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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米村

2017-03-31解永敏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叫魂紫穗槐榔头

解永敏

1

那一年冬天的那个傍晚,天上没有星星,更没有月亮。阴沉的天空像一块潮湿的黑布高高飘悬着,大块的黑云则像一张锅盖罩在人们头上。

“俺说的是米村!也只有米村,才有那样的景象。”

九十八岁的爷爷说,那样一个时刻的景象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里,一晃八十年。以往,爷爷很不情愿述说自己的过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今年初他的年龄跨入九十八岁这道门槛,过去的事情突然像滔滔江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令我们这些听他述说的晚辈们不时生出某种惊悚。

“八十年后的今天俺还是说不清,那一天为什么要去米村呢?”

爷爷述说他的过去总喜欢用一些设问句。爷爷这样设问过,一定是要回答为什么的。是啊,在那样的一个天气里,又是一个傍晚,爷爷为什么要去往米村呢?

这里得有一个交待。米村是黄河堤坝下面的一个普通村庄,看上去与鲁西北靠近黄河的所有村庄没有什么两样。但九十八岁的爷爷说,那一天他十二分的想去往米村,而在去往米村和返回的路上,遇到一些如今都说不清楚的蹊跷事。

“那些事也不是说不清,应该很能说得清,只是有些不好对你们这些晚辈们说。其实,说了也没什么,在那个晚上之前,爷爷和你们的翠儿奶奶都曾经有过亲热,对了,要是没有那样的亲热,可能也就不会那个晚上的事了……”爷爷说着笑了起来。在我们这个家族,长辈在晚辈面前一般都会保持一种尊严,但那一刻爷爷突然不再想尊严了。我们知道,爷爷一生性情,总能把世间的某些规矩打破。

对了,听爷爷述说去往米村的经历不是我自己,还有堂弟小豆子。在我们十一个堂兄弟中,爷爷最喜欢小豆子和我,所以爷爷述说过去,总喜欢把我和小豆子喊到跟前。然后,爷爷将一块红色木块“啪”地拍在桌子上,然后站起来说:“那个年月的黄河,那个年月黄河边上的村庄,特别是米村……”

我曾经在一篇题目叫做《冰祭》的小说里写到过,九十八岁的爷爷颇有现代味,讲起过去,讲起他在黄河上跑冰的故事,像极了“百家讲坛”里的坛主们讲历史。要说话的时候,爷爷会将手里拿着的红色木块“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再捋一捋花白的胡子,才说。

我很纳闷,九十八岁的爷爷怎么会如此像一个说书人呢?

“还记得你翠儿奶奶吗?”听爷爷这样问过,我和小豆子频频点头,尽管翠儿奶奶已经死去很多年,我和小豆子也从未见过翠儿奶奶,但在爷爷无数次的述说中,翠儿奶奶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

“俺就是想去见见你们的翠儿奶奶,那时她就住在米村。”

爷爷说着,脸上显现出了潮红。一位九十八岁男人脸上显现潮红,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在这一年里,虽然爷爷无数次说起翠儿奶奶,但能够让他脸颊显现潮红这还是第一次。因此,我和堂弟小豆子相互对望了一眼,又相互一笑,知道爷爷依然在情感的漩涡里不能自拔。爷爷和早已去世的翠儿奶奶的感情本来就是一个传奇。一个黄河上的跑冰汉子,一个大户人家流落过来的漂亮女人,能够在那样的年代里建立起感情并结婚成家生出我父亲和三个大伯五个叔叔肯定是一件很传奇的事情。于是,机灵的堂弟小豆子生怕爷爷不再讲下去,忙忙地给爷爷冲了一杯上好的龙井,很巴结地说:“爷爷,您老先喝水,呆会儿再说。”

在这方面,我永远都赶不上小豆子,他总是那么有眼色,任何时候都会把爷爷侍候得很舒服。因此,我总是把小豆子的这种行为称之为“巴结”,私下里不止一次地對他说过,小豆子听了很生气,说你这话是放屁,孙子给爷爷倒杯水怎么就成了巴结?我说孙子给爷爷倒杯水也是巴结,因为堂兄弟十一个,任何人都想不起给爷爷倒杯水,偏偏你能想起来给爷爷倒杯水,不是巴结是什么?

毕竟我是哥,小豆子听过只能摇头叹息,他很无奈。在我们这个家族的词典里,年龄小的对年龄大的从来没有“反抗”这个词。像小豆子一样无奈的弟弟们,常常私下里乱嘟囔,说哥哥们欺负人,哥哥们不讲理。对于他们的嘟囔,哥哥们当然装作没听见,不让人家反抗,难道还不让人家嘟囔?

爷爷喝过小豆子冲上的上那杯上好的龙井,说:“你们不知道,那天晚上俺特别想去米村,想在米村见到你的翠儿奶奶。”

其实,那时的翠儿还不是我们的奶奶,还只是一个漂亮女人,与在黄河上跑冰的爷爷仅仅有些瓜葛而已。但那一天,爷爷邪门儿了,非要去往米村,非要去见翠儿奶奶。

2

爷爷去往米村与翠儿奶奶相见的过程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我和堂弟小豆子不知道,只能听爷爷慢腾腾地述说。当然,对于爷爷的述说不能着急,只能耐心。一个九十八岁的老人述说他的过去,其实就是一个耐心的过程。

“你们的翠儿奶奶可真叫一个漂亮哩,俺怎么能不去米村见她呢?”

