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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耳从军记

2017-01-11张式成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聂耳郴州

张式成

人之一生,各相异同,均自有心理轨迹、思惟节点、机缘旅程、命运通道。

——作者题记

世界上最令人起敬、庄严动听的音乐,是各国国歌;对中华民族来说,最振聋发聩、壮美肃穆的音乐,是《义勇军进行曲》。这召唤心灵、凝聚魂魄的的宏巍圣神的非物质文化艺术宝塔,由田汉同聂耳精诚携手构筑。前些年,全国文联原党组成员兼副秘书长、田汉基金会副会长、北京国歌广场组委会副主任、湘南郴州老乡邓兴器先生,电话知会我:“云南报来一个信息,说是发现聂耳曾到过郴州。”乍听之下,十二分惊奇,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谱曲者竟然到过南岭之中、湖湘一隅?为什么这个信息以前从未公开?难道聂耳家乡的学者没有研究?

想开了脑壳,终于明白了一点什么,那就是云南人聂耳,与湖南人田汉情同弟兄不分你我。而在“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的非正常年代,田汉被披着“主席夫人”外衣的“革命文艺旗手”江青忌恨、打倒、批判批臭为快!这对聂耳而言即陷于一种尴尬境界,谁也不好钻研,哪个也不敢把问题挑开。改革开放恢复了《宪法》规定的国民基本权利的尊严,云南的文化部门、专家学者才得放开手脚……想透这一点,愈发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推开斑驳沉寂的历史大门,踏入风尘掩盖的时光小道,觉察到聂耳与湖南的不解之缘,不仅仅是与他的革命文艺领路人、国歌词作者田汉之间的忘年之交、合作伟观,还有着异乎寻常的特殊关联。一国之歌的曲作者,英年早逝,人生旅程委实有限,哪里能发现他一点点蛛丝马迹,都弥足珍贵。当时云南有关方面正在发掘相关史料,由是我开始了对他这行足迹的追踪探寻。

资料显示,聂耳走出家门、校园和云南,独立步入社会,是在湘南郴州,在此度过两个年头、17岁周岁,与马家巷名叫首美的文艺青年等人结交为友。然而,当我找到南塔岭下马家巷,整条巷子随同湘粤古道起始处的裕后街、干城街等历史文化老街巷,已当作“棚户区”轰然拆除,正投巨资“打造”仿古街,宝贵线索就此切断。无奈,只有到聂耳的老家云南玉溪、昆明采集相关史料。好在昆明的聂耳故居得到保护,2012年举办“纪念聂耳百年图片展”,他在昆明、湘南郴州、上海、日本度过的四个人生阶段的丰富内容,被整理陈列出来。他投军郴州穿过的军装和在郴州写给母亲、兄长的信件等文物史料,格外夺人眼球。

又,当我虔诚捧读“电视文学”长篇小说《聂耳》,认真观看电视连续剧《聂耳》,力图多获得一些资料,岂料大失所望。聂耳只活了24个年头,投军湘南郴州就两个年头,但从上两部作品中这一段来看,并没有严格按聂耳本人日记、书信、亲友忆述等珍稀史料真实写作,而是将一位文化名人、国歌作曲家编排、演变成虚拟为主的戏说故事,令人深感遗憾。其实,仅就聂耳从军湘南郴州一段,就可以拍出一部精彩电影,又遑论他生命的终结也在另一处叫“湘南”(日本神奈川县南部海岸)的地方呢。

笔者现以《聂耳日记》为主线,结合其信件、其亲友回忆,及聂耳故居、云南省博物馆档案,云南、昆明、五华区、玉溪学者的研究材料,还有本人叔父、婶婶透露的情况,爬梳剔抉、参互考寻,争取尽可能理顺资料、还原历史,拼绘出一个真实可信的聂耳。以下的文字,有他从军郴州改变人生走向的变化,有他在特殊年代与湖湘、郴州结下的的特殊缘份,有他与周围人群的关系,有奠定他日后创作国歌曲式基础的历史、文化、机遇、心理、兴趣因素等等(下文括号中,无“注”者为聂耳原文及原英文日记译文,带“注”字的即本作者注语)。

三岁看十八,幼年兴趣何在

人的一生,有的相似,有的不同。尤其名人的一生,各有各的心理轨迹、思惟节点、机缘旅程、命运通道。

似乎上天的安排,5岁的云南幼童聶守信,就被一个湖南人在云南的惊天动地牢牢吸引,那是蔡锷将军参与孙中山、黄兴领导的辛亥革命,于1911年9月9日发动云南“重九起义”、推翻清王朝统治的壮举,被滇人口耳相传。第二年,玉溪人、中医师聶鸿仪的最小的崽出生,取名“守信”,字“子义”。

聂耳回忆他儿时极爱听母亲讲那个枪声四起的故事,“……在先东边放一枪,然后西边又放一枪。继续响着两抢、三枪……天哪!炸豆般的枪声实在怕人!我忙把窗子关起,抱着你三哥跑下楼来……桌子底下有个面盆还飞来一颗枪子哩!”聂耳的妈妈富有表情地把一颗流弹飞进他家中的惊险故事讲出来,孩子们吓一跳后,反应居然是“我们喜欢得跳起来”。

“这是我未满六岁的时候,听到妈妈讲这样有趣的一个‘反正的故事。当时我觉着太可怕,然而又非常爱听。我为了要把这故事深深地印在脑里,曾无数次地要求过妈妈再讲而哭过几次。”他甚至在母亲面带愁容追思死去的父亲时,也会请求妈妈讲“蔡锷反正”的故事,于是母亲又重述一次,讲完后“依然又把我抱到她的怀里给与一个温存的甜吻。”

俗话说“三岁看十八”,童年聶守信开始是在懵懂中对做军人的兴趣不减。

1927-1928,守信向往文学

1927年下半年,聶守信由昆明联合中学考入云南省立师范英语专业,他这时被文学、戏剧所吸引,10月的一天就抄录了3段关于文学的理论:

“罗家伦(注:“五四运动”的命名者,思想家、教育家):文学是什么?

文学是人生的表现和批评,从最好的思想里写下来的,有想象、有感情、有体裁、有合于艺术的组织;集此众长,能使人类普遍心理都觉得它是极明了、极有趣的东西。

Hunt 韩德(注:亨特,美国学者)说:

文学是写下来的思想的表现(writen expression of thought),有想像(imagination)、有感情(feeling)、有风格(taste),能使普遍人类的心理都觉得明了,感着有趣,却非专门学艺的形式(untechnical form)。

近来许多大学者说:

‘文学是人生的表现和批评(interpretation and criticism of life)。”(注:叶圣陶先生《文艺谈·三》)

1928年,中国处在北伐成功之后的革命洪流中,文学艺术随着思想的开放异常活跃。聶守信看话剧看电影,练小提琴演节目,他甚至学翻译英文诗歌,将《The Spanish Cavalier》译为中文《西班牙的武士》:

一间退隐所里,站定了一个西班牙的武士,

甜美的音乐声,自那六弦琴上传递出来,

我的爱人呀!甜美的音乐呀!

我不是这样就要停止,我要把它多奏几次,

我的爱人呀!这是我国的幸福和你的恩赐。

啊!这是我的劝告,我最钟爱的劝告,

当我远离了,远离了,

我的爱人呀!你要随时的念及我。

清朗的晴天,甜蜜的生活,快要衰落了,

我的爱人呀!你切记我所说的话,就是金玉良言。

我要出战去了!我实在要出战去了!

我的爱人呀!

这次的战争,完全是为我的你和我的国家。

假使我一败涂地了,

我哀怜地狂叫,也无效,

我的爱人呀!

这是我国的幸福和你的福德。

假使这次的战争得胜了,

我将再回到我的祖国,

再来看望我的爱人;

假使我被敌人杀了,

你来找我也是无效,

就是你到战地来找我还是无效。

这个天才少年第一次翻译英文,就是关于武士与战争的,当然还有爱人与祖国。同时,他被创造社出版的文学刊物《创造月刊》所吸引。这年,聶守信16岁,他爱上写作,晨起读《天方夜谭》,睡前看《三国演义》,想走文学之路。

当他把翻译的英文诗寄给青年会老师汪西林,汪大为赞赏,回信鼓励:“守信弟:……你译的一首诗,已经看过,万分称慕你文学的天才!读时我脑海里幻显着未来的著家的一个。希望你趁着你黄金的青年,努力发展你的文学天才吧!”

