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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家园安定着我们的心房

2017-03-04河山

回族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马子父母亲财主

河山

任向边头老

山东亲人,你们好吗?我们在新疆一直挺好的。我们刘姓一大家子已在新疆生活四十八年了。如今三代人在一起,再过几年,就四世同堂了。

我们家多年住在西部边城昌吉市叫“宁边路”的一个生活社区。至今已有四十八年,足够说“安定”这个词了吧。

2013年8月8日,我父亲八十岁。这天早晨,我去看望父亲。他老人家正同几个老邻居和平常一样坐在老年活动室门外聊天,见我来,父亲说,来干什么?我说,看你呀。父亲道,看什么?还没死!几个人都笑了。你们看看,这就是我父亲,爱说笑。父亲越来越幽默,越来越随和,越来越淡然。我对父亲说,今天你八十岁了!老邻居马上说,八十大寿要买生日蛋糕啊。我连说,买!父亲搭腔,过什么生日?买啥蛋糕?不买。中午时分,我和妻儿带回定做的大蛋糕到父母家,和父母亲分享寿糕,算是庆祝了父亲八十大寿。父亲极少吃甜食,这时吃了一小块蛋糕。父亲是高兴的,父亲就是这样简单安然的人。

父亲确实不怎么正儿八经过生日的。但我想,八十岁不一样,特别是父亲能活到八十岁本身是一个生命奇迹。他积劳成疾多病多难,至少三次大难不死,现在好歹眼不花,耳不聋,能吃能睡,能说笑,能打牌。最大毛病就是走不成路,上不得楼,喘得要命,累得厉害。父母亲常年住在一楼。二哥多年以前给父亲买了电动轮椅,父亲有时开动,主要在院子里活动,最远到附近的公园转悠。父亲在这个城市的活动半径积年累月局限在家的周围。

父亲是從山东来新疆的。新疆都是五湖四海的人。千里迢迢,不远万里,对每个新疆人而言都是寻常路。

父亲在新疆的第一个落脚点是昌吉一个名叫“园艺场”的地方。在这里,山东人相当多。同时,江苏人、河北人、陕西人、四川人、安徽人、河南人等“口里人”朝夕相处;汉族、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蒙古族、满族等各民族来来往往,摩肩接踵。南腔北调齐鸣,三教九流相杂,五行八作共存,聚居生活,包容依靠,自得其乐。

那个1966年啊,是我们一家人结缘新疆的年头。我没有见过面只见过相片的老华侨三爷,在苏联从事建造业,最后留在新疆安营扎寨,执意召唤我父亲来新疆,也许是寻求在新疆创业的得力助手吧。三十三岁的父亲遵命只身一人奔赴新疆。1967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母亲带着我五岁的大哥,领着三岁的二哥,抱着一两个月的我,在大爹陪同下,坐火车来到乌鲁木齐。从此,我们一家人在新疆的日子开始了。

我奶奶在山东挂念不堪。怎么不来个信儿?到新疆,人死了吗?大概是一个冬天,父亲接到大爹来信,赶紧带一家人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寄回老家。这张黑白照中的我,朦胧看镜头,也就是两岁吧。这是我们一家人在新疆的第一张照片,也是我看见童年的自己在新疆最初的影子。我在《新疆白杨》诗篇中第一句话就写着:“我是一个新疆的孩子。因为我知道,从此我有了一个新疆的眼神。”

这张照片活生生告诉山东老家的亲人们,我父母亲在新疆一个建筑公司,建立了一个安宁稳定的新家。

父亲第一次重返家乡探亲,竟然到了1975年。单位安排到内地出差,父亲借道回家。1977年冬天,父母亲带领十岁的我回老家,我这才见到了山东的亲人们。我也有奶奶、姥娘啊。老家就是有奶奶、姥娘的地方。

父亲总说,那时候回老家不容易啊。

后来,父母亲几乎五年回一趟老家。退休后,又回过三次。2006年,父母亲最后一次回老家。过去都是坐火车,这一次是乘飞机。父母亲明知老了,走不动了,这一次是从心里决定最后一次回老家了。

