月每人三百块钱的交通补助费都取消了。报社领导被迫给各部门下达创收任務，专副刊部五个人，任务是十五万。任务下达时，公开场合大家都不敢说什么，但背后无不抱怨连连。梁楷虽然也有怨气，但他知道抱怨也没用。人一生会遇到很多困境，勇于面对才是正确的态度。即便未来真的如一些所谓专家预测的那样，传统媒体生存越来越困难，甚至不少传统媒体濒临倒闭，但也得接受，因为“形势比人强”，谁也阻挡不了大趋势。当然，现在他们报社还没有危险到那一步，该努力工作还是要努力工作。前些年几乎人人都认为广播要死翘翘了，谁知汽车迅速进入家庭，车上听广播的人迅速增加，广播反倒呈现出勃勃生机，比电视人的日子都好过！谁敢说报纸就只有萎缩死亡这一条道路？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出现类似广播这种咸鱼大翻身的机会呢？谁也不敢说！

而专副刊部主任空缺已半年，梁楷是实际的负责人，郑社长专门找他谈话，让他带头完成广告任务，至少首先要完成自己的三万元任务。起初，梁楷也没觉得这是多大个事，可是，他已离开记者岗位好几年了，和一些企事业单位的关系都疏远甚至断裂了；一直还保持或远或近关系的，他与相关领导联系后，都被告知由于各种原因他们暂时没办法拿出这笔开支，甚至还有一个单位领导直接跟他说：“老弟，现在各项开支比以前规定严格多了，你到我这儿来，我请你吃顿饭都没有问题，但宣传费确实没办法列支。”

这时候，梁楷又想到了八院。初中毕业后，梁楷就没有再见过刘院长，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去年，刘院长由区卫生局副局长提升为刘院长——副科变正科——后，在八院举行的一次活动中，他们俩才见面。当时，活动结束吃饭，梁楷提及自己曾是刘院长的学生，刘院长似乎已记不清了，只是“噢噢”相回。梁楷也理解刘院长。因为师生关系还是比较纯洁的，即便刘院长变得再滑头，也不会故意不认，应该是刘院长教的学生太多，当年自己又很普通，所以刘院长没有印象了。这让梁楷觉得他和刘院长还是有明显距离的。因此，当他想到广告的事，首先征求了安骐骥的意见。

梁楷本来想让安骐骥先给刘院长汇报一下，探探刘院长的口风，如果有希望，他再安排一个饭局，请刘院长。如果由于各种原因刘院长宁愿请他吃饭也拿不出宣传费的话，他就没必要专门请了，毕竟一顿饭没有个千把块钱是拿不下来的。

“刘院长还是喜欢宣传的，宣传费用我们每年都有一些，应该没问题。”安骐骥肯定地说，“但毕竟我是他的下属，又是副的，上面还有麹主任，有些话我也不好跟刘院长直接说太多；你也知道，我跟麹主任虽然关系还可以，但有些事我也不能让他觉得我背着他。”

安骐骥又说：“当然，这件事，我也不是说不可以直接跟刘院长说，但我想，你在报社，认识的人多，能从其他渠道找个跟他关系不错的人，尤其是上级领导，跟他说说，肯定事半功倍。”

挂了安骐骥的电话，梁楷第一个想到的是新州区卫生局局长。八院是新州区区属医院，刘院长能被重用当上八院一把手，跟区卫生局局长关系应该不错。可是，梁楷并不认识甚至都不知道新州区卫生局局长是谁。

熟人当中，谁又跟区卫生局局长关系不错呢？他们报社肯定有跟区卫生局局长关系不错的，但内部人从来都是最危险的，如果让内部人知道了他的想法，抄了他的后路，那就变成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

这时，梁楷想到了杨廓。

二

杨廓是新川电视台的记者，从参加工作起，就极其热衷于交际。因此，他在新川市各界都有不少人脉，即便某个人他不直接认识，稍微拐一下弯儿，也能通过其他人说上话。后来，他以自己妻子的名义创办了新川生活网，实际上是他在掌舵。经过几年经营，这个网站在新川网民当中有了不小影响，每年拉广告、搞活动等收入还算丰厚。梁楷和他是老乡，多年来以兄弟相称，关系没得说。梁楷找他办过不少事，他从来没推脱过，而且大都办得很圆满。这一次找杨廓，成功率当然也应该会很高！

