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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性质与边界
——简论龙树中观学对时间观念的辨析

2017-04-04刘朝霞

关键词:大正藏三世世间

刘朝霞

§宗教学研究§

时间的性质与边界
——简论龙树中观学对时间观念的辨析

刘朝霞

龙树对时间的辨析,涉及两个核心问题:时间的性质与时间的边界。龙树重点破斥了以时间为永恒和实有的观点,认为时间是主体认知物之生灭变化运动的工具,只是“假名”,而无实体。而无论认为时间是否有边界,在龙树看来,都是一种虚妄的认知,只有真正认识到这种讨论的前提的彻底虚妄性,才可能了达世界、也就是时间的实相。龙树关于时间的讨论,目的在于消解世人对时间观念的执着,并最终指向超越言说的觉悟。

时间;龙树;中观学;相待;不待;有始;无始;空

一、引 论

时间问题的魅力,几乎等同于生命的奥秘,比如: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它开始于何时?是否永恒?等等。这些问题吸引着世世代代的哲人智者殚精竭虑地追寻,但他们留给世人的,永远不会是可以宣布为终极的答案,毋宁说是某种启发。所以,时间问题永远向思想者敞开。

释迦牟尼佛陀的开示首先给人的印象就是某种启发。在《杂阿含经》中有这样的叙述:

尔时,世尊告诸比丘:人间四百岁是兜率陀天上一日一夜,如是三十日一月,十二月一岁。兜率陀天寿四千岁,愚痴无闻凡夫于彼命终,生地狱、畜生、饿鬼中。多闻圣弟子于彼命终,不生地狱、畜生、饿鬼中。……人间八百岁是化乐天上一日一夜,如是三十日一月,十二月一岁。化乐天寿八千岁。……人间千六百岁是他化自在天一日一夜,如是三十日一月,十二月一岁。他化自在天寿一万六千岁。①《杂阿含经》, 载高楠顺次郎:《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册,台北:白精舍印经会影印,1988年,第219页。

大乘经典的代表,比如《华严经》中,类似的描述更比比皆是。由于众生空间位置的不同和生命形态的差异,对时间的感知也就各不相同。听众的心量似乎也随之扩大,有种河伯见了汪洋的失落,又有种“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度此生”的感慨。

不过,对于时间问题的理论探讨,原始佛教较少正面涉及。对于当时思想界争论的核心议题,佛陀往往沉默处之,这被称为十四置记或十四无记。其中与时间相关的命题,比如世界是否永恒存在的问题,当时有四种观点:(1)世间常,(2)世间无常,(3)世间亦常亦无常,(4)世间非常非无常。佛陀沉默的原因,龙树总结说:

此事无实故不答,“诸法有常”,无此理,“诸法断”,亦无此理,以是故佛不答。譬如人问:构牛角得几升乳?是为非问,不应答。复次,世界无穷如车轮,无初无后。复次,答此无利,有失,堕恶邪中,佛知十四难常覆四谛诸法实相,如渡处有恶虫,不应将人渡,安隐无患处可示人令渡。复次,有人言:“是事非一切智人不能解。”以人不能知,故佛不答。②龙树:《大智度论》, 载《大正藏》第25册,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34年,第74页。

首先,龙树认为这些命题所讨论的问题在觉悟者看来都是虚妄无实之事,属于凡夫的妄想计度,如讨论乌龟的毛是黑是白一样子虚乌有。其次,无论说诸法恒常或断灭都不合乎事实真相(诸法实相)。再次,这些命题乃无益之戏论,徒增烦恼斗诤,不仅无益于觉悟反而会障碍解脱。最关键的是,关于这些问题的真相,佛陀即使说了,也无人能够领会,只是重增凡夫妄想而已。

然而,对时间的理解,直接关涉到对世界、生命、心灵的理解,对于注重体证解脱的佛教来说,这种理解会成为一种指导实践的“见地”,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关键作用。即使不从正面说时间“是什么”,也要从反面指出时间“不是什么”。因此,继部派佛教之后,以龙树为代表的大乘中观学对时间问题进行了全面深刻的讨论,并奠定了唯识学相关议题的基础。不过,与其说龙树提出了独到的时间观念,不如说他尝试超越名言思维以开显佛陀的无言之域,或者,也可以说,他试图搭建一座抵达佛陀无言之域的天梯。