这一刻的爷爷,已经退去了脸上的潮红,他说有什么不好意思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的翠儿奶奶那时候没有找男人,爷爷俺也没有找女人,怎么就不能相互见面拉拉呱儿呢。爷爷说那天特别想和翠儿奶奶拉拉呱儿,其他什么也不想做。当然,他说想做也做不成。那天下了一个整天的雪,到了傍晚雪才停,但天依然阴着,所以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站在黄河坝上的老柳树下,朝北边望过去,看到雪后的米村四处冒着亮丽的白烟,轻如细纱。而那一刻的天空好像有白云冒了出来,但白云也只是那么稍稍露了一下头就不见了踪影。这时候,爷爷说又一次听到从黄河河道里传来的喀嚓声。

“声音很碜人,听着就有种要死去的感觉。”爷爷说他虽然对那种碜人的声音很熟悉,但还是不想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因为听到一次就感觉死去一次,尽管九十八岁的爷爷至今还活着。爷爷之所以不想再听到从黄河河道里传来的那种碜人的声音,还是因为他的跑冰经历。爷爷十四岁承接下祖业在黄河上跑冰,其跑冰技能几乎盖过了黄河上的许多人。

“你跑得再好,也难免有送命的那一天。”爷爷很不愿意对后人说起在黄河上跑冰的经历,对于那样的高危职业,他说几乎没有一个从业者最后是全乎身子。当然,爷爷所说的“几乎没有一个从业者最后是全乎身子”,里面包括那些掉腿掉胳膊甚至把眼睛瞎了的伤残人。跑冰是那个年代在最冷的天里,河道里没有船行,也没有桥梁,只是一河道的大冰块顺水而流,要想从河这岸去到河那岸办些营生,唯有花钱雇佣跑冰汉撑了杆子,从一块冰跳上另一块冰,慢慢过得河去。

“所从事的是这样一种职业,能够让俺活到今天,那就是一个奇迹哩。”爷爷曾不止一次对我们说。他说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多亏翠儿奶奶,翠儿奶奶是爷爷心中的念想。十八岁上,爷爷开始喜欢翠儿奶奶,不过那时翠儿奶奶还不认识他。后来,爷爷接下翠儿奶奶雇他去黄河那面给早逝的父母烧纸钱的营生,使爷爷对翠儿奶奶的喜欢成了有的放矢。

“其实,你翠儿奶奶完全不需要把营生给我做,最初她找的是榔头。”爷爷说在黄河上跑冰的那些日子,每接下一單营生都兴奋不已,但兴奋过后又是沮丧,因为接下营生是有钱挣,可也危险,尖利的冰坨子锋利如刀,从一块冰上跳到另一块冰上,稍不留神就可能把命搭上。不过接下翠儿奶奶的营生,爷爷依然兴奋无比。

爷爷说榔头那小子不是个东西,翠儿奶奶找到他时要价噎死人,而且他还总是想占翠儿奶奶的便宜,稍不注意就会动手动脚。当然,一个老光棍看到漂亮女人,不想占便宜那才叫一个怪哩。因此,翠儿奶奶又找到爷爷,翠儿奶奶找到爷爷的时候泪眼汪汪,说父母是同一天去世,那天是祭日,必须得去黄河那边上坟祭奠。

“爷爷,你咋就那么心疼翠儿奶奶?”小豆子总会不失时机地给爷爷提出问题,爷爷没有回答,而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后,爷爷沉默了。每当这个时候,爷爷的思绪都会回到跑冰的那个年代,回到他对翠儿奶奶的念想里。于是,我和小豆子同样陷进沉默,也在念想着当年爷爷与翠儿奶奶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爱。当然,爷爷不会给我们述说他和翠儿奶奶的关键问题,只告诉我们那年他接下翠儿奶奶让他跑冰的营生,他很知足很乐意地为翠儿奶奶去跑冰。正是那次跑冰,爷爷丢掉了一只右脚,一直到九十八岁向我们述说去往米村的经历时,依然会抬起右腿让我们看那截很规则的圆柱体。其实,我们知道,正是有了那截很规则的圆柱体,爷爷才有了和翠儿奶奶亲热的可能。也曾当过跑冰汉的榔头就曾经告诉过我们,爷爷做完了翠儿奶奶的营生,翠儿奶奶十分感激,曾在一个极度寒冷的夜晚,跑到爷爷低矮的小屋子呆了一夜。

“一夜,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榔头说。

“不会,爷爷不是那种人!”我说。

“绝对不会,爷爷咋会做出那种事呢?”小豆子说。

榔头咳嗽了一声,说小免崽子,你们知道个球?俺们都念想着翠儿那娘们,没想到好事竟让你爷爷成了。那天晚上西北风呼呼刮着,俺和棍子正好走到你爷爷的小屋前,听到里面传来男人和女人激烈的搏斗声。在门缝里一瞅,俺的个娘哎,你爷爷和翠儿那娘们正滚床哩,弄得一张破床嘎吱乱响,你爷爷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翠儿那娘们儿骚骚地叫着……

“狗日的榔头,瞎掰,瞎掰……”

“胡扯!再胡扯揍你狗日的……”

我和小豆子骂着,榔头却跑开了。

尽管我们跺着脚骂了榔头好半天,尽管我们知道榔头从年轻就不正经,但我们依然清楚榔头说的那事是真的。正如爷爷所言,没有那个夜晚,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个雪天的夜晚。世上的许多夜晚大都演绎着荒唐,而生活没有荒唐也就不能称其为生活,有道是年轻的时候谁能保证不会“打黑碗”?