梁楷打通杨廓的电话，简单说了想法，问他跟刘院长熟不熟。杨廓说他跟刘院长还真不太熟。梁楷就又提到了新州区卫生局局长。杨廓立即就笑着说：“新州区卫生局局长叫芈华，我跟他关系很好，前天晚上还在一块儿喝酒呢！”

梁楷十分高兴，说：“哈，这好啊！”

杨廓大开大合地说：“要不，咱们找市卫生局局长跟他说？我跟市卫生局一把手孔局长关系也很好。上个星期，我们还在一块儿吃饭呢！”

梁楷顺口说：“那当然好啊！”突然，他又觉得芈局长级别低一些，或许更好请一些，而且他和刘院长关系也很好，还是请芈局长更合适一些。杨廓说，行，以你的想法为准。

“那这样，这两天方便时，你给他打个电话，约一下他，我来安排，请他和刘院长一起吃饭。”

“放心，没问题！”杨廓爽快地回答，又带着狠劲说，“现在还有比医院更黑的地方吗？咱们没饭吃了，就该宰宰这帮孙子！”

“刘院长是我老师，是我老师。”梁楷忙不迭地说明。

“噢，是，刘院长不是孙子，是老师。”杨廓忙转正经但却显得更不正经地说。

梁楷嘴上说的是实话，但心里多少还是跟杨廓的想法差不多的。这些年，各类媒体报道的大小医院腐败案件还少吗？身边很多普通百姓亲身经历口口相传的医院“黑”患者的事还少吗？前两天，省里的媒体和新川当地媒体还报道了新川市肿瘤医院原院长曹飞贪污受贿五百多万元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案件呢，影响十分恶劣。比如医院每使用一支电极针，身为院长的他就从医疗器械公司拿一千元回扣。这仅仅是查实的，没查实的谁知道还有多少？

当然，曹飞是曹飞，刘院长是刘院长。在没有人指控刘院长是贪污犯法院判其有罪之前，刘院长还是梁楷敬爱的老师，甚至还是潜在的“好朋友”，他完成广告任务就指望他呢！

梁楷放下电话，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儿失误，他应该提前问问安骐骥刘院长跟芈华的关系，即便以前关系不错，但由于身份的改变，万一现在有了矛盾，不是白浪费工夫吗？

“据我所知，芈局长跟刘院长关系很不错，无论公开场合还是私下场合，刘院长都是说芈局长好话，他们还经常见面。”安骐骥肯定地对梁楷说。

梁楷感觉八字有一撇了！

这天，鄭社长又催问梁楷的广告进展情况，梁楷就胸有成竹地说他完成任务问题不大。

过了两天，杨廓主动给梁楷打来电话，说他已经给芈局长打过电话了，说梁楷要请他吃饭。他问啥事，杨廓说没啥事，就是喝闲酒。

梁楷不解地说：“你没跟他说事？”

杨廓说：“现在没必要说那么多。现在说了，万一他感到为难，借口拒绝，这事就不好再说了。只要他能来参加饭局，喝开心了，有些话就好说了，事也就容易办了。”

梁楷想了下儿，说：“也是。”

杨廓说：“芈局长答应了，说这几天忙，过几天再联系。到时候，芈局长参加饭局，你再跟刘院长说事，刘院长心里就会很清楚芈局长参加饭局的意义，就心照不宣了。如果不是必须，芈局长不需要跟刘院长说什么，这事基本上也就成了。”

这些年，梁楷很少求人，并没有张罗过什么饭局，这些细节他确实没有杨廓懂，杨廓这一说，他觉得很有道理。

这时候，已进入炎夏，热了两天，忽然又下了两天大雨。这种天气不适合请客，杨廓没有主动给梁楷打电话说请客的事，梁楷理解，也没有催问杨廓。可是又过了一个星期，郑社长又催问梁楷，梁楷觉得确实不宜再拖，就主动给杨廓打了个电话问情况。

