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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白内障

2016-11-25文/章

青年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电焊爷爷奶奶

⊙ 文/章 元

我是你的白内障

⊙ 文/章 元

章 元:天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中短篇小说《我不是你的虾米》《背日葵》《她和她的万家灯火》、出版长篇小说《空窗》《如此性感》《去年在我们的房间》、戏剧作品《你喜欢星宝吗》《阿门,洋葱》等。

老窦梦到自己瞎了。早上一睁眼,他就把这事念叨给我奶奶听。我奶奶把端在手里的尿盆往地上一放,抿了抿耳后的头发,以她惯用的厂医口吻断言,老窦还在记恨我妈不肯挤奶水给他洗眼的事。

“我看你是洗上瘾了!”我奶奶直视着老窦头顶上方的空气,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告诉你,窦树发,别以为我儿子管你叫‘爸’,你就成了他亲爹!我们不欠你的!我儿子小的时候,你占了他妈的便宜,我儿子大了,你还想占他媳妇的便宜?做梦都别想!”

我奶奶说完,再次抿了抿耳后的头发,重新端起尿盆,迈着她猫一样的步子,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临出门前,她没忘先打开一条门缝,窥探对面我爸妈那屋的动静。昨天,我爸和我妈又吵了一夜的架,起因就是那辆此时倒在厕所门口的儿童三轮车,是老窦焊给我的。

我爸率先听到了我奶奶的动静,把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他盯了一会儿,没动,转而把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我妈。我妈知道我爸在看她,翻了个身,面冲墙,继续玩手机。我爸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不到五点,又是一夜没睡。他把烟蒂狠狠地熄灭在烟灰缸里,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下。我妈用胳膊肘顶我爸,不让他上床。我爸说,我告诉你,这辈子能把咱俩分开的,只有死!离婚?做梦都别想!

我爸说完就睡着了,还特气人地打起了呼噜。我妈愣了半天才嗷的一声叫出来,扔下手机,张牙舞爪地来抓我爸的脸。我奶奶被我妈的叫声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尿盆应声落地,尿臊味扑面而来。此时老窦已穿好衣服,戴上老花镜,正摸索着去找自己的行李包。

“我走了。再晚就迟到了。”

老窦摸到了行李包,轻轻地对我奶奶说。他试图通过辨别尿臊味的方向,避开掉在地上的尿盆,结果只是把尿盆踢了个正着。尿盆里仅存的那点液体,恰好足够浸湿他的左脚,于是已经迈出去的右脚,也就顺理成章地撞在他给我焊的那辆儿童三轮车上。

你看出来了,我们家真的很小,尿盆掉在我奶奶居住的北面的卧室门口,其实就等于掉在我爸我妈居住的南面的卧室门口,也就等于掉在厨房门口,厨房门与厕所门在同侧,它们之间,又是真正的一步之遥。狭小的客厅甚至容不下一张饭桌,只能放得下一辆儿童三轮车、一个尿盆。

崭新的星期一,就在这样的声响与味道中拉开了帷幕。老窦不免有些疼惜地将我的三轮车扶起,贴墙放正,一言不发地走到单元门口。手碰到门把手的一刹那,他深吸了一口气,回身,举目四望。可惜,他啥都看不清,满眼都是白内障。

老窦一步一个尿脚印地走出了家门。今天是他下岗二十年来,头一回再次到“单位”上班,心情多少有点小雀跃小忐忑。为此,他甘愿一大早矗立在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坐第一班公交车到长途汽车站,再从长途汽车站坐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达航天城,以此来保证准时打卡上班。

初夏的清晨五点,小区里已经有人出来遛狗了。这个小区有四十三栋筒子楼,每栋楼都长得一模一样,让人疑心最初的设计者是不是想建一座迷宫?我妈和我爸搞对象那会儿,她没少迷失在这片现在还叫“自行车厂家属区”的楼群里。幸亏那些喜欢在小区里溜达的老太太都知道我妈是“寇队长的儿子的对象”,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妈领到我奶奶家。我奶奶为自己的知名度暗自得意,她是老年舞蹈队的领队,率领大家在县里的比赛中拿过优秀奖。她一直是这里的风云人物。我妈却恨死了这片楼龄比她还大的公产房。不论“影视拍摄基地”“槐七县有史以来最大的建设项目”,这些名头也没能给这里带来一丝一毫的改变。

老窦瞪着一双跟装饰品差不多的眼睛,在灰蒙蒙的建筑扬尘中,凭着记忆走出了楼群,逐渐向车站靠近,一路上倒也无惊无险。这里毕竟是他“闭着眼也能摸回来”的地方。看不清?没啥大不了的,不耽误吃饭干活儿。电焊这活儿,是他“闭着眼都能干”的,跟武林高手似的,剑在心中,不用眼。

