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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

2017-03-29张钰弦

创作与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阿文师母星河

张钰弦

等干完了这一票,我就回永县去。

说这话的是陈影,他黝黑结实的肌肉在斑驳的树影之间若隐若现。而他也忘了自己是第几次说这话,第四次?第五次?他数不清了。

大师兄,小个子阿文说,别这么说话,不吉利。

他摇了摇头说,你们呐,没事少看那些电影电视剧的。

他的眼睛狡黠地一眨,说,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是你们大师兄?

为什么呀?

在我头里的那几个啊,都死了!

陈影说得倒也不全是假话,反正做他们这一行的,随时都会有以身犯险的遭际。这几年来,每每他想从这一行里抽身,师父都会再度找到他,对他说,再帮师父一把,好不好,那些毛头小子,靠不住。你也知道,师父已经一把老骨头了……每当他听见这样的话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很难拒绝,毕竟是师父在他最潦倒落魄的时候,帮了他一把。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一幅名画,据传,这是李江山在去世之前的最后一幅画了。他们取得这幅画之后,只要再静静地等着老头死,就能出手一个惊天的价钱。对于这一票究竟能赚到多少,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师父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这天他与阿文一起去踩点,那里是李江山经纪人的私人宅邸,据传他一早便从李江山手里取到了这一幅画,却迟迟不肯将它的存在向世人公开。那人想必有着与陈影的师父同样的想法,而根据坊间传闻,李老的仙去也许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那是一幅孔雀图,他记得师父这样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见到过李老画过孔雀,正因为如此,它的存在才显得弥足珍贵。

书画界的传奇人物李江山在大限将至之际所画的居然是一幅孔雀,这多少让人有些疑惑不解,相较于孔雀,似乎画几只仙鹤更为合理。这究竟是老爷子在向世界展示着他的倔强与倨傲,还是他悟出了某种更为通达的人生哲理呢?他画的是一只鲜活的孔雀还是垂死的?但是也有人说,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因为李江山患的其实是阿尔兹海默病,或许他只是在自己失去行动能力之前,回到了他璀璨耀眼的青春岁月。

陈影看着眼前这座房子,房子的三面是平原,只有背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从河里进入房子的难度和危险都是最大的,这也意味着,他们要选择这条路了。

那个穿黑衣的男人找到祝星河的时候,后者并不感到意外。那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身形显得很干练。他来到祝星河的工作室,敲了敲门。是黄昏,暮色随意而散漫地泻在祝星河眼前的画纸上。

这一年祝星河二十八岁,她对男人的来意其实一无所知。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人生的转折与意外,往往在仓促之间,忽然来临。

请问,你是祝星河小姐吗?

整个工作室只有他们两个人,祝星河放下画笔,点了点头。

是我,请问您是……

男人说了一个名字,同时递上了一张名片。但是后来祝星河想,那不过是一个假身份罢了。男人看了一眼画布,说,画得很漂亮。

谢谢。

男人坐下了,问,祝小姐,请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她笑一下,說,我么,我现在在一个美术辅导班教学生,除此之外,我自己做一些工艺品在网上卖,你看这个……

只听男人说,我听人说,你是李江山最看好的学生。

不……祝星河支吾道,不能够这么说……

李老最看好的学生,男人说,不应当屈居在这种小地方。

沉默。男人接着说,我听说,你一直想办个人画展。

祝星河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了,她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必紧张,那人说,我不过是一个想要帮你的人。

帮我,她冷笑道,怎么帮?

我想,男人说,你好像很久没有去看望你的恩师了。

一提到李江山,她想起来,自从上一次在李家那一次歇斯底里的争吵过后,自己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过他了。那时候她刚刚研究生毕业,想去一所美术馆里谋个职位。她一早便与李江山说好,想让他帮她写封推荐信,李江山也很快就答应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被一拖再拖。

她打电话给家里人诉苦,家里人说,这你还不明白么,他是在等你有所表示。

她说,不会,老师不会是这种人。

家里人说,会做这种事的人,难道会叫人看出来么。你要想要这一份工作,就拎点钱上门去试一试。

她默然,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父母还要供妹妹和弟弟上学。挂断电话之后她咬一咬牙,向朋友借了两万块,装在一个礼盒里,便上李江山家登门造访了。那天天色阴沉沉的,她见到老师的时候老师正伏在案前作画,他的背影一起一伏,很吃力的样子。师母走上前去,说,老李,歇一会吧,你看,星河来了。

而李江山仿佛没有听到似的,依旧在案前工作着。而就在她走上去挽住李江山的胳膊的时候,他一转头看到了祝星河,向她吼道,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家里?

