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松树都弯向北方

2017-01-13沈嘉柯

家庭生活指南 2016年12期

关键词：女孩儿妻子

文◎沈嘉柯

所有的松树都弯向北方

文◎沈嘉柯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梦碎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许多年后，王迁读到北岛这几句诗，脱口而出两个字：放屁。

闪电战

年轻时王迁没能搞懂的事，长大后就搞懂了。

那时他一直坐在最后一排，从这个角度，恰好眺望到思原的头发。年轻的女孩儿心里在想什么，是王迁永远无法洞悉的地下溶洞。多数时候，他只能看见思原心不在焉地笑，微风无目的地吹，好像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情足够引起她的重视。那种心不在焉，让王迁胆怯。

有时候他问自己，到底有什么好胆怯的呢？那么向往，反而生出了忧虑，大概是类似于物种之间的某一种关系。

他穿白色皮鞋和白色裤子，再加上白色衬衫。上嘴唇淡淡的胡须绝不会刮掉，对于一个男孩儿来说，那有着神圣的宣告意义——他在成熟，他的手会放在裤袋里，笔直得像一颗深冬披雪的松树，青涩又挺拔。

他是这样觉得的，只有自己站得很稳，女孩才能靠得很牢。

直到一阵风吹过来，所有的松针与积雪都开始滑落，沙沙作响。

他看到，那个穿西装的卷发男孩走到思原旁边，像老师一样低下头，露出犀利的牙齿，用狩猎的表情问女孩儿，晚上一起去宵夜？

永远心不在焉的思原，恍惚了一下，点头，带着茫然笑意。他们的头若有似无地碰到了，那男生按了一下思原的手，坐回前方的位置，脑袋仰起，一派得意。

在这件小事发生之时，中学历史老师就快要教到闪电战。闪电战是二战时的德国最擅长的战术，以坦克飞机为武器，骤然袭击，痛下杀手，迅捷取胜。

就在下午三点的某个三分钟内，坦克联袂飞机，将王迁心中的森林，摧毁为焦土。

变迁

后来，王迁和那男生打了很多次架。有时候是因为打球，有时候是因为路上擦肩而过，撞到肩膀。男生们打架需要理由吗？需要吗？不需要。青春是由荷尔蒙掌控的。

不需要理由也可以打个鼻青脸肿，何况王迁胸口放了一颗气球，一挤便爆。通常，他都是挑思原不在那个男生身边时挑衅。

打得多了，有一天，思原笑着走进教室发作文本，她是语文课代表。这个头发长得恰到好处、表情心不在焉的女孩，逐一发放本子。发到最后，王迁抬起头，仰望着女孩突如其来的笑容，被震慑住了。

那笑容温和而美，是雾霭背后的光，仿佛对少年心事里所有的凄凉哀伤，无限洞悉。这女孩对他说，你们别再打架了，这样不好。我知道你喜欢我。答应我，好不好？王迁。

中学毕业前的元旦，略微下了一些雪，却不是很冷。走进门窗关闭的教室，王迁只比平时多穿了一件毛线背心。他一直沉默，从思原说出他的名字以后。

那天全班熙熙攘攘拥挤一堂，当然了，明日将各奔天涯，有人得到远大前程，也会有人沉入潦倒困苦。但今宵，一切都还年轻，一切都还热烈，所以他们唱歌，唱当时最流行的情歌，谁红模仿谁。譬如张学友，譬如张国荣。

王迁演奏了一曲《梅花三弄》。他最讨厌学习了，尤其讨厌学习乐器，更加讨厌乐器中的二胡，古旧老土，一点儿也不时髦，如果学的是小提琴也好啊！遗憾的是，他有一个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风雅父亲。所以，从小硬生生训练他拜师，练琴。他从不表演。但今天，他渴望表演。纵然这种行为没有意义。思原在，思原和那个男孩躲在墙角，碍于同学和老师都在，他们只是时不时偷偷牵一下手。

王迁只想为那个女孩儿而演奏，只要她听到过，足矣。他凝聚气息，沉下心神，微微埋首，手指牵住二胡的弓，如泣如诉。热闹归于寂静，所有人专注倾听，王迁沉浸在自己造出的声音中。情绪攀至顶峰，他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时，刹那间，他抬起头。

墙角已不见思原和她的男友。王迁愣了一下，终于笑了，眼泪已在眼睛里蒸发。他继续拉下去，运弓如风，曲高和寡，就像世上只存在他一个人。终了，掌声如雷。他没能哭出，但打动了围观的其他师生。