杨廓说：“我正要跟你说呢。我昨天给他打电话了，他说昨天上午网上突然爆出一个帖子，说他们区汇头镇卫生院给一个感冒患者打吊水把人治死的事，省里和北京的几个媒体要来采访，他正在配合上级有关部门处理，现在是焦头烂额。”

梁楷打开电脑查找，果然看到了那个帖子。唉，只有等等再说了。

又过了几天，市有关部门出面，将汇头镇卫生院没给患者认真做皮试就吊青霉素导致患者过敏死亡的处理结果以及与患者家属达成赔偿协议，向媒体进行了通报，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这天，杨廓又主动给梁楷打电话来说，芈局长去省里学习去了，要一个星期，只有等回来再说了。

梁楷骂了一句。这是好事多磨，还是坏兆头？

但是，除了等，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芈局长回来了。杨廓又跟他联系，说请他吃饭。芈局长又问杨廓到底有没有事，有事就说，能办的一定办。因为已经多次说请他了，杨廓觉得这时候也没有必要再刻意隐瞒，否则反倒会让芈局长起疑心，就简单说梁楷想请刘院长帮个忙，看能否在他们报纸上弄一个版的宣传，费用也不多，也就两万块钱，而且是最低价。芈局长十分爽快地说：“噢，这事啊，回头我跟刘院长说说。”

梁楷听杨廓这么说，觉得芈局长是挺敞亮、挺痛快的一个人，对芈局长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你跟他约定了哪天我请他和刘院长吃饭吗？”

“芈局长说最近公务繁忙，回头他来约，他请客。”

“不不不，咱们找人办事，肯定是咱们请客。”

“是，过两天看情况再说。”

又过了一段时间，杨廓又多次给芈局长打电话，芈局长不是说有这事就是说有那事，仿佛日理万机。梁楷感觉有点儿不对劲：这芈局长是不是个老滑头，嘴上说话好听就是不办事？杨廓有些遮掩地说，他说忙，有些确有其事，或许他真忙。算了，本来咱们请的主宾也不是他，而是刘院长，他忙，咱换个领导。

梁楷问：“还有谁合适？”

杨廓说：“咱们请个级别更高的——新州区副区长英凯。我跟他很熟，关系很好。”

梁楷迟疑了一下儿，说：“英区长好像不分管卫生这一块吧？”

杨廓说：“这无所谓。虽然英区长不分管这一块，但毕竟是区领导，平时刘院长想请他也未必有合适的理由，咱们把他们请到一块儿吃饭，刘院长肯定能意识到咱们跟英区长关系不错，加上你多少跟刘院长有师生之情，这事也就顺理成章办成了。”

梁楷想了想，说行。

随后，梁楷又跟安骐骥进行了沟通，安骐骥说：“英区长级别更高，当然更好啦！”

梁楷没想到，英副区长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杨廓带着兴奋说：“英区长说，他对你很熟悉！他原来也从事过宣传工作，好几年前他在乡镇当乡镇长，你作记者时，你采写的《纪念抗战胜利65周年——赴重要抗战纪念地实地采访》《新川历史名镇》《欧阳修诞辰1000周年》等特别报道，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听说你请客，很高兴，说就最近几天，他有空会主动跟我联系。”

这让梁楷十分惊喜，心里也感到异常轻松。英副区长出席这个饭局，就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有八成希望了！好，太好了！

三

又下了两三天的雨。这天雨停了，但太阳依然被云遮挡着，天欲晴不晴，好在有点儿风，还算是炎夏中难得的舒爽天气。梁楷应邀去采访一个奠基仪式，仪式开始前，他接到杨廓电话，说英副区长刚才主动跟他联系，说明天是周六，他明晚有时间，就定在明晚吧。梁楷高兴地说没问题。杨廓说，饭店他选好了——嘉华大酒店，档次中等，饭菜不错，但价位是同档次中性价比比较高的。自己花钱请客，要面子，也得要實惠。

