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双玲（浙江省慈溪市文联，浙江 慈溪 315300）



孤独的人

施双玲
（浙江省慈溪市文联，浙江 慈溪 315300）

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会下雨，吃过晚饭，他特意回寝室拿了把黑色的折叠伞。他把伞夹在腋下，一瘸一拐地穿过宽大的厂区向郊外走去。

他是个瘸子，右腿比左腿短一截，走起路来两个肩膀上下起伏，像一架欢快的跷跷板。那条短腿严重影响他的行走速度。起初他加快速度，想跟住大伙的脚步，但最后总是被人甩得远远地。时间一长，他的眼光不再一味望向远方，身体的残疾使他慢慢习惯了孤独，在孤独中他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哲学家，以出世者的淡然面对生活。

每个周末的黄昏，他会去厂区附近的郊外散步，他喜欢这样的休闲方式，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适合自己的娱乐活动。

此刻，当田地里的农人收拾完农具都在往家赶的时候，他来到这里。初夏的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的，晚雾送来谷物成熟后温暖的芳香，他闭上眼睛，很享受地深吸了几口气。突然，他竖起耳朵谛听起来，他感觉附近有个女人在呜咽。他屏息凝神，环顾四周。郊外的黄昏静悄悄地，偶尔有不知名的昆虫躲在草丛深处发出“唧唧唧”的声音，远处的田舍隐没在一片苍茫中，昏黄的灯光隐在夜雾中朦胧地亮着。哭声又传了过来，这会他听真切了，好奇心驱使他循着声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绕过一个小土丘，他看见有个女人背靠着一棵小树坐在地上，她的两条腿蜷缩在胸前，双手交叠在凸起的膝盖上，撑住低垂着的沉重的脑袋。

他本想一走了之，转念一想觉得独自哭泣的女子很可怜，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边走边用他的那条小短腿踢飞了一颗小石子，他想故意弄出点声响，引起女人的注意，可是女人哭得太投入，丝毫没有觉察出周围的异样，依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抬头。他停顿了下，还是鼓起勇气轻声地问她：“你，怎么了？”

女人猛地抬起头，瞪着眼睛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眼眶中还蓄着一汪泪水，“走开！不用你管”。她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躲在无人的角落舔舐伤口，被人打扰后显出恼怒的神色。

借着未完全暗透的光线，他认出了眼前这个丑陋的女孩叫阿珍，是他的工友，有很多人在背后叫她“歪脖子”，因为她的脖子朝右歪了大约45度角，像一根被重物压弯了的树枝，脑袋也跟着往右偏，谁都不知道这是后天的事故，还是先天的残疾。大家普遍认为她是先天不足，因为她不仅脖子有缺陷，右眼也显得很不正常，眼白偏多，眼珠呈浑浊的灰白色，当她看着你的时候，你永远搞不清楚她的右眼究竟在看什么，或者那根本就是一只瞎眼。此外，她的肤质粗糙，疙疙瘩瘩布满坑洞，肤色暗沉、不均，整张脸像生满了铁锈。自古美女落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丑女流泪比东施效颦还惹人嫌，她倒是识相，把自己蜷缩在这个秘密角落，谁都不会发现她的丑人多作怪。

周围的一切那么暖，她看起来却那么冷。他的心里生出柔软的怜惜之情。他在她的身边坐下，轻轻地碰了下她的胳膊肘：“别哭了，越哭越伤心！”

他的语气温和，充满善意。她的鼻子一酸，一阵泪水又涌了出来。太久没人关心，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安慰都能强烈地触动她的神经。她歪着脑袋，泪水越过她的鼻梁，从另一边脸颊流下来，她用手背胡乱地擦了一下。“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

“谁没有躲起来哭过呢！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个人会遇到伤心事。”他想起自己的种种无奈与悲哀，心里划过一丝凉意。

她歪着脑袋看他一眼，起初她不知道坐在身边的人是谁，现在她认出了他，那个组装车间的瘸子！她的眼前浮现出他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他还不老，尽管人有点矮，背板却很结实，只是他拖着一条瘸腿摇来晃去的样子，像一只被线扯住双脚的木偶，既滑稽又可怜。