还是在很早之前,爷爷还没有九十八岁,像是刚刚过了八十五岁生日,他对我和堂弟小豆子说,多亏了那次跑冰跑掉了一只脚,翠儿奶奶一下就伺候了他半年多。半年多里,翠儿奶奶将爷爷接到自己家里。对了,那时翠儿奶奶还是北店子渡口玉翠茶馆里的女老板。翠儿奶奶是从济南府嫁过来的,没等她怀上一儿半女男人就患肺痨撒手而去了,但翠儿奶奶与她男人关系甚好,男人却短命。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做个寡妇不容易,翠儿奶奶的寡妇生活却很滋润,她的玉翠茶馆风生水起,方圆百里无人不晓。黄河上的纤夫,渡口上的流民,李家岸的土匪……都喜欢到玉翠茶馆或泡上一壶茶或弄上几个小菜,吆五喝六地来上半斤八两的小米原浆。宋家酿得好酒小米原浆煞是出名,北到天津南到徐州,大凡从北店子渡口经过,几乎没人不到玉翠茶馆里抿两口。

“半年多之后,俺这丢了的脚也就好了,拄着一根拐杖在玉翠茶馆里走来走去。”爷爷说他的走来走去让翠儿奶奶不忍心了,很实在地给了一笔钱打发他回到自己那间透风漏气的小屋里静养着。也就是在那样一个静养的时间里,爷爷有了那个雪天的夜晚去往米村的经历。

3

“米村是啥?米村是你翠儿奶奶的婆家。”爷爷说。

“虽然你翠儿奶奶那时已经守了好几年的寡,可她依然还住在米村。”爷爷说。

“米村就像一盏明亮的灯,时时照耀着俺的心眼儿哩。”爷爷说。

九十八岁的爷爷这样说的时候,红润的面庞看上去也就七十八,不,六十八。年轻人谈起自己喜欢的女人常常印堂发亮,满面红光,爷爷同样如此。

爷爷说自从他接下翠儿奶奶的营生丢了右脚,后来又在玉翠茶馆里走来走去,便陆续结交下一些朋友,比如定慧寺的看门人老巴结,比如大青桥旁鲁菜馆里的大厨泮狗子,再比如北店子码头上的烟贩子牛小驴和他的姐姐桂兰、他的父亲老牛、他的闺女三妮……正是这些陆续结交下的朋友,纷纷对爷爷说他的命好,说他命里就应该有一个翠儿奶奶这般模样的女人。于是,丢了一只脚,走路总靠一根拐杖的爷爷也就生发出一个念想:早晚得娶翠儿奶奶做媳妇!

“俺也是真的有福哩。”爷爷说从玉翠茶馆回到自己透风漏气的小屋里静养,无时无刻不想念翠儿奶奶。那时翠儿奶奶年轻,虽然已嫁过人,已成了北店子渡口上人人知道的小寡妇,但翠儿奶奶长得漂亮,依然人见人爱。爷爷这样的跑冰汉子,能够娶上翠儿奶奶一准儿是他的福分。因此,那些天里爷爷一直想到米村走一遭。而那一天的晚些时候,有消息传过来,榔头和棍子几个人晚上要去找翠儿玩。几个跑冰汉子,去找漂亮的翠儿奶奶玩,能有什么好玩的?爷爷一听慌了,不顾丢了脚的那条腿还没好利索,杵了拐杖就要去米村,就要去守护他心中的那座神。

爷爷说自己也曾听人们疯传过,翠儿奶奶的男人患肺痨撒手而去之后,她似乎真的成了一座神,而且经常会被另一座神保护着。而那另一座神让乡亲们传来传去传得很邪乎,说是翠儿奶奶位于米村村头上的宅院周围,总会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出现人们从没见过但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有的说那东西叫狓子,有人的动作,却没人的形态;也有的说那东西叫神猴,有人的形态,却没人的动作。那东西常常蹲坐在翠儿奶奶家门前或站在房顶上,一座神似地在那里守护着,使对翠儿奶奶图谋不轨的人根本不敢靠近。