她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情错愕地说,我是星河啊……

李江山伸手去推她,我不认识你,给我滚出我的房子!

她被推得一个趔趄,堪堪站稳,突然高声说,李老师,我还叫您一声老师,是因为我一直非常敬重您。可是我没有想到,您居然会是这么一个人,我到底是哪里得罪您了,您要这么对我……

她一路骂着出了大门,身后传来师母的唤声,她全然顾不得了,泪水不住地落下来。走了很远她才想起自己应当将礼盒也带走,可是已经拿不回来了。最后,她蹲在马路旁,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而直到过了半年之后,她才明白过来,老师当时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罢了。但是她在明白这件事之后,也并没有再去看过李江山,不为别的,是那两万块钱弄得她实在尴尬,而她委实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过得越久,这件事也越来越难以被提起,她宁愿它随时间一起慢慢淡去。

他们在路边的大排档喝酒,一群人吆五喝六的,都醉得差不多了。陈影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师父,师父真的已经老了,皱纹很多,几根发白的胡须零散地扎在下巴上。

他给师父点了一支烟,说,师父,等干完了这一票,我想要回永县去。

师父只是眯起眼睛看着他,说,怎么,你才这么年轻,就想着要告老还乡啊。

他揶揄道,师父,不怕您笑话,我有的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有点老了,在外头的这些年,总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虚虚浮浮的,心里老是不踏实。

师父没有接他的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的目光看着远处,喃喃道,好啊,走了好,都走了吧,留下我这孤家寡人……

陈影急忙说,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师父说,小影,你还记得那时候,我带着你们几个出来要饭的日子吗?那个时候苦是苦,做点小偷小摸的,日子倒也舒坦。现在你们一个个的,都有本事了,我这一把老骨头,怕是早就跟不上时代潮流喽……

陈影急忙道,师父,您怎么会老呢?他看看身边的几个师弟,说,他们几个,以后还指着师父您吃饭呢。

师父笑了笑,说,你不用这样安慰我,我自己有多少手段,自个清楚。要不然的话,姓张那小子也不会背着我单干了。我混迹江湖二十多年,才有了金九爷这个名号,只可惜,师门不幸啊……

陈影知道,师父说得是他从前的师兄,他走的时候几乎把当时的师兄弟都带走了,只剩下了陈影一个。那是在六年前,自从那之后,他就变成了大师兄。

时候差不多了,师父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住的地方不算宽敞,却也并不破败。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盯着墙上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其实逆光得厉害,只能隐约地看到一个轮廓,但他自己心里清楚,那是他自己。

他躺在床上,忽然之间,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的,他起身,将那张照片摘下来,揣到了自己怀里。

男人走了之后,祝星河就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她回到自己租的房子,是一间便宜的小屋,就在这座城里最宽的那条河旁边,每一夜,她都能听见河水匆匆而过的声音。

这天她梦见自己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面有一个人,她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但她隐约可以感觉到,那是李江山。

只听李江山用低沉的声音对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

然后她就被惊醒了,冷汗甚至浸湿了枕头。

她有时候还会梦到另一个人,依旧看不清脸,但她知道那是一个高大而健壮的男人,她慢慢走向他,怯怯地问,我认识你吗?

梦里的男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更多的时候,她只听见湍湍的流水声。

三日之后她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边问,祝小姐,你考虑好了吗?

她想了一下,说,是的,我都考虑好了,你们说的这件事,我会去做好的。

那么,你觉得你需要多久时间呢?

她说,给我一个月时间吧。

好的,我们会尽快把订金打到你的账户上。

好的,再见。

接到电话的当天下午,祝星河就跟師母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听到祝星河的声音,起初是非常惊讶,后来就变得有些欣喜了。祝星河在电话里说,不知道有无机会可以去见一见李老师。电话那边说,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但是你要有心理准备,李老师他,现在已经几乎不能说话了。

祝星河约好了时间,挂断电话,眼角迸出几滴泪来。她飞快地将它们揩去,对自己说,没什么,不要紧的,这也不过是,生活所迫。她反复告诉自己,不必为此不安,她只是需要一笔钱,但她的手还是一直在颤。

见到李江山的时候,是一个夏日的正午,屋子里面闷热得厉害。师母招呼过她之后,就进屋将李江山推了出来。一见到李江山,她几乎觉得手足无措了,相较于四年之前,他的头几乎小了整整一圈,五官有些奇怪地蹇缩着。他用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前方,师母说,江山啊,你看谁来了,是星河啊。

李江山的面上没有表情,他的双唇一张一合着,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祝星河蹲到李江山面前,说道,老师,我是星河,我来看您来了!

