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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痕在黑暗中闪亮

2016-11-26

东方剑 2016年7期
关键词:康宁疤痕电话

◆ 朱 辉

疤痕在黑暗中闪亮

◆ 朱 辉

最终的结局我早已知道。终有一天,我将带着身上的伤痕离开人世。我知道了,我永远无法抹去这些疤痕,就像只要我继续活着,就会有更多的疤痕在身上出现一样。它们就是我的一生,我的历史。

已经是晚上8点多,天已完全黑了。我站在窗户前,远处是城市边缘稀疏零落的灯火。身后的房间黑沉沉的,一盏灯都没有开。7点左右,我按自己的生活习惯把电脑打开,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我的手下意识地在键盘上敲击着,敲下了一长串古里古怪的符号,仿佛电脑病毒掠过的痕迹。现在电脑被我关掉,残留的荧光呈长方形,孤零零地悬在墙角的黑暗里,像一只失神的独眼。我一个字也写不出了,至少是今天晚上,我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那封意外的来信反复地念叨说:我觉得你可以写写我。你真的应该写写我,还说,你可以把我作为素材。可正是这封信,让我什么也写不出了。信的末尾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因为用力过猛,纸被划破了,她又重新写了一遍,好像是一种强调。那封信散落在我凌乱的被子上,轮廓模糊。它似乎在提醒我,我应该打开灯,看清这个号码,因为除了给这个号码打去一个电话,我今天事实上做不成任何其他的事情。

大约半小时后,我离开住所去看康宁。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像她信封上的字迹一样清秀。我感受到她的声音和她的字迹,这使我迫切地希望见到它们的主人。黑暗太遥远了,电话费也实在太昂贵。拿着电话我突然提出想去看她。她迟疑了一下——大概看了一下表——然后她说:你来吧,我在小区的大门口接你。你会认出我的。我问清了详细的乘车路线,然后我就出了门,踏上了城郊伤痕累累的马路。

已经9点了。离柏油马路上的公交车站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我坑坑洼洼地走着。远处有一些低矮的黑影,那是郊区菜农的房屋。我这是去访问一个素未谋面的独身女人。她只是给我写了一封信。我说不清我为什么要去认识她,而且如此迫切。读者的来信我收到过不少,但我不认识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今夜的造访就像周围的景物一样暧昧。我知道,和女人的结识方式不拘一格,就像疤痕的来历一样丰富多彩;我还知道,和女人的交往有时会以一块伤疤作为结束,但这样的经验并没有湮灭我心中那一点微暗的火,它就像前方那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夜空中明灭闪烁。

昏黄的路灯只能让我勉强辨识脚下的路。有一些岔道在我面前白惨惨地展开,我朝最亮的路灯走过去。一只狗远远地开始叫起来。它愤怒地喘息着,伴随着铁链被挣得叮叮的声音。它咬不着我,也没有吓着我。它远远地就开始叫了,不是那种突然蹿到裤脚的狂吠。15岁时,我唇上的茸毛正慢慢成长,不成气候,可是突然之间,我的小腿就落下了一个伤疤,我的第一个真正的疤痕。那是狗咬的。从出生到15岁,我的身上出现过不少细碎的伤口,但我后来就不再觉着它们了,有的连找都找不到。因为它们并没有留下长久的疼痛,就像我们的肚脐,它明明是一个疤痕,但我们不会想到它。15岁的伤痕是黑夜中留下的,每逢阴雨天气,它都会犬牙交错般地发痒。那时我的嘴上刚长出一点茸毛,我注意到了我的前座那条婀娜美丽的长辫子。它摇着晃着,在腰肢上摆动,经常还挂在我的桌面上。它拂来拂去,使我看不成书,只能又想又怕地盯着它黑鳗似的身体。我痴痴地注视着长辫子,但长辫子从来不多看我一眼。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了一个机会,长辫子嚷着要去邻村的打谷场看电影,我也跟着去了。但是她不理我,自始至终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和两个男生一左一右地谈笑。他们都很神气地长出了小胡子。回村的路上我孤零零地跟在后面,就像一只野狗。他们谈论着剧情,争相夸耀着自己一眼就看出了谁是女特务。其实争个屁呢,谁最漂亮谁就是女特务,一开头我就知道。可他们假装听不见我的话,我连狗都不如,因为真有一只狗跟在后面他们就不得不重视了。到了一个地方,他们不敢吭声了,谁都知道附近有一条恶狗。他们蹑手蹑脚地走着,勇士般夹拥着长辫子。其实他们心里很害怕。突然我心念一闪,悄悄地追上去,我猛地蹲下身,伸出右手,狠狠地捏住长辫子的小腿用力一拧,“汪汪汪”一声嘶叫……