四十多年前,这片“闭着眼也能摸回来”的地方,还是槐七县县城西边的荒地,少年老窦作为槐七县自行车厂第一批进厂的学徒工,亲自参与了厂房从无到有的建设。那时真是自行车的黄金时代呀,第一梯队虽然被“永久”“凤凰”“飞鸽”“红旗”这些老牌子长期霸占,但“槐七牌”也不是江湖上的无名之辈。厂里效益好,就给职工发各种福利,小到毛巾肥皂电影票,大到吹风机高压锅电风扇,应有尽有。到后来,钱多得实在花不出去,领导们一拍脑门,干脆就在厂子旁边的空地上盖职工宿舍楼得了!于是作为厂里最年轻的高级电焊工,老窦有幸亲眼见证了如今这一片住宅区拔地而起。

那时的确是自行车的黄金时代啊,多少人为了能进自行车厂工作,到处托关系找门路。说出来你都不信,一个小小的自行车厂,鼎盛时期竟然有一千七百名职工,领导但凡敢开个职工全体会,工人们就得骑自行车到县电影院集合。绵延千余米的骑行队伍,是槐七县一道惹人眼红的风景。县长能有厂长威风吗?嘁!事不是明摆着的嘛!只要进了自行车厂,就能分到房子,嘎嘎新的屋里有厕所有煤气的楼房!就算真的需要削尖脑袋才能钻进自行车厂,那也削得值了!

老窦作为建厂的元老,却没有房子。不是没给他,是他不要。他不是先进工作者嘛,讲风格,让了!他说了,他还没结婚,住单身宿舍就挺好,应该把房子让给更需要的同志。那个“更需要”的同志,就是我奶奶。

我奶奶是县人民医院的实习医生,和我爷爷是同事。这对金童玉女相识于医院的化验室,定情于盲肠切除手术的无影灯下,在太平间里许下了相守一生的诺言。他们结婚了,却没有共同的房子,只能分别住在各自的宿舍里。每次想过夫妻生活,他们就得给住单间病房的病人送礼,这样才能获得半小时甚至更短的欢愉时光。有一天,我奶奶终于烦了。为了房子,她发誓要调进自行车厂。尽管这个决定一直被我爷爷认定为目光短浅,但她还是一意孤行。

这事要是换作一般人可能很难,那毕竟是自行车的黄金时代,但我奶奶不是“一般人”,她有一个致命优点——漂亮,所以也就相对容易许多。不到半年,调令就下来了,我奶奶成了一名职业前景灰暗,但分房前景喜人的自行车厂保健站医生。

我奶奶的到来,给自行车厂掀起了不小的涟漪。车间主任们不无痛心地发现,单身及个别已婚男职工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需要到保健站进行长期治疗的人越来越多。老师傅们却惊喜地发现,以前经常躲起来打扑克的小徒弟,如今总能在保健站里轻松找到。正直的老同志们商量着,要不要恳请厂领导颁布一条新厂规,以此来限制就诊时间、时长什么的。可当他们看到厂长最近也经常因为头痛出现在保健站后,他们就识趣地达成了共识:领导一定在为分房的事头疼,还是别打扰他了。

我奶奶将她和我爷爷的婚纱照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并在婚纱照旁边搭配了几张她十分满意的个人“明星照”。那是他们在省城搞来的时髦玩意儿。她用这种方式摆明态度后,就高傲且坦荡地享受起来自异性的追求,以及同性的嫉妒。那时恰逢一九九〇年北京举办亚运会之际,厂长索取完“太阳神口服液”后,照例和我奶奶聊天,话题从亚运会上中国健儿的杰出表现开始,一直延伸到作为一名厂医,我奶奶将如何关注职工的身体健康。

“国家发展快,变化大呀。你去过深圳吗?前段时间我去深圳考察,深圳都有变速自行车了!咱厂的效益不如从前啦,技术革新再跟不上,这次分房,没准就是最后一次了。小寇,你和你爱人关系怎么样?现在住在哪儿?”

放在今天,我奶奶就该明白,那是厂长在向她暗示潜规则。可当时我奶奶却实心眼地说:“要不是怀了孕,我就会带着工人们做广播体操,锻炼身体,增强体质。”

“你——怀孕了?”厂长仓皇说道,一双眼睛在我奶奶的肚子和胸脯之间上下搜索。

“结婚都三年了,刚有动静。”我奶奶瞄着自己的肚子害羞而甜蜜地说,“所以,这次分房……请您千万……照顾一下……”

极度失望的厂长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奶奶在云山雾罩之间,逐渐领悟到,她和这次分房无缘了。因为厂长说:“你进厂的时间还短,还有的是机会!厂里还有那么多老同志没房呢,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嘛!不然大家会说闲话的……”