师母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坐吧,他就是这个样子了。

祝星河怔怔地看着李江山,他几乎已是一具空壳了。

祝星河在沙发上坐下,师母说,星河啊,你能来就太好了,这几年来,我一直有点过意不去……

祝星河急忙说,师母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过意不去的应该是我才是,您看我,我那个时候……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啊。

两个人坐在客厅里,把话都说开了。祝星河趴在师母的怀里,只是不住地哭泣。

师母一面垂泪,一面抚摸着祝星河的头,说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好容易止住泪,祝星河坐定了身子,说,师母,我去洗一把脸。

她在洗手间里,呆呆地望着眩目的白光,低声道,祝星河啊祝星河,不要忘了你此行的目的。

她恢复常态,返还客厅,走上前去依偎在师母身旁,说,师母,我能看一看李老师作画的地方吗?

及至真正行动的那一天,陈影却觉得心里涌上莫名其妙的不安,好像这“最后一票”四个字真的有魔力似的。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与几个师弟一起向目的地走去。

二更时分,他们一行四人,上了一辆小船,船慢慢向着那处宅邸靠近了,陈影忽然想起他从前看过的一部港片来,叫做 《纵横四海》,讲的是三个人去盗画,忘了结局是怎么样的了,似乎有人死了,有人永远离开。

他们留一个师弟把风,顺着矮坡爬了上去。这一趟行程居然十分顺利,但是当他们在那座略显空荡的房子里翻翻捡捡的时候,一切又不像是那么回事了。

他花了三十分钟打开了保险箱,里面却是空的,像是对他们的嘲笑。这家的主人无疑是防盗方面的高手。他忽然有点怀疑起师父的判断了,师父已经春风得意了这么多年,这一次,他会不会扑了个空?

他坐在客厅中间的沙发上,脑子飞速地旋转着。客厅的正中央摆着一张硕大的结婚照,他于是盯着那个男主人。这是一个眼睛狭长的男人,幽暗的房间中,他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诡魅。

这时侯阿文说,师兄,我们怎么办?

他低低道,不要乱,再找一下暗格。

他仔细地想了想,好像遗漏了什么似的,但是自己到底遗漏了什么呢。忽然之间,他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跳起来,走到客厅正当中,踩着桌子,将那张结婚照取了下来。

就在他把照片取下来的那一瞬间,警报声忽然响起来了。他一惊,怎么会有警报,这里的保安系统已经被检查了好几遍了。但他来不及细想,在结婚照的背面摸索着,里面有一个夹层,他将里面的东西抽出来,是一张画。

是孔雀。

他急忙跳下桌子,说,撤。

原来他们都想错了,那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长卷式的画。陈影将画小心地卷起来,急匆匆地离开了房子。

几个人都回到了船上了。阿文兴奋地说,师兄,你可真行啊。

他说,少废话,快点开船。

一直到船开出去有一段路程了,他才将手中的画小心翼翼地展开。在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见那真的是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只是,他立即发觉了这只孔雀的不同寻常之处,他似乎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孔雀,它虽然正在开屏,可是眼睛里的神情,却一点也不像是在炫耀。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时候,这只孔雀并不是在森林里,在它的身后只有一片模糊的灰色,仿佛是茫茫的大海。而且,它的数量只有一只,这让它看上去多少有些孤单。

在这只孔雀的脖子上,他还看见了一点水渍,难道是因为保管不善,被水洇湿了吗?他只觉得有些想不通。

陈影只是全副身心地看着这幅画,却没有发觉,船行的距离比来的时候要更远了。

师兄,阿文说,也让我看两眼呗。

好,你别弄坏了。他一面将画递给阿文,一面观察着四周围的情况。阿文借了画,却也没有看,只是小心地卷好了。而陈影只觉得周围变得有点陌生。还未来得及细想,他只觉得身后有一阵风声向他袭来。

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一根棍子却已经打在了他的肩頭上。

是另一个师弟,还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几个人已经围了上来。

他忽然间懂了,兔死狗烹,这样的事情居然也发生在了他身上。他慌忙地挣扎着,拽住其中一个师弟的衣领,叫道,是师父吗,他要弄死我?他要弄死我?