倒下来的是三个人。长辫子一屁股蹲在地上号啕大哭。那两个也倒在地上。然后我也倒了下来。真正的狗不知从何处扑了出来,它甚至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咬住了我的小腿。等我站起来摸着一块砖头,那狗早已遁入黑夜,不知去向了。我好不容易才向他们证明是真的有狗,直到我亮出腿上血淋淋的伤口他们才没有揍我。但从此我成了他们嘲笑的对象。

第二个伤口又紧接着不期而至了。伤痕很小,但是很深。那是一个尖锐的伤口。我的小腿包着一圈纱布,他们的挖苦和嘲弄就像一只手,狠狠地勒着我的伤口。“哎,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好不好?”然后他们就开始添油加醋。一群同学把他们围在当中,我深深地低着头坐在圈子的外面。“你们猜,那只狗是谁?是谁?”那臭小子洋洋得意地瞟着我,冲大家使着眼色。我的头嗡的一声,血往上涌。我抓起桌上的铅笔对准他的屁股戳了过去……他根本来不及躲闪,其实也不需要躲闪。愤怒中铅笔被我拿倒了,尖锐的笔尖戳破了掌心,我的右手立即被鲜血染红了。

晦暗中,我的疤痕辐射着无形的闪光。从我惯常的写作姿势中翻过手掌,在键盘的衬映下,我的掌心有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铅笔尖残留在肌肉里的痕迹。它是如此的深刻,以至我梯田般规则的掌纹被洪水冲决似的改变了走向,而且永远残留在那里。多年后的现在,我常常记起我身上的疤痕,不仅在它们阴天发痒的时候。我注视着我的双手,它们在台灯的光线下静止在键盘上,呈现出一种欲语还休的姿态。我研究我自己,思索这些疤痕来历和可能的意味。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个铅笔的印记多像是那排犬牙的延续或注解啊。也许所有前后相承的疤痕都是这样的吧。

狗咬的疤痕将会永远留在我的身上,但黑暗中的狗吠已经离我很远了。那只夜色中的狗还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仿佛黑夜中湿重的拍门声。九路车的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我独自等待着末班车的来临。我站在一棵大树下,车来的时候司机几乎没有发现我。直到我扬起手臂,汽车才戛然而止。