随后，梁楷激动地准备给主宾刘院长以及其他几个要请的人打电话，这时奠基仪式开始了。时间还早，他想等奠基仪式结束再打也不迟。

相关领导讲话后，鞭炮声震耳欲聋，空中的礼花屑四处纷飞。这时，梁楷感觉到裤兜里的手机在震动，掏出来一看，是杨廓。

“梁楷，情况有变……”

“怎么啦？”梁楷一惊。

“刚才英区长又给我打电话，说他刚接到通知，明天晚上他有个重要接待，改在今天晚上吧。”

梁楷心里一紧。明天晚上跟今天晚上表面上看没有大区别，其实区别很大！因为一般情况下，请客办事都要提前约，如果是明天晚上，今天约，从时间上看就很合适，显得对客人十分尊重，回旋余地也更大一些。而定在今天晚上，一是仓促，二是要请的人可能已经提前约好了人吃饭、办事等，或许就来不了了。其他人倒无所谓，关键是刘院长必须出席！

杨廓见梁楷有些犹豫，就说：“不要多想了，英区长事多，他主动提出改在今天晚上，那就只能今天晚上了。”

“是，我明白。那就今天晚上吧。”

“对了，到时候，我可能会带个朋友过去。”

“行行行，没问题。”

很快，杨廓就把房间号发了过来。

奠基仪式结束后，他们几个记者乘车去饭店吃饭。到了饭店才十一点，其他人开始“掼蛋”，梁楷出去打电话。

梁楷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

“刘院长您好——”梁楷给刘院长打电话。

“你好，哪位？”

“我是您的学生，《新川晨报》的梁楷啊。”

“噢，你好你好，有事吗？”刘院长客气地说。

“没啥事，你晚上没事吧，我想请您吃个饭，在嘉华大酒店……”

“哎呀，真对不起，我晚上有事！我儿子今年不是高考吗，我晚上约了一个老师，请他们到家里来帮儿子参谋一下如何填报志愿，明天就要网上填志愿了。真是抱歉，我去不了了！”刘院长十分坦诚地说。

靠！梁楷在心里骂了一句。孩子填报高考志愿，对一个家庭来说无疑是天大的事！

但梁楷有些不甘心，说：“是这样的刘老师，我主要是想请您，还专门请了咱们英区长陪您……”

“噢——”刘院长犹豫了一下。“真是对不住，我这事是提前跟那位老师约好的，明天就要填志愿了，实在是无法往后推！谢谢你的邀请，但确实去不了了。你可有什么事？有事你说。”

这时候说宣传的事，明显不合时宜。梁楷只好说：“没什么事，那改天我再专门请您吧。”

梁楷立即又给杨廓打电话，说了情况。

杨廓说：“英区长这边已经定了，不宜再改时间。回头吃饭时，我跟英区长说说这事，请他跟刘院长说说，应该问题不大。过几天看情况再请刘院长。”

梁楷想，也只好如此了。

梁楷心里感到十分遗憾，不，更准确地说其实是难受。如果主宾不来，自己掏腰包请客还有必要吗？英副区长虽然级别不低，但问题是并不是直接找他办事，并且从杨廓话的意思来看，他并没有把握让英副区长直接跟刘院长打招呼。再说了，即便请英副区长打招呼，他是否真的愿意打也很难说，现在的官员都很谨慎，不是自己分内的事，不涉及自己利益，一般都不愿意去管。即便英副区长愿意例行公事地打个招呼，刘院长是否就听他的立即办，也是个未知数……

突然，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唐旭日！可以把唐旭日改为主宾！

唐旭日本来就在梁楷这个请客的名单里面，只是排名靠后，不是主宾，但也很重要。

唐旭日是谁？唐旭日是本市旭日教育咨询公司董事长、总经理。说白点儿，这个公司就是一个教育培训机构，主要是辅导中小学生课程，尤其是中高考学生。

梁楷知道这个公司是去年底订报纸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新东区委宣传部宣传科科长夔宽帮他订了几份旭日教育的报纸，但当时梁楷并没有在意。不久前，梁楷突然发现，新川市一些主要路段的公交站台和路牌上的广告一下子都换成了旭日教育，他才突然想起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继而想到是他的订报户。于是，他就问夔宽关于唐旭日和旭日教育的情况。