在龙树对时间的辨析中,有两个核心问题:第一,时间是什么,时间存在吗?即时间的性质问题。第二,人们通常所理解的时间是否有边界?它涉及的是世界是否永恒的问题。关于前者的讨论,集中在《中论·观时品》与《大智度论》卷一中对“一时”的解释。*龙树《十二门论·观三时门》(载《大正藏》第30册)也是对时间问题的讨论,但其对时间相的消解则立足于因果观念的消解。文中列举因与果的时间关系有三种:因先果后,因果同时,果先因后。这是对生活经验的总结。准确的认知因果关系是佛家所擅长的,说一切有部由于对六因四缘五果的详尽解析而被称为“说因部”,天台智者认为准确分析因果关系是俗谛的核心内容,“不入因缘,则非世间正见。”而从根本上反思因果关系,准确说是反思“因果认知”,则是超越尘累、契入第一义谛的关键。《十二门论·观三时门》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来讨论因果观念的虚妄性,其目的无非指向契入离言第一义谛。因其论证侧重讨论因果概念,此处从略。由于龙树把时间与物之生灭、变化、运动紧密相联,故顺此思路而有对生灭运动的考察,《中论》“观去来品”“观三相品”“观成坏品”是对时间讨论的支撑。关于后者的讨论,集中体现在《大智度论》卷三十一对有始与无始的辨析。

中观学关于时间的讨论,最终指向对时间的有限性的超越和时间的丰富内涵的开启,不过,龙树往往以理性语言解释直陈境界的经典之语,欲窥终极之门,除了借助龙树对妄执的扫荡、歧路的辩难外,般若经典本身及其实践者的直截的内证经验当更有说服力,更有直击心灵的力量。

二、时间的性质:“因物故有时”

龙树对时间性质的辨析集中体现在《大智度论》卷一和《中论·观时品》中,思路基本一致,而后者结构更为严谨。

(一)时间与物

龙树时代的印度思想界,无论佛教内外,对时间性质的讨论都非常深入广泛,据吉藏在《中观论疏》中的总结,代表性的观点有外道两家和教内两家。外道中一家认为时间是万物生起的直接原因(生因),性质为无常,其标志性主张即是《大智度论》所引《时经》中的偈颂:

时来众生熟 时至则催促 时能觉悟人 是故时为因

世界如车轮 时变如转轮 人亦如车轮 或上而或下*龙树:《大智度论》,载《大正藏》第25册,第65页。

另一家认为时间不能直接生起万物,而是显现万物生灭之因(了因),其性质为常(永恒)。《大智度论》也引用了这种观点:

更有人言:虽天地好丑一切物非时所作,然时是不变,因是实有,时法细故,不可见、不可知,以华、果等果故,可知有时。往年、今年、久近、迟疾,见此相,虽不见时,可知有时。何以故?见果知有因故。以是故有时法,时法不坏,故常。*龙树:《大智度论》,载《大正藏》第25册,第65页。

佛家内部代表性的观点,一是譬喻师所持,认为时间是不变的空框子,万法在时间中穿行,如同人从一屋到另一屋;另一家是有部的集大成之作《大毗婆沙论》所说,认为时间与物(法)不可分,并没有独立之体,但由于物是实有的,所以时间也是实有的,这就是有部著名的“三世实有”说,具体到有部各支派又各有所不同。*吉藏:《中观论疏》,载《大正藏》第42册,第130页。以上这几家的共同特点是以时间为实有。

相比较而言,龙树的主张和《大毗婆沙论》最接近,他认为时间与物不可分离,他对时间的一个基本理解为:

见阴、界、入生灭,假名为时,无别时。*龙树:《大智度论》,载《大正藏》第25册,第65页。

但二者的相近也就到此为止。当进一步讨论物的性质(法性)时,双方的分歧便显现了。有部认为物性(“法体”)是有(“说一切有部”之名便因此而得),而龙树认为万法空无自性,时间、方位等从根本上来说属于凡夫的妄想执着:

所谓方、时、离合、一异、长短等名字,出凡人心著,谓是实有法,以是故,除弃世界名字、语言法。*龙树:《大智度论》,载《大正藏》第25册,第65-66页。

《中论》等作品的核心思想就是要说明法空的诸法实相,而《观时品》之前的《观法品》则集中讨论了这一问题,《观时品》顺《观法品》而来,并在结尾处就物性得出对时间性质的主张:

