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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泊“八百里”之说辨正

2017-03-24贾长宝

贵州文史丛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梁山泊

贾长宝

摘 要:梁山泊方圆“八百里”之说因《水浒》的流传而举世皆知;但是,事实上该说法既不见载于宋元地理志书,亦非古代小说家的原创,而是由从《涑水记闻》到《事文类聚》等五本宋人笔记对一则材料的不断传抄讹变而来。现利用版本目录学的研究方法,先还原文本讹变的发生过程并分析其原因,再针对该则材料中两个要素的历史背景——即熙宁时人对《农田水利利害条约》的评价,与王安石、刘攽二人的交恶——进行考证与讨论,最后指出:“八百里”之说绝不可作为开展历史地理研究时的依据。

关键词:梁山泊 八百里 宋人笔记 讹变 王刘交游

中图分类号:K2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7)01-46-51

一、《水浒》中的梁山泊“八百里”之说及其影响

元末明初,施耐庵和罗贯中著《忠义水浒传》,小说里以“八百里”来形容梁山泊水域大小的场景共有六处。列引如下1:

第十一回有两处。柴进向林冲介绍说:“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此后朱贵引林冲上梁山,林冲的第一感觉是,“见那八百里梁山水泊,果然是个陷人去处。但见山排巨浪,水接遥天”。

第三十五回有一处。宋江向秦明、王矮虎等人介绍说:“自这南方有个去处,地名唤做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宛子城、蓼儿洼。”

第四十四回有一处。戴宗对邓飞、孟康等人介绍梁山情况:“八百里梁山泊如此雄壮,中間宛子城、蓼兒洼,四下里都是茫茫烟水。”

第七十八回有两处。开篇赋曰:“寨名水浒,泊号梁山,周回港汊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东连海岛,西接咸阳,南通大冶、金乡,北跨青、齐、兖郡。”后高俅要征讨梁山,上奏说:“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非仗舟船,不能前进。”

在这六处“八百里梁山泊”的描写中,除有对水面广阔、山寨地形险要的描写外,还涉及州县地理和交通大势。明清时期,《水浒》影响极广大,“八百里梁山泊”之说因之名扬天下;乃至后世不修《宋史》、不识沿革地理的文人对梁山泊的大小提出质疑时,总会引用《水浒》之说:1660年前后,清代某寿张令欲修地方志,直言“梁山泊仅可十里,其虚言八百里,乃小说之惑人耳!”2直到1934年,李素英写《大野泽的变迁》,还引《水浒》中“梁山泊方圆八百里”之语,认为“正和《元和志》所言‘南北三百里,东西百余里的话合拍”。1

查阅宋代的《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舆地广记》《舆地纪胜》《方舆胜览》,以及元代的《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和《宋史·地理志》,均不见“八百里梁山泊”之说,可见“八百里”这个数字绝非来自地理志书的确切记载。由此来看,后世未详细考证者认为《水浒》开此说之滥觞,也情有可原。但事实上,施耐庵和罗贯中也只是拾人牙慧,“八百里梁山泊”之说绝非其首创,《水浒》成书前的三个多世纪中已经多次有人论及。在此,有必要对其来源进行详细考证。

二、从《涑水记闻》到《事文类聚》:五本宋人史料笔记中的讹变

考其根源,梁山泊“八百里”之说源自“刘贡父(按即刘攽)好滑稽”的一则典故;仅有宋一代,就至少有五本著作收录了该材料,包括司马光《涑水记闻》、王辟之《渑水燕谈录》、江少虞《新雕皇朝类苑》、邵博《邵氏闻见后录》以及祝穆《事文類聚》等,可见其流传之广。先将司马光《涑水记闻》的原文引录如下:

“集贤校理刘贡父好滑稽,尝造介甫,值一客在座,献策曰:‘梁山泊决而涸之,可得良田万余顷,但未择得便利之地贮其水耳。介甫倾首沈思,曰:‘然。安得处所贮许多水乎?贡父抗声曰:‘此甚不难。介甫欣然,以谓有策,遽问之。贡父曰:‘别穿一梁山泊,则足以贮此水矣。介甫大笑,遂止。”2

