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暗度陈仓

◆ 昆 金

一

说到底，周凤岐绝对是个吃情面又不善于推辞的人。比如今晚这顿酒，他就没能回绝掉。结果喝醉了，又在稀里糊涂之间，被人带进了一家门口写有“女子按摩、温柔销魂”字样的浴室。

请客的这个人叫吴涵，当初他好像是欠了人家高利贷，被人追杀，巧遇周凤岐而获救。

吴涵免了一场劫难，还清了高利贷。这次跟周凤岐在街上偶遇，吴涵非要请周凤岐喝顿酒。周凤岐不善喝酒，婉拒。可这个吴涵巧舌如簧，软硬兼施，周凤岐左右推辞不得，又见他确实一片诚意，便也只好从命。

走到浴室门前，酒醉的周凤岐被暗淡的猩红色灯光一照，另有股浓重的胭脂气味扑鼻而来，顿时睁眼。

“吴涵老弟，怎么把我带这种地方来了？”周凤岐埋怨。

“凤岐阿哥，喝完酒带你过来洗个澡，醒醒酒，很舒服的呀。”吴涵笑着说。

“你看看这里是洗澡的地方吗？”周凤岐摇晃两下，朝吴涵摆摆手，要走。

“哎呀，凤岐阿哥……”吴涵拉着周凤岐，耐心劝道，“阿哥，你也是男子汉，更是个拿枪的英雄豪杰。古语说得好，自古风流多豪杰。男子汉顶天立地，可偶尔风月一下，也算是小雅了。哈哈哈哈……”

“吴涵，看来你常来这种地方。”周凤岐感觉难受。

“差不多吧。我现在就是闲人一个，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这日子是好过得不得了。”吴涵笑笑，“走吧阿哥，难得的。进去后你随意，兄弟决不为难你。”

吴涵狠命拖拽，周凤岐此时晕头晕脑的，哪里停得下脚步。就这样，他平生头一遭不是以一个探长的身份，走进法租界红灯区里的某个暧昧场馆。

吴涵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周凤岐被吴涵熟门熟路带进去后，脑子清楚，可就是浑身无力，连站立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吴涵给喝的是什么酒呀？

吴涵带他冲了一把，却因他醉酒未醒，不敢将他拖到蒸汽室内去。于是就直接把他拉到外面躺椅上安置好。有个招待不明所以，热情朝他飞过来一块毛巾，但周凤岐已经睡着。

吴涵丢下周凤岐后就去按摩房找他的相好柳青去了。

二

沿着浴室大厅东侧往里走，就会看到一扇黑色腰门。推开腰门，里面就是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分布有很多小间，小间里自然大有乾坤。在这一行当里，咏春坊浴室是本地土耳其浴室里做得最正宗的，不仅仅环境设施好，而且还集中了很多漂亮专业的按摩女郎。

柳青二十七八岁左右，娟秀温润，端庄老练。她出道早，以前在好几个浴场做过，见多识广，目前是这里的头牌按摩姐，也是姐妹们的领头。半年前她认识了前来消遣的吴涵，两人一见钟情，海誓山盟，好得不得了。

今晚吴涵过来，柳青正在她的房间里休息。吴涵迫不及待跟柳青亲热了一阵。

“你过来就是为这事？”这句话几乎要成为柳青每次遇见吴涵的口头语了。

“宝贝，今天我带来个客人，待会儿你好好招待招待他。”吴涵笑嘻嘻地说。

“谁呀？”

“一个包打听。”吴涵就把往事跟柳青大致说了说。

“那好。待会我去请他过来。”

吴涵话题一转，便开口问柳青要钱。柳青问他要来干什么，吴涵说是为一桩生意，本钱还缺一点，不想去别人那里借了。这桩生意成了，加上积蓄，他基本上就够在霞飞路那边买套房子，然后就能娶柳青成家了。

柳青望着吴涵，神色悠远。吴涵见状，立马发誓说柳青你放心，我拿着钱绝对是去做正经事。柳青叹息说吴涵，你是我目前唯一的期待了。我可以原谅你偶尔犯错，但也不会一味纵容你。吴涵说宝贝，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我吴涵不会辜负你的。

柳青平静地注视着吴涵，拿出一些钱，交给吴涵。吴涵欣喜地接过，说宝贝我有事先走，你替我招待好那个包打听，回头我过来带他走。

吴涵走后，柳青推开窗户，朝下张望。只看到路灯下吴涵疾步走出浴室，一转身就进了隔壁赌场。

柳青看罢，愤然回身，坐在椅子里，点了支烟，伤感不已。

这个混账，劣性不改，看来是无药可救了。柳青暗暗咬牙。

想到这里，柳青忍不住泪流满面。

三

周凤岐是被人扶着走进按摩房里的。

柳青谢过两位送周凤岐过来的兄弟后，关上了按摩房门，并且把属于自己的名牌挂到门上。名牌上写有“杨柳”二字。

周凤岐恍惚间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此时他依旧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并且口干舌燥。他无奈向柳青要了一杯水。