我奶奶被一股深深的绝望笼罩,骄傲的她,在那一瞬间,甚至想到了死。因为我爷爷是反对我奶奶调到自行车厂工作的,两人为此经常吵架。但鉴于我奶奶的美貌,以及现实生活中房子的客观重要性,我爷爷从没吵赢过我奶奶。

就在前不久,我爷爷还在和我奶奶商量去海南的事。医院派我爷爷到海南支援特区医疗建设,为期两年,他想带我奶奶一起去。我奶奶骂他,厂里刚把42、43号楼盖好,马上就要分房了,你竟然让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你走?海南有宿舍又怎样?能带到槐七来吗?两年一过,不还得回来?我爷爷无语,愤然独自上路。而我奶奶隔着肚皮抚摸着我爸,信心满满地等着房子到手。

房子对于我奶奶来讲,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栖身之所。它象征着她的决策是英明的,她的人生选择是正确的。她甚至可以将分给她的房子送出去,但就是不能分不到房子!像所有美丽的女人一样,我奶奶容不得自己的人生有一丁点儿不完美,为此,她几乎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但是,谁能想到,张榜公布分房结果的那天,当办公室主任站在贴在食堂墙上的分房名单前,象征性地征求意见时,已过而立之年的老窦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声地喊出了:“我有意见!”

当时我奶奶被老窦后面的话吓着了,手里刚打完面条的饭盆都扣到了地上。

这会儿,老窦站在公交站牌下,迎着阳光,昂起头,眯着眼,等着去长途汽车站的公共汽车进站。白内障就这样,看谁都跟上帝似的——一团黑影被一个白色的光圈包裹着。真不知道就凭老窦这视力,如果没有徒弟,他怎么能到航天城那种地方上班?

航——天——城!听听!光名字就高大上得一塌糊涂,那可是国营大单位,上过《新闻联播》的!这辈子连飞机都没坐过,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省城,咋就到航天城上班了呢?啧啧!

老窦永远忘不了,徒弟在槐七县人民路上最好的王府酒楼设宴请老窦“出山”那天,老窦盯着眼前的呈酒杯形状的物体,心想,坏了,都说瞎子耳朵灵,我这眼不好使了,耳朵咋也要聋了呢?徒弟见老窦沉吟着不说话,以为老窦对待遇不满意,赶紧补充说,基本工资虽然只有六千,可像师傅这种有四十多年经验的高级电焊工,每个月的奖金补助加在一起,怎么也得小一万块呢!而且是税后。

“睡后?”乖乖,这是啥规定。老窦想。

“对,税后!不然谁愿意干?何况,您还是我师傅呢!必须是税后!”徒弟态度坚定地说。

几乎一生都在沉默中度过的老窦,凭借着他的沉默,没有在昔日的徒弟面前“露怯”。他终于在徒弟的顽强叙述中搞清了一个事实——电焊工的春天来了!以前没有人愿意当的“臭工人”,就因为几十年来谁都不愿意干,才导致有专业技能的技工人数直线下降。可国家建设离不开这些技术工种呀,于是,“臭工人”的身价陡然倍增。

“师傅,我真感谢您当初追着打着教我这门手艺,逼着我考下了高级证书。不然,我能有今天吗?航天城是大单位,规矩!人家只招有证的!”徒弟的酒喝了不少,舌头有点拌蒜,旁边那个妖娆的服务员妹子还一个劲儿地往他的杯子里倒酒,“您知道我现在平时干吗?学外语呢!我打算在航天城干两年,再攒点钱,移民!让我儿子到外国上学去!到了国外,我还当电焊工!那边的工资比咱国内还高!随随便便一个月就能赚两万块!山东有个村,一个村子的人都是电焊工,全都移民到澳大利亚了!在大使馆签证的时候,人家一听你是电焊工,啪、啪、啪,那章盖得痛快极了……”

老窦喝着徒弟斟的酒,脑袋晕乎乎的,眼睛却越来越亮,白内障好像都好了。那天老窦回家的脚步既像踩在弹簧上那么欢快,又像踩在云朵上那么轻盈,完全不像平时那么畏畏缩缩。他一点都不为他的视力担心,毕竟要干的,是他“闭着眼都能干”的活儿。我奶奶打开单元门,一闻到老窦身上的酒气,就耷拉了脸。老窦有些失落,见我妈一边不耐烦地哄我,一边嫌我爸找尿不湿的速度太慢,他不知中了什么邪,听到我的哭声,竟然说了一句:“我的宝贝孙女为什么哭?是不舍得爷爷到航天城上班吗?”

我奶奶照旧是要呵斥他的,但只说到“什么你的孙女”就住嘴了。我妈的嘴已经张开了,“臭不要脸的老不正经”这句,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却被我爸狂躁的手势打断了。这个时候还得看我爸,他快步从卧室里走出来,对老窦说:“爸,您刚才说什么?”