康宁居住的小区位于城市的另一侧。这辆汽车将带着我进入市区。汽车正驶向都市,驶向霓虹灿烂的城市,但它依然只是一辆郊区的汽车,就像进城的乡下人。它的简陋和寒酸使得它也许只在夜里才能开得如此坦荡和放肆。除了我和司机,车上只有一位姑娘,她坐在另一侧的车窗前。车开得很野,简直像要散架,我和姑娘就像是骑在并辔而行的两匹马上,此起彼落。她的轮廓很好,这是在郊区的路途中她提供给我的唯一印象。车入市区,车外明灭的灯火投射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炯炯发亮。对她的打量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唐突了,她一直没有注意我,也许是不屑搭理。我移开视线,但我依然能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对有别于双眼皮的丹凤眼,一种稀有品种。我曾经拥有过一双这样的眼睛,差不多有两年。我喜欢这样的眼睛,没有边饰的眼睛也许不擅传情,但是更为清澈。然而有一天她神秘地对我说:下一周我们不要见面,我要去做一件事情。说话时她调皮地眨眨她令人留恋的丹凤眼。我没有去找她,直到一周后一个戴着墨镜的姑娘到我郊区的小屋来找我。她戴着墨镜还是我的丹凤眼,可是摘下墨镜我却几乎不敢相认了。我愣在那里,愣在她尚未消肿的双眼皮前面。也许此前彼此的陌生感早已时隐时现地出现了,只是由于我的过于自信而疏忽。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成了一个更为通俗的双眼皮,这时我才察觉彼此业已形成的距离。那两道丹凤眼上的美丽疤痕使她的目光变得复杂和飘忽,常常游离在我们的约会之外。我努力过,但是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所有的努力常常产生相反的效果。我们渐行渐远,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城市边缘的那一边,金碧辉煌的水西门商城里。“我变了。”说话时她哭了,哭得很安静,仿佛被扰乱的轻轻水纹,然后渐渐的,她神色冷峻起来,复杂的双眼宛若刚刚断流的水帘洞。她说她变了,“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我要过得好一点。我还会再变的,可是你不会变。你离开我吧。”我站在那里,站在白天和黑夜的交界线上,没有离开。我们的周围是黄昏。黄昏的图景经常出现,就是现在这辆一路颠簸的汽车将要停靠的终点站。然后她就越过马路,走进了商城,再没有回头。我木然地徘徊在巨大的橱窗下,透过姿态做作的塑料模特儿,看到了那个挽着她手的男人。直觉告诉我,这就是那个收获双眼皮的人,甚至他就是设计者。他们站在豪华的灯光下,好像看见了我,那个男人和她说着什么。但是我只能走开。

汽车停下时刹车很急,简直像是撞在墙上。车门开了,司机迫不及待地下了车。等我想起车窗边丹凤眼的姑娘时,她早已不见了。水西门商场的外面有无数的女孩在往返,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们遇上过太多的人,绝大多数也就像这样匆匆而过了。我的心早已没有感觉,即使在那个黄昏之后的黑夜,以及此后无数个黑夜里。直到有一天我的左腕在灯光下冒出吱吱作响的黑烟,真正的疼痛才奔袭而来,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下车后我没有在水西门商场周围停留。刚在马路上站下,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面前。我迟疑一下,还是拉开了车门。我只知道康宁所在小区的大概方位,即使按她在电话中的提示找到下一路车站,下车后能否顺利地找到小区的大门也还是个问题。

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大街上还有数不清的人在活动。一辆洒水车刚刚经过,水落下了,音乐还浮在路面上尚未消散。洒过水的路面像是由无数的镜子拼接而成,映照着无数的车影和人影。人影模糊,车影飞掠而过,那是影子的舞蹈,是欲望驱动下的影子。出租车穿越着巨大的舞台向郊区疾驰,马路两旁的灯火逐渐稀疏,车速也慢了下来。我们拐上了小路。郊区的路况明显地变差,汽车颠簸得好像在恶作剧。司机骂了一句粗话,打开了前灯。车灯下的道路坎坷起伏,无疑是一项市政工程草草收尾的结果,潦草得就像是康宁那封信最后的字迹。四张信纸的最后一张我已经很难辨认,就像此刻的司机在坑洼中艰难地择路而行。这是类似的过程。难怪古人把阅读和行路相提并论。读信的时候我的目光好不容易才推进到最后的地址上,头脑里一片恍惚。汽车此刻颠簸得像一只小船。到了,到了,就快到了。司机像是告诉我,也像是安慰他自己。话音刚落,汽车熄了火。