司马光所记的这则材料中,核心人物是刘攽,即《资治通鉴》的副主编之一,他以“爱谐谑”、巧言讥讽他人而著称。在此基础上又有三个组成部分:一、有人向王安石献策说“把梁山泊决干,可以得到良田万余顷”。二、献策者被诘问“梁山泊之水应该放到哪里去”。三、刘玢讽刺说“可以再凿一个梁山泊出来储存这些水”。

据邓广铭的评价,《涑水记闻》的史学价值很高,体现在其所记材料的原始与真实性上:

“《记闻》一书,是司马光平时把他所见所闻所传闻的一些与国家的军政大事、或历代皇帝、或文武大臣、或朝章政典、或契丹、西夏等有关事项,随手记录下来,以备将来撰写《通鉴后纪》之用的。”3

同时,司马光仅比王安石年长两岁,刘攽作为司马光修《资治通鉴》的助手,二人长期共事,关系很密切。因此,司马光所记的这则材料,很可能是由当事人直接告知的。在《涑水记闻》的版本中,涉及梁山泊面积的只有“涸之可得良田万余顷”,而无“八百里”之确数。但是,在成书时间晚于《涑水记闻》的几本著述中,对该材料的记载在大意上非常相似,细节却不断讹变,直至出现了“决梁山泊八百里以为田”。下面以史料还原其真相。

对于《涑水记闻》的成书时间,邓广铭云:“司马光这部随手记录的杂记,不但司马光本人在世时不曾加以整理、编次和刻印,在他身后,直到北宋灭亡,也还是没人加以整理、编次和刻印”,但是他征引《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绍兴六年(1136)的一段记事,证明在司马光去世的元佑元年(1086)之前,“在社会上已经广泛地流行着它的一些传抄本”。4因此,元祐年间成书的一些史料笔记就已经开始引用、转录《涑水记闻》里的一些材料。以其中比较早的一本《渑水燕谈录》为例,同样收录了这则“刘贡父好滑稽”的典故,原文为:

“往年士大夫好讲水利,有言欲涸梁山泊以为农田,或诘之曰:‘梁山泊,古钜野泽,广袤数百里,今若涸之,不幸秋夏之交,行潦四集,诸水竝入,何以受之?贡父适在坐,徐曰:‘却于泊之傍凿一池,大小正同,则可受其水矣。坐中皆绝倒,言者大惭。”1

《渑水燕谈录》成书于元佑四年(1089),刊刻于绍圣二年(1095),作者王辟之生活在北宋中期的英、神、哲宗三朝,做了三十多年的 州、县官,按他本人的说法,该书所记皆为他在任上亲身听闻的“闲接士大夫谈议”,即知识分子有关朝政、同僚、文史、艺术的议论,因此大部分内容都很翔实2。王辟记载的这则典故,与《涑水记闻》版本的核心人物、三个要素都完全相同,行文却大相径庭,不像是从《涑水记闻》抄过来的。考虑到《渑水燕谈录》的成书与著者的官衔、交游状况,真实的情形应该是:王辟之写作时,并未真正看到坊间流传的《涑水记闻》传抄本,但告诉他这则材料的人确实是看过的,并且在以“刘贡父好滑稽”为核心的讲述中,把三个要素完整地转述了出来;王辟之觉得值得一记,就按照自己的文字进行了记述,并且加上了“梁山泊,古钜野泽,广袤数百里”之语。毕竟,王辟之常年作为地方官员,年岁差的又多,不太可能从王安石、刘攽、司马光等人的交游圈子中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靖康之变后宋室南迁,即位的高宗命赵鼎谕范冲编类《涑水记闻》,绍兴六年(1136)八月,整理完毕呈缴高宗;绍兴十五年(1145),建州的书坊开始以《司马温公记闻》之名私刻此书3。同年,江少虞所著的《宋朝事实类苑》成书,也收录了这则“刘贡父好滑稽”的典故。江少虞有感于北宋太平之美,为保存事实,给当时和后世提供借鉴,同时弥补前人记载北宋事实“零散琐碎之失”,将散见于群书的北宋历朝史事逸闻分门别类汇编成一书。后世评价《宋朝事实类苑》的辑佚和校勘价值高,就在于其征引确凿,真实保存了所引材料的原貌4。江少虞录“刘贡父好滑稽”照引自《渑水燕谈录》,并注明出处5,因此《宋朝事实类苑》中的典故可以与《渑水燕谈录》视作一个版本。需要指出的是,《类苑》颇受时人欢迎,刊行之后立刻流行开来;南宋文献中不乏当时人阅读《类苑》的记录,可见其影响之广。