他见她停止了哭泣，便问她：“又有人欺负你了？”

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她的痛处，神游的思绪飞回来。她开始愤愤地述说起来：“工会在组织工人折千纸鹤，为地震灾区送祝福。今天下午我看见厂里面的树上、灯柱上都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鹤，旁边的人还在不停地折，我一个人在厂子里游来荡去觉得很无聊，我也想参加他们的活动，尽管我觉得折纸鹤是件非常无聊甚至愚蠢的事情，对灾区人民一点帮助都没有。要我说还不如大家动手织几件毛衣，哪怕是手套、围巾之类的小玩意儿都比一卡车的纸鹤强。但我看着身边的人都有事做，只有我无事可做，没人搭理，我心里难过，我希望自己能和别人一样，我只是想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所以我就凑上去和他们说我也会折纸鹤。我真是愚蠢，我有那闲工夫我不能睡个懒觉，不能洗洗衣服拖拖地嘛！而我腆着热脸非得去贴人家的冷屁股，结果不仅被人骂了一顿，还被个男的踹了一脚。”

她说着说着又伤心地抽泣起来，脖子一起一伏地颤动。

她的遭遇在他的内心引起了共鸣，他被她的忧伤感染，轻叹了口气，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希望能给她温暖。

“别难过，说起来我们倒是同病相怜呢！你也瞧见了，我的右腿不行。以前我和你一样，总想和大家在一起，我琢磨着自己的身体已经和别人不同，行动上不能再自我孤立，所以总是想方设法地跟在别人后头，就算有人撵我，我也腆着脸不走。可是有什么用，最后还是只有我自己，没有人愿意和个瘸子做朋友。你想，人家穿过一个红绿灯都快走到第二个了，我还堵在第一个干着急呢，这不明摆着是走不到一块的嘛！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乌龟和兔子终究不是同类，龟兔赛跑那净是瞎扯蛋。慢慢地，我这心里也不纠结了，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活法，我只求三餐温饱，无病无灾，有空出来走走，能走多远是多远，自己和自己做个伴也不赖。你仔细想一想，干嘛非要和别人在一起呢？”

“我和你不同，你最多只是一个人，而我除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从小到大还一直被嘲笑，被欺负。我没有朋友，没有爱人，连家人都嫌弃我。我知道自己长得丑，那又怎么样？我碍着谁啦？谁不想顶着张花儿一样的脸蛋？我不是没得选嘛！我这副歪瓜裂枣似的模样我自己也不喜欢，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既不偷又不抢，也没故意吓唬谁，凭什么大家都这么讨厌我，非得扣个屎盆子到我头上？这群坏胚子！简直比鬼子还要坏！”

她骂骂咧咧的样子，在他看来却透着几分天真与可爱。他们第一次交谈，她对他毫不设防，完全袒露心扉，而她心里的苦他都明白。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他想，这样的女孩是不应该承受那么多委屈的。

她接着和他聊到她的童年，那些被男同学追打，被女同学鄙视的悲惨时光，聊到她的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奶奶，动不动就把她锁进阴暗的柴房，让她几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里面，聊到她的母亲给她做的一条白裙子，尽管是用大人的旧衬衫改作的，但是她觉得那时自己穿着裙子的样子很美。他告诉她，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婚，之后不知所踪，年迈的奶奶去世后，他成了无人照管的孤儿，靠村人的接济长大，他已经过了成家的年纪，却始终没有一个姑娘看上他。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天色完全暗下来，他们并肩坐着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谁都不愿停下来，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要把别后积攒着的话一次性倒出来。直到天空开始落下细小的雨点。他说，走吧，我带着伞。

他们撑着一把伞，嘴上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很轻，需要靠得很近才能听得清，她的左手很自然地挽住了他撑伞的右手，他的那只坡脚走起来显得特别轻快，而她不经意间已经顺应了他的步伐，他们步调一致向着远处的亮光一齐走去。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64X（2016）04-0081-02

作者简介：施双玲（1981.11-），女，汉，浙江慈溪，大学本科，浙江省慈溪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