司机不肯再开了。他说小区就在前面,已经不远,你可以自己走过去。我付钱下了车,这才发现自己是站在一片泥泞之中。回头看看出租车,司机已经开始飞快地倒车,仿佛再往前就有一个可怕的深渊。其实深渊是没有的,只是泥泞之中有一个深深的陷落。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城市的伤口里。我心里微微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如此急切地赶到那封信上的地址里。我小心翼翼地在泥泞中移动,避免鞋子被弄得一塌糊涂。回想起刚才出租车由平坦的大道驶入坑洼小路的过程,回想起康宁的那封信,那封信的字迹也许正预示了我现在茫然四顾的结果。信是上午收到的。和大多数的读者来信差不多,信的开头称我为“作家先生”,还对自己的贸然打搅表示了歉意。但这封信同时又是不同寻常的,整整四页纸,除了在开头提到了我的一篇爱情小说,还不时地念叨一下让我写写她的故事,整封来信其实与小说无关。康宁的字可以说很漂亮,体现着某种应有的矜持,但一说到自己年已三十六,她明显地陷入焦灼和痛苦。此后康宁的叙述包括字迹都开始失去了节制。她坠入了一种迷乱的记忆里。她记述了和他(一个比她小五岁的男人)的初识、同居以及最后分手的过程。整整四年的时间变为文字落在纸上,一片烟云,没有一处分段。原本娟秀的字体也逐渐散乱了,从开始的楷书变为草书,最后成为狂草,那些尖锐枝蔓的笔画仿佛女人说话时凌乱的头发和激动的手势。“我在守护爱情多年之后,为什么还会失去爱情?这难道是就我命中注定的结果吗?”康宁在最后说,“你是研究人的人,我时刻期待着你的回音。”有几处地方纸被划破了,洇出墨水,令人想起某种蓝色血液的动物的伤口。我现在正是站在创口上,站在城市尚未痊愈的创口上,不管我怎样小心,城市的渗出液还是浸透了我的鞋子。连袜子也被弄湿了。大约在去年,那个人工眼皮的姑娘曾经对我说:下雨天应该挑好皮鞋穿。当时我觉得她矫情,简直不可理喻。她向我解释了她的理由,我还是觉得她太娇气。现在我终于尝到了破皮鞋的滋味,可即使出门前我想起了她的话又有什么用?我大概找不出一双能防水的皮鞋了,就像我捉襟见肘的生活一样,这一只勉强能对付,另一只却又要穿帮——况且,我又怎能想到我将会在晴朗的夜空之下奔向一片泥泞呢?

我索性不再顾及鞋子了,只管不跌倒就行。小区的前面有一对摆馄饨摊的老夫妇,他们远远地望着我,这使我不愿显得过于狼狈。泥泞的边缘和小区相接。我跺跺脚,四下张望,我没有看见其他的人,没有看见康宁。这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小区,我相信它原本只是一个地处郊区的住宅群,而且年久失修,它被称为小区只是这个城市流行起小区这个名词的结果。大门倒是有一个,虽说没有看门人,但大门上的字迹能证明我没有找错地方。我在小区前的空地上来回踱步,看看自己的手表。卖馄饨的老夫妇已经不再看我。他们是老生意人。说不定这地方还没有叫小区之前他们的摊子就已经摆在这里了。他们对我没有兴趣,因为他们知道谁也不会坐着出租车来这里吃馄饨的。

记得先于康宁出现的是她的影子。我抽着烟,大门上唯一的电灯把一条长长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脚下。影子慢慢地移动过来。我转过身,一个一袭黑衣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我没有认错人吧……”她迟疑地说。“你没有认错,”我说,“你好,康宁。”

我们没有握手。我的手含混地伸了一下,因为没有得到回应就很自然地放下了。“我们走吧。”她轻声地说一句,走在我的前面。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一眼那个馄饨摊。不知什么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那里,老夫妇正忙着给司机下馄饨,不再注意我们。他们是我们的局外人,只有我们自己是自己的主角。我不能预料今夜将会发生什么,就像我没料到今天上午我会收到这个叫康宁的女人的来信。我的心里奇怪地平静,跟在康宁的后面慢慢向那个现实中的地址靠近。小区很安静,路两边数不清的楼房上有一些窗户还射出朦胧的灯光,电视节目的声音和不知从哪里传出的鸽子咕咕的叫声仿佛黑夜的梦呓。我悄悄地紧走几步,打量着康宁模糊的侧影。她的轮廓很柔和,和她的黑裙一样,几乎消融在浓重的夜色里。康宁的声音有些沙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最近开始抽烟的结果。她向我道歉,她说她第一次下来时看到了那片泥泞,她以为我会让司机把车子直接开到小区里面。她没等到我,就先回去了一下,再下来后就一直等在大门后面。我笑笑,跺跺脚算是回答。鞋子发出了奇怪的噗噗声。她朝我鞋子看看,扑哧笑了出来,加快了脚步。

