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赣有知者也无畏才是了不起！
2016-12-26采访王妍如
采访／王妍如
路边野餐
毕赣有知者也无畏才是了不起！
采访／王妍如
从《铁锈之花》到《惶然录》，《路边野餐》在创作期间历经两次改名，那时没人在乎它能不能被拍成电影，更没人会想到它能成为各大电影节的黑马。
为拉近影片和观众距离，制片人建议得改，但改成什么，毕赣很头痛，只好先把自己下一部影片的片名提前用了。那些以为影片是改编自同名科幻小说《路边野餐》的小伙伴们，其实你们多想了，两者压根没什么关系。而真正改编自那本小说的前苏联电影《潜行者》却是毕赣的电影艺术启蒙，“当时看了很多遍，一直在看，每天看一小段，看了好久，突然有一天看完了，就知道原来它是具备一种特别的美感。那时的状态和感受跟我今天拍电影的状态、我一直在找的状态都是吻合的。但是，它给你一双鞋，路还是要自己走。”
为了毕赣，我们特意去到了他的家乡——凯里，一座位于贵州省东部的小城。那时的毕赣刚刚荣升为父亲还不到一周，忙碌又欢喜。他把我们带到了他外婆家门外的一个房顶露台，那里不仅是他影片中的重要场景、更是海报里的画面所在，一切都还是影片中的模样，只是那只当地著名的下司犬早已不见踪影。
坐在两把小木椅上，像回到童年。那几天贵州难得的阳光明媚，微风清爽，我们就这样坐在房顶，晒着太阳、听着风，聊了两小时。这样的午后访谈，很容易被带入凯里的自然与古朴，毕赣说：“我现在坐在这（接受）采访，很轻松，你要我在北京的某处，觉得就没有这么舒服。”
一个长镜头，把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
《电影》：影片长镜头所展现的这个地方叫“荡麦”，一个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毕赣：我希望那个地方是一个可以隐藏秘密的地方。最开始设计的时候，问了一个学苗语的朋友，一个隐藏秘密的地方叫什么，他就说荡麦，发音就是荡麦。但这是一个误解，后来我问了其他苗族朋友，他们说不是，但是没办法，那时候我已经拍了，约定俗成，以后就这样了。
《电影》：你想象中的荡麦是什么样？
毕赣：它有几个重点，必须有一个理发店在里面，我之前的片子也都有理发店。因为我妈是理发师，我从小在理发店长大，其他的我都可以根据它的地理来做改动。
《电影》：怎样想到要把过去、未来和现在都融合在荡麦这个地方？
毕赣：之前的短片《金刚经》，拍完以后我很认真地去读了一下《金刚经》，发现里面很多观念都来自于时间的观念，那时我正在写《路边野餐》的剧本，正写到长镜头那一段，所以我就突然想到如果他的侄子在里面长大、他的妻子在里面（复活），他把过去、现在、未来都交织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是《金刚经》给我的启发。
《电影》：为什么要用一个长镜头来展示这种时空关系？
毕赣：我打个比喻，现在有一只鸟是隐形的，你看不见它。我用一个笼子把它罩住，再给它涂上颜色，你是不是就可以看到它了。这只鸟就是时间，整个完整的空间就是那一段长镜头，它就是一个笼子，梦幻的文本就是色彩。当一个完整空间的长镜头把时间持续记录到里面，再用梦幻的文本上色，大家就可以看到时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电影》：你对时间这个概念很敏感？
毕赣：不敏感吧，敏感的话我就不会戴表了，带表就是看时间，（摄影）机器里面有显示记录时间时长的，都是因为我们对时间不敏感。
《电影》：影片几次讲到时间倒转是想表达什么？
毕赣：因为要把时间拆解开来再重塑，倒转是重塑的另外一种方式。除了（时间）倒转，包括人物运动轨迹上都有很多圆周的运动。大部分观众问我很多意象的问题，我都没办法回答，因为我没有权利去解释那个意象，当你拍完或是剪辑完以后，观众理解成什么它就是什么，这样就好。
《电影》：印象特别深的一处就是镜头突然没有跟着车走，反而自己穿过了小巷。