自从上个月,老窦给我焊儿童三轮车时,被电焊打了眼睛,他找我妈要奶水洗眼睛以来,我爸就再没喊过老窦“爸”。一个有四十多年工龄的高级电焊工,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被电焊打了眼?就算打了眼,他怎么敢跟“儿媳妇”张口?一瓶左氧氟沙星滴眼液才几个钱?分明就是想占便宜!

老窦躺在北面卧室的双人床上,一言不发,泪水顺着皱纹刻下的路线,在脸上纵横交错。他无法向大家解释,他得了白内障,看不清东西,这才把“闭着眼都能干”的事给干砸了。他说不出口哇!他可是一个有四十多年经验的高级电焊工!那可是他“闭着眼都能干”的事呀!

要不是因为去年在我爸我妈的婚礼上,老窦因为看不清,误入了女厕所,他还把视力减退当成上了年纪的老花眼,不去医院检查呢!医生告诉他,他得了白内障,已经发展到了过熟期,整个黑眼球都变成淡黄色的浑浊体了,必须马上手术,不然会有失明的危险。医生说着,拿出小镜子让老窦自己照。可你猜怎么着?老窦又想起了那年在省城打工时,去医院看电焊打眼的经历,认为医生就是想吓唬他,骗他做手术,高收费。老窦只象征性地照了一下,就把镜子还给了医生,一半是因为看不见,一半是生气。如果真有这毛病,我奶奶能看不出来?

老窦气呼呼地从医院出来,直接去了菜市场,在那里花二十元买了副老花镜戴上,从此再没摘下来,这倒也有效地遮挡了他那变得越来越可怕的“黑眼球”。在强大的心理作用下,他真的觉得看得清楚多了——哪用得着花好几千去做手术!——就这么着,老窦的白内障又耽误了一年,直到他在为我焊儿童三轮车时败下阵来。电焊打眼了,他就算戴着老花镜也没用,看不清就是看不清。可他却固执地认为,是遮挡电弧光的面罩与老花镜叠加在一起才让他看不清的,于是他想都没想就拿下了面罩,结果……焊了一辈子自行车,却栽在儿童三轮车上。

老窦端着一只空饭碗来到我妈面前,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提出请求。尚在哺乳期的我妈感觉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一口拒绝了老窦,这倒不仅因为老窦不是我爸的亲爸,主要还是因为老窦有“前科”。当年他就是用这招搅和散了我奶奶和我爷爷,成功晋升为我爸的继父,如今还想用这招调戏“儿媳妇”?臭不要脸的老不正经。

众所周知,早在二十年前,我奶奶是和我爷爷结了婚的。但那时候,我爷爷借支援海南医疗建设之机辞职下海,在当地开起了专门看性病的私人诊所,数钱数到手软,还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老婆。我爷爷亲口对我奶奶说,只要我奶奶肯把我爸交给他带回海南,他愿意给我奶奶十万块钱!

十万块钱在那时是什么概念?这么说吧,我奶奶和老窦下岗时,厂里每个人才给了五千块,就永远地和他们断绝了关系,把他们抛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社会”。老窦背着我奶奶,和厂里的二十三个老职工一起,每个人捧着自己的五千块,站在厂长的办公室门口,天真地以为,二十四个五千块,外加二十四颗火热的心,就能让自行车厂跟上时代的车轮。——“我们几个凑了点钱,希望能帮厂里渡过难关。”他们中的代表,因为眼中饱含深情的泪水,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哆嗦。

我奶奶凭借以前做过医生、以后还想做老板的骄傲,她几乎是拖着老窦离开了自行车厂。她一直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她的一生似乎都是为保护这份骄傲而活。她以为,她和老窦的“遣散费”加在一起有一万元,而一万元,足够我奶奶在人民路上开美容院的启动资金。

老窦情不自禁地回望了一眼没有了大门的自行车厂。那时,白内障离他还很远,可眼前的一切却似乎都不在了。单位,没了。老窦想。

我那个骄傲的奶奶拒绝了我爷爷“十万元换儿子”的提议,她把我爷爷一个人丢在省城的五星级酒店里扬长而去。这一趟,她没白去,不但收获了自尊,还看到了一条财路——美容院。她模仿省城著名大美容院开起来的“寇大夫美容院”,让她有信心实现自己的梦想。可惜,她忽略了县城人民最迫切的需求是什么。一个自行车厂的倒闭,就足以让一千多个家庭为生计发愁,何况倒闭的可不止自行车厂一家,整个槐七县哀鸿一片,还美个屁容啊!我奶奶的美容院开了一年就赔不下去了,幸好老窦又在省城开发区的电动自行车厂找到了工作。“开发区”这三个字像个魔咒,总能让人在收入方面产生很多不切实际的遐想。我奶奶这才停止了自怨自艾的行径。