因此,到了邵博《邵氏闻见后录》成书的绍兴二十七年(1157),《涑水记闻》、《渑水燕谈录》与《宋朝事实类苑》已经同时在坊间流传了多年。《闻见后录》也记载了这则典故。原文为:

“王荆公好言利,有小人谄曰:‘决梁山泊八百里水以为田,其利大矣。荆公喜甚,徐曰:‘策固善,决水何地可容?刘贡父在坐中,曰:‘自其旁别凿八百里泊,则可容矣。荆公笑而止。予以与优旃滑稽,漆城难为荫室之语合,故书之。”6

已有的三个版本中,核心人物刘攽和剧情的三个要素都完全相同。仔细比较,邵博更像是将《涑水记闻》与《渑水燕谈录》的版本综合了起来,并且进行了一些发挥——将《涑水记闻》的“梁山泊决而涸之,可得良田万余顷”与《渑水燕谈录》的“梁山泊,古钜野泽,广袤数百里”,改成了“决梁山泊八百里水以为田”,并且刘攽的“别穿一梁山泊”改成了“自其旁别凿八百里泊”。邵博如此发挥的动机其实也可以理解,古代文人著述,习惯彰显自己对历史掌故的熟悉:所以王辟之为司马光的“梁山泊”加上注脚“古钜野泽,广袤数百里”,以显自己对地理志书很熟悉;而邵博更是据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中大野泽“南北三百里,东西百余里”出发,直接换算为梁山泊方圆“八百里”,才有了“梁山泊八百里水”的说法。据此看来,邵博为后世“八百里梁山水泊”之说的始作俑者,实为无误。

在南宋灭亡之前,这则至少已经被三部史料笔记记载过的典故继续流传,祝穆在《事文类聚》别集卷二十的“性行部”,也将其收录,并冠以“嘲好水利”之题目:

“王荆公好言水利,有小人谄曰:‘决梁山湖八百里水以为田,其利大矣。荆公喜甚,徐曰:‘策固善,决水何地可容?刘贡父在坐中,曰:‘自其旁别凿八百里湖,则可容矣。荆公笑而止,予为类优旃滑稽,漆城难为荫室之语,故书之。”1

北大图书馆的沈乃文曾经对《事文类聚》的成书做过考证:同居住在建阳的朱熹家族一样,祝穆家族曾在建阳这个大规模的书籍生产集散地从事刻书和卖书,以获利作为家庭经济来源的一部分。祝家刻过《方舆胜览》,《古今事文类聚》的前四集成于理宗淳祐六年(1247)腊月,当时祝穆约五十岁,自叹“今老矣”;但祝穆生前可能只刻了前集,而其子祝沫可能在度宗咸淳三年(1267)刻了后、續、别集2。也就是说,祝穆记载这则“嘲好水利”的材料时,至少比邵博《闻见后录》成书晚了九十年。祝穆家族世代以藏书、刻书、卖书为业,对邵博的《闻见后录》肯定是见过的,祝穆不客气地照录了《闻见后录》的故事版本,只是将“决梁山泊八百里水”改成了“决梁山湖八百里水”。再后来,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和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广泛流传,“八百里梁山泊”之说终于被施耐庵、罗贯中采纳。

三、熙宁《农田水利利害条约》与王刘交游:对典故的背景补充

“八百里梁山泊”的由来和讹变虽然已经解释清楚。但作为补充,本文还将对这一问题进行回答:司马光《涑水记闻》中的这则典故,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时不曾采用(《长编》全文录《记闻》的材料多达二百一十三条3),而如此多的宋人史料笔记却纷纷转引、收录,这是为何?