夔宽说，他和唐旭日是朋友，唐旭日经常找他办事，所以让他订报纸是小事。又说，现在小孩的钱最好挣，哪个父母在孩子教育上不舍得花钱？不久前，他一个熟人让他帮忙，准备一学期花两千块钱给孩子补数学。唐旭日却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熟人说迷了，最后投了两万块钱，还说是打包、友情最低价，优惠了四千元。

夔宽接着说，这几年，旭日教育发展很快，也很有钱。马上就到暑假了，唐旭日大幅度投入广告宣传，跟一个户外广告公司一下子就签了五十万的广告合同。

梁楷的精神立即就被提了起来。旭日教育挣钱如此轻而易举，简直胜过抢劫！不宰他宰谁？就问夔宽旭日教育有无可能在他们《晨报》投放点广告。

夔宽说，唐旭日还是喜欢宣传的，但为人奸猾、吝啬，不见好处未必愿意撒钱。如果先给他发点儿新闻稿子，广告宣传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夔宽先跟唐旭日简单说了下，唐旭日让梁楷近几天抽空去他办公室面谈。梁楷惊喜，觉得既然唐旭日答应面谈，希望更大了一些。去前，梁楷仔细地看了旭日教育的网站，把旭日教育的详情了解透彻了，然后又做了一个宣传方案，以供唐旭日参考。

梁楷和唐旭日见面这天，天气阴沉，坐公交车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下了公交车，依然细雨蒙蒙，好在唐旭日办公室就在这个站台不远，他一路小跑过去。

敲开唐旭日的办公室，梁楷看到的唐旭日比想象中要年轻，身着笔挺西装，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眼镜后面的细眼闪着狡黠的光，审查般地看梁楷。梁楷表明身份后，唐旭日才露出一些热情。后来，梁楷想想当时自己头发有些被淋湿了，或许这让唐旭日觉得自己像个落汤鸡了吧。但当时梁楷所有心思都在如何谈成广告上，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形象问题，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先夸唐旭日年轻有為，事业发展得如此蒸蒸日上，真是让人钦佩！

唐旭日似自谦又似自夸地说，不行啊，我这才多少资产啊？我八三年人，陈欧也是八三年人，他现在都是几十亿身家了。扎克伯格八四年的，比我还小一岁，现在身家已经是一百多亿美元了！

梁楷笑说，各有所长，各有所长。

然后，梁楷就把自己对旭日教育的了解和理解，跟唐旭日进行了交流，并说了自己给旭日教育做的宣传方案。应当说，交流还是很顺畅的，唐旭日对梁楷表现得也很尊重，认真听梁楷说，时而插话探讨。梁楷得知唐旭日老家跟他爱人老家一样，都是新北县五角镇的，俩人的交流更多了些亲切感。

但是，唐旭日一直都没有明显的倾向性表态。最后唐旭日说，你这个方案留下来我仔细看看，最近太忙，等暑假我们再看看有没有进一步合作的机会。

于是，梁楷起身，和唐旭日握手告别。

那之后，梁楷也给唐旭日打过几次电话，问能否合作。唐旭日都是既不否定也不肯定，说最近忙得很，然后罗列一串事，说等暑假再详谈。从唐旭日罗列的这些事来看，他确实太忙了，梁楷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

现在，高考已经结束，成绩也已经出来，到了填报志愿的时候，中小学也都要放暑假了。今天晚上把他作为主宾约来吃饭，从时机上看也是很好的。

“喂，你哪位？”出乎梁楷意料，唐旭日不但语气冷淡，而且手机里居然没存他的手机号，不然唐旭日应该能看出是梁楷打的。

“噢，唐总你好，我是《晨报》的梁楷。”梁楷忍着不快，尽量洋溢着笑意，“你晚上有空吧，我想请你吃个饭，有新州区英副区长、新东区人大副主任文海、新东区委宣传部夔宽科长，还有其他几个好朋友。没啥事，就是朋友之间喝喝闲酒，叙叙话。”

