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亮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殷墟卜辞所见“夕祼”与“蓺祼”探析

张 亮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祼祭是晚商时期经常举行的祭祀活动。在祖甲时期的出组卜辞中，祼祭逐渐规范化、礼仪化，比如祼祭日期的选择、复合祭祀的搭配，都有明显的规律性。特别是 “夕祼”与“蓺祼”卜辞有规律地出现，表明祼祭已是一种程式化的祭祀活动。“夕祼”与“蓺祼”是对贞关系，二者皆为祼祭之前的预备性祭仪，只是举行的时间有别。

商代；祼祭；夕祼；蓺祼

一、商代祼祭概说

据文献记载，商周祼礼或为祭礼前降神之仪，如《诗经·文王》云：“殷士肤敏，祼将于京。”或为饗礼前献宾之礼，如《左传·襄公九年》云：“君冠，必以祼享之礼行之。”但在甲骨文中，“祼”字表示一种祭祀之名，因此商代祼礼主要表现为一种祭祀之礼。

祼祭是商代常见的祭祀之一，以祖先神为主要祭祀对象。商代祼祭有向祖先祈求保佑、攘除灾祸的目的，商人在遭遇灾祸、疾病和梦幻之时，经常会举行祼祭活动，以禳拔作崇的祖先。

(一)告灾

(1) 其告秋于上甲一牛。

壬午卜，其祼秋于上甲卯牛。(《屯南》867，四期)

卜辞“告秋”之祭，与灾异有关，[1](P1835)本版中，“祼秋”与“告秋”同，壬午日卜问用卯牛之法祼祭上甲，是祈求其解除蝗祸。[2](P221)

(二)告梦

(2)丙子卜，子梦，祼告妣庚。用。(《花东》314)

(3)丙申夕卜，子又鬼梦，祼告于妣庚。用。(《花东》352)

以上是商王及贵族因梦而举行祼祭之例。在商人的观念中，梦大概是不祥之兆，故有梦就要占卜吉凶。[3](P240)祼祭是禳除梦忧时常用的祭祀之一。

(三)告疾

(7)壬申卜，祼于母戊，告子齿[疾]。(《花东》395)

以上是商王或贵族因目疾、齿疾等而祼祭祖先之例。

祼祭是殷墟卜辞中常见的祀典。在卜辞中，明确记载祼祭具体目的辞例非常之少，大多都是不带原因宾语，没有具体目的的“王宾祼”卜辞。我们以为上举为告灾、告梦、告疾而举行的祼祭均属于临时祭告，而祖甲时期有规律的“王宾祼”、“王宾夕祼”、“王宾蓺祼”卜辞更有可能是一种常祀。

二、商代有规律祼祭的出现

在祖甲时期的出组卜辞中，祼祭的对象主要是上甲以下的先王，祼祭活动开始带有明显的规律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祼祭举行的日期往往与受祭者的日干名相合。

贞亡尤。

贞亡尤，在十月。(在十一月)

(9)贞亡尤，在十月。

祼祭的这一特征与周祭卜辞类似。先王以其日干受祭亦是新派卜辞的普遍现象。

其二，祼祭往往与彡祭相伴举行。

卜辞中，常见两种或数种祭祀组合在一起的现象，祼祭可与多种祭祀搭配组合成复合祀典，但这种连祭并非随意拼凑，而是有一定的规律和模式，最显著者即是出组卜辞中的“彡祼”。

(11)戊午[卜]，[行]，贞王[宾]……彡祼无尤。

贞无尤。

贞无尤。 (《合集》22817，出二)

彡祭是商人周祭系统中五种祭祀之一，由第(12)、(13)、(14)辞可知，彡祼之祭举行的日期符合周祭规律。第(11)版，戊午日占卜，第一辞受“彡祼”者必是戊名先王；第二辞中，“彡夕”为彡祭之前夕祭，受祭者是雍己。因此，第一辞中所缺的受祭者应是大戊。商王在戊午这一天既参加了为大戊举行的彡祼之祭，又参加了为雍己举行的彡夕之祭。

至于祼祭为何要和彡祭相配组成复合祭祀？祼祭与周祭之间又是何种关系？由于卜辞透露的信息有限，目前我们并不是十分清楚。

第三，有规律的“夕祼”与“蓺祼”。

出组卜辞中，有规律的“夕祼”与“蓺祼”卜辞大量出现，祼祭显然已成为一种相当程式化的祭祀活动。

在这里，“夕”和“蓺”均是标示时间的名词。“夕”，有广狭两种含义，既可泛指夜晚，又可专指夜间某一特定的时间。[4](P142)在“夕”与“蓺”对举的卜辞中，“夕”应是有所特指的。有学者推定晚商的“夕”时当今制21时之后，或即子时。[6](P108)