再次回到对材料文本的讨论上来。前引五本宋人笔记中,该典故的剧情要素完全相同,最关键的两个环节便是“王荆公好水利”与“刘贡父好滑稽”:因为王安石“好水利”(即淤灌和放淤改土、围湖造田等,详见下文),所以会有客人或幕僚投其所好、献策涸干梁山泊;而刘攽向来“好滑稽”,抓住机会发挥自己的个性,对“决梁山泊以为田”的献策者出言相讥,暗示其建议愚蠢、不可行。司马光对这两个环节并非偶然、随意记载,而是借此反映王安石、刘攽的性格特征,以及他(或时人)对王安石颁布的熙丰《农田水利利害条约》的认识。宋人笔记虽然专注“搜集历朝史事逸闻”,却往往认为给自己提出“保存史实,为当世和后世提供借鉴”的要求,自然对这种信息量极大的材料不会漏记。

首先讨论“王荆公好水利”的历史背景。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十一月,即王安石入朝辅政的第一年,《农田利害条约》作为变法的重要内容正式颁布。全文共一千余字,收入《宋会要辑稿》食货一之二七之二八;熙宁三年(1070)又对《农田利害条约》进行了补充,全文录入《宋会要辑稿》食货七之二〇至二一。从地理分布上,熙丰农田水利法的实施可以分成“灌溉型”、“淤田型”和“干旱半干旱垦荒型”三种4,很快形成了“时人人争言水利”5、“四方争言农田水利,古陂废堰悉务兴复”6的局面,熙宁三年(1070)到九年(1076)全国范围修水利工程“一万七百九十三处,为田三十六万一千一百七十八顷有奇”7。尤其是北方的放淤改土行为,规模空前,成为古代农田水利史上的大事,明、清两朝多次效仿。

从熙宁二年(1069)开始,王安石组织在汴河放淤,开发两岸万余顷不耕之地。熙宁六年(1073)夏天,侯叔献等大引汴水淤灌开封一带闲田,竟将汴河引干,无法通航,在王安石的干涉下,侯叔献未受任何处罚。到了九月,朝廷反而赏赐侯叔献淤田十顷,以奖励其主持淤田之劳。为了适时淤田,朝廷甚至批准汴渠“权罢漕运再旬”。8由此可见,“时人人争言水利”之风到了什么程度。熙宁九年(1076)变法失败之后,王安石的《农田水利条约》也遭到了抨击,被称为“劳民而无功”、“费大而不效”等,不一而足1。司马光作为变法的反对者与政治斗争的胜利者,记载下“王荆公好水利”的典故,其实饱含着对王安石及其门客的讥讽,所以到南宋祝穆《事文类聚》收录这条材料的时候,才会直接冠以“嘲好水利”的题目。

其次,讨论“刘贡父好滑稽”的历史语境。刘攽(1023-1089),字贡父,号公非,临江新喻人。进士出身,任国子监直讲。司马光修《通鉴》选为助手,专职两汉;后因反对变法,斥通判泰州,旋又起知曹、亳、兖等州,后又黜监衡州盐仓。元祐元年(1086),召用旧党,起攽知襄州,入为秘书少监,改知蔡州,后又拜中书舍人,卒,年六十七。刘攽与兄敞,兄子奉世并称三刘,曾合著《汉书标注》六卷。又撰有《东汉刊误》《五代春秋》《内传国语》《经史新义》等书。2