停了一会儿，唐旭日依然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我们总校有个活动，时间可能会较晚，这样吧，我能去就去，如果不能去就不去了。”

“噢——”梁楷在心里骂了一句，“好，我们等你。”

“不用，你们不用等我，我能去就去，去不了就不去了。”

妈的，不就是个黑心赚孩子们钱的东西吗？什么玩意儿，爱来不来！

随后，梁楷又给其他人打电话，有的爽快地答应，有的说有事来不了。梁楷心想，他们不来就不来吧，今天的主宾是英副区长，把他招呼好，争取把八院搞定才是最重要的！

四

中午吃完饭，梁楷就直接去了报社办公室，列了一个参加今天晚上饭局的人员名单：

一、英副区长

二、新东区人大副主任文海

三、郑社长

四、市文体局副局长祖卫

五、新东区委宣传部宣传科科长夔宽

六、八院办公室副主任安骐骥

七、杨廓要带来的人（身份待定）

八、杨廓

九、唐旭日（待定）

十、梁楷

十一、英副区长司机（待定，未必来）

下午，梁楷处理了一些事情后，就回家去拿酒了。刚到家，杨廓的电话就打来了，问他烟酒等准备好没有。梁楷说准备好了。杨廓说那现在可以去了，早去一会儿，大家打会儿“掼蛋”。又说他今天晚上要带来的人，是新州区实验中学孙校长，他想和他谈谈在他们网站做宣传的事，“到时候，你也可以跟他谈谈。”梁楷没想那么多，只期待着先搞定八院。

梁楷拎了一箱酒下了楼，从小区大门口的超市买了两盒烟出来，看到阴沉的天更阴了，要下雨的样子。梁楷坐上出租车开走后没多会儿，天就下起了小雨。

因为堵车，梁楷到嘉华大酒店时，已经五点四十，杨廓和文海、安骐骥、夔宽都到了，正在“掼蛋”。梁楷和他们打了招呼，杨廓又给英副区长打电话，问他出发没有、到哪儿了。梁楷则给郑社长打了个电话，郑社长在市委宣传部开会，还得一会儿才能结束。梁楷又给市体育局副局长祖卫打电话，他也在路上。他本想给唐旭日打个电话，面子性地再请请他，但想到中午打电话时他那种态度，刚拨了两个号，就放弃了。装什么逼，爱来不来吧！

六点多，英副区长没带司机，一个人大驾光临。大家起身欢迎。杨廓介绍后，让他坐到里面沙发的主宾位上。大家邀请英副区长“掼蛋”，但他说他不会打，大家随便聊聊天儿吧。于是，大家山南海北地聊起来。英副区长谈起梁楷原来采写的那些给他印象深刻的报道，赞赏有加。梁楷谦虚地摆手说，英区长抬爱了，有些稿子其实也有一些不准确和遗憾的地方。

似乎没过多大会儿，就六点五十了。按说，这已是开饭的点了，除了新州区实验中学孙校长和郑社长没到，其他人都到了，孙校长可以不等，但郑社长不来就开席不合适，梁楷就又打电话催郑社长。郑社长会议刚结束，正准备往这边赶。杨廓打电话给孙校长，孙校长说在路上。

七点，英副区长看了看表，突然站了起来，对杨廓说：“跟大家道个歉啊，我现在得走了。我不是兼任市侨联副主席吗，市侨联主席下午给我打电话，说从咱们市出去的一位在英国华人圈知名度很高的老华侨，今天坐飞机回乡探亲，市侨联作东宴请他，让我也参加。因为这边我先答应了杨廓，不好再更改，就跟侨联主席说我先到这边来，晚一会儿去那边，现在得过去了，我的司机还在外面等着。真是对不住大家了，改天我请大家吃饭。”

英副区长诚恳地把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大家都不好再多挽留，只好送他出饭店。

英副区长这突然一走，让梁楷心里拔凉拔凉的。今天这顿饭的主宾一个一个地改变，现在居然变成了没有主宾，而且还根本没来得及跟英副区长说事！可是他这顿饭却必须是要请的，至少要开支一千块钱，这一千块钱就等于打水漂了！靠，怎么会变成这样？！