毕赣：对，我们的摩托车驾驶员技术非常好，拍摄用了两辆摩托，一辆是摄影师的，一辆是录音师的，但因为当时没有办法去租到或者借到斯坦尼康，我只借了一个很小型的，那个只能走直线，它一拐弯就会晃动，所以没办法，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拍到那一段的时候，刚好几个摄影师会交替，其中有一个刚好是以前做过篮球运动员的摄影师，所以他身体的协调性非常好，还是跑下去的。
01-03《路边野餐》剧照
《电影》：40多分钟的长镜头只拍了一天，确切地说是三遍就通过了。毕赣：我们排练了半个月，但到拍那一段的时候已经没有钱了，吃饭、住宿都没有钱，最后就拍了一天，第二天剧组要解散。这一段长镜头，我是想跟我的演员、我的人物、我的角色一起体会那个地理空间、那几十分钟的时间，所以我想用不同的方式不断地去体会。第一遍用的5D3，第二遍我就找了一台电视台（拍电视用的）的大机器，因为那机器可以推拉，想试一下，在推拉的过程中是什么感觉，后来发现感觉非常不好。第三遍我们找了一台老式DV，它有很多介质，比如说要上磁带，这就比较像记忆，但那个很小很难操作，也没有用，就用的第一条。如果当时有钱的话，我可能拍十遍用十种不同的方式。
《电影》：你用了40分钟展现了一个完整的空间。
毕赣：它并不是40分钟，它有可能是8个小时，如果我们把那个地理走完是8个小时的话，那成片就是8小时，不是40分钟了。
04-《路边野餐》中洋洋扮演者郭月。
对我来说，演员是不同的形态，而不是职业和非职业的区别
《电影》：影片的绝大多数演员都是你的亲朋好友。
毕赣：免费和时间是最主要的原因，然后（选演员的）条件非常主观，要看面孔，影片中那个老医生，我跟副导演说要找一个戴耳环特别好看的老女人，但其实电影里面不需要她戴耳环，我觉得这就是面孔的意识。
《电影》：难道不担心非职业演员达不到你想要的效果吗？
毕赣：对非职业演员我从来都不要求他们做到什么是精确，他们有属于自己的准确度、属于自己的气质，所以他们找到属于他们的那个气质就可以了，不用去找那么精确。对职业演员我的要求不一样，但是对非职业演员是另外一套系统，就像你跟狗说话、跟猫说话、跟小孩说话时，你表达的语气、语速都不一样，这不就是导演吗？
《电影》：如何跟非职业演员讲戏？
毕赣：比如说那个小卫卫，我告诉他演的是一个等待超人来接他的角色，所以他一直在期待，觉得超人会飞过来接他，这样他就可以理解到。比如说演花和尚的是我外公，本来他在电影里面应该是那种老大哥、像教父一样的角色，但我告诉他，他是陈升以前学拖拉机的师傅，他就马上能理解了。
《电影》：你的小姑父是你目前所有影片中的男主角。
毕赣：最开始选择后面就有感情了。还是要看拍什么样的电影，至少目前这几部，我觉得他都是在他维度里做一些自己的设想。
《电影》：表现算是渐入佳境？
毕赣：对，越来越好，因为之前他时间太少，而且也没有把表演当一个严肃的事情来做，直到跟我去了洛迦诺，发现原来三千多人在看这样一个东西时都会流眼泪，他就觉得非常伟大，所以他现在的状态调整得很好。
《电影》：在理发店偶遇“曾经的妻子”，说“手电筒的光就像是海豚”，对于小姑父来说会不会太煽情？
毕赣：他们觉得我的剧本非常煽情，不想念，觉得太矫情，怎么可能适合四十几岁的人来念？后来我说服了他们，让他们演下去，结果每次演到那里都会哭，然后他们两个跑来找我说，为什么演到这我会哭？我说我也不知道。
《电影》：其实他们的表演，很难让人相信是非职业演员。
毕赣：当然了，他们的表演是电影很重要的一部分，而且我认为做得还没有那么好，因为成本、时间的原因。他们每天给我的时间非常少，得去工作，去带孩子，排练的机会也很少。但随着接下来更专业、更有时间、资本以后，就可以更好地跟他们互动。
《电影》：既然亲朋可以演好角色，为什么还要找洋洋和卫卫（均为影片中人物名）两位专业演员？
毕赣：我概念里面没有职业和非职业，对我来说，有些演员是动物、有些演员是植物，植物的话你就要给他浇水，动物的话你就要给他喂食，他们是不同的形态，而并不是职业和非职业的区别。
《电影》：你禁止饰演洋洋和卫卫的两名演员私底下见面。
毕赣：因为我要拍的下一部戏还是用他们俩这段事，所以让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一年都不能见面，结果月月（洋洋扮演者）就很想念他（卫卫）。没什么不好，我是在帮助他们。