阿文抱住他的腰,说道,大师兄,你可千万不要怪我们……

他一肘打在阿文的背上,又多挨了几棍,好不容易才挣脱开他们,纵身一跃,跳进了水中。

师母看看祝星河,说,好啊,我带你去。

她随师母来到李江山的画室,这里仿佛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带着一种阴冷的气息。桌上摆着几只画笔,一方砚,还有两方印章。

她看着屋里萧瑟的陈设,心头涌上无尽惆怅,说,师母,我能请求您一件事吗?

师母微微一怔,说,你说就是。

她说道,我记得老师作画所用的宣纸都是单独订制的,品质特别好,不知道,您能不能送我几张?

师母笑一下,说,这个好说,反正这些纸放在这里,也是没有人用的,送你多少都无所谓。

趁师母转身之际,她走到桌前,将那两只印章捉到了手中。

师母执意要留她吃饭,但她推说自己还有事,不便久留。临走的时候,师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看着眼前的老人,笑着说,我先回去了,等过些日子,我再过来看老师和您。

她抱着那一卷宣纸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阳光那样炙热刺眼,她却浑然不觉。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坐在轮椅上的李江山的,蹇缩着的脸容来。那个梦中的老人还未曾等到她,便已经离她远去。

她想起那一天,在她的工作室里,那个男人对她说,我看过你的画,清楚你的实力,这一幅李老的遗作,你来画最为合适不过。

她没有想到男人是为这件事来的,她说,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而且首先,我不可能达到老师的水平。

男人说,李江山现在的样子,你一定是没看到吧,如果说他的水平退步了,没有人会有所怀疑,更何况,我并不是要你去单纯地模仿他,而是要化出一些新的东西在里面。至于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就要靠你的悟性了。

这都是我老板的意思,男人解释说,我老板说,李老师经常在他面前夸赞你。

她一惊,说道,你老板是谁?

这个你就别问了,男人说,反正只要李老师一去,以我老板与李老师的关系,他如果说这幅画是李老师的遗作,是没有人会质疑的。当然,如果我们到时候觉得你画出来的作品实在水平不够,我们会另外找人的,只是报酬方面,就要委屈一点了。

男人的话听得她一身冷汗,原来李老师身边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小人。在那一瞬间,她很想将男人骂回去,但她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

男人是有备而来的,那个藏在幕后的人,他清楚她的弱点。男人说,你不用急着答复我,三天之内,给我打电话就行。

说完男人就离开了,只剩下祝星河一个人对着空荡的工作室发呆。窗外,低垂的暮色已经缓缓地铺展了整个天空,纵然她有天赋,到最后也不得不湮没在这座迷宫一般的城市之中。而在这座城市里,还有着许许多多像她一样的人。她对这个地方非常失望。

此刻她只想离开这里,然后重新开始。

她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了,同时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十分怀疑。但是无论如何,背叛已经发生。现在她所应当思考的,是她自己要画什么。尽管这幅画最终出自她的笔下,但它势必将依然属于李江山。

她回忆起李江山的生平简介,三十年前,他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靠着自己的一支笔闯荡江湖,取得了常人所望尘莫及的成就。他依靠的到底是什么呢?而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如烟尘般散去了。无论一朵花开的时候如何繁盛,它终究有萎谢的那一天。而坐在轮椅上的那个李江山,又应当用怎样的姿态,来面对这一切。

这天她在江边散步,忽然想到了什么,飞快地返还桌前,画了一只眼睛。那是一只盛气凛然的眼睛,带着不甘与绝望审视着她。

她心中一凛,急忙将画纸掩上了。

当夜她又梦见了李江山,她站在河的岸边,而李江山站在湍湍的江水之中。然后她醒来,心里说,这也许是他们的一段缘分吧,是他在冥冥之中选择了她为自己代笔,因此她才会对自己画出来的东西感到如此陌生。

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祝星河终于想到了自己应该画什么。

她要画一只孔雀,而那孔雀就是李江山。那注定是一只绝望的孔雀,可是纵然那是一只绝望的孔雀,它也要摆出一副骄傲的神态来,因为它是一只孔雀。

在调色的时候,她又有些迟疑了。这幅画到底应当是彩色的,还是墨色的呢?在李江山的画作里,似乎水墨画居多,而且很多大家的暮年之作,都是倾向于写意的。但是这一次,她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反其道而行之,来一次精细的描摹。只不过她所描摹的并非孔雀,而是李江山。