9月11日他正在宿舍翻《创造月刊》,好友邓象涟(注:比他年龄大的同学,中共地下党员)来上课了,聶守信就专门跟邓象涟谈起这个理想。当晚,他郑重其事地写日记:“我以后的生活,我想一定是一个新生活。我的同志涟,他也极端赞成我向文学的路上走。”

年底,少年聶守信却向另外一条路上走去。

欲出云南一少年

走出去的想法早已有了,这与聂耳凄苦身世相关。1916年他只有4岁时,父亲、昆明甬道街“成春堂”药铺老板聂鸿仪不幸过世,守信成了半个孤儿。

他痛心地回忆“悲楚的哭声无时不在我的耳旁荡漾着,当我的妈妈走到爸爸的棺材面前的时候,她都要伤心地大哭起来。如此,我的哥哥也哭,姐姐也哭,这雨水般的小孩子的眼泪也从我的眼里涌出来了!我伏在妈妈的膝上一面安慰着她,但我总忍不住了地哭喊起来‘爸——爸!你真的死了吗?那时我还未满四岁啊!”(爸爸的死,决定了我这一生的命运,指示给我应走的道路。)

“走进他的房里……但是从前在这里睡着的人已离开了此地,离开了他一切心爱的东西,忍心地走向那黑暗的地狱里。他不再归来了!不问他的家庭有饭吃或无饭吃!不管他的妻子是怎样地哭得死去活来!更是管不着他那可怜的小儿子的认字!这间房里是充满着凄惨、冷静、恐怖……”

聶鸿仪老板开的药铺不大,卖药材兼中医诊所。由于他病了一段时间才死,母亲彭寂宽告诉亲友、孩子们:“莫说遗产没有,就是几角钱都没得留下。”药铺一下成了苦药窟,长年跟随丈夫学会了行医的彭寂宽大娘,吞下这人生苦果,却也只能靠“成春堂”的小小铺面,勉强将全家八口人的生活支撑下去。

彭大娘是嶍峨县(注:今峨山县)漠沙镇(注:现属新平县)花腰傣族人,峨山县是云南的花灯民歌之乡;彭大娘没读过书,但聪慧过人,会唱民歌、花灯调。还跟着丈夫学会识别药材、识字算账、看常见病,可以用花灯调即兴编唱《梁山伯与祝英台》,唱词悲哀、表情丰富,使小孩听了落泪。聂耳受母亲遗传、熏陶,自幼喜爱音乐。对一个童年丧父的孩子来说,世上除了母子相唤之声,最动听的难道不是走心的音乐吗?

母亲呕心沥血供小崽读书。聶守信6岁上初小,彭大娘是到典当铺当掉他最喜欢的“八音钟”,才把他的学费交齐的。为了不让小崽难过,过年给他压岁钱,让他到乐器行买了一根竹笛。这样聶守信越加喜爱音乐、乐器,9岁时就被私立求实小学的学生音乐团吸收。练习各种乐器,也学着舞台表演,乐此不疲。

但他读完初中,家境清贫,实在无法供他上高级中学,别说学费、伙食费,寄宿的“寝具当然就是一个困难问题”。所以,他只得在1927年投考云南唯一公费提供伙食的学校省立师范,因“计算此项伙食费,每月约计十元,四年即可省四百八十元”,并考虑“进省师的外国语组,专门研究英文和选修别的科学(注:学科),毕业后恐怕有出外的机会。假若不能,最低限度总有一个中学教员的职任。”这是聶守信的一个实际打算。

师范为培养中小学师资而设,培训学生全面素质,音体美专业颇受重视,这个天才因而在竹笛、二胡、月琴、三弦等民族管弦、弹拨乐器的基础上,也对西洋小提琴、曼陀林琴、小号、口琴、风琴、钢琴产生兴趣。聂耳说自己“有限的一点儿音乐修养,就是儿时母亲吟唱的玉溪一带的民谣。”彭大娘还常对儿女说:“这个家,这个窝,虽说没得金子、银子,但是得要骨气、志气。”

1928那一年,大革命、国家统一、社会动荡,政治舞台开合,世界风起云涌,改变、影响着方方面面。聶守信加入共青团,早熟的他既有体恤母亲艰辛的孝子情怀,又有进步思想,在大革命的时局中寻思暂时停止学习,走出校门、走出云南,开始独立生活,“……云南不是我在的地方。虽然我的家庭是这样快乐,学校生活也是这样有趣,思来想去,宁肯牺牲了一切一切,甚至于牺牲了我的可爱的小朋友(注:一班玩得好的小学友和街坊小孩子)。我决定了,无疑了,明天一定和他们走吧!”

聶守信有3个哥哥2个姐姐,对于他母亲来说,6个儿女吃饭还有他们成家的负担,压力如山一样。民国那时,城镇的贫民小孩读了小学就得当学徒,平常人家的儿女上了初中就要务工养家了。聶守信天性活泼好学、鬼马机灵、兴趣广泛,无奈受制于经济困难,同时母亲、哥哥、姐姐也希望他早点立业;所以他才有走出家门家乡闯天下的想法。

然而,走向何方呢?

将涉湘南投郴州

聶守信有浓厚的军旅兴趣,不仅儿时爱听母亲讲蔡锷将军领导云南起义的故事,初小毕业即向往童子军的洋军服、短军裤、宽边帽和彩绳条、小腰刀,产生要当军官的朦胧想法,所以热烈报名参加;但需要交童子军军费10多元,他母亲实在拿不出这全家人的饭钱给他一人。聶守信未能如愿,内心沮丧、失望。

时钟“嘀嗒”,分秒不停,走到1928年10月,一个机会来了,驻扎湘南郴州一带的国民革命军第16军,大张旗鼓到昆明招学生兵。

这是参加过大革命和统一中国的北伐战争的滇军,军长为朱德原在云南讲武堂的学友、原同盟会战友范石生。范石生起先跟随蔡锷将军在云南参加辛亥革命;又为保卫孙中山先生的民主革命成果,率滇军血战广东军阀陈炯明,击退其叛乱;所以深受中山先生信任,题词“功在国家”。1926年春北伐出征前,他曾礼请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周恩来派政治骨干到本部帮助工作。

1927年底范石生将军移防粤北湘南,派部队捣毁郴州汝城县大土匪何其朗老巢,从监狱里解救出朱良才(注:1955年授衔上将)等农运骨干。朱德率南昌起义余部辗转到湘南郴州,与驻扎于湘粤边际的范将军暗中结成统一战线,以编入16军为47师140团,而获得武器给养,壮大了力量。范石生还同意,将朱德、陈毅收容的毛泽东秋收起义军上井冈时被打散的张子清、伍中豪营,编为第141团;将何举成、李涛(注:汝城县瑶族人,1955年授衔上将)带领的汝城、宜章县农军,编为第16军特务营;这就帮助朱德隐蔽了中共3支部队。当广东军政首脑接获密报,严令范石生军长捉拿朱德时,范将军一边敷衍一边掩护朱德率部撤离。如此,朱德才无后顾之忧,主导策划,与陈毅、王尔琢等携手中共湘南特委,在郴州成功地发动了著名的湘南起义,参加者有龚楚、夏明震、蔡协民、林彪、粟裕、黄克诚、萧克、陈光、邓华、杨得志、张际春、邓允庭、胡少海、邝鄘、李奇中、陈奇、唐天际、杨至诚、赵尔陆、曹里怀、欧阳毅、萧新槐、宋裕和、谭政文、曾志、伍若兰、伍云甫、谭冠三、王紫峰、李克如、黄益善、吴仲廉、彭儒、孙开楚(注:曾为毛泽东机要秘书,抗战烈士)、陈友才(注:曾为周恩来警卫副官,烈士)、杨绍良(注:上井冈山红小鬼,后为解放军第55军军长)等;毛泽东也率部下井冈山参与,在郴州桂东县伸着指头,朗声颁布“三大纪律,六项注意”。这样,1928年4月底朱德终于率湘南起义军,与毛泽东的秋收起义军在“井冈山会师”。

动静如此之大,范石生将军支持国民革命的名气也暗中流传开,信息渗达云南、昆明,聶守信等青少年比较向往16军,地下党也正要动员进步学生进入军队开展士兵运动,把“旧军队”一些成分转变为中共的“新武装”。

聶守信想,16军云南人多,在里面宣传鼓动有条件,又能解决母亲负担重和自己吃饭的问题,而且当军官的目标也可能变为现实。他同团组织谈了一下,加入两百多学生报名的队伍。最后他通过考试、体检,成为40几名新兵中的一个。