必须承认,那时支撑我奶奶活下去的,不再是我爸,而是虚荣。在家属区绝大多数人还在为下岗唉声叹气,反复就业又反复失业的时代背景下,老窦却已经找到了收入还不错的稳定工作,这就使我奶奶轻易忘掉了开美容院的失败。然而,历史即将叩响千禧年的钟声,拥有漂亮的成年女儿的家庭已经开始遮遮掩掩地享受女儿淘来的第一桶金,我奶奶的虚荣岌岌可危。为了继续找寻虚荣,她不得不把高高在上的眼睛往下瞧,一直往下瞧,才能获得些许安慰。但她又不敢太使劲儿,因为只要稍不留神,她就会瞧见她不想瞧见的老窦,打工仔老窦,和农民工混在一起的打工仔老窦。

我奶奶带着我爸到老窦工作的地方去过一次,那一次就足够粉碎她对“开发区”的幻想。什么开发区,明明就是一个建在通往开发区路边村里的破作坊!一个院子圈起三排平房,最里面的一排是办公区,其实就是老板和他小老婆的生活区;中间的一排是车间;最外面一排是宿舍。我奶奶踩着高跟鞋走进四面漏风却不透光“宿舍”,眼泪差点掉下来,倒不是她心疼老窦,是里面的气味辣眼。她一手捂着我爸的口鼻,一手捂着自己的,严厉地拒绝了老窦的挽留,仓皇逃出,并暗自懊恼自己竟然为了来“开发区”还打扮了一番。从此,老窦成了我奶奶眼中的白内障,专门负责遮蔽我奶奶不想看到的——他。她是怎么做到的?太神奇了。而满怀愧疚的老窦,从此只敢把目光停留在我奶奶的脚上。

高级电焊工老窦,在省城开始了他的打工仔生活。由于实行计件工资制,他很快成了电动自行车厂里收入最高的电焊工。干得多,自然就会疲劳。疲劳了,自然就会出错。一出错,不但会扣工资,还会伤到自己。老窦在事隔十年之后,再次被电焊打了眼睛。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工友建议的“偏方治大病”,压根就没动人奶的心思,直接去了医院。

医院的收费单,让老窦的心比眼还疼,他无比神往地怀念起我奶奶还是寇大夫的那段时光。那时还是自行车的黄金时代,厂里就有保健站,可不像现在的医院……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年轻小护士熟练却又多少有些蛮横地翻开了老窦的眼皮,用生理盐水进行清洗,据说这是上眼药水前必需的步骤。老窦一疼,本能地躲了一下,被小护士嫌恶地呵斥了一句。寇大夫就不这样。老窦任性地想。

寇大夫的手又轻又柔,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女人的老窦,当然分辨不出那是哺乳期女性的特质,他只记得那是一种有温度的味道。就像冬天没有暖气的日子缩在阴冷的房间里,一缕阳光突然透过玻璃窗射进来,地上映出的影子,被窗框分割成一小格一小格的。你恰好坐在窗边,阳光先是爬上你的腿,接着爬上你的身体,你的脸,你整个人都被分成一小格一小格的。身上暖暖的,莫名其妙地变得慵懒,还会有一种更莫名其妙的幸福感,仿佛世界之大,都不如那一缕阳光来得金贵……

老窦觉得,他躺在保健站的小床上,等待寇大夫为他治疗电焊打眼的那个早上,就像沐浴在那样的阳光里。那个早上,我奶奶第一次看清老窦的长相。那个老窦喊出“我有意见”的中午,我奶奶只是远远地看到了他,还没来得及靠近,就因着他后面的话,成了“众矢之的”。他,把他的房子让她了。

他怎么把他的房子让她了?他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平时连句话都不说,关键时刻居然把房子让了,啧啧,藏得真深啊,一点都没看出来……人们的各种议论纷沓而至,逐渐由暗转明,迅速发展,最后竟然离谱到,连我爸都成了老窦的种。

老窦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照旧沉默地上班下班,照旧从不涉足保健站,照旧远远地躲着我奶奶。他的一切照旧,竟奇妙地熄灭了涌向他的谣言。我奶奶显然没有那么淡定,她在谣言与房子之间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前者关乎她在自行车厂的尊严,后者关乎她在我爷爷面前的尊严。我奶奶没有斗争多久,就做出了选择——房子。别忘了她当初为什么要调到自行车厂来!那么,问题来了。她应该向老窦道谢才对。该怎么谢他呢?老窦又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他被送到省城疗养去了。这可是先进工作者才有的福利。等老窦疗养回来,我爸已经出生了,我奶奶心安理得地住在新房子里,休她的产假。