这件事情做的很迅速,她取出一张半新不旧的宣纸,连草稿也没有打,就开始试着画起来。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画得有些呆板,第二次又觉得孔雀不像孔雀,倒是有点干瘦了。李江山虽然蹇缩,孔雀却是要舒展的,在孔雀开屏的时候,它其实是想要将自己的身体舒展开来。她摇了摇头,不行。

我不行,她这样想,无论我怎样努力,凭现在的我,绝对无法达到老师的境界。

一种冰凉的感觉从头到脚蔓延开来,她试图回忆起观摩老师作画时的种种细节,却发现结果是徒劳的。在历经了人生的种种悲喜之后,老师的画已经无法用任何技巧所解释。

但是事已至此,她已经无法再回头。

到最后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画了些什么。这是孔雀,却绝非什么富贵之鸟。它的身体张扬,目光却是平静而超然的。而在孔雀的身后,她几乎什么也没有画,只是涂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灰色。

她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一滴眼泪自她的眼角滑落,落至孔雀青色的脖颈上。

她再也忍不住了,丢下笔,掩面哭泣起来。

而她见到那个叫做陈影的男人,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陳影在水中拼命地游着,深秋的河水寒意深重,令他几乎无法忍受。但他还是很快游到了岸边,在陆地上一瘸一拐地跑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师弟们很快就会追上来了,但他的双腿偏偏不听使唤。前面有一幢略显陈旧的居民楼,他急忙走上前去,几下弄开了一扇窗户,钻了进去。

那是一个卫生间,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倚在窗户边上。黑暗之中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谁?

他低声道,不要出声,有人在追我,我只想暂时避一避。

黑暗里真的就没有了声音,他听见有脚步声逐渐接近,而后又慢慢地变远了。

陈影这时侯才松了一口气,瘫倒在角落里。

卫生间的灯被打开,他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睡袍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祝星河,她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

陈影小声地骂了一句脏话,说,我哪里会知道,那个老狐狸,我给他卖了一辈子的命,到头来,却落到这个下场……

祝星河说,你最好快些走,不然我报警了。

陈影说,你放心,我不会麻烦你的……他说了这话之后,想挣扎着起身,却在挪动了几步之后,再度重重地跌到了地上,昏了过去。

醒来陈影便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沙发上,眼前是灰暗的天花板。他只觉头痛得厉害,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

醒了?是祝星河略显慵懒的声音。

她接着说,你运气不错,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劳累过度,他们一定追了你很久吧?

陈影张开发白的嘴唇,说,我以为你一定会报警呢。

祝星河说,用不着,我怕麻烦。

哦,陈影眨一下眼,你犯了事?

和你无关,祝星河端起一只碗,说,把这个喝了吧,你发烧得很厉害。

不管怎么样,陈影说,你救了我的命,我应该感谢你。

他把药一口气喝了,又说,你放心,我一恢复过来就会离开,以后,你要是有什么用得到我陈影的地方……

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祝星河淡淡地说,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陈影看着坐在桌边的祝星河,忽然觉得这个女人身上围绕着一种奇异的气氛。她仿佛想将自己与这个世界相隔绝开来。

这时候女人说,你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两个人坐在饭桌前吃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陈影光着身子披着祝星河的一件红色大衣,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他说,今天是周二吧,你不用上班?

祝星河没有说话。陈影又问,你是做什么的?

沉默了一会儿,祝星河说,我已经没有工作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离开这个地方。

哦,陈影说,那你猜一猜,我是做什么的?

我没有兴趣,如果你觉得身体已经恢复了,请你吃完饭就走吧。

陈影看着这个女人,撒了一个谎说,现在恐怕还不行,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再歇上一个晚上吧。

祝星河看他一眼,说,你想呆就呆吧,无所谓。

陈影来了兴致,说道,你不怕我是个坏人?

祝星河说,你不像,看你的样子,倒像是个做苦力的。

你看错了,陈影笑着说,其实我坏透了。

是吗,祝星河说,昨晚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追你?