这样,聶守信离开家门与学校门,独立走上社会的第一步,就定格在湘南郴州。

不过,报名与体检,他都瞒着母亲和全家。直到离开昆明上路,他也不敢让母亲和哥哥姐姐知道,因为在儿时妈妈虽然给他讲蔡锷将军打战的故事,但讲完后总是抱着他告诫:“我的乖乖,枪是最可怕的哟!”他初小毕业时被选为童子军,母亲也不同意,只想他好好读书。至于哥哥姐姐的态度,只听当时云南流传的一句俗话便可知道了,“穷借粮,饿当兵,背时倒灶做沙丁(注:地方民军)。”

1928年11月30日,快要走了,聶守信早上起床时却身有小恙。他马上回家,对家人说是找点药吃。“其实我是回来看望我的家庭的最后一次,我那最亲爱的母亲仍然如平常似的和她的几个女朋友弄麻将”。一听小崽病了,母亲马上停止打麻将,十分关切地拿药瓶递开水,又特别做了两样小崽最喜好的菜给他吃。儿子看母亲手忙脚忙,心中泛起难言的亲情波涛:“唉!或许上帝给了她一个预知,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会面了吧。”

绕道越南过香港

清冷的1928年11月30日,聶守信在母亲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向学友邓象涟、夏世春借了14块钱。邓象涟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一首很简洁而能触动我的情感的诗”,聶守信低声地说:“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吧”。当晚他从新兵集中的客栈跑回学校宿舍睡觉,“实在是我还想在校多留恋一晚……”

12月1日清晨,聶守信到客栈集合,同40多个学生兵离校上路了。除了好友邓象涟知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云南地大物博,但距离内地遥远,崇山峻岭阻隔,当时铁路不通邻省,公路也因工程量及耗资巨大,长期在勘察中。只有法国人修建的昆明往原大清藩属国安南(注:越南原汉文名称)开的滇越米轨铁路(注:即窄轨轨距铁道),方便出滇。就这样,聂耳这批新兵乘火车辗转越南嘉宁、海防,换轮船经香港、广州,再坐火车至粤北韶关,赴湘南郴州。

这旅程一言难尽。动身前,聶守信半夜两点钟就做梦惊醒,4点多燃着煤油灯叫起对面寝室的邓象涟。出了校门,在月光泻地的街上走着,聶守信吐露一言:“生离死别,我们今天也尝到这种滋味了!”邓象涟不好讲什么,仅答应一声“是的”,想了一会,很悲壮地对聶守信说:“你看这明朗的月光,它的表示,是说我们始终都是在一条光明的大道上同行的,信弟多多地想想吧!”

上午8点上车,聶守信向邓象涟等送行的学友挥手告别,心里念叨“无情的汽笛啊!你真是不让我们再说几句吗?乌——离别了!离别了可爱的故乡!可爱的朋友!这一去不知道是怎样茫茫的前途啊!”列车“哐啷、哐啷”地前进,聶守信看着铁道旁的树木一棵棵地往后快速退着,倦意袭来,他闭眼睡过去;列车鸣叫的汽笛又使他醒过来,“看看火车头的勇敢毫不惧怕地勇往前去,我的脑海充满新的希望。”

12月1日下午6点,火车到达阿迷州(注:今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辖开远市)。晚饭后,他往街上的邮政信箱给母亲寄去一信,告诉离家想法。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他睡下去后,做了一个怪梦:母亲收到信,和二哥赶到阿迷州来捉拿他;“于是我对他们作一种极迫切的恳求,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许可我,他们紧扯了我的双臂,但是我竭力地挣开,拉扯一阵怎么就把我扯醒了。”结果是,房间里煤油灯还亮着,同房3人都被聶守信闹醒了,以为是起床时间到了,而聶守信在梦中把自己的汗衫抓烂了,只得换上不想穿的学生装。

12月2日火车由河口过境,抵安南的嘉宁;换乘汽车,3日晚抵海防港。4日晚饭后上轮船。从越南到香港的轮船名为“顺康”,状况却如聶守信所说“虽然是一个非常污浊的地点,忍气吞声地还是住下了。四十多个人通通睡在这船板上。这天晚上真是挤得要命,外面吹着冷风,里面在出大汗。一个晚上那鸡的声音、猴子的声音和安南舟子(注:轮船水手)的吼声叫个不休,吵得个一夜不能安眠。”与动物笼子挤在甲板上的布棚子里,被风浪摇晃得头晕眼花,忍受着4天海浪颠簸、船上人的呕吐物、懊悔的咒骂埋怨声、运输动物鸡屎猴粪的臭气等各种折磨。

7日船总算抵香港,这是聂守信“平素最想到的地方”。他想在香港用3元法币买一支自来水笔等文具,“我的计划中最要紧的和我最喜欢的东西,价廉一点的买点”;同时想找“我的一个思想的先导者”(注:香港《大光报》总编辑黄天石先生),聶守信在昆明经常阅读《大光报》上他的文章。

但越南当时属于法国殖民地即“法属印度支那联邦国”,船上旅客需交签护照才可登岸。中国新兵们没有护照,不能出海关,且吃不到晚饭,每个新兵只领到3个面包,集体在港口换乘一艘“广西大沧”号客货船,前往广州。

“我想到我也是一个兵”

抵广州在云南会馆住一晚,聶守信再写家书一封,一报平安,二续前信,向母亲、兄姐叙述从军湘南郴州的考虑。

从广州到郴州也一番大折腾,因分隔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的南岭山脉层峦叠嶂,粤汉铁路施工难度颇大,当时只修到粤北韶州(注:今韶关)。12月9日早晨上车,每个新兵发给2角钱吃早餐。蒸汽机头火车颠簸着北上,聶守信看到车厢里面都是士兵,很热闹,意识到“我想到我也是一个兵”。下午火车抵韶州,新兵们休息一晚,10日向北徒步翻越南岭。接连3天行军,山深林密,坡陡路险,有时还饿饭。

12月13日他用中、英文记:“From九(注:九峰山)——塘村(湘粤交界的大蛮山,一时遇大雨)——90moreli(还有九十多里),大山坡。Cloudy,rainy and cold day(天阴,多雨而又寒冷的一天)。”当天进入湘南郴州宜章县境,全程费时竟半月。

从这一天算起,到1929年3月28日离开,他在郴州总共105天,留下日记53篇、信件数10封。聂耳在人世间仅活了24个年头,在郴州就过了两个年头、4个月份,并度过17岁生日。从他留存下来的全部写作、纸张、文字中,只发现记录了3个生日,19岁生日只3句话,20岁生日仅仅7字带过。这些珍贵的日记、信件,披露了他走上社会与成人之际的思想、心理变化过程,展露了他早熟的心理、热情而敏感的性格、非凡的才情和文学、音乐爱好,其中不少云南方言与湘南郴州方言相通。有意思的是,聂耳当时所写英文为中式英文。

14日聶守信记“From塘(注:塘村)——良田——80li蛮里(注:意即霸蛮行军80里)。Also cloudy,rainy,cold day(又是天阴、多雨、寒冷的一天)。”这是从宜章县宿营处行军至郴县良田镇。良田在南岭第二大岭系骑田岭北麓,是旧时的驿站,郴县南部交通、驻军重镇(注:今属苏仙区),传说因神农炎帝在骑田岭南北开田而得名(注:岭南面为宜章县麻田、梅田)。

郴州,弱肉强食的新兵营

12月15日,聶守信记下:“Today we zrrived hoonan(我们今天到湖南了。注:即目的地湘南郴州),frormliangtian-chenzhou—40li(从良田到郴州40里)。alsocloudy,rainyandcoldday(也是多雨的阴冷天)。到下看见新兵之惨状,见熟人之流泪。吃罢晚饭,稻草三把灰毯一床。”新兵们到郴州后,住进16军驻郴部队在城西门外五里堆的兵营。阴冷雨天从粤北韶关至湘南郴州的泥泞行军,睡稻草盖军毯的军营生活,让刚出校门16岁多的聶守信,突然从单纯、天真、友爱的学生伢子,猛然陷入粗野、不文、简单的大兵环境中,领教了“当兵吃粮”的艰苦与无奈。

16日记:“I sent a letter to my family and a letter to my dear friend Mr.Den(我寄了一封信给家里,又一封给我亲爱的朋友邓君。注:指邓象涟)遇见柳恒藻,默默无言,经武遇张树义(注:前两人同学,后为滇籍宪兵)。我剩一元的中央纸(注:中央银行发行的钞票)与赵江吃一点膳午(注:当日星期天,故到郴州城街上寄信,中午与同学吃馆子),剩下的储蓄着。在馆子里见桂仰之(注:此人后面专门介绍),只有假装看不见(注:还没发饷,故不好意思跟人讲客气)。”