爷爷说这事很奇怪,大家在疯传,也有人真的看到过那东西,翠儿奶奶却偏偏看不到,那东西就站她面前也看不到。翠儿奶奶曾对人说,传了些什么呢?哪来的那东西,俺怎么不知道?而她越这样说,人们越相信那东西的存在,有人甚至说那是她死去的男人脱胎而来,随时都想着如何守护她。爷爷说他也和翠儿奶奶一样,从没看到过那东西,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时候他都没有相信过,他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呢?人死如灯灭,不可能再复活,即便是翠儿奶奶已经死去的男人十分牵挂她,也仅仅是牵挂而已,在翠儿奶奶受人欺负甚或遭人侵犯的时候,他一个已经死去之人又有什么办法保护得了呢?因此,爷爷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翠儿奶奶在他心中就是一座神哩。爷爷说他一生的精神寄托就是翠儿奶奶,可惜翠儿奶奶走得早,给爷爷留下的最大遗产只有念想。爷爷说念想也是一个好东西,郁闷的时候,开心的时候,这个念想都会在他的头脑里冒出来,给他的感觉就叫一个幸福。

冬天的那个傍晚天上没有星星,更没有月亮。因为下了一整天的雪,到了傍晚雪才停了。站在黄河坝上朝北边望,雪后的米村到处冒着白色亮丽的烟岚,轻如白纱。而且在那样一个时刻天空突然出现了拖曳着细沙一样的白云,白云之后,便是淡淡的蓝色正一点一点变成紫色。爷爷有些蒙,他在心里嘀咕:阴沉的天空刚刚还像一块潮湿的黑布高高在天上飘着,大块的黑云还像一张锅盖罩在头上,一会儿工夫咋就这么亮了呢?

“那一会儿,远处的米村看上去还真是一道好风景哩。”爷爷说。

不知道为什么,九十八岁的爷爷这样说的时候那么有精神,看上去像极了爱恋中的年轻人,一对眼睛乌亮,一张面容潮红,花白的胡子也成了那张脸上的一种点缀。爷爷说之前他从未在夜色里看过米村,当然也没在夜晚去过米村,那时的他虽然杵了一根拐杖,走路也有些艰难,却依然感觉翠儿奶奶所呆的米村是一个美丽的村庄,美丽的村庄被夜色衬托得更加美丽。于是,爷爷在他背着的一个褡包里掏出一把花生米,一面走,一面吃,还抬眼看着远处的米村。

爷爷说他走的那条路是一条弯曲的小路,白天几乎没有人走。弯曲的小路从黄河大坝上通下来,拐进一片落光叶子的紫穗槐林子里。爷爷说那片紫穗槐林子很大,大到无边无际的样子,人钻进去再出来都很费劲。不过爷爷出来却没费劲,他说那片紫穗槐林子再无边无际,他也能够轻松地走进去,轻松地走出来。因为他生在那里,从记事的第一天起就对那片紫穗槐林子有了印象,所以再无边无际也不会迷路。

季节已是冬天,冬天下了一场大雪,不高的紫穗槐叶子落尽,站在里面可以望出很远,爷爷咋可能在林子里迷路呢?对了,爷爷还专门给我和小豆子解释了一番那片紫穗槐林子存在的意义。他说早些年,在鲁西北一帶的乡村有用紫穗槐枝条编篮子编篓的传统,编篮子编篓是村民们的一种赚钱方式,大片的紫穗槐林子也就是村民们用来编篮子编篓用的。翠儿奶奶脾气好,她的玉翠茶馆门前经常有百姓摆摊售卖用紫穗槐枝条编的篮子或篓子,而与她相邻的其他一些饭店、菜铺和车店门口,不可能让人在那里摆摊设点,说是影响生意。

“难道你翠儿奶奶的玉翠茶馆就不影响生意?”爷爷说。

“你翠儿奶奶就不知道茶馆门口清净一些好?”爷爷说。

爷爷说翠儿奶奶看不惯有人欺负百姓,所以任由百姓在她的茶馆门前摆摊设点,那摊点随便怎么摆,随便怎么设,翠儿奶奶从不会去说,还在大晌午的时候笑盈盈地将大碗茶端给摆摊设点的村民,让他们就着大碗茶吃下从家里带来的干粮。

“这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好好的女人哩!”爷爷说。

“十里八村找不到如此善良的女人哩!”爷爷说。

于是,爷爷疯一样地喜欢上了翠儿奶奶,爷爷没日没夜地念想着翠儿奶奶。爷爷在那个冬天的傍晚杵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要去米村守护翠儿奶奶。他说绝对不能让榔头和棍子几个跑冰汉子走进翠儿奶奶家,跑冰汉子们见到漂亮女人,那还得了?他们走进了你们翠儿奶奶的家,那还得了?

爷爷知道,翠儿奶奶那些天没去玉翠茶馆是生病在家,玉翠茶馆暂由她的公公婆婆打理。本来爷爷是不想去米村守护翠儿奶奶的,他说人有脸树有皮,人家翠儿都把咱的脚给治好了,而且还给了一大笔钱,咱冒冒失失去守护一个寡妇,是不是有点儿不知道深浅?但爷爷说即便是这些道理自己心里明镜似地清楚,还是要去守护翠儿奶奶,跑冰汉子们都是玩命的主儿,什么事不敢干?