总之，“夕”和“蓺”标明了施祭的时段，夕祼即夕时举行的祼祭，蓺祼即蓺时举行的祼祭。那么，“夕祼”与“蓺祼”又是什么关系呢？

三、“夕祼”与“蓺祼”考辩

同版卜辞中，“夕祼”和“蓺祼”往往是对贞关系，表面上看，这是商人为选定祼祭时间而进行的占卜。值得注意的是做出卜问的日期，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夕祼”与“蓺祼”的占卜日期相同。如：

贞无尤。

贞无尤。

[贞]无[尤]。 (《合集》25506，出二)

贞无尤。

[贞]无[尤]。 (《合集》25516，出二)

贞无[尤]。

以上卜辞中，“夕祼”和“蓺祼”均在同一天举行。需要指出的是，除(19)辞之外，其余诸辞中二者的占卜顺序“蓺祼”皆在“夕祼”之前，不知这样的安排有何深意？我们认为这里“蓺祼”和“夕祼”的祭祀对象应该不会相同，而是前后相连的两个先王。

另一种，“夕祼”的占卜日期早于“蓺祼”一日。如：

贞无尤。

贞无尤。 (《合集》25377，出二)

贞无尤。

贞无尤。 (《合集》25385，出二)

贞无尤。

[贞]无尤。 (《合集》25394，出二)

以上卜辞中，“夕祼”比“蓺祼”早一天举行。另有一版卜辞，也可证“夕祼”举行的时间早于“蓺祼”一日。

本版卜辞，“翌蓺祼”即“翌乙未蓺祼”的省文。显然，夕祼在甲辰日举行，而蓺祼在乙未日举行。

上述卜辞中，“夕祼”和“蓺祼”对贞卜问，表明商人对祼祭举行的时间十分关心，那么举行“夕祼”或“蓺祼”的目的是什么呢？它们与祼祭又是何种关系呢？

有学者认为“夕祼”、“蓺祼”均为“前夕祭”。如董作宾先生在《殷历谱》中提出：“‘夕祼’为‘祭’前夕之祀。与‘彡’前夕之祀称‘彡夕’略同。”[11](P163)董先生主要根据《合集》22630做出以上推论。

贞无尤。

贞无尤。

乙亥卜，尹，贞王宾大乙祭无尤。 (《合集》22630，出二)

(26)庚申卜，宁，贞王宾蓺祼亡尤。

辛酉卜，宁，贞王宾夕祼亡尤。

甲子卜，宁，贞王宾上甲亡尤。(《合集》27042正，何一)

戊申卜，宁，贞王宾大戊戠无尤。

辛亥卜，宁，贞王宾蓺祼亡尤。(《合集》27042反，何一)

其实此版卜辞已是殷墟三期卜辞，并不是典型的新派卜辞。

尽管董作宾、岛邦男的举证并不充分，论证也不够严谨，但他们把“夕祼”和“蓺祼”视为“前夕祭”的思路还是不错的。我们认为“夕祼”和“蓺祼”并不是周祭祭奠的前夕祭，而应是祼祭的前期准备。

卜辞中，“夕祼”与“祼”同版卜问的辞例很多。如：

贞无尤。

贞无尤。在五月。

贞无尤。 (《合集》24341，出二)

乙亥、丙子、丁丑，连续三天卜问“王宾祼”，依据祼祭日期与受祭者日干相合的规律，受祭者只能是报乙、报丙与报丁。乙亥日，先卜“王宾祼”，后卜“王宾夕祼”，“王宾祼”的对象是报乙，“王宾夕祼”的对象应该是报丙。“王宾夕祼”报丙的目的，应该是为丙子日“王宾祼”报丙做准备。

贞无尤，在师丙卜。

贞无尤，在师获卜。

甲寅日和乙卯日，分别对名号相连的甲名和乙名先王举行了祼祭。甲寅日，“王宾祼”在“师丙”举行，“王宾夕祼”在“师获”举行，两次祭祀的地点不同，时间有别，祭祀对象显然不同。先卜“王宾祼”，后卜“王宾夕祼”，其“夕祼”的对象应是要在乙卯日接受祼祭的乙名先王。“夕祼”是为了明日的“祼祭”而先期举行的仪式。

贞无尤，在正月。 (《合集》24362，出二)