休完产假上班的第一天,我奶奶把我爸送到厂办托儿所,回到保健站,刚煮完针头,就迎来了被徒弟搀扶着的老窦。徒弟跟我奶奶说,寇大夫,我师傅被电焊打眼了,您快给他看看吧。老窦的眼睛勉强可以撑开一条缝,可他不敢看我奶奶,只敢看她脚上的鞋。玫红色的低跟圆头人造革皮鞋,全厂只有我奶奶镇得住这种颜色。老窦踏实了,她真的回来上班了。她没像人们说的那样,调进自行车厂就是为了房子,房子到手,就去海南和丈夫团聚。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这次因为走神被电焊打眼,值了。

我奶奶走在前面带路,让徒弟把老窦扶到里间的小床上躺好,转身出来找药。徒弟跟出来说,寇大夫,我手里还有活儿,先回去了,我师傅就交给您了。我奶奶答应着,继续在药品架上翻找治疗电光性眼炎的眼药水,她心里纳闷,电焊打眼不是只有新手才会犯的低级错误吗,窦师傅都带徒弟了,怎么会……我奶奶突然想到,眼药水在她休产假前就用完了,可那时她所有心思都在肚子上。

我奶奶知道那个偏方——人奶可以治疗电焊打眼。去年小王被电焊打了眼,不就是他生完孩子的媳妇给他挤了点人奶治好的嘛。此时我奶奶只需要做一个决定,她到底要不要这么干?小床上躺着的老窦,可是那个把房子让给她,到现在连她一个谢字都还没听到的老窦。

我奶奶感到胸在胀,那是分泌乳汁的前奏,每次听到我爸的哭声,她都觉得胸胀得似乎要把上衣顶破了。乳汁悄悄地打湿了我奶奶的胸罩,她关上保健站的门,上了锁,一琢磨,又把锁打开了,把身体贴在门上使劲推了推门,确认门关得死死的。她快步走进里间,一看到躺在小床上的老窦,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有点迟疑。算了。小床上躺着的老窦,可是那个把房子让给她,到现在连她一个谢字都还没听到的老窦。

轻轻地靠近,好像怕吵醒他似的,靠近。老窦就像是睡着了,呼吸均匀,一动不动。他皱着眉头,因为眼疼吧,一只手还搭在额头上。呼吸均匀,一动不动。我奶奶把他的手从额头上拿下来放在身侧,他的眉头舒展开了。除此之外,一动不动。我奶奶轻轻地翻开了他的眼皮,不是很严重,但也不是不严重。我奶奶松开了翻着老窦眼皮的手,双手迅速解开了白大褂的扣子、花衬衫(我爷爷从海南带回来的礼物,俗艳的花色,热带地区人民的最爱)的扣子、内衣的口子。两只沉甸甸的乳房,噌地一下跳出来,吓了我奶奶一跳。一不做,二不休。我奶奶俯下身,迅速地用一只手翻起老窦的眼皮,另一只手举着自己的乳房远远瞄准他的眼睛,一滴、两滴、三滴……

他的脸好普通啊!怎么这么普通啊!我奶奶有些失望,甚至怀疑,如果在陌生的人群中擦身而过,她还能不能认出他来?不好!奶水噗地喷出来一股,全喷到了他的脸上,额头、眼睛、鼻子、脸颊……嘴唇。我奶奶举着乳房愣住了。他,就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连眼球都一动不动地翻着白眼。一不做,二不休,我奶奶把身体压得更低,翻起他的另一只眼的眼皮,把乳房举得更近,近到根本不再需要瞄准。一滴、两滴、三滴……

“寇大夫,有点事忘了跟我师傅说了,您让他在这多歇会儿吧,他的活儿我替他……”

我奶奶回过头,看到老窦的徒弟已经站在里间的门口了。

然而上一次,在省城治疗电焊打眼的经历,给老窦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滴了好几天眼药水,眼睛照样疼,耽误赚钱不说,还花了那么多钱!这直接导致老窦成为讳疾忌医中的一员,进而耽误了日后白内障的最佳治疗期。是不是也锻造了他遇到相同情况就用偏方解决,找我妈要奶水的勇气?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老窦被辞退了。老板给出的理由是,他担心老窦的身体,很人性的理由。

老窦不是这家民营电动自行车厂雇用的第一批工人,却是第一个被辞退的。这期间,他送走了二十世纪,迎来了北京申奥成功,还经历了人生第二次电焊打眼。他眼睁睁地看着电动自行车兵不血刃地战胜了“二轮”“轻骑”“摩托车”,一跃成为新娘们最热衷的陪嫁之一,又眼睁睁地看着电动自行车在很多城市遭遇了“禁止上路”,开始滑向历史的谷底……

老窦几乎没有进行一丝一毫的挣扎,就卷起了铺盖,到了一个建筑工地干起了搬砖头的活儿。他不是没去汽车制造厂碰运气,人家一看他的身份证,就懒得再和他多说一个字了。如今已是年轻人的天下,他这个年纪,根本找不到工作。一个高级电焊工,沦落到去干搬砖头这样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儿,多少有点屈才。可至少不会再被电焊打眼了。老窦想。