爷爷说那样的夜晚有几分“俊俏”。对了,在我们鲁西北一带,夸东西美好都可以用“俊俏”来形容。这个在许多地方用来夸奖人长相好的“俊俏”,在我们老家竟然可以用来夸奖任何事物。所以,我常常为家乡人的用词含蓄感叹不已。

在那个“俊俏”的夜晚,爷爷走在那条白天几乎没人走的乡间土路上,感受到的是一条弯曲曲白蒙蒙的空路,闭上眼睛也可以走,不会有任何人或任何车辆和你相撞。那一刻,雪后的紫穗槐林子上空像是飘浮着轻如白纱的烟岚,一望无际的紫穗槐林子里有几处聚拢着许多野鸟,它们在精力充足地大喊大嚷。大自然的声音,永远都不会让人感觉心烦。爷爷说虽然他很烦躁黄河河道里传过来的那种碜人的喀嚓声,但对纯粹大自然的声音却喜欢的不得了。紫穗槐林子里的鸟叫,很让爷爷喜欢。爷爷一边走着,一边吃着花生米,还一边听着夜晚的鸟叫声。

“那才叫一个安逸!”爷爷说,“如今,去哪里也找不到那样的安逸,在黄河大坝上跑上三天三夜,怕是也不会再听到那种安逸的鸟叫声喽。”

4

听着鸟叫声走夜路的爷爷遇到一件诡异的事。

爷爷说那时候鸟叫得厉害,但他却听得心动。好像动听的鸟叫就是翠儿奶奶的笑声,他还没有看到只是听到就心满意足了,但那不过是爷爷的一厢情愿而已。

“它咋就出现了呢?”爷爷说他正听着鸟叫声兴高采烈地走着,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个满身雪白、两眼放着红光的东西。那东西一人多高,昂着头颅,挺着脖子,旁若无人地蹲坐在离他不远的前方。那时候爷爷年龄不大,刚刚二十岁冒头。对一个二十岁冒头的跑冰汉子来说,闯荡惯了黄河河道里的冷酷江湖,听惯了黄河河道里冰块撞击的喀嚓声,却从未见过如此一个东西能够在清凌凌的夜晚挡住人的去路。

“狓子?”爷爷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两个字。对于狓子,爷爷不仅听人传说过翠儿奶奶家周围的那东西,还记得老人们也曾说起过狓子。老人们说时脸上的表情十分诡异,像在述说一件十分遥远十分恐怖的事。因此,那一刻的爷爷脑子里突然蹦出“狓子”两个字,但狓子到底长什么样,到底怎样拦截人的路途,甚或是为人守护宅院,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狓子在鲁西北一带被传的很邪乎,有说像狗那么大,往往住在坟地或草生飞长的地方,夜晚时常跑到村子里偷鸡;有说狓子一旦成了精就不得了,常常夜半如人一般出来活动,会使窥到者惊恐万状。

爷爷没有惊恐万状,心里却也一直在打鼓。“这到底是咋回事呢?”爷爷说在黄河里跑冰那么多年,见惯了无数人的生生死死,对于生命的有与无感觉很是无所谓。因此,当时的他并不多么惧怕那东西。他同样眼睛里放着光芒,与蹲坐在前方的那个东西眼睛里发出的红光相对应。之后,爷爷说他继续往前行走,而那个东西站立起来也同样往前行走,一直与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使他追不上也落不下。这时候,爷爷突然想起他的老爹我和堂弟小豆子的老爷爷将跑冰技艺传到他手上时说过的话:“狓子能成精,人同样能成精,只要成了精谁说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你已经是个成精的东西了,不具备高超魔力者根本奈何不了你。”

爷爷感觉自己在那样一个冬天夜晚的雪后时辰成精了,他便故意将手中的拐杖重重在往地上杵了杵,大声咳嗽几声,放开喉咙吆喝般地唱了一段本地流行的《光棍儿哭妻》:

二月初二龙抬头,

俺这光棍发了愁;

衣服破了没人补哪,

还要四处把人求……

爷爷好一阵子的吆喝,没能把满身雪白、两眼放红光的东西吓跑,反而听到那东西在冲他嘻嘻发笑。冬天夜晚的雪后时辰,那东西的笑声格外瘆人,也传得很远,而且碰到簇簇紫穗槐棵子又返回来,共鸣出更加瘆人的景象。爷爷心里有些恐惧了,不知是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回自己的小屋。但见不到翠儿奶奶又不甘心,翠儿奶奶一天到晚在他脑子里晃动的身影让他饱受折磨,再说他也真怕几个跑冰汉子对翠儿奶奶动歹心。因此,倔强的爷爷便再一次鼓足勇气,伸开脖子喊了几声《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里的唱词: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爷爷虽是二十岁冒头的年轻人,却无半点儿戏文之功,粗劣的嗓子破锣一般,暗夜里听起来同样瘆人。爷爷在给自己壮胆,想着用破锣嗓子压过那东西瘆人的笑,却没能起到任何作用,那东西依然在瘆人地笑,依然在他往前行走时同样往前行走,保持同样的距離,使他追不上也落不下。

“那样的情景,你不怕都不行。”爷爷说。

“那东西样子怪异,看上去有头无脸,有脖子无耳朵。”爷爷说。

爷爷只能停住脚步了,脑子里再一次冒出老爹说过的话:“这世上没什么大不了,任何东西都是屁。屁了,也就啥都不是了,哪怕成了精的狓子,说它一声屁,它也就化成一股气……”爷爷还算灵动,老爹的话救了他,也让他摆脱了窘境。因为他将破锣嗓子的唱换成了说,而且很大声地说。他说:“什么什么?屁——”他再说:“什么什么?屁——”爷爷说他一连说了五遍,一遍比一遍声音洪亮。于是,那东西就屁了,就成了一股气了,爷爷看到一股白烟一样的东西升腾起来,瞬间即逝……