又过一天,他记:“休息。早晨发给军帽、油衣(注:油布雨衣)、皮带、绑腿。今日见一小点日光,找虱子成为普通现象。发给大洋(注:大银元)一元,余剩小洋一元(注:一两角的小银合金币)储蓄。本来想一元四的小洋通通储蓄,不过同他们一同出去也不得不应付一下,吃了一台膳午。剩下一元我说我要给朋友。”本是星期一,因发装备让个人整理,聶守信等利用休息时间又进城,在郴州街上吃午饭。1928年的一块大银元不少了,学生兵们旅途中吃了不少苦,在军营中抢饭抢不过老兵,反正发了饷,所以上街打牙祭补油水。

19日,“今早实行操洋操,天未明即起床,气候寒冷,特别操的慢步。平常事,抢饭的本事不佳,只有饿饭。”所谓“洋操”,是按以欧洲军事教材为蓝本的《步兵操典》进行的规范训练。日记透露:刚出学校门的知识青少年聶守信稚气尚浓,很不适应军中“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不成文法则。

20日,“仍然出操,厉害的正步和跑步。新兵队生活之片段:1、听见起床号急忙起来;2、点名后预备出操;3、决定上正操或特别操;4、到操场只希望少走几步;5、收操时看着菜饭不敢顽皮;6、厨房内抢食锅巴;7、吃饭时要有计算,而举动确凿;8、饭后清扫一次;9、午操决定;10、锅巴;11、晚饭与c谈话;12、向火;13、洋油灯之清扫;14、临睡后之脚冷。其它:1、面盆之争执;2、花生油粑粑糖;3、公菜吃完后,要吃所谓左眼饭一两碗,或是抬光饭来吃斗笠中之私菜。”环境左右人,正吃长饭的新兵聶守信吃不消军营生活,但聪明的他马上就能归纳出14十3条新兵生活的基本规律,包括千方百计饱肚子,写得风趣诙谐。“向火”是云南方言烤火的意思,“洋油灯”即当时基本都用进口的汽油燃烧的专用灯,“左眼饭”指用余光观察米饭快舀完时赶紧去添,“斗笠中之私菜”指自己从街上买回藏着的菜。

21日,“本日午操,被教训官提为特别操八字慢步,深受打击,流了无数的伤心泪。晚饭三人商量之计划,已决定星期日到宜章请柳与张之援助。”早熟、热情、坦率而敏感的人易于情绪化,何况聶守信尚未脱去“天之骄子”的学生气,自尊心与个性都很强烈,才几天军训就受不了,在这一点上与其他学生兵并无二致。其志向爱好在文学、音乐、表演,投笔从戎,近为解决吃饭就业问题,远为寻找前途和追求革命理想,可军官却是从士兵一步步磨练的黑汗红血摔打出来的。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冲突,就在早起、苦练、挨饿、受冻、被罚中凸现。更主要是因范石生将军掩护过朱德,上峰正在16军中“查共”“清共”,此时进行兵运,无异于以卵击石。故聶守信几个想周日去宜章县,16军一部驻扎在那里,他们准备找宪兵张树义等人求助,欲摆脱新兵队生活,早点调到驻宜章那个团去,然后好从那里就近越省界逃到广东,返回云南。这想法自然稚嫩,并不现实。

“愤青”一直想“逃营”

周六(注:22日)晚上,聶守信结识了玉溪老乡、16军驻郴县宪兵队队长毛本芳和宪兵张树义,“晚,认识毛本芳、张树义。日,到河边洗衣服找虱子。认识他以后,我们的计划破坏了,因为经武找得一个司书之职,毛约我以后和他到江西。”毛本芳原来在昆明,参加过进步组织“玉溪青年改进会”,聶守信也加入过该家乡会。这次毛本芳等玉溪同乡在为聶守信想办法时,毛队长还暗示聶守信:以后有机会就赴江西井冈山投朱德将军去,因为朱德出自云南讲武堂,肯定会重用云南人。再则,井冈山处于“郴衡湘赣之交”,湘南郴州离赣南井冈山较近,投朱毛红四军也许会有革命的前途。

23日,“宪兵队开晚饭和宵夜。今天没有放假,因为逃营的人数太多了,大队长被罚到军部的烂房子抬砖头。后准假三小时与毛本芳至‘香水盆堂洗澡,他送我一件毛衣。今天逃营的连经武一起有三人。”新兵训练营逃跑的学生兵增多,星期天不放假了,而且世界上任何军队都以军规治军,对逃兵执行纪律,惩罚严厉,重者甚至枪毙。宪兵队与新兵营房隔壁,毛队长这天让小老乡跟他呆了一天,提醒一些注意事项,还带聶守信到街上“香水澡堂”洗了盆浴(注:郴州为汉桂阳郡,因产药材桂、桂花有桂岭,又名香花岭,故城中有香花路、香花井、香水澡堂,香水澡堂有修脚的盆浴服务)。

因为不知道要在新兵营军训多久,也不想同目不识丁的人混迹于普通兵中,聶守信认为自己是读中师的知识青年,应该受到部队长官重视,所以想离开新兵营:24日“我听得编团营的消息,我和毛、张商量,他们和我想出许多办法,并且和我进行暂时的逃避。由柳找我们的一个同乡,在师部的。今晚在此消夜。(注:消夜,即吃夜宵)”25日“晚饭后我看赵江在睡着伤心,他以为将来的前途完全黑暗了。那个计划失败得可惜,我们又恢复了这计划;并且又新订一个,请他们援助我们到江西。事情出乎意外,他们已经进行得两个司书的位置了。”

26日,聶守信在16军郴县宪兵队会到了一个同乡冯则,交谈之后“决定今晚逃营”。然而,10天严格的入伍初训后,经毛本芳队长同137团2营6连李舒华连长等同乡帮忙,当天晚上,聶守信和一个学友就从新兵营,分配到该连任文书。他用英文记下这个转折:“Mr.Chou Kian and I fled from the army at eight oclock this night ,we get the office of a clerk.(赵江君和我今晚八点钟从新兵营里逃了出来,我们得到了一个司书的职位。)”

上士文书不用天天接受枯燥乏味的军训,津贴也高于普通兵,16岁的聶守信在16军拿月津贴16元(注:小银币),不失为一个趣味数字。而其他学生分配各部做普通兵。李连长对小同乡不错,故他27日高兴写道:“today I feel very happy(我今天感到非常快乐),不消抢吃,不消给脚受苦,听说他们已编团营。”

1929年春,聂耳的军中散文

比较普通士兵,文书聶守信有较多的自由度与个人支配的时间,于是他从阅读《创造月刊》等文学读物,尝试挥笔创作散文。例如转眼间到了1929年,1月1日他写下自己的感触,“木叶渐落,凉风入户的秋天,现在已经过完了。冰雪森严的冬天早已摆在面前。”3日记阴雨天“萧飒,淅淅沥沥,弥漫。”4日他写“我已知道我的事业,我的希望,都同冬日的积雪遇到日光消溶了;夏日的游丝,遇到罡风飘逝了。”6日又叹“以前的一切希望,现在只是投入失望的海底。”这些文字,类似今日“愤青”所写,反映了城市清寒家庭少年早熟的规律。

在1月7日聂守信用散文诗,回顾赴郴途中的海上情景,“微弱的残照,清澈的月下,妩媚的花前,作苍凉的声音,唱那乱着的歌曲。远远的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来,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将我的苦闷付与清光。丝丝的细雨敲着窗子,密密的黑云罩着天空,澎湃的波涛震动着船身。海天辽阔,四顾苍茫,这是我们离海防的第二天早上。假如智慧之神不光顾我,苦闷的眼泪永远不会从我心里流出来啊!”优美灵动的文字,完全不像16岁人的笔触,揭示出早熟的聶守信,思维属于形象思维,是文艺青年类型。

这些略带感伤的文字也清楚地说明,刚出家门校门的学生兵,理想与实际碰撞后的茫然,同时表露了他心中的目标趋于转向。10日所记能说明这点,“1、接信之感觉;2、出湘的动机;3、改变环境;4、希望:上海、江西;5、此次的环境;6、其余的答复。今天春雨不住响地滴着,窗外天容黯淡,耳边风声凄厉,我静坐幽斋,思潮起伏,只觉怅然惘然!”这些颇具才气的文字,表露了这个敏感多思的少年,正在思索自己的前途和各种出路:改变当兵湘南的环境,既希望去上海追求学习音乐,又考虑赴井冈山参加革命……他心理尚在成熟,故起伏难定。