他很快适应了工地的各种累,并迅速练就了用一根筷子穿起七个馒头、两分钟内吞咽下去的绝技。过年时,他不小心在我奶奶面前露了这一手,我奶奶尖叫一声,差点报警。她当然没报警,她只是抿了抿耳后的头发,整个晚上都没再和他再说半个字。那天是年三十啊!我奶奶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嫌弃老窦的机会,以此来证明,他们的结合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

是的,在我奶奶漫长的后半生里,除了虚荣,她还专注于另一件事——专心致志地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赌气?为什么要赌气离婚?为什么要赌气嫁给老窦?不就是有谣言嘛!不就是昏天黑地地传她给老窦“喂奶”了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扛一扛,挨一挨,都会过去的!

我奶奶的脑海中自动删除了那样一个事实:我爷爷在海南有了外遇,正愁没有理由离婚呢,我奶奶给老窦“喂奶”的事,给了我爷爷借题发挥的机会。好了,现在问题来了。我奶奶如果还要继续装点她的骄傲,就必须忍受我爷爷伪装出来的愤怒。既然离婚是不可逆的,那么,为什么还要当一个输给别的女人的失败者呢?漂亮女人是不可以输的。漂亮到只剩下漂亮的女人,就更不能输。她可以错,可以一错再错,但就是不能输。

我那个骄傲的奶奶吞下了所有的不实指责,抿了抿耳后的头发,仿佛一下子穿越到了她还在当实习医生的岁月,那些还没有被世俗过多浸染的岁月。她用久违的淡定和从容对我爷爷说:“徐志摩那首诗你还记得吗?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他对我,就是这样的。他是我的英雄。”

我爷爷看着我奶奶,突然发现,我奶奶依旧那么美,那么美,美得令他覆水难收。她那美好柔媚的侧脸,让他几乎想要跪倒匍匐膜拜,对着她的脚趾宣誓忠诚。她那冷酷而坚定的嘴角却让他明白,那份美好与柔媚,不是留给他的。

我奶奶故意忘了这件事,于是就可以把一切归结为老窦的阴谋。让房子是阴谋,电焊打眼是阴谋,让徒弟突然出现是阴谋,散布谣言还是阴谋……既然一切都是阴谋,既然这些阴谋已被揭穿,那么策划者的老窦,有什么理由不为她的不幸负责,有什么理由不为她的不离不弃感激涕零呢?我奶奶那么美,美得让她和老窦的婚姻成了一场悲剧。

老窦拎着行李包“嫁”到自行车厂家属区42号楼3门201单元的那天,我奶奶坐在南面卧室的双人床上,让他答应三件事:一、我爸决不改姓;二、每天睡觉前必须洗澡;三、这一辈子都不许他的徒弟进门。

老窦站在我奶奶跟前,盯着她脚上穿的粉色塑料拖鞋。那时快立秋了,我奶奶的脚上穿着薄薄的玻璃丝袜,五个脚趾清晰可见,每个脚指甲都染上了红红的指甲油。红的。含羞而跳跃的红色。他的目光顺着我奶奶的脚趾往上爬,往上爬,一直爬到大腿,看到搭在上面的一双手。那双手很瘦,指甲修剪得很短,可以熟练地把针头扎进屁股,或者翻开眼皮……

这天,老窦终于坐上了开往航天城的长途汽车,一上车,他就把头靠在车窗上,踏踏实实地睡着了。呼吸均匀,一动不动。

昨天,他几乎一夜没睡。我爸我妈又吵架了,吵得天翻地覆。起因是我妈去厨房喝水,差点被老窦为我焊的儿童三轮车绊倒。疼痛激发了我妈的愤怒,同时也唤起了她的回忆,她由这辆还未完成的儿童三轮车,怀疑起了一个月前老窦在焊接过程中故意弄伤自己的眼睛,于是,说什么人奶可以治疗电焊打眼……

我妈在狭小的客厅里骂了个痛快。老窦这个“臭不要脸的老不正经”,让我妈想到了我爸没有兑现的人民路上的新房承诺,如果买了金帝豪府的房,我妈就不用和这个“臭不要脸的老不正经”同居一室,那么……

我妈的嗓门特别大,躲在北面卧室里的我奶奶,连喘气都只敢喘半口。这要是放在以前,我奶奶肯定跳出去修理我妈了,可现在我奶奶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掐躺在旁边的老窦。

我妈放肆地发泄着不满,我爸低声下气地哀求着我妈,我奶奶痛心疾首地心疼着我爸,老窦没心没肺地谋划着未来:一个月一万块,一年就是十二万,多则五年,少则三年,他就能给我爸我妈买房了!航天城,那是国家的买卖,不会倒闭,办事规矩,不用担心拖欠工资,还签合同,看病也给报销,就连出了工伤人家都管。徒弟说得清楚着呢!