己巳和庚午，分别对己名和庚名先王举行了祼祭。庚午日，“王宾夕祼”的卜问对象应是辛日先王。

上列三版卜辞中，每版日期相同的两条卜辞，“王宾祼”在前，“王宾夕祼”在后的占卜顺序，暗示了在这一天举行的“祼祭”时间上要早于“夕祼”，这一点对于我们判断祼祭及蓺祼的祭祀时间是有帮助的。

总之，同日举行的“祼祭”和“夕祼”，受祭对象不同；“夕祼”是为明日“祼祭”所做的准备活动。因此，我们认为“夕祼”是“祼祭”的前夕之祭。

“夕祼”和“蓺祼”是对贞关系，既然“夕祼”是“祼祭”的前夕祭，那么“蓺祼”也应是“祼祭”的前期准备。

卜辞中，举行“蓺祼”的日期与所祭先王的日干名相合。

丁巳日，“蓺祼”大丁，说明“蓺祼”日期与“祼祭”一样符合周祭规律。我们据此推测对同一先王的“蓺祼”和“祼祭”应该在同日举行，而且“蓺祼”的时间应在“祼祭”之前。

前文，我们已指出关于“蓺”时所表示的时段，学界有掌灯之时与将晓之时两种观点。具体到“蓺祼”和“夕祼”时间的分析，如果“蓺祼”的时间在日落之后掌灯之时，则和“夕祼”的时间差别不大，似乎没有选卜的必要，而且难以解释为何(20)(21)(22)(23)版中“夕祼”比“蓺祼”早一天举行。如果“蓺祼”的时间在早晨，则“夕祼”早于“蓺祼”一日的现象易于理解，同时(16)(17)(18)版中“蓺祼”与“夕祼”同日举行，但“蓺祼”在前，“夕祼”在后的现象也可以有合理说明。因此，我们认为“蓺祼”的祭祀时间应该在早晨，“夕祼”的祭祀时间在傍晚，而“祼祭”的祭祀时间在“蓺祼”和“夕祼”之间。

总结以上，在某次祼祭举行之前，商人会举行一次“蓺祼”或“夕祼”作为此次祼祭的先导。武丁时期，商人已有在某祭祀举行前一日提前占卜的习惯，卜辞中常见“翌+干支+祭名”的记录。祼祭亦不例外，在一、二期卜辞中，习见“翌日祼”的辞例。如：

(32)戊辰卜，贞翌己巳祼…… (《合集》15845，典宾)

(34)戊午卜，大，貞翌丁卯王祼。 (《合集》25622，出二)

(35)丙寅卜，大，贞翌丁卯岁其先祼。(《合集》25203，出二)

以上诸例，除(34)辞是卜问下旬丁卯日的祼祭，其余均是解释卜问明日祼祭的情况。也有不标示时间词“翌”，但其实仍是卜问“翌日祼”者。如：

(37)癸卯卜王于甲辰祼。 (《合集》5334，师小字)

(38)癸巳卜于甲午祼。 (《合集》20918，师小字)

可见，为即将举行的祼祭占卜吉凶，是晚商时期商人的传统，这种行为应该是出于对先祖的虔诚和对祭祀的审慎。我们认为有规律的“夕祼和“蓺祼”即是“翌日祼”传统进一步发展的产物。

另外，关于“夕祼”的卜问在殷墟一期卜辞中也已经出现，如：

(39)丙子卜……贞王往……夕祼……遘雨 (《合集》15833，宾三)

(40)貞夕祼無。 (《合集》15834，宾三)

(41)甲午卜，贞今日夕祼豰。 (《合集》15835，宾三)

(42)贞今夕祼。 (《合集》22417，劣体类)

但这一时期的“夕祼”卜辞数量有限，而且辞例残缺，缺乏前后关联的内容，对于“夕祼”的目的及其与祼祭的关系都不是很清楚。从殷墟二期卜辞开始，“夕祼”有规律的大量出现。我们还不太清楚这一变化背后所隐藏的奥秘，但新派祼祭显然吸收了旧派祼祭的一些内容，并加以改造，使之程式化、规范化，这一变化也体现了殷商晚期礼制的演进与发展。

总之，我们认为“夕祼”与“蓺祼”性质相同，皆属“祼祭”的“前夕祭”，即是在祼祭之前举行的预备性祭仪。但二者举行的时间不同，“夕祼”在“祼祭”前一日的傍晚举行，“蓺祼”在“祼祭”日的早晨举行。这种祭祀习惯反映了商人崇拜祖先，重视祭祀的文化。祖甲时期礼仪化的祼祭是商人“翌日祼”传统的进一步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殷商晚期礼制的演化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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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昱]

2016-10-06

张亮(1982—)，男，河南长垣人，博士，郑州大学历史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先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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