我们一直走到小区的最深处。这里的视野陡然开阔。那栋楼房的南面大概是一条灌溉渠,微微发亮的水面上飘来些许田野的气息。走进楼门时康宁抢前几步打开了楼道灯。她沿途一层层地把灯打开,直到七楼。这是我在夜晚所走过的最高的楼道,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在这个夜晚我还将狼狈地走下来。康宁走在我的上方,不时回头看看我,黑裙上是一张苍白的笑脸,像是一个梦。她显然爬惯了七楼,脚步轻盈,我拖沓的脚步声回响在楼道里,仿佛撞在梦的四壁。她的黑裙在我的前方晃动,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腰肢和圆润白皙的小腿。突然间我感到一丝慌乱。她的肉体上射出的银狐似的白光好像突然揭发了我,但同时又歪曲了我。这白光和夜晚10点的黑暗混杂在一起,令我感到无从置辩的羞愧。等待她开门的时候我有些发愣。她叮叮当当地开着门,无意中我看见斑驳陈旧的墙上有一个黑色的脚印。它离地有一人高,真是个奇怪的脚印。

“请吧。”康宁推开了门。她注意到我的目光,苦笑了一下。这是一个两居室的房子。厅很小,只能算是一个过道。但比我那间从农民手里租来的平房强多了,除了电脑电话和一张床,我别无长物。这是郊区和小区的区别。康宁让我到客厅里坐着,自己转身进了厨房。茶几上摆着香烟和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烟灰缸,康宁从厨房探出头来让我自便。我点着一支烟,随意打量着四周。靠墙的桌上收拾得很清爽,摆着砚台和镇纸,这让我感到奇怪。我已经多年看不到这样的东西了。紧接着我看到了墙上的一幅字,那是康宁的墨迹:“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我感到似曾相识,不仅仅是因为字迹,我想起来了,这是蒲松龄《聊斋》自序的最后几句。大学一年级我初次读到它时就被其中的孤愤所洞穿,迄今为止,它仍然是我唯一折服的序言。没想到今天会见到它,而且是在一个独身女人的房间里。我的视线下意识地掠过书桌边的书架,书架在暗处,玻璃的微弱反光使我完全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但我相信里面一定有一本《聊斋志异》。

康宁从厨房出来时端着一盆热水。她让我洗洗脚。然后她点着一支烟,坐在我的对面。第一口烟就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是一张曾经盛开却已开始凋零的面容。她化了妆,但这掩盖不了她脸上的憔悴。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漂亮,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平庸,她的长相位于我想象的中间。在这安静的夜晚,令我怦然心动的是她饱含沧桑的表情。那封信被我留在我城西的房间里,现在她因为咳嗽而扭曲的面容又让我想起了她狂草般的字迹。

洗脚水被我抢着去倒掉了。穿着一双尺码很大的男式拖鞋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几乎是刚踩进拖鞋的一瞬间我就想起了门外墙上的那个奇怪的脚印——后来康宁告诉我了,那是她的“前男友”有一天突发兴致时一脚踹上的痕迹,他会武术——回来时我看到走道的饭桌上摆着两碗馄饨,冒着热气。康宁跟过来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下去等我时带上来的。我确实感到有点饿了,就没有再客气。康宁陪着我吃。吃完了馄饨我们重又回到客厅的茶几前。客厅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康宁告诉我日光灯坏了,她没有办法修。也许是为了弥补光线的不足,台灯里装的是一个很亮的灯泡。它远远地从书桌上照过来,把我们罩在光圈的里面,就像是一盏追光灯,就像是一只洞察一切的独眼,使我感到很不自然。这个时候我们很需要一个话题,我想起了《聊斋》,但是我没有开口。在这样的夜晚和灯光下,正如少不读《水浒》老不看《三国》,我不愿提《聊斋》。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夹杂着康宁被烟呛着的咳嗽。我朝她做了个手势,她把烟掐灭了,顺手把烟缸朝我面前推了推。我弹烟灰时她注意到我的手腕。她的目光跟随着我的手腕一起移动。我习惯于把烟夹在左手,灯光下,左腕上疤痕在熠熠闪亮。