“谁能想到,那么有力量的一个东西,竟然就顶不住一个‘屁呢?”爷爷说。

“有些时候,力大无比的东西,还真就是一个‘屁!”爷爷说。

但那东西“屁”了,却又有三声响亮的叫魂声传了过来。

在我们家乡鲁西北一带的村子里,人死了是要叫魂的。说这是一种风俗也行,说这是一种送走逝者的方式也行,反正人死了叫魂是一定的。而且叫魂的方式很特别,特别的那种叫魂的声音一出,即刻让人很惊悚。当然,人们都明白,叫魂的真正用意并不是真的要把死去的人叫回来,而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乡亲们谁谁死了,大家需要过来帮忙。但叫魂需要有人叫,有人答。叫者爬上房顶,用木勺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簸箕,伸长了脖子大声地喊。而答者却是在房子内,听到房顶上叫出逝者的名字时,望着在床上躺着的逝者伸长了脖子使劲儿回答。

那天的叫魂声叫者喊:“宽板子,家来啊——”答者喊:“家来了——”如此反复了三遍,惊悚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夜里传得甚远。毋庸置疑,逝者的名字一定是叫“宽板子”。这样的名字大多是小名,我们那一带乡村多喊小名,即便是死的时候人们也不会将其大名当作名字,因为已经深入人心的这个人是他的小名。

爷爷听到叫魂声传来时,那个叫狓子的东西刚刚“屁”了,爷爷还沉浸在对他老爹英明教导的感叹里。因此,那一声声的叫魂又惊得爷爷打了一个大大的哆嗦。

“你翠儿奶奶有危险,在去守护她的路上听到叫魂声,真的不吉利呢。”爷爷说如今人们反对迷信,有时候不迷信还不行哩。他说之所以被叫魂声惊得打哆嗦,还是来自内心里的一种怕。因为不知道翠儿奶奶病得怎么样,也不知道翠儿奶奶是不是会遇到危险,所以他怕叫魂声真的会把翠儿奶奶叫走。因为他知道,翠儿奶奶性格倔强,遇到榔头几个跑冰汉子的非礼之事说不定真的会一头撞死。因此,那一刻爷爷害怕了。尽管爷爷体格健壮,胆大妄为,但自从那件事之后也就比较谨言慎行了,不太敢再在夜里独自行路。后来他知道,对于那时的翠儿奶奶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女人的小恙而已,榔头几个跑冰汉子根本都没给她带来什么危险,因为榔头他们同样遭遇了那个被“屁”了的东西。翠儿奶奶告诉爷爷,自己得了一种很难说出口的妇女病,把她折磨得一个多月在家里静养,根本都不能正常去打理玉翠茶馆里的生意。翠儿奶奶还说,榔头和棍子几个跑冰汉子那个夜晚还真的来了,将她的门敲得山响,还一声声地喊:“翠儿开门,翠儿开门……”翠儿奶奶说能听得出来,是榔头在喊,也有棍子在喊,他们喊得很急切,饿急眼一样,说是要找吃的,不给吃得就在那喊上一整夜。结果他们遭遇了那个被“屁”了的东西,翠儿奶奶听得很真切,榔头和棍子他们突然就嗷地一声尖叫,屁滚尿流地跑掉了……

爷爷说自己腿脚不灵便,赶到米村翠儿奶奶家门前的时候,根本都没见着榔头和棍子他们的影儿,便以为他们是弄了个谎话来骗骗他,逗着他玩而已。但他们没想到,爷爷把谎话当成了真,杵着拐杖跑到翠儿奶奶门前,竟然守了大半夜。

爷爷说为一个寡妇守门,说起来有些不知道羞臊,所以他一生都不愿意告诉别人,特别是自己的晚辈,他更不愿意说。但如今来他还是想说出来了,因为他是要在翠儿奶奶门前守一夜的,要守到东方日出,守到翠儿奶奶真真正正地安全了,但他内心里却也藏着有不安分的因子,半夜里弄出了动静,惊醒了翠儿奶奶,使得翠儿奶奶不得不打开门,要将他让进屋里。那一刻的爷爷倔强起来,说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守护者,守护者怎么能进到屋里去呢?没办法,翠儿奶奶只好撵他走,说这里已经很安全了,你没必要这么大冷的天死守着。爷爷说就想死守,不死守怎会有一生一世的相亲呢?翠儿奶奶听了有些怒,说再这样,别说一生一世,即使一天一时,也不会与你亲。当然,爷爷知道那是翠儿奶奶心疼他,不愿意他大雪天里那么傻傻地冻着自己。于是,他答应了翠儿奶奶,看到翠儿奶奶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爷爷望望已经不再下雪的天,望望四周的皑皑白雪,说你真的让俺走?翠儿奶奶说让你进来你不进来,只能让你走。倔强的爷爷突然又倔强了,说走就走。于是,爷爷开始往回走了。当拐杖再一次发出一杵一杵的响声时,他听到了翠儿奶奶轻声的嗔怪:“死心眼!看你还来不来?”