他们想做掉我,这样分赃的时候就能少分一份。

好了,祝星河说,我没有工夫听你在这里瞎扯,不想说就不说吧,我回房间了,桌子上有药,你要记得再吃一次。

这次陈影结结实实地怔在了那里,这个女人像一个谜,她为什么对自己的来历显得漠不关心?是她对自己的眼光太过自信了,还是说,她觉得这些无关紧要?在他刚刚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

祝星河对这个跌倒在她家的陌生男人的出现多少有些意外,却并未到了惊恐的地步。她走上去探他的鼻息,他的呼吸很正常,也许他只是过分疲累了,江湖这么大,他不过是一个无意之中的闯入者。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他弄到沙发上,男人的外套已经湿透了,于是她把它脱了下来,翻捡着口袋里面的物品。里面有一个已经被水泡坏的手机,一把小刀和一张照片,这说明他是从河里游过来的。她看了看那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模糊的人影,然后她走到窗户前,点燃了一支烟。

距离她完成那幅画已经过了三个月,可是她依旧没有离开。她想她是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一件迟早都会到来的事情。她望着沙发上的陈影,他的身形魁梧而健壮。她想起在这几年之间,虽然也交过几个男朋友,却无一例外地无疾而终。她并不是一个很有姿色的女人,但她却常常觉得那些男人们配不上她,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孤芳自赏与自命清高。

而眼下,这个男人从天而降,但已经什么也改变不了。

在与陈影交谈过后,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也许有些危险。然而在完成了那一幅孔雀之后,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在经历了这件事之后,她自以为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到震动。

但是陈影的某些举动还是让她感到惊异,比如他迟迟不肯离去,总是一个人喃喃自语,像是在计划着什么。这样过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陈影从外面弄回来一只烧鸡,他敲她的门,问她要不要吃烧鸡。

然后她真的有些生气了,打开门,说道,我看,你是把这里当做你家了吧。

陈影笑一下说,你别着急嘛,不怕你笑话,我还真的是没有地方可去了,不然也不至于赖在这里。不过你放心,这事很快就会解决的。

祝星河在他的语气里听见了一丝辛酸的味道,便说,你也不必着急,慢慢来。说话之间,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桌前拿起那一张照片,对陈影说道,这个是你的吧,还给你。

陈影接过照片,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凝重,道了谢,将照片揣回上衣口袋里。

她听见他若有若无的叹息声。陈影说,我想,也许我这辈子都没法再回到永县去了。

永县?

是的,那是我来的地方。

两人又坐在桌边了,只听男人说,我原本想,这件事情一完,我就回到永县去,虽然我也不清楚回去有何意义,只是单纯地觉得,人在外面漂泊久了,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人回去,总归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是的,祝星河并没有听清陈影的话,只是附和道,不错……

然后陈影说,这张照片是我离开永县的时候照的,但是过了这么久,我已经忘记了为我照这张照片的是谁,那时候我也许十二岁吧,也许更小一些……

怎么,祝星河说,你忘了你是怎么长大的了吗?

我不知道,陈影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我的记忆里就只剩下师父了。自从我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你只有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等到我走了很久很久,再回头的时候,却发觉已经找不回旧时的路了。

他说的很慢,说到末尾,忽然流了泪。祝星河侧一侧身,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翌日祝星河在师姐那里得到消息,李江山在凌晨三点,正式地与这个世界告别了。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祝星河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独自一人在沉黯死寂的房子里暗自垂泪。她想或许在几周之内,那幅号称是李老遗作的孔雀图就会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对于它是真是假,世人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判断。

陈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她以为他是走了。就这么到了下午,陈影的声音却再度在她身边响了起来。

他递给她一张纸巾,说,有什么麻烦就告诉我,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如果有需要我做什么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她摇摇头,说,不必,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你见过孔雀绝望时候的样子吗?

你说什么?

我的老师死了,祝星河说,我最后一次去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什么人也不认得。但是在他的眼睛里,还有着那一份大家的风范。我想,这也许就是孔雀绝望时候的样子吧……可是即便是一只绝望的孔雀,它也要摆出一副骄傲的神情来,因为它是孔雀。

陈影其实并不明白祝星河在说什么,然而在听到这番话之后,他的脑中蓦地想起他在船上看到的,那只带着奇异姿态的孔雀来。他想他终于弄明白了为何那只孔雀的神情令人如此不解,也许那就是眼前的女人說的,所谓的绝望的孔雀吧。

他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只是淡淡地说道,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哦。

如果我能回来,陈影说,我会再找机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但是现在,我必须要去完成一件事情。

我已经说过了,你不用报什么恩,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不,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陈影站起身,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人说,我叫祝星河。

陈影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口袋,走出了门。

那里有一把枪。

陈影找到阿文的时候后者正坐在酒吧的吧台前,他见到陈影的第一句话是,师父把钱分给我们之后,就消失了。

哦,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对我下手?