老家那里,我姥娘九十三岁离世,我奶奶九十九岁仙逝,我父母亲都不在身边。新疆这里,只有写信、打电话、汇钱,只有默默流泪和哀叹,只有过年和清明烧纸祭奠。

2010年7月,我一家去上海世博会之前,先到山东老家去。大爹大妈、三爹三娘、姑姑姑父、舅舅舅母,兄弟姐妹,侄子侄女,都在。我去了奶奶、姥娘的坟头祭奠,也去了那年回老家走读一个月的小学校旧址。人到中年,记忆纷繁,人事芜杂。一两年后,大爹、姑父、姑姑相继去世。

老家与新疆,新老交替,岁月更迭,人在两地,牵挂在心。

到现在我很奇怪,我们在新疆的人,隔三岔五走内地,老家人为什么极少来新疆走走看看?大爹前后来过两次,三爹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过逗留,老一辈再没有了。新疆真的是遥远的地方吗?真是遥不可及的远河远山吗?倒是我舅舅的女儿,我的三妹四妹,2012年来疆旅游,下飞机就来看望我父母亲。

我们一家人在新疆的岁月,接近半个世纪了。亲人们啊,我们在新疆这里,铁定了心。

我的移民父母亲,早已不想移动半步。哪怕山东老家还有三间瓦房,父亲再不提这个话茬儿,就算赠予了兄弟。父母亲只想终老新疆。

多年以前,我大哥和二哥出钱为父母亲在本地土梁河公墓置备了双穴墓地。父亲曾去看了一眼,感觉很放心。

我想起了咱们老早一个刘家人,一个唐代诗人刘驾的一首诗《乐边人》:

在乡身亦劳,

在边腹亦饱。

父兄若一处,

任向边头老。

真是穿越千年时空的先见之明,自有一种超脱在胸怀。

这也正是我们在新疆的一家人豁达立足的精神素描。

既来之则安之啊。这么多年,父母亲在新疆安稳了,安心了,安然了,从心里认定新疆是安身立命的家园。

任向边头老。这代替了我向亲人们说的一句心里话。

快乐老汉大路歌

你接近过民间艺人吗?

你倾听过老民间艺人的歌声吗?

你没有被发自肺腑的歌声撩动吗?

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的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捷克有一句谚语用来比喻他们甜蜜的悠闲生活:他们凝望仁慈上帝的窗户。凝望仁慈上帝窗户的人是不会厌倦的;他幸福。在我们的世界里,悠闲蜕化成无所事事,这则是另一码事了。无所事事的人是失落的人,他厌倦,永远在寻找他所缺少的行动。

读到外国作家昆德拉《慢》中的这一段落,我一下回想起了我的1991年。这一年我堪称海明威式的“迷惘的一代”,当然不至于是凯鲁亚克式的“垮掉的一代”。我精力过剩,而无以宣泄,四处游荡而不能定神,这也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精神苦闷、青春灰暗、心情压抑。这时我受邀到昌吉市文化局帮工,协助编辑一套民间文学集成资料。在编辑过程中,需要补充挖掘,我和别人结伴不时要下乡,或派车,或搭车,或骑车。走村入户,听唱说事,搜集整理。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明亮起来了,我的心胸扩展起来了,我的眼界开阔起来了。后来我终于知道了答案:民间文学能够滋养一个人。我感恩纯朴的民间文学,把我轻而易举地助推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地方。

我遇到了一个目不识丁然而满嘴故事的快乐老汉。这是一个七十五岁高龄的回族老人,住在新疆昌吉市一个叫榆树沟的小村落。他和病歪歪的老伴在土房子里相依为命,安度晚年。所见一切从简,但是你看他,有饭吃,有衣服穿,有回忆,有山曲儿唱,就高兴得笑掉大牙了。

他用昌吉汉语方言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竟让感伤的我心中有了明快的旋律。

请听好了:

一个老汉,一天他衣服一拿,馍馍袋子一背,游玩去咧。走东走西走乏咧,他就把背夹在后头一搁,拍大腿唱开啦。

正好過来了一个财主家,骑的高头大马,褡子里装了很多票子,边走路还边打梦(即瞌睡)着呢。突然见一个老汉在土窝子底下坐着,手拍大腿唱着呢,财主很奇怪。他想:把这个高兴给我,把我的忧愁给他,不好吗?我高头大马骑着烦得打瞌睡着呢,而他躺着山曲子加乱弹唱着呢。我过去把他问一下,他是啥原因。

到老汉跟前把马一勒站下咧,财主家开口就问:哎,老弟兄!我问你个事情。我看着你这么高兴,我着气咧。应当把你的高兴给给我,把我的忧愁给给你。你高兴,我却走路发愁,这是咋么一回事呀?