杨廓好像看出了梁楷的不快，把他拉到一边说：“请客嘛，有变化也正常。这样，马上让孙校长坐主宾位，他年龄最大，也合适。文海跟咱们都是好弟兄，不会介意，让文海和郑社长作陪，这面子给他也够大的了！咱们就跟他谈广告的事，他也喜欢喝酒，两杯酒一喝，我就不信他不答应！咱们这点儿钱，对他来说，算个毛！”

梁楷对孙校长的情况并不熟悉，既然杨廓这么说，也只能这么办了！但他心里还是感到很难受。

鄭社长很快就到了。随后，孙校长也到了。孙校长看上去有五十五六或五十七八了，个头不高，其貌不扬，头发泛白，衣着朴素，根本不像个领导，如果走在街上很容易让人感觉他就是个普通工人。因而，他刚进来时，梁楷以为他走错了房间。当杨廓急忙去招呼他，喊他“孙校长”时，梁楷才明白：他是今天的主宾！今天真正的、最后的主宾终于姗姗而来了！

时间已不早了，杨廓立即安排大家入座，准备开席。这时，梁楷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居然是唐旭日打的。

“唐总你好！”

“不好意思啊，你那边开始了吗？我现在过去，可合适？”唐旭日十分和气地说。

“哎呀唐总，我正要给你打电话问你活动结束了吗，我们还没开始，一直等你呢！你什么时候能到？”

“我开车过去，十多分钟吧。我这儿有酒，我带点儿酒过去吧。”

“谢谢唐总，不要，酒足够。你快过来吧！”

“那好，我现在过去。”

这时，杨廓已经把位置安排好了，杨廓果然把孙校长安排到了主宾位置上！梁楷心想，今天，这主宾轮换得也真他妈太快了！在梁楷看来，唐旭日似乎更应该成为主宾，但现在主宾已经是孙校长，唐旭日只能是陪席了！但唐旭日能来，让梁楷感到这场饭多少还是增加了一些价值！

杨廓说：“咱们边吃边等吧。”

梁楷说：“好。”

服务员把酒打开，把分酒器集中在一块儿，挨个儿倒满，然后转转盘，各人拿各人的酒和小酒杯。

刚喝了两杯，唐旭日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梁楷很高兴，请他落座到自己里面的一个位上。梁楷将事先斟好的酒端到唐旭日面前，唐旭日却说自己不喝酒。他解释说，两年前有一次喝醉了，冲动地和人发生了矛盾，还导致公司失去了一个大客户，损失巨大。那时他就发誓，以后无论任何场合都绝不再喝酒了！两年来他做到了滴酒不沾！梁楷心里一紧，这种意志坚强的货色，不好对付啊！

但是，在互相敬酒时，梁楷还是主动跟唐旭日谈了旭日教育在传统媒体宣传的必要：一、传统报媒具有较大的公信力。二、户外广告内容简单，主要是做到让更多的人知晓，提高知名度，而在《晨报》做些软文宣传，可以让更多家长更深入地了解旭日教育，提高旭日教育的美誉度，增强影响力。三、《晨报》有相当一部分订户是家庭订户，在家庭中有相当的影响力。四、《晨报》每周与市教育局有两个合作版面，在教育系统有较大的影响。夔宽也趁机帮梁楷说好话，力促他们能合作。但唐旭日说，《晨报》办得不错，他经常看。看了梁楷的方案，也正在琢磨怎么合作，但最近确实忙得很，等过了这段时间考虑成熟了，他主动给梁楷打电话再沟通。

梁楷不便再多说，再多说就成了卖不掉的甘蔗了，只会让人反感，于是笑着说：“好，那我就等唐总的电话了。”唐旭日说：“好好好，我以茶代酒敬你。”