因物故有时 离物何有时 物尚无所有 何况当有时*龙树:《中论》,载《大正藏》第30册,第26页。

吉藏认为这里讨论的是时间的体相:

第二偈上半明因物有时,则物为时体。下半明物无故时无,如因华、果等物知春秋时。华、果等物,上来种种破,故无物。无物故时无也。*吉藏:《中观论疏》,载《大正藏》第42册,第131页。

龙树对时间的基本理解,涉及两层:

第一,时间不能离开具体的存在物(包括物理的与心理的)及其生灭运动而独立存在。这终止了将时间形而上学化的倾向。但时间又“出凡人心著”,和主体对世界的理解直接相关——尽管这种理解在龙树看来是从根本上立不住的——这就为进一步讨论时间与时间所标明的物的生灭之间的关系留下了一定的余地。龙树没有就此展开,后来的唯识学对“心不相应行法”的讨论则一方面是对有部立心不相应行法的继承,另一方面又是对龙树大乘精神的展开。

唯识学顺此思路把时间(时)与空间(方)、数字(数)、顺序(次第)等同立为五位百法中的“心不相应行法”,所谓“时无别体,约法而明”,*道世:《法苑珠林·劫量篇》,载《大正藏》第53册,第269页。“心不相应行法”是指诸法“分位差别”,并非实有存在:

如是等心不相应行法,唯依分位差别而建立故,当知皆是假有。

分位者,谓于色、心及心法分位假立心不相应行法。*安慧:《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载《大正藏》第31册,第701、700-701页。

展开来说,时间的具体表示包括:

时者,过、现、未来,成、住、坏、空,四季,三际,年、月、日、夜,六时,十二,随方制立,故名为时。*窥基:《大乘百法明门论解》,载《大正藏》第44册,第51页。

最终,时间是对因果相续流转的计量:

时者,谓于因果相续流转,假立为时。何以故?由有因果相续转故。若此因果已生已灭,立过去时;此若未生,立未来时;已生未灭,立现在时。*安慧:《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载《大正藏》第31册,第700-701页。

因此,时间是事物因果相续流转中表现出来的一种特征,它总是和事物的生灭、去来等运动变化直接相关。

第二,无论所谓“事物因果相续流转”,还是“事物的生灭、去来”,都是佛家认为的世俗谛范围内的认识,其性质究竟若何,尚需要深刻的反省和全面的考察。既然对时间的反思奠基于对“物”(法)性的反思,基于物的缘起性、无我性,时间的本质便也是缘起性空的。但时间在何种意义上“性空”?由于时间、方位、数字等观念和树木、房屋等观念的不同,使得理解时间等的性质,需要合乎其特质的考察。

(二)相待与不待

龙树的魅力主要不是提供一个与众不同的命题和结论,更重要的是他在批评外道和小乘过程中所显现出的扫荡一切的气魄,和逼迫听众不得不检视自以为是的思维方式是否可靠的批判力量。而且,也就是在听众不得不参与其中的批判过程中,龙树的言说显现出超乎思辨而来自于实相的启示,尽管这一启示在最初看起来是如此地违背常识、不可思议。

龙树同意时间是对现象差异的标明,比如“泥丸是现在时,土尘是过去时,瓶是未来时。”*龙树:《大智度论》, 载《大正藏》第25册,第65页。但与主张“三世(过去、现在、未来)实有”者的观点不同,三世实有者认为据此可得出三时各有自相、故“时相是常”的结论,龙树从对过去、现在、未来三时的关系入手进行辩驳,但在不同著作中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大智度论》侧重从三时所标明之物——过去时之土尘、现在时之泥丸、未来时之瓶入手,从物之非常论证时无自相。龙树惯用反证法,他认为若过去、现在、未来各有自相(准确来说,是过去、现在、未来所标明之物各有自相),——各有自相在龙树看来就是与他物不相关联,孓然独立,——则过去世之土尘无法成为现在之泥丸与未来之瓶,世界成为凝然不动、僵死不变者。同时,也可以更进一步说,三者无法建立因果关系,——若不是以未来之瓶作为预期与参照,大地上的一把土如何可能成为一个确定的“因”而有所指向?如此,自相又如何可能呢?若“有”自相,“有”只能就当下现前者说,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分便无意义,三者全部拥挤到“现在”:

若令一切三世时有自相,应尽是现在世,无过去未来时。若今有未来,不名未来,应当名现在。*龙树:《大智度论》, 载《大正藏》第25册,第65页。

相比较而言,《大智度论》注重从缘起角度论证时间并非一有自相的实体,《中论·观时品》则从破斥概念论实体化出发更彻底地指向第一义谛甚深空义。

吉藏认为,相对于《观法品》“多就因成门明三乘观行”,*吉藏:《中观论疏》,载《大正藏》第42册,第130页。吉藏用《成实论·假名相品》所立之三假(因成假、相续假、相待假)而立三门(因成门、相续门、相待门),以这三种方式为进入实相之门径。下文主要提到了因成门与相待门。所谓“因成”,就是通晓一切有为法乃因缘所成,并无实体。所谓“相待”,一切诸法各有对待,如对长说短、对短说长、对无说有、对有说无,大小、多少、强弱亦复如是。了此一切对待之法,本无实体,为进入实相之门径。《观时品》“正就相待门以明实相,求三世之时、一异等法相待不可得,即显实相。故三乘人见实相即便得道也。”六个偈子分为二章,“初四偈就待不待门破,次两偈就体相门破。”*吉藏:《中观论疏》,载《大正藏》第42册,第130、131页。因此,“就相待门以明实相”又分为两个层次,首先破斥相待义以明第一义谛,其次破不待义以明世俗谛。

《观时品》青目释中,问话者以“相因待”来证明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以及“上中下一异等法”的实有:

问曰:应有时,以因待故成。因有过去时,则有未来、现在时。因现在时,有过去、未来时。因未来时,有过去、现在时。上中下、一异等法,亦相因待故有。*龙树:《中论》,载《大正藏》第30册,第25页。

龙树对此的批评是:

若因过去时 有未来现在 未来及现在 应在过去时*龙树:《中论》,载《大正藏》第30册,第25页。

龙树认为相待则相在,如灯与明,故若过去与现在相待则二者应同时存在。若同时存在,则尽为“过去”,与现实相矛盾。相待者一方不成立,另一方也不成立。因此,同样说“相待”,含义却大不相同,中观学说“相待”,或“相因待”,指双方相依而存在、互为条件,首先排除的是双方各自独立、相互隔绝的关系,这种各自独立、相互隔绝的关系,被称为“不待”, 也就是诸法各有“自相”“自性”“自体”,这是首先要反对的,吉藏说:“法有自体不假因他,因他而有则无自体,若无自体则在他中。”*吉藏:《中观论疏》,载《大正藏》第42册,第131页。比如就时间现象来说,若三世不相因待,未来与现在不在过去中,三者“各异相”,则完全否定了三世的存在,其前提与结论相矛盾:

不因过去时 则无未来时 亦无现在时 是故无二时*龙树:《中论》,载《大正藏》第30册,第26页。

这样看来,三世相因待而有显然更合于缘起义,所谓“待是因缘义,不待是自性义”,正因如此,龙树破不待义,目的在于破三世各有自相的观念,从而成就缘起义,也就是在讨论此一问题时要揭示的世俗谛。然而,仅仅如此却是远远不够的,所以龙树用了更大的笔墨来破相待义,从而建立第一义谛。“相待”既然被称为“门”,就不等同于实相,而只是通向实相的门径、入口,其作为“门”的工具意义和“因成门”别无二致。原因在于,相待之双方的相待关系被解释得有彻底与否的不同,当说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相因待而有时,可能仅仅是各有自相的隔绝义被有所松动,而开启了另一种可能,但并未彻底清除其隐藏的、根深蒂固的“自性”观念,甚至,也可能是三世作为整体的部分被纳入了更大的自性或实体当中。所以,看起来认为三世相待而有似乎是与缘起义一致,但若执定三世相待而有必得出“三世实有”的结论,因此,“相待”义也是有待于锤炼提升的,所以“破相待明第一义中道,破不待明世谛中道。”*吉藏:《中观论疏》,载《大正藏》第42册,第131页。可见龙树之破斥相待义,目的在于“挤出”相待义中的“渣滓”,真正开显实相。相因待与不相因待,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龙树更倾向于前者,但他是在把“相因待”作为工具的意义上保有此倾向,即以“相因待”来虚化时间概念的实体化倾向,而非建立三世是否相因待而“有”(实有、自性有)的一套理论。由于三世在根本上来说是假名安立,属于概念认知的范围,所以龙树坚定地说三世是“无”:

