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诚/甘肃

乡长树

武诚/甘肃

多旺家的房前屋后，栽满了枣皮树。

春天的时候，那些枣皮树开满了黄颜色的花儿，细碎地布满了树。整个院子都沉浸在枣皮花的花香里，不但人儿醉了，还招来了蝴蝶，引来了蜜蜂，也有些鸟儿成双成对地前来作客，给多旺一家带来了无比的喜悦和快乐。秋天，树上就结了许多许多的果子，起初是嫩绿的，慢慢地就变成了深绿。随着秋高气爽，果子又由浅红变成深红，红如迸出的血珠，晶莹剔透，像一颗颗宝石。远远望去，火红火红一片，在寒霜中光彩熠熠，让人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

多旺老汉叫枣皮树为乡长树，不但两口叫，也让独生子叫。那些前来串门的人看见被果实压弯了的枣皮树，由衷地说你们这枣皮树长得多好，结的繁得很。多旺连忙摆摆手，你叫错了，它是乡长树，是乡长树。甚至一有人到他家院子，多旺就立马跑出来说你看我这些乡长树，你看我这些乡长树。那自豪和兴奋就甭提了，全写在多旺的脸上及言语里。开始有人不解，说这明明是枣皮树嘛，咋叫它乡长树哩?多旺说那是乡长给我送的救命稻草，让我家根根都上大学了，不叫乡长树叫啥?

这些枣皮树栽下已有些年成了，当时多旺还是中年人。多旺很普通，长得憨憨的，人照例老实巴交。这些年，有头脑有眼色的人都过好了，日子就像起下的面，发起来了。但也有一部分像多旺这样的，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日子过得自然像一颗没有熟好的李子，涩中带酸。多旺一家也才三口人，自己、妻子、儿子。儿子叫根根，根根已经十五了，上了半年的初一，去年辍学了，交不起学杂费。也不知怎么搞的，一学期的学杂费就要千把来块，平常还要什么电费、水费、试卷费、测验费、宿舍费等等，几乎没有一天不要钱的，弄得好多家长都搞不明白收去的学杂费做了什么。交不起，就只有不念了，好多的家长咬着牙挺着。

就在根根辍学的那年初冬的一个早上，根根因上学起得早惯了，自然醒得早，起来后就在院子里踏霜，霜厚得如同下了一夜小雪似的。踏着踏着，看见远远地来了两个人，到他们院子来了。有一个认识，一个不认识，认识的那位是村主任。走近了，村主任说：根根，你爸呢？根根说还睡呢!村主任说快去叫，就说乡长来看他了。根根偏过头看了一眼被叫作乡长的人，乡长正环顾着他家的院子。根根进了屋说：爸，乡长来了。多旺翻了个身，哄谁呢?不上学就不上学，那是念钱哩!根根跺跺脚说你说啥呀，乡长来了！多旺又转了个身说：乡长?我倒梦见他呢，我家又没酒没肉，他来干什么?说完又睡了。根根说真来了，和村主任正在院子看呢！多旺狐疑地到窗前从窗缝里往外看了看，院子里果真站了两人。多旺一骨碌爬了起来赶紧穿衣：这还真个日怪了，日头真从西边出来呢。

多旺刚要下炕，乡长和村主任进了屋，村主任开玩笑道：你不怕日头晒着屁股呀？说完指了指身边的乡长，说这位是新来的唐乡长，来看你，摸摸情况。多旺搓着手，不知怎样才好，他是第一次见到乡长这么一个大人物。村主任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生火呀!多旺急忙出去抱了柴来，煨在了火膛里。乡长和村主任围膛而坐，也叫多旺坐下。根根站着，痴痴地看着跳动的火焰，他还为辍学一事而耿耿于怀。根根是位极要强的孩子，在班里学习成绩一直是第一。乡长看根根的样子，说：小伙子，你过来，多大了?根根说十三了。乡长又问咋没念书，根根偷看了一眼多旺，又低了头。多旺愤愤地说：念球哩念书，那是念钱哩，我们又不是摇钱树。乡长从多旺的语气里听出来了意思，转脸问低头烤火的村主任，咋回事？村主任说现在的学校也不知咋搞的，学费贵，学杂费多还不算，今天要收这钱，明天又收那钱，对于好的家庭都够吃紧的，况且他们这家庭了。乡长说这不是一件小事，下来了一定要问问，让许多适龄的学生重返校园。乡长说完，从包里掏出几张大钞，往根根手心里一塞，说，刚开学还没几天，去报名吧!根根看着他爸多旺，多旺急得直搓手，这使不得使不得，咋能用你的钱。乡长说咋使不得，这叫献爱心。说着把钱塞进根根的手心里，说快去上吧，现在就去。根根的眼圈红了，深深地鞠了个躬，背上书包飞也似的出了门。

