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蒲素平



上城笔记

河北蒲素平

1．在北田，丁香和连翘一起开的时候，一只豹子风一样闪出，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站出来证明这曾经发生的一切，但豹子真切地来过。你看，它撕咬着我的心灵和骨头，让我在黑夜里大声呼喊。

2．我已中年，居然还在爱，爱着。还会在尘世里迷路。一直向着幽暗的、陌生的地方走去。

3．90岁的大伯走了，一个苹果终于烂透，一棵枣树终于腐朽，仆倒身子，融于四月的泥土。

埋下伯父，长出麦苗。麦子死去，长出子孙。

一阵风吹得要多暖有多暖，梨花在旷野正白成一片。在这白中，低低的哭声，显得古老沧桑，唢呐声，在遥远的乡村戏中时隐时现。我满头大汗地跪在太阳下，等着时间一点点指向中午，指向无限苍茫的大地深处。

4．我低着头在草丛散步，一些虫子从我耳边嗡嗡地飞过，四周的人各自忙碌着，没有人看见我满含了泪水。

5．远远地，你冲我笑，唉，我把虏来的阳光、花朵、安宁等等一切美好的事物倾巢倒出。

你小心翼翼地不舍着，哭泣着。唉，怎么是这样呢？

6．你们看到的是升起，我看到的是落下，你们呼吸的是空气，我呼吸的是哭泣。唉，一只蚂蚁的忧伤并不比大象的忧伤小。

7．当我穿透云朵去觐见闪电，你是我的歧途，亦是我的大道。我只是接受，而你是照耀。

8．我住桃花岛偏北的一个山坳上，一年接受一次阳光的照耀，一年望见一次春风的浩荡。你住桃花岛偏南，一个大水泱泱的地方。

世界如黄粱一梦，梦里梦外，不知时光正在隐去。

9．处在阳光中心的晋中特高压变电站，庞大的吊车，红着眼睛在现场忙碌，你看到了庞大，我看到了虚妄，无尽的空旷和苍茫。如果阳光再直射一点，我将无法睁开双眼，我将像一个说谎者，用说谎与语言对抗。

天空在延伸，光芒在弯曲。我身边一个低头忙碌的工人，年轻憨厚的笑容，在春风里，美好得一如白日梦，那种低矮，那种温暖，那种不可言说的朴素，被我一次又一次感叹。

10．落日，你看到了隐退，我看到了升起，西山之下，一树的梨花在我的一声唱腔里，簌簌落下。纵然你就是那个穿旗袍的女子，弹得一手好琴。可我还是一低再低，低于一地的落花，低于床前的明月光。

11．一座不相干的城市突然温暖起来，站在公交站牌下，来来往往的公交车，来了，又走了。车上坐着的都是别人。

因为一个人，南边的一座城市好看起来。

12．落日将近时，我在村东口站住，几个发小在诉说：一个男人娶不到媳妇会怎样？一群男人娶不到媳妇会怎样？成百上千的男人娶不到媳妇会怎样？

暖风吹着黄昏无边的荒凉。他们张口说出的话落在地上，成为一块土坷垃，黑中发黄，坚硬，突兀，像一枚噩梦中的太阳，一些暴力，从它们的身体杀出，转眼，狼烟滚滚。

13．黄色的大吊车，风一样从风里走过，我戴着心一样红的安全帽，望着你。来吧，高度，来吧，神一样的力量，来吧，我把影子在太阳下拧成了长条，倒映在阴凉处，哗哗哗哗，尘世在孤岛之外喧哗着。

14．在操场上散步，一个人赶上我，喊我，我欣然加快步伐，和着他的速度前行。我们超过一个又一个人，又被后面的一个又一个跑步的人超过。超过我们的人，落到了我们的后面。我们超过的人，走到了我们的前面。

生活就是圆，我们永远在一条弧线上，超过和被超过永远在互换着。我们无法像一棵树一样，终生不动。

树用叶长叶落，替换了我们看得见的行走。

心无它念，走着走着，忽然，许多人不见了。

15．在北田的一间房子里喝酒，微醺。山西朋友唱小调，所有的词都披头散发，所有的调都花枝乱颤，所有的声音都簌簌落下。宁夏朋友摆开架势对唱。一个声音，追赶着一个声音，一个声音碰撞着无数的声音。一朵梨花夹杂在樱花之间，衣襟缀着盛开，点着流逝。

人间烟火升腾，恍然不知身处何地。唉！

时光冗长，不知一生何时盛开。

16．在北田，梨花混于樱花之间，或者说樱花会同于梨花。反正树下一朵一朵地，洒满花魂。纵然一个红衣女子，倔强地把手指比喻成樱花，把樱花比喻成摇摆的心事，在想象里一再盛开。

一个人走来，说这是梨花，你看，她的粉白，这个人手拿课本，不紧不慢地说着，简单，朴素，一文不值。

其实，在日后，我看到了虚妄和爱，不知这样说够不够准确。或者说，梨花落地，掩埋了寻找的真相。

17．深夜里，面对面坐着，你说：”我们来得及相识，来得及死亡，但我们，来不及爱。”说完，你消失在黑暗中，电灯一样，熄灭了，房间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我仔细查找，从房间到身体，再到内心。我突然感觉轻了一点，瘦了一点，我知道，是你抽走了我一部分精神和情感，抽走了我的思念和疼痛。

我无法在这样的黑里睡去，睁着眼，轻轻地咳嗽，直到咳出肺部的斑斑血迹，直到弓着腰，成为一张历史上的弓，锈迹斑斑，独自在镜子里无所适从。

18．一棵树的身体内着了火，炙热让他满头大汗，他把叶子向上一推，去天空接受鸟鸣和雨水。

一棵树把根扎在情人的身体里，一边生长一边摇晃，他把湿润藏在内心，把干渴献给身体，以叶子的绿映衬天空的蓝，对抗云的白。

一棵树把赞美献给眼睛，把语言和缤纷献给嘴唇。

一棵树，在夜里独自笑了三声。

一棵树，让身体里的绿没完没了。

19．我一直在大海边行走，熟悉的海浪，波涛起伏。某天，突然回头，在心灵的深处发现一块新大陆，哪里有花有蕊，还有迷醉的歌。

20．飞机上，我终于看清了一条河的弯曲，与内心弯曲何其相像。

河流娴熟地流动，脚步清晰。

飞机上，我不能看清一个人内心的躁动和不安来自何方？无法看清低潮时走动的大海，深处纵横的沟壑。

如文字中，我无法清晰地呈现，爱一个人时，内心涌起的小小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