以如是义故 则知余二时 上中下一异 是等法皆无*龙树:《中论》,载《大正藏》第30册,第26页。

当然,这里的“无”是对着概念实体来说的“无自性”,也就是“假名”。 “假名为时”,“假名”既是结论,也是对认知此世界的方法的揭示。在相待中彻底清除自性,必须要把相待义也完全放弃,这种去除遮蔽与彻底放弃的方法一般被称为“空观”。但被揭示的实相虽有时用“无自性”“空”等否定的词语来表示,但其实质是远离有无、非有非无的。

三、时间的边界:有始与无始

对于以生死轮回的存在为讨论前提并以解脱生死轮回之苦为目的的佛教必然会面对个体生命有没有开始的问题。这也是印度各家热烈争论的话题之一。《长阿含·梵动经》中介绍了关于世界与生命在时间上是否有开始、并开始于何时的几种观点:

1.关于宇宙和生命起源(“本劫本见”)中以世间为常的四种观点(“四遍常论”),其中前三种是基于禅定中对世间成住坏空的观察,分别认为世界开始于二十劫、*“或有沙门、婆罗门种种方便,入定意三昧,以三昧心忆二十成劫败劫,彼作是说:‘我及世间是常,此实余虚,所以者何?我以种种方便入定意三昧,以三昧心忆二十成劫败劫,其中众生不增不减,常聚不散,我以此知:我及世间是常,此实余虚。’” 见《长阿含·梵动经》,载《大正藏》第1册,第90-91页。四十劫、八十劫,第四种是以“捷疾相智”*相当于哲学家、科学家的聪明智慧,能够根据已知推知未知。和以上三者的不同在于,前三者出于禅定中的回忆,而第四则是出于理性思辨。而认为世间永恒。这几种观点都认为世间有“开始”,从其“开始”以来至今,世间一切生命常住不坏。

2.关于宇宙和生命起源(“本劫本见”)中以世间为半常半无常的也有四种观点。*这四种观点的内容非常丰富,可为宗教哲学的研究提供宝贵的素材,此处篇幅有限,文繁不引,详细的考察辨析,将另著文展开。此处之“常”是没有开始的永恒,同时代表价值归宿,“无常”则是常者所造,并以前者为价值来源和归宿,比如梵天造世论者认为梵天是“常”,其余众生作为被创造者是“无常”,其生命意义在于认知并回归造物主梵天。因此,前者无始无终,后者有始有终。

《大智度论》卷三十一的讨论正是以《梵动经》所说的外道见和佛陀对之的评析为背景的,不过龙树非常概括地总结为“有始”和“无始”,代表两种观点。“有始”认为生命有开始,龙树以“无始”破斥它,认为生命并没有时间上开始的一点,正如因果序列当中没有第一因,这是佛教对生命起源的基本态度:

有始是大惑,所以者何?若有始者,初身则无罪福因缘而生善恶处;若从罪福因缘而生,不名为初身。何以故?若有罪福,则从前身受后身故,若世间无始,无如是咎。是故菩萨先已舍是粗恶邪见。菩萨常习用无始,念众生故说无始,常行因缘法故,言法无始。*龙树:《大智度论》, 载《大正藏》第25册,第291页。

正如《中论·观本际品》说:“大圣之所说,本际不可得,生死无有始,亦复无有终。”*龙树:《中论》,载《大正藏》第30册,第16页。与创世论宗教不同,无始生死轮回几乎成为佛家对生命起源的代表性观点,正如《大智度论》中所引佛经:

一人在世间,计一劫中受身、被害时聚集诸血,多于海水。啼泣出泪,及饮母乳,皆亦如是。积集身骨,过于毘浮罗山。譬喻斩天下草木为二寸筹,数其父、祖、曾祖,犹不能尽。又如尽以地为泥丸,数其母及曾祖母,犹亦不尽。*龙树:《大智度论》, 载《大正藏》第25册,第291页。

然而,龙树并非赞同“无始”的“观念”,他认为“无始”并非对实相的揭示,“无始轮回”只是方便说法,相较于“有始”的观念,其价值在于教化的意义,可以使听众为觉悟实相准备适恰的善根因缘:

是二虽皆邪见,而有差别:有始,起诸烦恼、邪见因缘;无始,起慈悲及正见因缘。所以者何?念众生受无始世苦恼而生悲心,知从身次第生身,相续不断,便知罪福果报而生正见。若人不着无始,即是助道善法;若取相生着,即是邪见,如常、无常见。有始见虽破无始见,不能毕竟破无始;无始能毕竟破有始,是故无始为胜。如善破不善,不善破善,虽互相破,而善能毕竟破恶,如得贤圣道,永不作恶。恶法则不然,势力微薄故。如人虽起五逆罪,断善根,堕地狱,久不过一劫因缘得脱地狱,终成道果。无始、有始优劣不同,亦如是。*龙树:《大智度论》, 载《大正藏》第25册,第291页。

可见,“无始”也是佛说法度人的方便工具,“佛以方便力故,说是无始,以无着心说,故受者亦得无着,无着故则生厌离。”*龙树:《大智度论》, 载《大正藏》第25册,第291页。但若执着无始见,则同样成为障道因缘,不能了达实相,所以也需要破斥。

于是龙树进一步以“无始空”破斥“无始”,目的是引导学人从因缘世谛深入观察从而理解诸法实相获得一切智:

未得一切智故,或於无始中错谬,是故说无始空。*龙树:《大智度论》, 载《大正藏》第25册,第291页。

理解诸法实相,从世谛入于第一义谛不是仅仅凭意愿就可达到的事,必须细致剖析已有认识的错误并彻底放弃它才有可能。龙树认为“无始”观念的错误有三:

首先,“以无穷故,若无穷则无后,无穷无后则亦无中。”其次,“若无始则为破一切智人。所以者何?若世间无穷,则不知其始。不知始故,则无一切智人。若有一切智人,不名无始。”再次,追寻“无始”观念产生的原因,是由于“取众生相,又取诸法一相、异相。以此一、异相从今世推前世,从前世复推前世,如是展转,众生及法始不可得,则生无始见。是见虚妄,以一、异为本,是故应破。”*龙树:《大智度论》, 载《大正藏》第25册,第291页。

第一条理由似乎是说,若生命没有一个开始,则已经过去的是无穷久远,生命无法经历无穷来到今天,于是没有未来和现在之说。这是从纯思辨的角度立论的。西方中世纪对世界永恒与否的讨论中,对这样一种论辩方式有充分的发挥。*参见溥林:《论世界的永恒——托玛斯·阿奎那与波纳文图拉之争及其意义》,《四川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

第二条理由从现实角度说,如同《庄子·大宗师》所言,无真人则无真知,真知赖于真人存在,固然世界上有这么回事,却赖于主体去开显它,既然有“一切智人”,*佛的尊称,因佛是具足一切智的人。有对世间的一切可以“整体”把握的智慧存在,那么,常识想象中不可把握的无限就是常人的错误观念。

第三条理由追寻“无始”观念产生的原因,在于错误的观念,即对于生命前生后世是一是异的执著,如前所述,龙树认为众生对时间的感觉本质上是一种幻觉,这种幻觉源于对内在时间体验,即心念的实体性的认知。众生内在的时间感乃至沧桑感建立在以心念或心灵历程为实有的基础上,因此往往采取一种倒观人生历史的姿态,并以经验与记忆的累积建立自我。因此执著,妄见有众生,故有生命前后的轮转,也就是说,有了参照对象的变化运动的感知,才有了时间的观念。

第二与第三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即“一切智人”对整体的把握不是陷入无穷无尽的时空序列当中,而是从具体的经验的世界中抽身,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上对世间全体有一把握。在这种先验维度的观照下,时间中的生命既是在经验世界中无限的存在,没有开端,同样也没有结尾,但同时,它又是有限的,不自由的。当“无始”失去其实在性的时候,它被照明了。这如同一个人在梦中,当梦“开始”的时候,作为背景,这个开始之前的时间是无穷的,在它继续时,它之后的时间也是无穷的。但是,梦醒时分,一切都“结束”了,梦中的无穷的时间感结束于另一个维度的生活,于是一个醒觉者有了对梦的“整体”的把握。