起先,刘攽与王安石的友谊很深,王安石有《送刘贡父赴泰州清水》诗,称刘攽“笔下能当万人敌,腹中尝记五车书”,又有《和刘贡父燕集之作》称“忘形论交喜有得,杯酒邂逅今良时。心亲不复异新旧,便脱巾缕相谐嬉”,此外还有《上元戏呈贡父》《过刘贡父》等诗相赠。但是在王安石开始变法之后,刘攽为判尚书考功,同知太常礼院,在贡举、青苗法等重大政治措施上與王安石发生了矛盾,“屡谑荆公”,常常弄得王安石狼狈不堪。他的政治立场和两汉史研究的造诣被司马光看中,被聘为《通鉴》编修。这段曲折的故事尤其引起笔记作家的关注,因此,在宋人笔记中关于刘贡父与王安石交游、戏谑、攻讦的典故极多3。正如《宋史·刘攽传》中对其评价的那样,刘攽“为人疏俊,不修威仪,喜谐谑,数用以招怨悔,终不能改”4:尽管因为“喜谐谑”得罪了好多人,却终生未改。举一个典型的例子:英宗治平三年(1066),刘攽受命为开封府试官,但是被监察史马默弹劾,认为不可,因他“轻薄无行”。《续资治通鉴》载“默除御史时,攽有戏言,默有此怒,故妄弹奏攽”,直指马默的弹劾是个人报复5。至于刘攽是怎样与马默开玩笑,从而得罪了他的,《涑水记闻》不曾记载,而是收录在《邵氏闻见录》里,与“王荆公好水利”的典故并列:“马默击刘贡父玩侮无度,或告贡父,贡父曰:‘既称马默,何用驴鸣?立占马默驴鸣赋,有‘冀北群空,黔南技止之警策。”6刘攽的“爱谐谑”没有分寸,虽好讽喻别人,却往往演变成人身攻击;而在“决梁山八百里水以为田”的典故中,刘攽的表现正是其一贯风格,加上涉及刘攽与王安石的交游史,宋人因此备加记载以备后世。

四、余论

从文献史和书籍史的角度来看,两宋是我国古代史上第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其中,文人笔记的流行与发达尤能引起学界的极大兴趣。文人笔记作为一种文学形式,从魏晋南北朝时期发端,有唐一代则在形式与内容上得到发展,到了宋代终于达到创作巅峰。北京师范大学的瞿林东先生认为:北宋代士人对于撰写笔记极为热衷,其数量之多、内容之广,都决非唐人笔记可同日而语;在实际研究中,我们必须注意宋人笔记独有的史料价值。7作为一种时代性的特征,宋代士人即使是在进行诗文与笔记的创作时,往往怀有一种强烈的历史意识(historical consciousness)与史学责任感。英宗治平四年(1067),欧阳修完成了《归田录》的写作,并在自序中开宗明义地声称:“《归田录》者,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夫士大夫笑谈之馀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8绍圣二年(1095),王辟之在为《渑水燕谈录》所作的《自序》中写道:“登科从仕,行三十年矣……今且老矣,仕不出乎州县,身不脱乎饥寒,不得与闻朝廷之论、史官所书;闲接贤士大夫谈议,有可取者,辄记之……”王辟之的同科好友满中行在题识中评价说:“前人记宾朋燕语以补史氏者多矣,岂特屑屑记录以为谈助而已哉……虽若琐碎而皆有所发,读其书亦足知所存矣。”1欧阳、王、满三人,用不同的文字,表达了宋人创作笔记时一个重要动机,即“(录)史官之所不记”、“以补史氏”,令后人“读其书亦足知所存”,即不使有价值的史事湮灭。

宋代士人对笔记应当“补史之不足”的认识,毫无例外地体现在《涑水记闻》《渑水燕谈录》《新雕皇朝类苑》《邵氏闻见后录》以及《事文类聚》的创作过程中。宋人的这种笔记创作观,与中国文人固有的著述习惯——既要展现自己熟识历史掌故,又要保持为前人加注的传统——相结合,就为“王荆公好言水利”典故版本的不断讹变,与“八百里梁山泊”之说的由来提供了文献学上的解释。司马光所记的原始版本为“梁山泊决而涸之,可得良田万余顷”,王辟之将其加注为“有言欲涸梁山泊以为农田……梁山泊,古钜野泽,广袤数百里”;邵博结合二人之语,又据李吉甫“(钜野泽)南北三百里,东西百余里”的说法,将其加工为“梁山泊八百里水”——当然,邵博的“八百里”也可能只是个随手写出的虚数,就像后世《西游记》第四十九回里的“八百里通天河”一样,只是形容水面宽广。邵博之后的一个世纪后,以世代刻书、卖书为生的祝穆、祝沫父子采用了邵博的“八百里”之说。由此可见,“八百里梁山泊”之说虽非由小说家首创,却也不是科学的记载,在具体研究时不足引以为据。