12日他提到一个人:“自从到团长侄子处弄乐器后,认识了所谓美术学校的首美。今晚正在闲谈时,团长(137团谭秉良)命两个勤务兵来请去弄乐器,因略有伤寒未往。细微的皱褶。”这时候,聶守信会乐器的名声,全团传开。而且前一个周末放假时,他还结识了郴州裕后街马家巷一个名叫首美的文艺青年。据作者90多岁的三叔、三婶告知,此君属于琴棋书画俱佳,但稍显“娘气”的进步文艺青年,当时在郴州颇为活跃,是一个不错的音乐美术教师。

更主要的是此君正直。如一农民进城卖米,某有权人士的管家想“黑”人家,找个由头没收。老农抢天呼地,一些同情者告诉他去找郴城“冬笙先生”帮忙,笔者祖父(注;老教育工作者,曾供职省教育厅,做过省议员)此时却辞了教育局长,也觉难办,思来想去找忘年交首美,与首美如此这般一说,首老师立即以农民名义写了几份小字报,当天贴到县府墙壁、大街上,翌日权力人士闻知,将管家大骂一通,令其退还农民大米担子;首美就是这样的人。聶守信的气质属于正直、热情、爱交朋结友,所以跟首美意气相投、一见如故,遂成好友。

1月12日是礼拜六,聶守信有一点伤风感冒,刚巧首美来看望他,就带他去郴江边南塔岭麓的老城区:临江的三河街与并排而延伸向半山的裕后街,即湘粤古道起始点。江边有内陆与沿海通商的盐米码头、造纸祖师的“蔡伦宅”、唐代名相刘瞻府第,街上有传说神农率犀牛驱恶龙的犀牛井、耸立纪念韩愈的文公坊……首美就住在裕后街横通南塔岭的马家巷中,他带聶守信在老街散心,晚饭后,送聶守信回到城西门外的五里堆兵营。正在聊天时,谭团长派两个勤务兵来,叫聶守信去团部演奏乐器。他回说:伤风了,弄不动。

感冒好了,他15日观看照片:“那是我最心爱的一张画片,谁知道在这里又能重会着她,无限的惆怅的回忆啊,何日才能打破呢?”这张最心爱的画片,是昆明东陆大学(云南大学前身)预科班女友袁春晖寄来的与学友的合影。两人还在谈情,尚未说“爱”,故有自问“何日才能打破”一句。

接下来数日,都写得简洁,如16日观察到“这是一朵最后的玫瑰花,独自残留在枝上,它的亲爱的伴侣,都已经衰退而亡去了。”

1月20日较复杂,“淑秋的忏悔:heads(项目)1.结婚之日。2.回家后之回忆。3.希望的真爱。4.收到日记及书信。5.日记(a.初改环境的痛苦;b.他的堕落;c.忏悔;d.go tu the sea(到海里去))。”这应是以自己从军以来的体验、心理活动为素材,构思的小说骨架,但没有写。

1月21日这天,第1条记“political utterance international(国际政治论调):国际盟会第九次毫无结果,国际新局面,英国变更历年来抑法扶德政策,德国要求裁兵,不遂后,与俄亲善。”这说明他,身在军营心怀世界。第2、3条全部用英文,因为写的是广东抓了70多个中共党员、两个女青年和军官、30余个士兵和警察之案件,他不想让军中别人发现他在记录这方面情况。

1月23日凌晨,聶守信就醒了,月亮仍挂中天,于是打着手电,掏笔写下:“一个绝早的清晨,月儿的倩影还隐约云端,偷窥世人未醒的酣梦呢!”

反思出走行动与“恐惧”心理

这两天,他反思了一下自己走出家乡云南,以及想逃离郴州新兵营的行动和“恐惧”心理。如25日:“Fear;Its primitive use? Escape by flight or paralysis .-Physiological Cause or action.Fears of 2000 years ago ,Fears of Today ,How use? How overcome?(恐惧;这是原始的方式?以出走来求得逃脱,或是以身体瘫痪——生理上的理由,或随之而来的行动。对两千年以前所具备的各种恐惧,对今日的各种恐惧,如何使用?如何克服?)”16岁的少年郎,竟然想到两千年前去了,思维有如天马行空,也反映出他少年老成的一面。

现实让聶守信明白一条,“理想是直线的,但事实是曲线的”。16军原来在昆明招兵时所宣传的“革命”,包括“进军事学校”等,与当时的复杂国情似乎渐行渐远。于是他向上级写了一份申请,请求军部批准他去上海报考公费学校。最后,上边批复说:“现在缩编在即,关于该员到沪修学事,俟缩编再决定。”其实,此事背景是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和湘南起义之后,南京政府军委会和广东当局对国民革命军中一些部队,包括范石生将军等,在采取控制防范措施;后来16军即被撤销、整编为师。

遥念母亲、家乡、女友

聶守信人在郴州,心则时常挂念数千里之遥的母亲。1月26日团长又派两个勤务兵叫他去演奏。聶守信演奏中间休息,上厕所时经过士兵的讲堂,进去看了一下,在黑板上发现了几个字,原来是一首诗“鸦会反哺羊跪乳,犬能受贼抱(注:报)主人;父母养我几十春,不知何日报恩情?”

他读过那首不知是何人写的诗后,眼泪“唰”地流下。当夜怀着愧疚心理给母亲写了一封10页纸的长信,告诉自己在军中情形,安慰娘亲,要老人不必为他担忧:“亲爱的妈妈……我和连长、排长都很合法(注:合得来),我随时抱着谦恭和平的态度,无有不好处的(注:即很好相处)。妈妈,您家(注:昆明方言,对长辈的敬称,家:jie)少为我着急些。”信末落款“你的老儿子 守信跪禀”,他是父母最小的孩子,故按昆明方言自称:老小的儿子。

27日的日记,聶守信写着:“A.To visit the Mayor at ChenZhou;B.To visit the general at ChangSha(一、在郴州访问市长;二、在长沙访问将军。)”这难以考证,有可能是他的一个未及实施的想法。

相对于春城昆明来说,地处南岭北麓的郴州因五岭阻隔南海暖流,冬春容易下雨。1月31日他记“多雨的湖南,伴着我流泪;卑湿的湖南,伴着我忧郁。异乡作客原是不堪忍耐的,况且又是在这种卑污下贱的生活里——录事(注:即连队文书)——更是不可多日逗留的。我时常总是这样想:看花的时光,故乡总比客地好看,比客地来的赏心。”

本来,让一个不到17岁的新兵做连队的上士文书,处境已比其他学生兵强,但因聶守信的艺术气质与大兵群体不符,所以他心境欠佳,看士兵生活为“卑污下贱”。那么,冷雨天气的郴州,对于心情郁闷的聶守信来说,自然就不如四季如春的昆明、玉溪了。

2月6日,他用英文记道:“Sometimes I thought about her(我有时想念她)”。这个她即前面所说其女友袁春晖。哪个少年不思春呢?何况聶守信这样感情丰富的人。不过,最终因聶耳离滇赴沪,袁春晖父母反对,两人未成。

17岁生日在郴州

不同寻常的日子在2月7日,当天他写下:“today is my birthday(今天是我的生日),十八岁快在眼前了。年光总不可倒流,我的青春渐渐地消蚀,斟满了少年的苦酒,在眉峰紧蹙之中,慢慢地吮吸下去。”聶守信生于民国元年、公历1912年2月15日,农历则是腊月28日,按此推算即1929年2月7日,他年满17。这样,离开母亲和云南的聶守信,第一次在外地、湘南郴州,度过了自己的生日(注:他记录另两次生日,一次在1931年2月,3句话;1932年2月4日20岁,仅一言“大炮给我祝寿辰”,时值日寇挑起第一次淞沪战争)。

1929年2月7日关于生日的这段话,可以看出聶守信的人生紧迫感与责任感,想在青春期早些成就事业。而这,需要有良好的环境、自由的思想。

但凡天才,心理总是孤独的。4天后11日晚上,聶守信作诗明志,把自己比作初离母巢、向往自由的孤雁:

“一个卑湿污浊的荒岛上,

站立着一个初离母巢的孤雁!

他那细长的头颈,不住地转向后看,

看不见他可爱的故乡;

他那细长的头颈,又不住地伸向前望,

只望见他的前途茫茫。

渐放光明的东方,

突起一轮通红的太阳;

残暴怒吼的洪涛巨浪,

一阵阵地涌上他的身旁。

他知道这是他的穷途末路,

只好挣开了他那柔弱的翅膀,

预备着奔向他的自由之乡。

啊!自由之乡!”