根根妈在门外叫多旺，说你来帮忙呀，我一个人撵不上。多旺起身就到外面去了，两口子在院子里撵来追去，弄得两人都气喘吁吁方才逮住了那只奔命的鸡。多旺恼怒地拍了鸡的头说：你跑啥你，你就这命，不是让野狐吃就是让干部吃，认了吧，下辈子别变鸡，也变成干部。那只鸡好像听懂了，伤心欲绝地大叫不止。乡长出来了，看根根妈提了刀正从厨房出来，多旺手里抓着那只鸡。乡长问：你们干啥？多旺和女人有些惊奇地说：杀鸡呀。乡长问：杀鸡干什么？不过年不过节的。多旺说：给乡长你吃啊！乡长说谁说我要吃鸡？杀什么杀，一只鸡卖几十块钱哩，可以换一袋米，一袋面，还可以换少半袋化肥，不能杀！多旺转过头问：那你吃啥？不是有句顺口溜，你该知道吧：书记的鸡，乡长的蛋，一般干部的酸菜面，老百姓吃的是团团转(馓饭)。乡长笑了，说那我就老百姓一回，吃团团转。多旺惊讶地问，吃馓饭？乡长说我就是吃馓饭长大的。多旺的女人手里还提着刀，说乡长，我可没听说乡长吃馓饭的。乡长说真的，再下些洋芋，煮烂些。乡长说完从多旺手中接过鸡放了，那鸡感恩似的在乡长身边不肯走，多旺扬手赶了赶：你遇上了唐乡长，算你福大命大。

多旺的女人张罗馓饭去了，乡长就和多旺以及村主任聊天。那天，乡长把这个叫豆坪的村庄跑遍了，一家都没落下。豆坪村的人惊讶了，说原来乡长是个好人呀，廉洁！

来年二月初的一天，多旺和女人正在院子里铡草，忽然看见乡长进了他家的院子，肩上还扛着一捆树苗，额上的汗珠在日头下闪闪发亮。多旺愣了，迎了上去，乡长，你这是?乡长说发什么愣，快接住啊！多旺慌忙去接乡长肩上的树苗，真还挺沉的。乡长活动了一下腰，然后去捶肩。多旺说累坏了吧?乡长说真个是又累又渴。多旺忙赶天赶地去给乡长倒了杯水，提了只凳子。多旺把水接给乡长，忍不住地问：乡长，远天远地的你扛这干啥呢?乡长说千里路上背猪槽，这是给你扛的树苗呀！给我扛的？多旺愣住了。乡长说上次我看你家的院落这么宽敞，你家的地又薄又陡，还是栽上这些枣皮树，这是药材树，过不了几年，能就卖钱了。多旺说那还是摇钱树呀!乡长说你说对了，真是的，现在倡导退耕还林呢，乡上一年给你解决些粮食。

乡长还在多旺家住了下来，—住就是一星期，帮多旺栽树。星期天了，根根也帮着栽。乡长说，根根你也在长，这树苗也在长，说不定这树能帮你的忙呢。根根笑了，笑得很甜，干得也格外卖力。

一年后，枣皮树挂了果，树不但长得婀娜多姿，也格外精神。开始的几年枣皮依然很贱，产量也不大，全部下来也就买个百八十元，多旺也高兴，说总比没有的好。乡长偶尔也来看过几次多旺，也看看枣皮树，乡长说，药材的行情就这样，热几年冷几年，说不定哪年撞上了，你就捡了个金元宝。