话题正是从这块圆形的疤痕开始的。我平静地向她说起了我和那个原本是丹凤眼的姑娘的感情经历。“你看,它像个句号,”我苦笑着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快忘了。”语气倒好像在劝慰她。康宁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疤痕,然后抱紧双臂靠在椅背上,她的脸淹没在光圈以外的黑暗里。“你们就没有再联系过吗?”我说联系过的,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立即就听出了她的声音。可是她只说了声“喂,你好”,就让我猜,她说你猜猜我是谁。我立即忍住了心里无数的话,我咬着嘴唇说我听不出来,我没有猜电话的习惯。她愣了一下,说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我拿着嘟嘟作响的电话呆在那里很久很久。我告诉康宁,真正的疼痛就是那个夜晚出现的。烟盒里最后一根香烟的烟头狠狠地按在我的左腕上,淡青色的烟雾立即就熄灭了,皮肤上发出吱吱的爆裂声。“说起来很可笑啊,”我摸着疤痕故作轻松地说,“我们两个一人留下一个纪念,她在自己眼睛上,我的在手上。”

这时我听到了康宁轻轻的啜泣声。她慌张地看了我一眼,又拿起了桌上的烟盒。她抽出一根烟,我手里的打火机凑了过去。房间里的气氛太沉重了。写信的是她,可是在我们相见时首先说起的倒是我自己。这一点我始料未及。此后还是我继续说。我说疤痕和疤痕是不一样的,她的疤痕是对美丽的增益,我的是丑陋的。可是我和她的疤痕又有一个共同点,因为我们的伤疤都是自己主动制造的,和那些切菜跌跤留下的疤痕完全不同。我还说关于疤痕的分类我是有研究的,所有的疤痕还可以根据位置分成两类,一类在显眼处,另一类长在隐秘的地方,平常是看不见的。不过这也是相对而言的啊,我说也许一切都是相对而言的,生死是相对的,爱情是相对的,疤痕也是相对的。长在大腿根部的疤痕是隐秘的,但是游泳裤就遮不住……

说到这里,我轻轻地笑起来。我们像是老朋友在谈话,至少我把康宁当成了一个旧友。康宁这时插话了。她不反对我的说法,但是她说不,不仅仅是这样的,她说长在显眼处的疤痕也可能是隐秘的,主人不愿说出它的故事,而隐秘处的疤痕也许倒光明正大,譬如见义勇为的勇士小肚子上的伤疤,他们甚至会在摄像机前面展示它。我点着头,鼓励她说下去。康宁的两颊有些发红,她还要再说什么,这时电话响了。突如其来的铃声仿佛打在墙上的冲击电钻,让我吃了一惊。康宁看看我,好像问我要不要去接。她说声对不起,站起身,走向隔壁的卧室。电话铃继续响着,康宁临出门时回头对我说:“其实最隐秘的疤痕是看不见的,它不长在身上,可能是留在心里。”

电话摆在卧室里。仿佛在这个深夜的电话以后,我才意识到卧室的存在,这使我心底的某种东西聚气成形了。我看见了欲望的影子。我坐在沙发上有些走神,心不在焉。我不断地在想,我怎么会坐在这个地方?我怎么会成为现在的自己?从15岁时在家乡的土路上留下第一个伤疤开始,我穿越了多少个黑夜呢。康宁的电话接得很短。我几乎完整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康宁说喂,你好。(对方说你好,你听得出我是谁吧?)康宁沉默了一下,说我还有个朋友在这儿,我没有时间跟你猜谜。(对方问他是谁?)康宁说,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对方也许还说了句什么,也许立即就挂了电话,康宁满脸酡红地走回了客厅。