老汉一听不唱了,对财主说:唉呀,儿有儿福,女有女福,你是个糊涂虫,你昼夜不安哪。张家该了(欠了)你一百,王家该了你的八十,你要账去,这要那要,一要要了票子一大褡子。黑里你可数开钱咧,你这三百两百数来数去的,你脑子还想,明儿再做一回生意走。做一回生意我们再挣些钱,这个钱搁一年白坎(闲着)搁着呢。这脑子里可想好咧。哎明儿走还得骑马呢,你要喂马饮水,等到你把马侍候好,半晚上已经过去咧。你睡得晚,起得早,你的眼怎么能不打闭(即半睁半闭)呢?这就是你打闭的原因。

财主听了,点着头,又问道:哎,莫咧(要不)你咋高兴着呢啥?

老汉就说:我高兴有我高兴的事情,我的三个大事完成咧,也交待咧。我的儿马子(即儿子)上了绊咧;我的害货出了门咧;我的黄金入了柜咧。我就走到东吃到东,走到西吃到西,有钱咧买着吃,没钱咧要着吃,这一天的光阴就过咧。因为我心里没扯心事咧,我现在就是个高兴。

财主听了不明白,就问:你这三句话我一点没懂啊。儿马子上咧绊呢,那个儿马子你不绊还不行么?黄金入了柜,莫咧你的黄金不在柜里搁还在哪里搁呢么?害货出了门咧,这我还不懂,这害货是个啥呀?

这老汉听财主这么价问,就笑开咧,说:对,你不懂咧我给你说么。儿马子上了绊咧,就是这个怂(家伙)把媳妇娶上咧。我指教儿子,他不听,但是娶上个媳妇呀,媳妇就把他管住咧。媳妇成了他的绊马索,这就叫儿马子上了绊咧。害货出了门咧,就是我的丫头给了人咧。丫头咋么叫个害货呢?丫头大咧娘老子要操心哪,一操心不到,出个啥问题,不是把人害下了么?就是这么个害货。这丫头一出门给给女婿家,看球你咋做咋做去,与我无关了么。黄金入了柜,就是我的一双父母入土为安咧,我再不用管他们,我的事情完了么。我这三件事都办咧,我不高兴干啥呢?我活了一辈子人咧,要是昏昏来迷迷去,枉在世上披人皮,我到临死的时间咋做呢?所以现在我要尽量快乐下去。

这个故事保持了原汁原味。

就是这条故事的原始溪流,冲开了我一时郁结的心境河床。我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一个乡野老汉尚且如此开通,何况我一个无畏青年。可以这样说,这个故事影响了我对快乐的理解。“我现在就是个高兴”、“所以现在我要尽量快乐下去”,这难道不是生活的警句吗?

我曾给这个活宝式的回族民间艺人写了一个小传作为附录编在书中。现在我认为没有写活他,因为他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我们的规范格式却把他固定死了。

在这个人的小传中,借有司汤达风格一样的话:活过,爱过,快乐过,那么这多么让人骄傲、坦荡、满足啊。

很多年后,我经常忆念这个默默无闻的回族老人。

这个乐呵呵的瘦老人,是随和的,有着随遇而安的秉性。他大字不识一个,却记忆力惊人,从小爱听人讲故事,他说自己爱往脑子里记,口口相传,默记于心,温故存新,积攒下大量民间文学存货。你看他出口成章,那故事,那歌曲,热腾腾的,活泼泼的,活生生的。他在土里土气中何等丰富啊。我与他的偶然相遇,是此生幸遇。

那年秋天,他还来城里找过我们一次。我们当时正埋头于故纸堆的字里行间,与他老人家的田间地头不可同日而语。我很吃惊他老人家竟来了。是进城办个事。如今,我们是找不到他了。

这样的宝贵老人家,现在世面上的确都很难找到了。他入土为安了,也带走了他掌握的一切故事,他拥有的一切意义,他只能口头表达,他的口头文学是他一个人的珍藏。他成了过去的传说。这时候,我们也只有使用“失传”这个词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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