因此,讨论时间的有限与无限,在佛教看来,都是线性思维的结果,这样的讨论未尝没有意义,比如执无始为实与执有始为实虽同样不可取,而尝试理解生命的无始,更容易建立一些正向的价值,并彻底反思人生的意义。但从实相的角度看,这只具有揭示俗谛层面因果相续、因缘不断的意义,只有彻底放弃这种思考方式本身,或彻底放弃对这个问题的争论,才可能揭示无法用名言概念(如“有始”“无始”)表达的真谛实相。在此实相面前,无论说无始还是有始,都显得异常无力和荒诞。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龙树说“无始空”,即看起来真实不虚的无始生命流转在真谛面前刹那失去了坚实的根基,而成为在智慧光芒照耀下随时可融化的浮冰。这既是龙树说“无始空”要达到的价值(揭示无始轮回的虚妄),也是佛陀处处说“轮回无始,当生厌离”要达到的最终目的。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无始空”真正回应了佛陀沉默处之的问题,使得十四无记完全与不可知论者划清了界限。*《大智度论》中对有始无始的讨论总体看来几乎穷尽了这一议题,然而以龙树为高祖的中国天台宗的三祖南岳慧思基于其深湛的禅观内证体验,却把讨论的方向一转,联系行者对当下心念的观照将“有始”“无始”拉到可触摸的当下,成为天台宗观四运心的重要组成部分。南岳慧思在《随自意三昧》《诸法无诤三昧法门》中对此问题有精彩深刻的分析阐发,将这一问题的讨论引向深入。(具体参见刘朝霞《〈随自意三昧〉中的无明与空》,《中国哲学史》2004年第4期。)

四、小 结

龙树对时间空性的论证,首先取消了时间的独立自存性,而将时间与物的生灭、运动等紧密相联,接着又论证了生灭、运动等现象从第一义谛来看皆不存在。他的论证一般是用归谬法,即指出支持生灭、运动等现象实在性的各种论据都是自相矛盾的,从而无论是经验的还是理性的论证都站不住脚。所谓生灭、运动等都是概念的执著,是众生对现象世界的幻觉。这是用哲学方法指出了哲学思维的界限,但此界限的发现和突破却不是感性经验和理性思辨可以完成的。僧肇继承了龙树的这种论证方式,在《物不迁论》中指出“导俗有流动之说,谈真有不迁之称”,认为讲事物的生灭变化不过是为了化导俗人,而从第一义谛(真谛)的层面来看,一切都是不生不灭、不来不去的。僧肇指出,同样从“昔物不至今”的论据可以得出动与静(迁与不迁)两个结论,原因在于观察者的视角不同,见到物之不来故说物当下生灭(迁),见到物之不去,则说物不迁。这两个视角,分别代表常识层面的认识和超越层面的认识,看似简单,实际上各有背景,体现为观者的智慧、修养。于是在拥有般若智慧的观者眼中,世界的实相展开了。僧肇以一种惊人的方式描述般若鉴照下的世界图景:

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僧肇:《物不迁论》,载《大正藏》第45册,第151页。

当然,汇归到一点,这需要通过“中道”思维对语言(假名)的超越,从而契入物之本质——缘起而性空。由于物无自性,作为现象的事物被抽掉了背后的实在支撑,便全部显现出其为幻象的本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载《大正藏》第8册,第749页。也就是“无相”“实相”,或“涅槃相”,因为“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龙树:《中论》,载《大正藏》第30册,第36页。

于是在般若智慧的观照下,世界如幻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载《大正藏》第8册,第752页。

在般若空慧的圆明觉照中,一切作为现象的存在都是虚幻不实的,像镜子里的影像。由于“物”的虚幻性,与之相关、由之产生的关于“时间”的概念和问题都统统消融了。但能够“消融”这种执着的是如如不动的根本智,是觉悟者圆明鉴照的涅槃境界。

(责任编辑:曹玉华)

The Nature and Boundary of Time ——On the Discrimination of the Concept of Time in the Mādhyamika of Nāgārjuna

Liu Zhaoxia

Nāgārjuna's analysis of the time involves two core issues: the nature of time and the boundary of time. Nāgārjuna refutes the idea that time is an eternal and real point of view, and argues that time is the tool of the birth and death of the cognitive subject, being only a “false name” with no real entity. In Nāgārjuna's view, the idea of whether time has or has not a boundary is a false one; only by truly understanding the complete falseness of such discussion can we reach the reality of the world, that is, the reality of time. The Nāgārjuna's discussion of time aims at relieving the world of its obsession with the concept of time, and ultimately pointing beyond the consciousness of speech.

time, Nāgārjuna, Mādhyamika, relativeness, absoluteness, having a beginning, having no beginning, emptiness

刘朝霞,四川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副教授(成都 610064)

四川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专项项目(skqy201609)

B948

A

1006-0766(2017)01-003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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