读着上面这些散文、诗句,一个文学天才的身影分明即将登上南岭之巅。

频频练笔散文、诗歌、小说

聶守信在郴州军营中驱开孤独郁闷,利用业余时间大量练笔,除了上述散文、诗歌,还撰写了《碎煤》、《薄暮》等短篇小说。

《碎煤》是写新兵赴郴州途中在阿迷火车站所见:一个家中仅有几分薄田的10岁女孩想去小龙潭车站捡碎煤,于是跳上移动的安南国货车的踏板,但被手持红旗押车的安南人发现,不说三不说四(注:云南方言“什么也不讲”的意思),粗暴地将她推下车,结果相当悲惨,小女孩被推倒在两条铁道交会点的道轨上,双脚被疾驶而过的火车生生碾断!从膝盖以下只见破碎的骨头和血肉……等车的新兵们闻讯跑去看,小女孩疼痛至麻木,悲愤大喊:“你们哪个有刀或枪可以快些把我杀死,我不愿这样受罪了!”聶守信心里大叫“可怜啊!”当晚日记,记下这不幸的悲惨事件。

连原大清王朝附庸国的铁路职员都拿中国农村的贫苦孩子不当人!这引起他极大的同情与愤慨,也深深地刺激了他思考社会问题,到郴州后在日记里补充两句“我打算把这小孩足断的事实,完成一篇很好的小说”,然后挤时间撰出初稿。

2月14日他又写了一篇散文诗:“无情的暴雨哟!你那冰冷的雨滴,不禁地打到孤行中途的他,没有携带雨衣的他;同时又打到我忧郁的心里。你是不是阻碍我们前途的妖魔?是不是我们计划成败的先知?光明之神哟,请你施给我们一部分的恩惠。放给我们一线的曙光,巩固我们的意志,从黑暗的牢狱里,达到光明的彼岸。”

看起来刚满17岁的聶守信仍有几分忧郁,但刚出校门的几个小年轻在军中确实难以开展赤色士兵运动,因为1928年春末湘南起义已过,1929年初春别说郴州,全国的革命包括范石生将军本人,都处于低潮、摸索状态。何况,聶守信们的人生历炼才落下第一槌。15日他跟同伴商量,“今日与C计划,并拟一具体的步骤表,明天先往宜章接洽周团副。”聶守信另作打算,想报考广州的军校。

16日散记“他去了,他为实现我们的前途计划而去了。他是陪着我漂泊的伴侣,可靠的伴侣。她来了,它备着尖锐的利器,虎凶扑扑地来了。它是能使我心酸的暴雨,无情的暴雨。”前面的“他”,指15日所记“C(注:老乡张树义)”,去宜章县找16军某部周副团长,请周团副向军部提出把聶守信等昆明新兵要到驻宜章的部队去。宜章县地理与广东乐昌县犬牙交错,至今从宜章县城去宜章县南部都要经过乐昌老坪石(注:原属宜章县,清末划属广东),宜章城离坪石镇仅30路。所以,如果聶守信等能调入驻宜章部队,即可就近报考广东军校。

17日,聶守信对自己如何立身社会和参与革命,感到有些困惑、着急,因为17岁过了,想做的事还没做成,他喟叹两句:“我的希望是水中月,我的事业是镜中花”,显出“愤青”的急切情绪,天才的文艺青年往往思想起伏也大。

他给二哥聶子明写了10页纸的长信,信中对二哥说:“你不要以为我是消极的,我并不消极。我的英勇、我的热血,还是继续地沸腾着,决意向着光明的前途上走去。”

21日,他想到一长一短两个小说题材,“计划中要写的:1.小英(短);2.兵(长)。”第一篇是短篇小说,题名《小英》。第二篇“兵”,则是他参军以来的经历所激发出的撰写长篇的想法。

22日收到一个信息,“今天接C从宜章寄来的明信片,It is no hope(这是没有希望)。晚饭后他才回来,又决定第二步计划,to make the pretended envelope(制造假的信封)。”“C”指张树义,16日去宜章县;聶守信想造一封张由宜章县部队带回的假信请假走。23日就上呈了一张请假条,但未获批准。

到了3月,他9日记下:“国耻的意义:1、帝国主义的侵略;2、国内军阀之压迫。”在思考自己的前途命运时,他关注大局,忧国忧民。

鸿雁传书诸兄长

书信在那个年月是最好的牵连亲情、互联友谊的通达桥梁,他给哥哥们连续发出信件,寄去前面所写日记,问候母亲,又与兄长交流社会见闻、生活体验。

他介绍郴州的情况说:“郴县地方气候很冷,雨水又多,我们到这里两个多月了,只见过两三日日光;交通在从前没有什么便利的,不过是湘粤必经的一个要冲;现在已有汽车可以通到衡阳,渐近长沙。从这里到广州有六天旱路,一天火车。郴县——良田——塘村——九峰(注:湘粤交界的大山,及山麓小镇镇名)——罗昌(注:广东乐昌县)——桂头(注:乳源瑶族县的镇)——韶关(火车)——广州。谈到这里的文明进步,是无所谓的,可以说无文明之可言。拿玉溪来比较,尚不及玉溪的二十分之一。由此你可想见了罢!”

处在17岁的聶守信,对从军郴州的生活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从信中他对郴州与玉溪的比较可知,郴州地处南岭要冲,当时既远离省城长沙又远距大都会广州,显得落后。主要原因,恐怕还在于,主掌云南的军政官员在省内建设、管理方面,比主掌湖南的军政官员要上心些,有办法一些。而且南岭郴州冬春气候潮冷,云南、玉溪四季如春。当然,他那时还不可能知道,昆明、玉溪、云南当时的文明进化程度,也应与一个郴州人有关联。明代正德、嘉靖年初,郴州进士何孟春出任云南巡抚,镇压十八寨少数民族起义的同时,也向朝廷奏报建议重视、加强边疆地区的管理建设,《明史·何孟春传》记他“奏设永昌府(即昆明),增五长官司、五守御所。录功,荫一字,辞不受。”

聶守信告诉二哥,在军中写的信件和从学校、旅途一直记到郴州的日记:“它完全是我感情的流露,眼泪的结晶,请兄和(注:“为、跟”的意思)我将它好好保存。”

童谣浑如母呼唤

一个周末放假,聶守信去马家巷找首美,过化龙桥,进裕后街,走到马家巷前,几个小孩边跳橡皮筋口中边念什么。觉得耳熟,伫步,听小朋友吟唱: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

我要去张家学打铁。

打到正月正,狮子舞龙灯;

打到二月二,犀牛来望月(注:干城街向裕后街转角处有犀牛井);

打到三月三,三朵杜鹃托牡丹;

打到四月四,四把铜锤架个字;

打到五月五,五条龙船敲花鼓;

打到六月六,各家门口晒红绿(注:郴州方言“六、绿”皆念“炉”);

打到七月七,七个桃子甜蜜蜜;

打到八月八,八块西瓜像月牙;

打到九月九,九朵菊花泡烧酒;

打到十月十,十个老倌子偷屎吃(注:“老倌子”指老头,此处影射坏官);

打到冬月冬,一个老倌子提灯笼(注:当时郴州城还有半夜敲更的杂役);

打到腊月腊,糯米糯米,煮尜尜(注:ga,幼儿爱吃的肉坨坨,中间圆两头尖,煮在腊八粥里)!

童谣稚趣,方言生动,音调锵锵,藏着思想。西南一带,云、贵、川、湘的语音都差不多,郴州童谣跟昆明童谣,似曾相似,打中聶守信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从中听到了家乡的童趣,听到了幼时妈妈的歌谣,耳边仿佛传来母亲的声声呼唤……“喂!守信,你耳朵长到哪里去了?我喊你几声了”,原来首美已走到他面前,他如梦初醒,孩子们什么时候离开巷口的,他也没注意到。

获取范将军激赏

经过一段时间,聶守信的事似乎有了点眉目。李济深将军领导的广东军政府,将16军军官团编遣在第八路军总部(注:后被国民政府军委会撤销,抗日战争时将此番号授于改编的中共工农红军)的军官学校。聶守信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又向团部提出报考军校。经过一些同乡帮助,原下令新兵一律不见的范石生军长,在3月下旬破例接见了聶守信。原来范石生将军也是峨山县人,跟聶守信的母亲是老乡,而且年少时也学医,青年投笔从戎。

范将军是何等人氏?具儒士风度的爱国将领,虽处在国共分裂、政治变局的环境中左右为难,但他凭叱咤风云、阅人无数的目光,经过与连队小文书的一番交谈,便认定聶守信是个真正的爱国青年、可造之材。范将军对聶守信大大激励一番,不但接受了他报考军校的请求,而且破例批准让不满18岁的聶守信随军官团赴广州。最后,还亲自提笔写了一封信,必要时保送他去更高一级的黄埔军校深造!