5

“大冬天的晚上去守着,是不是真的有点儿傻?”小豆子突然说出的一句话,差点儿把爷爷惹怒了。

“狗日的!遇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哪个男人不犯傻?男人不犯傻,好女人能跟你?再说没有爷爷那个晚上的犯傻,如今咋会有你这些小兔崽子?”爷爷怒怒地骂了几句,小豆子吐了吐舌头,赶紧往爷爷的杯子里续水。那一刻,我也不敢再说什么,生怕爷爷不再往下述说,使得一个很好的故事不能完整起来。于是,我往爷爷跟前凑了凑,巴结般地对爷爷说,小豆子你还不知道?纯粹是个没屁眼的家伙呢,说话从来都不着调。爷爷又瞪了我一眼,训道,说什么呢?哪家的孩子没屁眼,咱们家的孩子也不会没屁眼!

我也吐了吐舌头,知道这话说重了,爷爷绝对不愿意听到说他孩子没屁眼的话,即便是自己家里的人开玩笑,他也不愿意。

好在,爷爷马上书归正传了。他说返回的路上再一次进到那片紫穗槐林子里时,叫魂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他就有些心里纳闷了,人死都死了,咋叫魂叫起来没个完呢?

“三里铺死人了哩,这叫魂声咋会传得这么远?”身后忽然有一个人说。这个人再一次惊得爷爷打了一个大哆嗦。爷爷说他抬起头来一看,大雪天的晚上在紫穗槐林子里的小路上,自己身边竟然站着一个人。他知道,那条在紫穗槐林子里蜿蜒着的小路平时很少有人走,雪天的夜晚除了爷爷竟然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在走,这让爷爷心生诧异。爷爷说等他仔细观看时,发现说话的也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白衬衫和粗布裤,身材极壮,浑身上下充满削薄硬健的线条,让人看了不由眼睛一亮。但令爷爷不解的是,大雪天的那个人手里竟然捏着一把蒲扇,还有意地扇来扇去,看上去很有闲云野鹤的味道。

爷爷说这种年轻人在北店子一带的乡村并不多见,但这样的人很聪明,一眼就能大致掂量出别人的身份和家境。他们只对家境富裕长相漂亮的女性有兴趣,根本不怎么注意别的男人。令爷爷没想到的是,在那样一个雪天的夜晚这个年轻人竟然主动与杵着一根拐杖的爷爷说话了。

“刚刚的叫魂声是从三里铺传过来的?”爷爷说。

“是啊,三里铺死人了哩。”那人说。

“你熟悉三里铺的人?”爷爷说。

“不熟悉,但我知道那样的叫魂声一定是从三里铺传过来的,因为只有三里铺的叫魂声能够传得这么远。”那人说。

“为什么?”爷爷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一准儿就是哩。”那人说。

如今这个社会许多人会当心陌生人,那个时候的社会许多人同样当心陌生人。因此,尽管那个年轻人主动与爷爷说话,爷爷说他的眼神里还是流露出警觉和不屑,他的神情也立刻显现出局促不安,便不再搭理那个年轻人,而是掉头顺着那条弯曲的小路继续朝着米村的方向走去。爷爷说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大雪天的晚上紫穗槐林子里有这样一个年轻人,漂亮的翠儿奶奶门前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年轻人?这样的年轻人会不会给翠儿奶奶带来危险?于是,爷爷掉头又朝着米村的方向走去。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年轻人好像不愿意跟在他的后面,朝着他的相反方向走了。

这条看似平淡的弯曲小路还藏着多少秘密?弯曲的小路是不是在雪天的夜里总会化成一条迷魂之路?九十八岁的爷爷对我和小豆子说,与那个年轻人一番说道之后,他心里在不住地打鼓,但翠儿奶奶的样子却一直冲撞着他的心尖,促动着他加快步伐,恨不能一下子又回到翠儿奶奶门前。这时候,爷爷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而且拍得很用力,他都有了疼痛感。爷爷突然一激灵,抬头发现那个“狓子”一样的东西竟然站在不远的一个树枝上,喑喑地冲他笑笑,然后双手抱拳,做了一个拜托的动作,忽地化作一股白煙,不见了。

此时,阴沉的天空突然亮了,窄窄的上弦月一下子露了出来,爷爷说他感觉到了四周的寂静,一丝风也没有。放眼望出去,被积雪覆盖着的紫穗槐林子如一片亮晶晶的湖泊。看久了,脚步恍如腾空,魂若离世。于是,爷爷又打了一个哆嗦,不知如何是好。是“狓子”还是翠儿那男人的魂灵跑来了?“狓子”不是已经“屁”了吗?魂灵也不可能看得见?爷爷有些怕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魂若离世了。

述说到此,爷爷双手颤颤地再一次端起小豆子给他倒的那杯茶,轻轻喝了一口,再喝一口,说你们知道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和堂弟小豆子相互对望一下,又同时把目光投射到爷爷脸上。爷爷在笑,笑得很灿烂。之后,爷爷又呵呵笑出了声,然后感叹般地说了一句:“这事还真就‘屁了呢!”