阿文摇摇头,说,我知道你心里恨师父,可是你们毕竟有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

陈影拾起一只酒杯,说,这个我都懂,我只是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明白是什么断送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

阿文说,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陈影说,是的,我能找到他。

阿文看着陈影,说,我跟你一起去。

陈影走出酒吧的时候,想,也许如今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师父的踪迹了。他于是又回到六年前,他们曾经躲过当地黑道追杀的一个地方。他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是他的其他师兄弟向外人透露了师父的一次行动,自从那次之后,这个地方就成了他们最后的避难所。那其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院,只是躲在无数迷宫般的小巷里,因此变得隐蔽了。他让阿文在门口把风,自己悄悄地翻过了墙院。

陈影站在卧室门边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他发觉门并没有上锁,于是轻轻地把它推开。床上仿佛有一个人影,但他清楚那不过是一个假人,师父可以在任何地方休息,除了床上。

这时侯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来了?来了就坐吧。然后灯光亮了起来,师父就坐在桌前,看着他。

陈影站在门前,没有动作。

只听陈影说,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所有人抛弃你的时候,是谁还在你的身边。

一阵长久的沉默。师父说,我当然记得,可是我也记得,这十几年间,我从来没有一次在床上睡过觉。如今我老了,人一老了,就什么都怕……我只是想安稳地过完我这辈子,而你,是唯一一个清楚我所有底细的人。

陈影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说道,怎么,你难道还信不过我,那我拼了这么多年的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师父的脸上露出一种懊悔的神情,他说,小陈,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这一次,是我老糊涂了……这么对你,我现在也很后悔,我不知道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我,我实在对不起你,如果你想要我的命,随时都可以拿走。

陈影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杀你,但是从今以后,我们就恩断义绝。

他接着说,除此之外,我还想要一样东西。

你只管说就是了。

那天晚上偷来的孔雀图,我想要那个。

让陈影微微感到意外的是,师父居然很快就答应了。他点点头,说,好,就当做是我们师徒分别的礼物吧。

然后他将桌前的抽屉缓缓地拉开。

陈影看着师父的手,看得出那只手曾经苍劲有力,如今却像被罩上了一层灰。而就在师父将抽屉拉开的一瞬间,师父的手上,忽然多出了一把枪。

枪声响了两下,然后夜再度重归平静。

阿文急急忙忙地冲进了屋,看见陈影倒在门前,手中拿着一把枪。他们的师父倒在屋内,一动不动了,鲜血自他的身下不住地涌出来。

陈影的枪伤在小腹上,阿文抱住陈影的胳膊,说,师兄,我带你走。

陈影摇摇头,说,别费这个工夫了,你,你快在房间里找找那幅画……

阿文执意要扶起陈影,陈影一把把他推开,说,一会儿警察该来了,你快点找,就是那幅孔雀图,找到之后,把它交给一个祝星河的人,告诉她,这是我报答她救命之恩的礼物,她住在……

陈影的气息眼见越来越弱了。阿文在屋里找了几圈,说道,师兄你看,画在这里呢,你跟我走,咱们亲手把画送给她……

但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一天的夜晚,响了很久的警笛。

在深秋的一个清晨,祝星河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她打开门,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年輕男人的表情看上去很是郑重,他说道,请问祝星河女士住这里吗?

祝星河说,我就是。

男人将手中的一个长条状的盒子递给她,说,这是陈影让我送给你的,他说,是为了报恩。

祝星河思忖了一下,笑了,一面打开盒子一面说,是么,也难得他还记得,他自己怎么不来?

男人沉默了一下,答,他来不了的,因为他已经死了。

祝星河怔在原地,惊叫道,死了?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她向盒子里看去,盒子里只有一幅画,祝星河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它。

那是一幅孔雀图,在孔雀的脖子上,她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滴眼泪。

祝星河来不及细想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只是觉得忍不住想要发笑,又好像想要大哭。但她最终既没有笑出声,也没有哭出声来。整个萧瑟的秋天就这样在她的身后无声地逝去。

末了,她合上那幅孔雀,想,这一次,他大约真的回到永县去了。

本栏目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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