聶守信欣喜若狂,没想到郴州成了他的福地,3月27日他回顾了头一年年底投军郴州的过程,记“4/12海防轮船,5/12航海,6/12航海,7/12自香港赴广州轮船,8/12广州云南会馆(注:抵穗后住地),9/12韶州(注:粤汉铁路当时只修到韶关),10/12桂头(注:徒步行军至韶关北面乳源县一镇),11/12罗昌(注:粤北韶关市乐昌县,徒步行军至此)。”

郴州之旅改变人生走向

3月28日,聶守信同一批军官团成员“自郴起程。”首美等郴州朋友送行。4月初抵广州,他立即持范石生将军的推荐信函去黄埔军校。校方一核查,这名叫聶守信的小伙子尚不具备入学资格:不满18周岁,也非军官,范石生将军推荐也不能破例,交代他:日后达到这两个条件,再报考为国效力。广东省地方部队的军校,也同样需要满18岁才能报考。他只好随16军军官团暂时入住第八路军总部军官团,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等待安排的时间,聶守信给16军许多人、一些老友及郴州新朋写信,有“香港:黄天石 般航道二十二号《大光日报》 ”、“上海:博物院路二十号青年会全国协会转汪西林”;有“湖南:郴州宪兵队毛本芳兰卿”、 “军官团……桂仰之”“萧汉选子珍郴州后街(注:全称裕后街)马家巷首美(注:请裕后街萧姓两口子转信给住街中巷子的文艺青年朋友首美)”、“甘钧(住郴州军官团第一队)”、“吴登云,湖南郴县东横街二十二号”,“李占魁文光湖南耒阳北门外托里”,等。直到1930年在上海4月下雨,还引起他回忆“啊!多雨的湘、郴……”

在他日后撰写的个人年谱中,也忆及 “民国十七年(注:1928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随十六军所招新兵离滇。经广州、韶州至郴,过了一星期的新兵生活。后得朋友的介绍得了一个文书上士的位置,每月领饷十六圆小洋,伙食在内。”

这里值得说的,是两个人:16军军官团桂仰之、郴县东横街二十二号吴登云。桂仰之,聶守信的云南老乡,曲靖沾益县回族人,原名桂独生,字仰之,一说仰云;1903年生,大聶守信11岁,也算聶守信的大校友、1926年云南省立师范生。他学过军事,在云南省立三师当美术教师时,因思想进步被解聘。1928年4月经朋友介绍,投军国民革命军第16军参谋处,5月军部由韶关移驻湘南郴州,他任参谋处上尉书记官。这时,朱德、陈毅已在4月率湘南起义军上井冈山,湘桂军阀因红军离去,扑空郴州,被朱德打败的许克祥等白军便在这起义总指挥部原址疯狂报复当地群众。桂仰之愤慨之极,坚定了寻找中共地下党之心。16军中的地下党经过考察,派隐藏在军政治处宣传科的吴登云联系他,在郴州城内一家老字号饭馆以聚餐为名,为他举行了秘密的简单的入党宣誓仪式。

1928年12月15日,聶守信等新兵抵达郴州后,即在同乡的介绍下认识了军部的桂仰之,寒暄之下知道他也是省立师范出来的,文艺才能被历届同学羡慕。这才有聶守信16日所写 “在馆子里见桂仰之,只有假装看不见”的日记,因为没有发饷,不好意思对军官老校友讲客气。日后,聶守信找桂上尉借过进步书籍,交谈数次,聂耳自述在“思想上起了很大作用”。而小校友聶守信会玩乐器的名气在军部传开,桂仰之也很清楚,因为他也爱好音乐、文学,还能创作歌词。1929年3月底聶守信离开6军后,1931年桂仰之经地下党运作奉派上海。抗战军兴,桂仰之以“桂涛声”为笔名发表了数首抗敌诗、歌词,如《歌八百壮士》《做棉衣》等,都谱曲传唱全国。到武汉后,富有文艺特长的他经董必武介绍,面见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周恩来副主任,派在主管文化救亡的第三厅郭沫若厅长那里。在工作中,他与著名音乐家冼星海成为至交,并肩进行抗日救亡歌曲创作,著名作品《在太行山》即两人的合作成果。1949年后,桂仰之在上海当教师,兼上海市音乐家协会副主席。

学者型、做人传统的桂仰之,后来跟朋友谈起与冼星海的关系时,专门提到对聂耳的印象:“刚听说聂耳时,我不知道他是谁,问道:聂耳是哪个呀?原来就是聶守信,我认识的。聂耳总是头发梳得光光的,像个少爷的样子。冼星海老实、诚朴,他只活了40年,很可惜。”关于聂耳的爱潇洒打扮,属人之常情,因幼年失父成孤儿、生活清苦,所以少年活泼的聂耳非常珍视生活。但他只活了24年,比冼星海的人生更短暂,短暂的如艺术天空中闪电般划过的一颗灿灿流星!

那另一位应该说的,就是介绍桂仰之入中共的吴登云。他是16军政治处宣传科干事,目前史料几无,应该是1926年周恩来应范石生请求派遣到16军那一批人员中的一个。有的研究者讲,吴登云和16军部分官兵二百来人,当时跟着领导湘南起义的朱德走了,如北京、郴州汝城县有人即如此撰文。但是,如果吴登云真的跟着朱德走了,从时间上来讲,就对不上聶守信给他写信的文史材料。因为朱德率南昌起义余部脱离16军在1928年1月初,领湘南起义军离开郴州地区上井冈山在1928年4月;而聶守信给吴登云写信是离郴赴穗,已到1929年4月初,中间相隔整整一年。何况,聂守信写给有的面识者的信,需要别人转递;而写给吴登云的信,却可以直寄“湖南郴县东横街二十二号”。说明:一、聂耳在郴州期间结识了吴登云,比较友好。二、吴登云并未脱离16军,而且在郴州有固定住处。所以,这里面的历史真相究竟怎样?还尚难盖棺论定。

总之,聶守信在广州等待安排期间,挥笔给友朋熟人写下几十封书信。当这一封封邮件像飞鸿一般翱翔在路途上时,4月8日,上面给聶守信等遣返人员发下一月饷银35元、40元旅费遣散,26日他坐船经香港、海口、越南海防、河口,返回云南。于是从军生涯与当军官的理想结束。但经郴州军旅生活两个年头的百日磨练,他身上的学生稚气已然消减,少年青涩基本褪完。

构思军旅生活的长篇小说

还在4月1日郴州宜章县与广东乐昌县交界的坪石镇的一家旅社,聶守信翻开日记本,写下7句话“1.我与涟(注:邓象涟)在滇之生活;2.自滇至郴途中之经过;3.士兵生活;录事(注:连队文书)生活;5.聶四哥(注:聶守信排行聶家男孩老四,人称聶四哥);6.洋花子(注:因他学英文、玩西洋乐器,学友们给他这个绰号);7.到郴后之感想。”这7句话,系他打算创作从军郴州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兵》的线索、草案。直到赴上海从事音乐工作之初,他仍然按原来在郴州的构思,再“拟出一个计划来”,详尽之极:

“题材:以我由云南至广、湖的实际生活为取材,写成一篇长篇小说。

意识:以一个青年学生的对社会仅有浅薄的认识,而感情地走入士兵群众中生活,赤裸裸地暴露他的思想的无系统。但因客观环境的成熟使他渐渐理解他的现生活、现社会,因此他才坚决确定了中心思想,踏上一条正确的大道。这是它的中心意识。

结构:车别为开始,以邓(注:好友邓象涟)的送行的话,介绍出主人公的第一个性——嗜好文艺、动的个性、纯感情的。叙述招兵时相约报名的情形,多么踊跃地、高热地、有生气地,结果只剩一个人,显露出李、邓(注:邓象涟支持他参军,自己却没报名)、郭、胡的胆小、畏缩。在此结束云南省的记述。

滇越铁路的北端,昆明车站的月台上,拥挤着人群。紧靠月台旁这一长条列车,将在二十分钟后开向安南去。

由海防至广东一段全是实生活的描写,以一个弟兄请写信一直联系到底。在每封信里都有悲愤的情感,尤其在他阵亡前的一封家信里,充满了血和泪,他始终是一个可怜的人。

到广东发新兵衣服,生了很大的感动,自己觉着今后的生活会可怕起来。但因旅途所见一切新的气象,在极吃苦的时候总觉是无上的快乐,那些可怖的幻想早已幻灭了。

入郴城后所遇到的眼光,恐怖的想象实现在眼前。到营里无意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原是旧友。这时的情感,一面是得到蕴藉,一面是深悔为什么不在广东开小差。一时莫名的眼泪雨水般的涌将出来,也不怕难为情。