开始我和小豆子不知道爷爷在说什么,后来才明白,他所说的“屁”了是指那个晚上根本都没再能返回到翠儿奶奶门前。尽管掉头走的时候浑身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但没能走回翠儿奶奶门前那可叫一个真呢。但爷爷说,那一刻他不管不顾了,再也不去想那个对他做出拜托动作的东西,只管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分明已经走出了紫穗槐林子地,分明已经走进了米村的街巷,分明已经看到了翠儿奶奶家的大门。

这里需要做个补充,爷爷失去那只右脚后在玉翠茶馆养着的时候是去过米村的。米村是翠儿奶奶的婆家,虽然翠儿奶奶男人早已死去,但那里依然是她的家。爷爷能够走动的时候也断不了去米村帮翠儿奶奶拿些物件。因此,爷爷说他知道翠儿奶奶家高高的大门,他知道翠儿奶奶家青砖砌着的院墙。爷爷说他特别喜欢那么有味道的大门和院墙,那大门和院墙散发着令人感动的气息,很多年后爷爷坐在这里给我和堂弟小豆述说曾经的经历时,爷爷依然能够感觉到那样的气息。

“你们不懂,许多时候看上去没有生命的房屋或大门或院墙都是有气息的。”爷爷说。

“有些气息能够深入到人的五脏六腑,随生命的延长而延长,随生命的缩短而缩短。”爷爷说。

我和堂弟小豆子被九十八岁爷爷的述说惊住了。爷爷不是在讲过去,爷爷也不是在讲故事,爷爷是在给我和堂弟小豆子讲哲学哩。一个曾经的跑冰汉子,一个用一只脚赢得翠儿奶奶芳心的跑冰汉子,咋能讲哲学呢?这样的疑问是堂弟小豆子后来与我争论时生发出来的。一直到后来爷爷驾鹤西去,我和堂弟小豆子也没能争论出答案,只好猜测翠儿奶奶是个不得了的女人,是她影响了爷爷,也是她滋养了爷爷。

爷爷告诉我们,他后来分明已经返回到了翠儿奶奶的家门口,分明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拐杖,他说用拐杖敲门肯定比用手敲门响亮得多,阴沉的天空已经亮了好几个时辰,窄窄的上弦月却一下子不见了踪影。爷爷说得赶快敲开翠儿奶奶的门,他还想见到日思夜想的翠儿奶奶,否则他会窒息,他的生命甚至都会离开身体的躯壳而去,然而……爷爷不想再对我和堂弟小豆子说下去了。爷爷说他累了,毕竟年事已高,又是在述说刻骨铭心的经历,刻骨铭心的经历会特别伤心眼儿,会特别伤气血。因此,爷爷没有继续述说,而是颤颤地站起来,颤颤地躺在那张专门为他制作的宽大床上。

爷爷就是爷爷,虽然已经九十八岁,但性格显示出的惊叹之美,使我和堂弟小豆子不得不惊叹。过了很多天,爷爷又把我和堂弟小豆子喊到跟前,说:“你们知道那天俺举起拐杖,敲你翠儿奶奶门时发生了什么吗?”

我和堂弟小豆子再一次相互对望,再一次把目光投射到爷爷脸上。爷爷还是在笑,但这一次爷爷没能笑出声来,那笑只是在他满是皱褶的脸上显现着。之后,爷爷骂咧咧地说出了一道风景:“奶奶个球!邪门儿哩,俺那拐杖刚刚敲下去,天就亮了,你们猜俺站在了哪里?”

我和堂弟小豆子再把目光投射到爷爷脸上,他笑出了声,说:“奶奶个球!邪门儿哩,俺竟然站在俺自己的那间小屋门口!天上雪花又飘了起来,呼啦啦的西北风已把小屋子的门吹开,小屋里灌满了寒冷的气息……”

我和堂弟小豆子再一次被惊住!爷爷来回走了一夜,本来是要返回翠儿奶奶家,竟然又回到自家小屋的门口,可真叫一个诡异!爷爷说这时身后忽然有一个人对他说:“累了吧?快回屋歇会儿吧,别再折腾了。”

爷爷抬起头来一看,身边竟然还站着那个年轻人。年轻人身穿白衬衫和粗布裤,身材极壮。他手里依然捏着一把蒲扇,依然在扇来扇去。爷爷想问问年轻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从昨儿夜里就跟着自己,但爺爷说还没能问出口,年轻人同样做了一个拜托的动作,像一块艳丽的花头巾,在眼前飘零般地消失了。于是,爷爷眼前再一次闪现出夜晚的情景:飘着的雪花,紫穗槐林子,弯曲的小路,蹲坐着的狓子,响亮的叫魂声,翠儿奶奶家的大门和院墙,摇着蒲扇的年轻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俺想了一生,至今也没想通。”爷爷说。

我们清楚,爷爷一生至深地爱着翠儿奶奶,尽管翠儿奶奶死了很多年,每年到忌日,爷爷都会让我们堂兄弟十一个跪在翠儿奶奶坟前,望着点燃的一大堆纸钱袅袅升腾。爷爷说,看到往上升腾着的烟了吗?那是你们的翠儿奶奶,看看,她长得多漂亮……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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