话还让乡长真说对了，就在根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枣皮的价格就像现在的房价一样蹭蹭直往上蹿，从每公斤8元到18元再到80元，就这么高价一直持续了两年。那一年多旺家的枣皮就买了好几万元，这下，多旺家就从此斩掉了穷根，根根也能正儿八经地上学了。这对多旺来说无疑是天下掉馅饼。多旺家双喜临门，乐得一家三口一连几夜都没睡好，寻思着要去感谢乡长，说乡长真是好人，是他们的大财神。

有一天，根根夹着两只鸡，右腋下一只左腋下一只，多旺怀里揣着二千元，去了乡政府。进了院子就碰上一位干部，多旺问：乡长在吗?那位干部说你找那位乡长?多旺说唐乡长呀!那人说我们没有姓唐的乡长，你是不是记错了?多旺说没错，中等个儿，留着平头的那个。那人低头寻思了一会说：噢，你寻的是前面的唐乡长呀，人家早调了，去县里当了局长了。

多旺愣了片刻，对根根说：走，进城。

进了城的多旺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稀奇地了不得，还是根根的书没白念，识字，把父亲领到了唐局长的办公室。唐局长找来一只纸箱，让根根把鸡放在里边。唐局长给父子二人倒了水，问起了生活情况。多旺兴奋地说，托你的福，我们也发了。唐局长很高兴，说你也致富了，好嘛，现在就得换脑筋嘛！根根说，还是你给我们的枣皮树让我才上了学。多旺连忙说就是就是，多亏你的枣皮树啊，不然我们还在吃团团转呢，这不，我们特来感谢你。唐局长说……是吗？我们领导干部，就是要为老百姓办实事办好事，因为，这是共产党交给我们的任务。你们生活好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啊……

这时又来了几个人，多旺和根根起身要走，唐局长连忙抓出纸箱里的鸡让根根抱上，根根连忙往后躲。多旺急忙摇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我们的心意啊，你一定要收下！唐局长说：感谢就不必了，我们有规定，不许接受老百姓的财物，你总不能让我犯错误吧？

唐局长这一句话把多旺和根根问住了，两人怔怔地看了看唐局长，抱着鸡出了门。

多旺和根根回到家，根根放了鸡，两只鸡被束缚了一天，一落地，便使劲地拍打着翅膀活动筋骨，也在庆祝得到解放和自由，多旺赶了赶说：神气啥呢，都是托唐乡长的福，你又能多活几日。

多旺一家一连几夜睡不着，说乡长帮了他们家这么大的忙，咋还这个人情哩。多旺的女人感叹说真是的，多亏人家乡长送来的枣皮树苗，还扛了一座山呢，不然我们根根还不跟我们一样戳牛胯子，吃团团转?

多旺听了女人这么一说，忽然来了灵感，拍了拍大腿说：乡长给我们送的树我们富了，就叫乡长树，叫乡长树，这些树可是一块活生生的碑呀!

多旺家从此叫枣皮树为乡长树。

多旺的儿子根根顺利地读完了大学，留在了城里，然后娶妻生子，像模像样地生活着。当然根根也没有忘记乡长的恩情，生了个女儿后，取名枣花。妻子也是位大学生，说怎么取了这么个土里土气的名字，根根就给妻子讲了取枣花的缘由。根根的妻子说该，该，应该，一个人到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本，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

有一年根根领着已是五岁的枣花回了老家，正值枣皮树开花的季节，那一簇簇一丛丛花儿竞相开放。枣花快乐地在树下跑来跑去，根根看着枣树，触景生情，说这枣皮花还真香呀!多旺也陪着儿子看树，听儿子这么一说，忽然就变了脸，甩手给了儿子一巴掌，根根的脸上顿时留下了五根指印，连牙血都流出来了。根根的女儿枣花正好跑过来，看见了这一幕，仰着头问：爷爷，你为什么打爸爸呀?根根吸了一口冷气，说：枣花，是爸爸没记性，爸爸说错话了，这树叫乡长树，是乡长树，我记住了，你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