05-张艾嘉为毕赣颁发“亚洲电影观察团推荐奖”（台北金马影展执委会提供）
06毕赣获得“法国南特三大洲金热气球奖”
07-毕赣手捧银豹奖杯（洛迦诺电影节官方图片）
拍电影不是“赌博”，每次拍片都可以拍得更好
《电影》：你的幕后团队大都也是免费来帮忙？
毕赣：免费且有时间，因为我会参与到任何一个细节里，美术、录音、声音设计，我需要大家有时间、有热情、很真诚地跟我一起完成这个特别好玩的事情。
《电影》：所以你和你的团队有同样的目标。
毕赣：不一定，大家来跟我做事情不一定真了解我在做什么、想做什么、想做成什么，可能只是因为跟我关系好，也可能就是想拍很好的电影，然后我告诉他们这就是很好的电影，结果来拍发现不是，但是最后证明是很好的电影。
《电影》：对于免费的人力，很难有约束力。
毕赣：没有契约，所以拍到70%，大家会走。当时摄影组就三、四个人；录音组就一个人，后期多了一个人；美术组就一个人，是我太太。
08-洛迦诺大广场(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提供)
《电影》：这么少人来完成一部电影，感觉像是一场“赌博”。
毕赣：没有，我每次拍片都可以拍得很好，这不是赌博，这是拍电影。好多人问我拍东西是不是赌博，我都觉得不是。比如说拍一个长镜头，拍完第二天大家就解散了，可我还有20%-30%的戏没有拍，火车戏全部都没有拍，怎么办？如果是赌博的话那是不是输了呢？结果是没有，我跟录音师、文学策划、我太太几个人重新去补拍那20%，这都是持续做事情的结果。
《电影》：你很自信，相信一定能把事情做好。
毕赣：你写的剧本好，肯定就能拍得更好。我的想法那么好，那我拍出来是不是更好？因为爱护，所以你肯定会做到完美。
《电影》：可是大多数人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但拍出来却没有那么好。
毕赣：那就真的是他写的不好，或者他的判断力太差、没有水准。我们都说无知者无畏，有知者也无畏才是了不起。
《电影》：很多人都觉得你电影中表达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毕赣：这很正常，就像我们在看艺术作品的时候，经常会这样，我体会到但没办法表述出来。不然要艺术家干吗？就是因为艺术家已经表达出来了，而你表达不出来。
《电影》：原本六月档上映的几部国产偶像大片，由于《魔兽》和《X战警》的上映纷纷改档。
毕赣：所以“偶像”是打不过“外星人”的，打不过“X战警”、打不过“魔兽”，因为偶像是人，X战警有超能力，所以他们要跑掉。
《电影》：《路边野餐》也改档了。
毕赣：我对这个一点看法都没有，配合好宣传方的工作，因为大家花了很大精力，我觉得他们很辛苦，他们也都很尊重我，我不想干的事情他们不会让我干。但是他们需要我尽些责任，那我就做好了。至于对这个档期有什么看法，我也不太有看法。就算一场排片也没有，没有一个观众，这也不是我的损失，这是我的损失吗？
《电影》：所以对票房也很坦然。
毕赣：非常坦然，以后也会这样，因为本身诉求不在这里。但我特别理解宣传方，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市场人口的基数、观众的基数在哪儿，有机会做到哪一步，他们想努力做到这一点，就像我拍电影一样，所以我很支持他们去做。他们更专业，而（这方面）我不专业，我考虑问题就特别的狭隘，比如我就不觉得没人看是我的损失。
《电影》：那这部影片到现在你有赚到钱吗？
毕赣：有一些奖金，现在电影节的奖金越来越少了。我的监制和制片很慷慨地把奖金分给我，但很多奖金还没打过来，所以我只有很少的一笔奖金，够生活。至于回本，因为还没有上映，法国、台湾的票房也还没开始回收、统计，所以都算还没有挣钱。
《电影》：这些奖金够生活，但是之后的创造如何进行？
毕赣：现在我有团队，我的监制、制片会帮我考虑。主要是我太太对我要求不高，不需要每个月挣十万块钱，所以还蛮好的，家里幸福感比较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