当一个男孩儿的心领会了某种东西以后，他就变迁了。

单恋

想要穿越世界，但又比较行动靠谱，那就要先好好赚钱存钱。

一个人在时间中改变的，不止内心。王迁不再穿白皮鞋和白裤子，不耐脏，上班有公司的制服。下班了，他可以参照男性时尚杂志，穿骆驼色的鞋，配深蓝色的牛仔裤，按照季节穿不同颜色的格子条纹衬衫。

此外，他还会勤于刮胡子。28岁以后的男生，如果不收拾好自己，会邋遢到难以出门的地步。有时候闷在家中不肯外出，开一听啤酒，喝一半顺手递给枕在大腿上的女友。叫外卖来吃，或者煮面，或者抱在一起亲昵。当女友说，我们结婚吧！王迁迟疑了一瞬间，他说，“我给你买一枚钻戒，我们先订婚。”

这是一个折中的说法，女友不打算生气。

一枚特别便宜的钻戒，只需要2588元，其中28分的石头占据了七成价值，白色的贵金属占三成。总价则只占他的积蓄的，几百分之一。但是，他的女友不知道这一点。他租的是市面上的中低档公寓，存折上常年只有二十多万。如果女方家里也出点儿钱，加起来足够按揭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这一代青年，从小城市到大城市，抛去了幼年的乡土味，抛去了方言口音，抛去了故人的大部分记忆，连照片都收在老家衣柜抽屉最深处。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不大记得那张照片了。当时他还是白衣少年，独坐在最中央，一把椅子，一把二胡琴。

女友，不，应该是未婚妻，根本不知道他还会拉二胡。他已经多年不碰乐器，那年的表演，在同窗们的青春回忆里，是惊鸿一瞥。

二胡的气质，和王迁格格不入。

成年后，独立自立了，父亲不再管辖他。

“你知道二胡为什么特别容易打动人吗？因为它的音色，特别接近人声。”当他办过了登记手续，和妻子在餐厅吃饭时，缓缓道出这段话，心情平静如秋日湖水。诸事具结，人生的大局已定。他的存款，只需要以父母馈赠的名义，就可以解释通透。

妻子去洗手间，而菜肴还没上桌，他拿出平板电脑上网，浏览同学群的聊天内容，翻到半个月前的记录，看到某一条，愣了一下，心里仿佛又听见了昔日的琴声。

有人说，思原被家暴了，进了医院。文字下面还附加了当地新闻的网址链接。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没想到再次看到，竟然严重到演变成当地的社会新闻。他忍住，没去点开图片。他情愿在脑海里，保留那张心不在焉的甜美笑脸。

中学同学的同学会，他从来不参加。

那是一场盛大的单恋，是发生在上个世纪的爱情。单恋也是爱情的一种，不管有多么盲目，有多么痛苦。

宿命

思原不喜欢他，喜欢那个除了数学很好，再也别无亮点，追遍班上漂亮女生的轻佻男生。

这女孩儿有一个蹲监狱的爸爸。一个运气很烂的流氓，娶了个漂亮的女人，生了个漂亮的女儿，流氓抢劫妇女的一条金链子被逮住，刑期十年。这样的父亲令女儿在中学填入团申请表时，为之难堪，几乎落泪。那是时代的特色，一个学生要积极进步，亲人应该身家清白。

30岁的王迁开始很悲哀地有点明白，年轻的思原那种奇妙的心理，仿佛在向父母致敬，重复母亲的宿命，跟不靠谱的男生走到一起，走下去，走到悲惨的境地。

其实，在他和那个男生之间，比的只不过是谁更快，谁捷足先登，谁就尘埃落定。给珍珠一般美丽的女孩儿，蒙上厚尘。

王迁也不是好学生，成绩倒数，一脸骄傲，逃课打架是家常便饭。但他的脸是斯文清秀的，他不缺喜欢他的女孩儿。可是，当他看到16岁的思原第一次含泪低声对老师说，我爸爸，在坐牢，我要不要写上去？目睹思原的眼泪，他的心剧烈痛起来，仿佛中毒，他确定，自己不止爱上女孩儿长得美。他逃不掉，这是他的命运，一往而深。她是他的天敌，虽然大家是同一物种。

当思原求他答应不要再找她男友麻烦，不要再打架了，他的梦也碎了。鬼使神差，他不能拒绝她。然后，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种强烈的直觉，他为之心痛的女孩的未来，也许会过得不好，甚至活得很惨。

美好而脆弱。

可是他无能为力。他不是上帝，他不能拯救自愿走向沙漠陷入困境的旅客。

他的心思转动，思绪纷飞，也不过是片刻功夫。妻子回来，美食陈列面前冒着热气，香味勾动食欲。他按熄电子产品的屏幕，深呼吸一口气，露出笑容。

看着妻子恬静幸福的神情，他端起酒杯说“：我们快趁热吃吧，来，先碰个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