经过冰箱那儿康宁带来了两听可乐。她自己大口地喝着。我回想着他们的对话,感到奇怪,甚至有点可笑。为什么有人在自己过得很好时都要让人猜一猜他们的身份?是衣锦回乡吗?这是不是很快活?我问康宁,你们现在是不是还经常联系?康宁说不。她说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来了。她说他只有在想到我的时候才来,他需要我了他才要求过来。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尖锐地问:“什么叫他需要你?他过来干什么?”康宁怔怔地看着我,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他和现在的女朋友闹了别扭就再来找你,是不是?”康宁呜呜地说他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他在外面瞎混。“他来了你们还做爱,对不对?”康宁突然大声说:“你不要问了,你不要问了好不好?!”她的泪水突出指缝流了下来。

我很想过去安抚她,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的头脑里一片恍惚。我站起身开始在房子里来回走动。我看到了卧室里的床,看到了床头的电话。它们沉在淡淡的阴影里。来到这里以前,康宁就是在这里和我通过电话。我觉得那部电话似乎随时都会再响起来。甚至,卧室里还会走出一个人,阴鸷地看着我,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讥讽。

接下来的经历在我的记忆里呈现出一片混乱。我时常会摸着下巴回想起那一夜经历的后半部分,但除了我下巴上的疤痕触手可辨之外,剩下的只是个模糊的脉络。康宁似乎是跟到卧室里来了。她泼墨狂草似的说起了她大学中文系的同学,她的第一次婚姻。也说起了那个电话里的男人,她说他很强壮,从小习武,她说他们同居了四年,曾经很幸福。她说她其实很爱他,可他从生活里逃脱了,他的心再也不回来了。她现在还在爱他,可是更恨他。她还说她想彻底离开他,可是他连东西都不彻底拿走。他每次都说要来拿东西,但每次从床上一下来他就轻松地离开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头脑有点发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堆东西。一堆杂乱的衣物,一把吉他,一根特大号的臂力器。

真的是乱了。也许我还能理清事情的顺序,但我理不清我当时的思维,说不清我为什么会拿起那根臂力器,说不清我为什么要走过去。我并不是一个特别强壮的人。少年时因为羞辱而曾经练出的肌肉早已被我的电脑吸干了。反正我抓起了它。这似乎证明了绝大多数的疤痕都是突如其来的。康宁似乎问过我行不行,我没有回答她。我抓起了我力所不逮的臂力器。我开始用力,两个把手之间的粗壮的弹簧吱吱作响,我好像抓着谁的两只手,和黑暗中的某种力量在角力……

袭击是瞬间发生的。闪电般的力量划破黑夜。紧接着划破黑夜的是康宁的尖叫。臂力器从我手上弹出,蛇一般蹿入床底。我猛地捂住下巴。鲜血立即挤出指缝洒在地上,黑黑的像是墨迹。

彻底的混乱开始了。康宁手忙脚乱,倒是我显得出奇的冷静。记得出门时她几乎忘了关上防盗门,还是我提醒了她。她关门时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好像心里某个地方一直绷着,现在终于释然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坐到了医生的面前。她见怪不怪地注视着我,没有多问我一句话。尖锐的缝合针在我的皮肉里出没。下巴好像变长变大了,大得脸上只剩下一个下巴。大脑似乎已经消失,整个人成了木头,医生就是那个修理着节疤的根雕师。

康宁要送我回去,我谢绝了。我只告诉了她我的电话号码。我独自坐车沿着一条新的路线回到我的住处。康宁电话打来时我已经打开电脑,但是我告诉她我已经睡了。我什么也没有写出来,我只是想写点什么。第二天康宁又来过一个电话。拿起电话我就听到了一阵啜泣声。我沉默了一下说这与你没关系,这不能怪你。她不哭了,但是什么也没有说。然后我就把电话挂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常常摸着我的下巴,摸着上面的疤痕,试图把这段经历写出来。我写了很久,断断续续,今天我终于写完了。我知道这道疤痕将和我其他的疤痕一起永远陪伴着我,直到我离开尘世;我也知道今后我还将落下新的伤痕,除非我现在就死掉,不再活着。但我还是要把我的故事写出来,写给那些陌生的朋友。我不会指着下巴对什么人讲述我自己,因此,我身边的朋友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道疤痕的来历。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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