接着是一大段新兵生活的描写,直到开小差为止。此时期的主角是赵、陈、他三人。

由新兵至文书上士的生活的转变,此刻如登天堂。连长室堆着没人盖的被,勤务兵来烧火盆,从此没有人凶巴巴地叫你的名字,耳旁只听见些师爷的称呼。

客观环境中有兵变,年三十晚,毙人,狱中,小孩的歌唱,女人的租贷,农民的谈话。

录事生活的思想是:暂时的安息,想再度学生生活,遇旧友桂(注:以桂仰之为原型),谈话,借书看,思想上起了很大作用。刊物的影响(注:指桂仰之、首美等大小朋友借他的,和他自己在郴州街上买的进步书、刊),想入x军(注:井冈山朱毛工农红军),想从事文艺生活,想编常识问答,想当电影明星,想开飞机、汽车,但没有想到当官。实生活是:预备功课、写短文、讨论问题、追密司(注:追小姐,谈恋爱)、和陈进行开小差的事,请假不成,请拨入军官团。

换连长,一个是摆架子,新来的,我可以摆他的架子。新连长的恋爱史,请我代写情书。(这时期的思想和行动都是混乱的,尤其在对x半知不解的时刻。)

描写录事生活,多半偏重赵(注:学友赵江)、耳(注:聶守信本人)二人对小资产阶级的幻想的失败,到加入军官团时已有比较健全的意识,一切行动都是有意义地干。

坐大木船至北江(注:由湘南郴州武水与粤北浈水、连江汇成的珠江北源)、韶关,上滩的拉船想起Volga的船夫曲(注:俄罗斯民歌《伏尔加船夫曲》)。离郴时,出发情形有西线无战事意味(注:《西线无战事》,德国一部描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长篇小说,后改编成经典电影),妻室女儿的送别。他俩经第二营,勤务兵叫师爷。老赵途中的赌钱,北江的挫折,鼓起勇气提着箱子便走,身上只有一元多钱,只想以后脱离这种生活,到广东去做工都干,结果又入军官团。

时局转变,他俩都被遣散,拿着旅费住小旅馆,这是新的生活的开展。

二人同到上海,箱子里的书闯了祸,请保人才算了结。平安旅馆,亭子间生活,有关系,杨四姐,都会的早晨,两年以后,到湖北去。”

同时思考“对于我的音乐生活的转变,也想做一个有系统的文字。”

从这个放大了构思、扩充了架构的一千多字篇幅的“计划”来看,一部长篇小说简直呼之欲出。按这个基本内容写完出版,肯定将一鸣惊人。聂耳雄心勃勃地将自己与本省名诗人做了个比较:“说起云南的柯仲平的创作精神,使我觉到我自己也可能做出和他差不多的作品,我有的是充分的材料。”然而,《兵》最终没有写下去,主因即他从军郴州后的思维、理想的逐步变更。说到底,对聂耳而言,文学与音乐的两条道路的选择,虽然两难,但与生俱来的基因,再加上多一个对表演感兴趣的因素,已暗中左右了行进的偏向。他曾不无痛苦地提到“作小说是要有充裕的时间,像我每日的基练(注:小提琴、钢琴、曼陀铃等乐器的基本功练习)几占一日工作时间的一半,不知所理想着要写的小说要几时才能完成!”结果自然是,聂耳虽然参军当兵一次,却没能发表一篇军旅小说和散文。

音乐之路走向伟大的辉煌

从军湘南郴州之旅最终改变了聂守信的人生走向。1929年5月初他返归昆明,日思夜想儿子的彭大娘心石落地。17岁的文艺青年提前成年知事,重入省立师范原来的班级继续学业,加入学校戏剧研究会学表演,对文学忍痛割爱,对音乐量身打造。他身心浸润于7个音符无极限组合的无穷趣味中,他刻苦练习西洋小提琴、键盘乐器,尝试作曲。音乐和表演,首先是他立身社会解决生计的一门匠活特长,这是最实际的需要,然后再成为他的理想追求。

1930年7月,18岁的聶守信毕业,“离滇赴沪经商”,顶替三哥聶叙伦到云南“云丰”商号申庄分店做店员,并坚持每天练小提琴几个钟头。1931年3月在云丰商号歇业后将冬衣送进当铺的日子,曾又动起赴南京考军校的念头。

正“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偏“柳暗花明又一春”,3月28日《申报》刊登联华影业公司音乐舞蹈学校的招生启事。于是他用字号“子义”的谐音取“聶紫艺”的艺名,前去报考。该校即中国流行音乐奠基人黎锦晖创办的大名鼎鼎的原“明月歌舞剧社”,黎锦晖亲自主考聂紫艺的弦乐基本功——小提琴演奏、五线谱知识,认为他小提琴水平还不行,问:“你还会什么呢?”聶守信回答:“我会拉二胡。”黎锦晖于是让他拉一曲,结果二胡比小提琴水平强,聶守信又自告奋勇说还喜欢表演,并即兴把英语、云南话和学到的几句郴州话、上海话编了个演说。于是黎锦晖认为他是可造之材,决定破格录用。几天后聂守信收到通知,心中一片亮腾,“从此刻起,努力创造新生吧。”一念既出,他像军人战斗般地发狠训练,3个月后,小提琴水平上台阶。

人生圈子开阔起来,黎锦晖是湖南湘潭人,上海时为全国文化中心,聚集了一批湖湘籍文化人士。于是他结识一班湖南师友:中国革命文艺先驱之一、中国话剧主要奠基者、“左翼作家联盟”与创造社领导人田汉,中国流行音乐之父、儿童歌舞剧及儿童歌舞音乐开拓者黎锦晖、弟弟黎锦光等全家大小、著名电影演员王人美(注:王人美父亲王正枢乃湖南第一师范名家,亦是毛泽东的老师)与小提琴家三哥王人艺(注:教过聂耳)等、音乐家贺绿汀、吕骥(注:原全国音协主席),田汉女友、词作家安娥(注:与聂耳合作《卖报歌》)、张国基(注:原全国侨联主席);还了 “大湖南主义(注:聂耳语)”的干妈(注:钱壮飞烈士女儿、电影演员黎莉莉的母亲张振华)等。爱才如命的“田老大”田汉将这个小自己14岁的老弟吸收进中共、左联音乐小组,遂成忘年莫逆之交。

当过兵的聶守信,鬼马机灵,浑身是劲,年轻生命焕发出巨大能量,能做的事都抢着去做而且力争做好,成了法资百代唱片公司乐队队长、联华影业公司二厂音乐部主任。活泼热情的聶守信,才华横溢,笑容灿烂,很快跟上海文艺界一众名流打成一片,认识了夏衍、阳翰笙、金焰、秦怡、赵丹、周璇、胡蝶、黎莉莉、徐来、孙瑜、孙师毅、袁牧之、任光、吴永刚、蔡楚生、郑君里、司徒慧敏、许幸之、王为一、孟波,还有“傻瓜唐”(注:江青前夫、影评家唐纳,本名马骥良,与聂耳合作《自卫歌》《塞外村女》等作品)等影视、戏剧、音乐名人。

由于他爱好表演,耳朵特灵,乐感极好,又姓三个耳字相叠的“聶”,更绝的是两个耳朵能移动,又爱表演,“非洲黑人讲演”加动耳朵,逗众人开心不已,大家都叫他“耳朵先生”。他干脆把名字“守信”改成“耳”字,如此,连“聶紫艺”的艺名,最终也让位于4个耳“聶耳”了。

青年聂耳用勤奋创作加音乐天才,开启了人生旅程最绚丽的一幕,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以后将更勇敢地去实践人生,在这里面取得伟大材料,创造伟大的作品。”而在这里面,文学爱好和郴州军旅生活及大量练笔,保全并提升了他的艺术腕力,例如为电影《风云儿女》谱写主体插曲时,采用了军乐特点的行进曲式(注:当时叫“行进曲”,后来改叫“进行曲”),在田汉的歌词3个“前进”之后,意犹未尽地加上一个“进”字,则运用了文学的节律、音韵写法。

毋庸多言,聂耳走出家门、校园、云南,从军湘南郴州、踏上社会第一步的人生体验,由向往军旅、憧憬文学到不舍音乐的特殊经历,为他积储了一笔难得的精神财富,为他以文艺战士的姿态迈向音乐之路,以军号的旋律、军鼓的节拍,强劲谱就中华民族挺立脊梁、团结一心、奋勇抗击侵略的伟大作品《义勇军进行曲》,奠定了一块厚重深沉、力鼎万钧、天地不移的闪光基石。

责任编辑/魏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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