这时候，大家已经喝得兴奋起来，话也多了起来。此前，杨廓已经跟孙校长提了让他们学校在他的网站和《晨报》作宣传的事，孙校长说可以考虑，郑社长也说双方有很大合作空间。这会儿杨廓又向孙校长发起了进攻，连敬了两杯酒，侃侃而谈他们学校可以怎么跟他的网站合作达到互惠互利甚至对孙校长个人有什么什么好处……孙校长言语很少，只是配合地“嗯嗯”，或说“可以考虑”。

杨廓又对梁楷使眼色，示意他跟孙校长“炸罍子”。梁楷担心孙校长喝多了，有些犹豫，杨廓立即对梁楷说：“我知道，这个桌上，孙校长酒量是最好的，你还不赶快跟孙校长表示一下？还想不想跟孙校长合作了？”

这时，孙校长主动站了起来，对梁楷说：“梁主任，我敬你！”

梁楷慌忙把还有半壶的分酒器端起来，以“打的”的方式跑到主宾孙校长身旁，说：“我敬孙校长一个，炸个罍子！”

孙校长分酒器里的酒只有三分之一了，他没有犹豫，说：“好，我敬梁主任。”

俩人一仰脖子，各自喝干。

随后，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五

那天，梁楷没少喝，虽然并没有吐酒，但第二天一上午身体都绵软无力，肠胃酸胀。

下午，他给安骐骥打了个电话。安骐骥说，你看能不能让芈局长或英副区长给刘院长打个电话。他们打电话，这事应该基本上就成了！可是，昨天的饭局，刘院长、芈局长都没参加，英副区长也没有真正参加，依照经验来看，芈局长主动给刘院长打电话的可能性不大，而英副区长又不是他梁楷能使得动的。

随后，梁楷给杨廓打电话。杨廓说，芈局长这人有些滑头，不找他了；刘院长没参加昨天的饭局，英副区长也没在这儿吃饭，回头再找机会请请他们，到时候再说吧，这种事也不能太急。梁楷明白了，这种情况下，英副区长不方便主动跟刘院长说。梁楷也早料到可能是这种情况，虽然心里不快，但也只能尊重现实了。杨廓又说，他刚才给孙校长打电话了，但没人接，可能有事。回头他再打，孙校长这边应该希望很大，如果这个合作成了，昨天这顿饭也算没有白请。可是，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梁楷觉得孙校长这边好像也够呛……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再说什么也没什么必要了。

不料，一个星期后，梁楷看报纸大样时，突然看到有一个整版市八院的广告，心里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看，确实是八院的软文广告！他慌忙出去，找个僻静的地儿给安骐骥打电话。安骐骥说，好像是有这回事，是办公室一把手麹主任操作的，虽然宣传他主管，但麹主任没让他参与，估计里面有点“特殊情况”。

梁楷来到广告中心问情况。安排广告的办事员小隗说，这是新闻中心钭副主任的广告，刚才钭副主任还跟他们广告中心欎主任说，为了这个广告，托了好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的，就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这时，梁楷听到自己内心里有一座大厦轰然崩塌……

两个星期后，杨廓也给了梁楷一个约等于最终的回话：这两个星期，他给孙校长打了无数次电话，发了无数条短信，都没有回复。看来，孙校长是故意躲他。让梁楷自己跟孙校长联系看看。梁楷想，杨廓跟他还算熟人，自己跟孙校长此前毫无交集，更别谈交情了，他对杨廓都不回复，肯定也不会接自己的茬儿。但梁楷还是有些不死心，给孙校长打了几个电话，但都没有人接听，后来干脆就是“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稍后将通知机主您的来电”。

这两个星期，梁楷也跟唐旭日联系过几次。唐旭日每次都接电话，但都是说忙，等忙完了这一阵子，主动跟梁楷联系。梁楷知道，唐旭日根本就没有“忙完的时候”，等唐旭日主动联系他，应该也是遥遥无期的事情了！

可是，郑社长又在催他广告的事情了。梁楷叹了口气，心想，虽然他们的基本工资暂时还没降，但有些福利却在渐渐减少，难道传统媒体真的要不行了？自己是不是也该想想跳槽了？可是，他已经快四十了，跳槽哪有那么容易？唉，在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之前，还是再动脑筋想想还有谁可以做他的主宾，帮他完成广告任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