通过对熙宁《农田水利利害条约》的影响、以及刘攽与王安石先亲善后交恶等历史背景的补充讨论,更能理解为何“决八百里梁山泊以为田”的典故会受到宋代学者的强烈关注:频繁的抄录,使其获得了讹变的机会;而后代学者持续不断的兴趣,终于使施耐庵和罗贯中在创作《水浒》时吸收了“八百里梁山泊”之说,《水浒》的流传最终又导致了该说法的广为人知。将上述考证过程完整述出,以备后来研究者参考。

On the Historical Saying"Eight-Hundred-Li" regarding Liangshan Moor in Circumference

JIA Chang bao

(Department of History and Cultural Studies, Free University of Berlin, 14195 Berlin, Germany)

Abstract:The historical saying“Eight-Hundred-Lis” regarding Liangshan Moor in Circumference has been widely acknowledged because of Shuihuzhuan. However the data in the saying was neither from geographical records nor made up by the author, as a matter of fact it was originated from the erroneous transformation of a piece of material happened among five Notes in Song Dynasty. The primary aim of the research is to conduct a bibliological analysis on the progress of the erroneous transformation, and then to discuss two closely-related historical objects including Song Nongtian Shuili Lihai Rules and the association of Wang Anshi and Liu Ban as a further explanation of the happening of the transformation.

Keywords:Liangshan Moor,“Eight-Hundred-Lis”, Song Notes,erroneous transformation, Wang-Liu association

责任编辑:厐思纯

1 分别参见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5、149、454、558、1006、1009页。

2(清)顾炎武著:《日知录》卷十二《河渠》,商务印书馆民國十八年版,第32页。

1 李素英:《大野泽的变迁》,《〈禹贡〉半月刊》,1934年第一卷第九期,第5页。

2(宋)司马光撰,邓广铭、张希清点校:《涑水记闻》,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00页。

3 邓广铭:《略论有关〈涑水记闻〉的几个问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二期,第32页。

4 邓广铭:《略论有关〈涑水记闻〉的几个问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二期,第32-33页。

1 (宋)王辟之撰,吕友仁点校:《渑水燕谈录》,中华书局,1981年,第123页。

2 参见(宋)王辟之撰,吕友仁点校:《渑水燕谈录》,中华书局,1981年,“序言”。赵维国:《“赵元老”实为“赵元考”——〈渑水燕谈录〉刊刻讹误一例辨正》,《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2年四期,第76页。

3 邓广铭:《略论有关<涑水记闻>的几个问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二期,第33页。

4 王瑞来:《〈宋朝事实类苑〉杂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0年五期,第24—25页。

5(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第六十六“谈谐戏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874页。

6 (宋)邵博撰,刘德权、李剑雄点校:《闻见后录》,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39页。

1 (宋)祝穆撰:《古今事文类聚(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927—833。

2 沈乃文:《〈事文类聚〉的成书与版本》,《文献》2004年三期,第166页。

3 邓广铭:《略论有关〈涑水记闻〉的几个问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二期,第36页。

4 杨德泉:《论熙丰农田水利法实施的地理分布及其社会效益》,《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8年一期,第80-84页。

5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九十五《河渠志》,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369页。

6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三百二十七《王安石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545页。

7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百七十三《食货志》,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167页。

8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九十五《河渠志》,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369—2372页。

1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五,熙宁四年七月丁酉,北京中华书局1979—1986年版,第5331页。

2 王仲荦:《<资治通鉴>和通鉴学》,《历史教学》1963年五期,第39页。

3 如南宋徐度《却扫编》记有“刘贡父旧与王荆公游,甚款。荆公在从班,贡父在馆职,居京师,每相过,必终日”。转引自宋衍申:《刘攽与<东汉刊误>》,《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8年四期,第14-15页。

4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三百一十九《刘攽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388页。

5 宋衍申:《刘攽与<东汉刊误>》,《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8年四期,第15页。

6(宋)邵博撰,刘德权、李剑雄点校:《闻见后录》,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38—239页。

7 瞿林东:《宋人笔记的史学意识》,《文史知识》2014年10月第十期。

8 (宋)欧阳修:《欧阳修集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07年版,第203页。

1 (宋)王辟之,陈鹄撰;韩谷,郑世刚校点:《渑水燕谈录 西塘集耆旧续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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