“上个月,有个工人,在上班的路上,被车撞了,死了。你猜人家领导怎么处理的?”徒弟喝得眼都红了,拽着那个妖娆的服务员妹子不撒手,时不时地还亲一下,“人家按工伤算的!赔了四十五万!……师傅,您照顾了我一辈子,该我照顾您一回了……”

没错,老窦记得清清楚楚,徒弟就是这么说的。老窦确信,这一次,他是真的又“到单位上班”了,可不是“给老板打工”。所以他回家的脚步才既像踩在弹簧上那么欢快,又像踩在云朵上那么轻盈。我爸问清始末之后,突然有了一种当上富二代的感觉,兴奋异常,当机立断,拉着我妈共赴云雨。我妈自然明白一万块在槐七县意味着什么,于是也就有了一种“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的豪情,积极配合我爸。北面卧室里的我奶奶,捏着鼻子问老窦,洗澡了吗?老窦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被我奶奶这么一问,才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来。我奶奶拉住了他,说,算了。老窦有点受宠若惊。

我奶奶对老窦说:“你岁数也不小了,别总把自己当小伙子,干活悠着点,别像在厂里时那么玩命。航天城是大单位,不是咱那个破自行车厂能比的,说话办事留点心。到了那儿,别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这个岁数,身体最重要。还有!要是再让电焊打了眼……给我打电话,我给你送药去!”

老窦在黑暗中摸索到我奶奶的手。我奶奶没挣扎,任由他握着。他本来想把我奶奶的手拉到嘴边亲一下,像那天徒弟对服务员那样,可又一想,不合适,一辈子都没这样过,冷不丁这样一下,算啥?喝了点酒,就开始嘚瑟?

我奶奶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房顶的那道缝儿,我已经看了十三年了……”老窦望着天花板。他什么都看不到。白内障。该死的白内障。举目四望,全是他的白内障。可这世上,谁又不是谁的白内障呢?

自行车厂最后一次分房、公布分房名单那天,我奶奶本来是打算当作忌日来过的。因为我爸,她没死。好吧,不死了,可她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房子分到别人手里。——自己的房子?好吧,别和孕妇争了,她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不想去食堂吃饭。她的骄傲不允许。分到房子的人正在那里扬扬得意呢!可她肚子里的我爸想吃饭,还想吃面条。我奶奶只好挺着肚子,举着饭盆,到面条窗口前排队。刚把面条装到饭盆里,就听老窦在喊:“我有意见!”

那时,我奶奶正背对着事发地点,她还不认识从没进过保健站的老窦。听到老窦的话,她一边忍受着面条的诱惑,一边在心里嘀咕,你有意见?我还有意见呢!突然,这话好像提醒了我奶奶似的,她想,我怎么就没想到在这儿提意见呢?是谁这么天才?我奶奶唰地一下回过头,循声望去。

围在名单前的人,已主动让开了一条路,让那个“我有意见”的人通过。那情形真像通天河分成两半,礼让唐僧师徒。万众瞩目。我奶奶看到一个背影。一个穿着工作服的普通背影。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步步惊心。帅呀。他走到办公室主任身边,随手拉过一把椅子,站了上去。面对人群站定。他鹤立鸡群,举目四望。

老窦的目光隔着几十,甚至上百颗人头,在弥漫着菜香与泔水味道的空中,与我奶奶相遇。我奶奶赶紧低下头。她认为盯着一个在国营企业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怕在日后被穿小鞋、勇敢地表达反对意见的人,是极不礼貌的。他是英雄,他是专门代表她这样的人来反对厂长的英雄。她怎么能那样盯着他看呢?可她心里又难以克制地揣着那么一丝丝一毫毫不可告人的窃喜。这个“英雄”居然和她对视了!要知道,自从她的肚子大到无法再被医生的白大褂掩盖,保健站的客流量已经低到令她羞愤的历史最低点。

老窦看到了面条售卖窗口前的我奶奶,他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脸,她手里的饭盆,饭盆里的面条。然后,他移开了眼睛。他看着一切,却看不到任何。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要把42号楼3门201单元……让给寇大夫!”

老窦如愿以偿地听到,我奶奶手里刚打完面条的饭盆,扣到了地上的声音。在那充满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嘈杂一片的自行车厂食堂里,这一声响动,就像好戏开演前的那声锣,把人都震住了。

老窦望着目瞪口呆的我奶奶。她那么美,那么美,美得无懈可击,美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华丽的误会。这么美的女人。这么美的女人!这么美的女人……她仿佛骑着马打着伞坐着轿绾着髻穿越百世千年跨越万水千山正向他走来,不,还是站在那里别动,让他,让他驾着云舞着剑踏着浪抚着琴穿越百世千年跨越万水千山向她走去!

那一刻,老窦坚信,这是窦树发为寇大夫,所能做的,最浪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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