柳青从外面带进来一杯水，周凤岐一口气喝干。柳青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喝完。

周凤岐望见柳青，很清醒自己决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他深深吸了口气，刚想起身，却突然两腿一软，差点摔倒。柳青赶紧过来扶住他。周凤岐想摆脱，却忍不住直接倒在了按摩床上。这顿酒后势似乎特别强劲，这也是很少遇到的。

倒在床上后，周凤岐再想挣扎，却已经万万不能。手脚和脑袋就像是被铅块拴住了一般，死沉死沉的。又似乎四肢和脑袋已经不属于自己一般，根本驾驭不了。

“周先生，你安心躺着，小心摔下来。我来好好伺候你。”柳青望见周凤岐的窘迫样子，笑笑，说。

周凤岐听到这话，心里更是紧张。枪林弹雨他见识过，刀劈斧砍他也照样可以面不改色，唯独这种场面他从未经历过。

她所指的伺候，是不是指做那件事呢？我童子男的身份难道真的要终结在这里么？吴涵啊吴涵，你这个混账，回头一定找你算账。

周凤岐心里再有百般忐忑和不情愿，怎奈此刻浑身无力。最后心一横，料想她也不至于太过分。

此时周凤岐乖乖地俯身躺在软床上。柳青的纤纤玉手触碰到他的身体，令他忍不住一阵颤栗。他只穿着一条大裤衩，灯光猩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令人沉醉，也令周凤岐有些莫名的悸动和慌张，另外他还隐隐感觉有些丢脸。

柳青开始从周凤岐的小腿肚子上揉捏起来。周凤岐猛然抽搐了一下，把他自己和柳青都吓了一跳。柳青停住手，打量了一下周凤岐紧绷着的身体，忍不住暗笑。

“周先生，放松些，是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柳青的声音很悦耳。

听柳青这么一说，周凤岐的身体绷得更紧。他瞬间有种生不如死的羞愧感。

柳青继续轻柔按摩。周凤岐也很快进入一种美妙新奇的飘忽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可以感受到柳青的任何一个轻柔动作，但却没有力气挣扎。他想逃离，又恐露怯，显得自己不领世面，被人贻笑大方。所以尽管紧张，可还是硬撑着，不让自己显示出任何一丝笨拙和慌张。

渐渐的，他又开始迷迷糊糊起来。

柳青揉捏了片刻，有些心神不宁，随后走出按摩室。

走到按摩室外面后，柳青见无人经过，便快速摘下房门上自己的名牌，转身挂在隔壁房间门上，然后推开房门，拉亮电灯。

房间里空无一人。

柳青重新关紧房门，随后从腰里拿出另一个写有“小翠”字样的名牌，挂在周凤岐躺着的房间门上。

做完这些，柳青环顾四周，这才朝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里，小翠正在跟人说话。

“小翠，有个客人，这次你来吧。”柳青朝她挥挥手，带小翠走出休息室，来到周凤岐房间门口，“小翠，这个客人喝醉了，你尽量动作小些。”

“柳青姐，我……我有点害怕。”小翠是个新人，之前一直由柳青带着，还没单独为客人服务过。

“别怕，客人睡得很死，你只需安静地守着他，然后随便捏捏就行。别去打搅他睡觉。”柳青嘱咐。

“柳青姐，你跟我一起进去，好不好？”小翠胆小。

“小翠，别怕，今天这个客人好对付。再说我那边还有个客人要招待，人家是个探长，你去肯定不行。”柳青说着，指了指隔壁的房间。

小翠抬头看，见隔壁房间门上挂着柳青的名牌。

可她哪里会知道，这房间里根本就空无一人呢？

“快进去吧。跟平时一样做。”柳青吩咐着，推开房门。小翠鼓足勇气进入。

柳青看着小翠进入。正巧有人经过走廊，柳青推开挂着自己名牌的房门，快速进入，关门。

小翠进入房间后，周凤岐依旧躺在床上昏睡。

小翠走进，昏暗中只看了个朦朦胧胧。她坐到周凤岐一侧，怯生生伸出手去，勉强搭在周凤岐腿上，万般忐忑，小心翼翼推揉起来。

而周凤岐依旧紧绷着身体，昏昏入睡。

柳青悄然出房间，走到隔壁门前，侧耳倾听。离开走廊时，柳青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

赌场和咏春坊浴室只一街之隔。此起彼伏的喧嚣声，甚至打斗声时常会越过街道，传进浴室。这两个世界，充分暴露出男人与生俱来的本我意识，世代流转演绎，万变不离其宗。

柳青换上一身男人衣服，遮得严严实实，迅速穿过喧嚣的赌场大厅，进了男厕所，并躲进其中一个隔间里，拴上门闩。

男厕所里不停有人进出，烟雾和臭气混杂。柳青抑制着恶心，静静期待，期待那个她曾经熟悉，曾经心仪，曾经准备要托付终身的男人。

可是现在她只想尽快清除掉这个败类。

想到这里，她伸手进衣袋。里面有一把带消音器的手枪，这是她刚出道时，一个喜欢她的军官客人送给她防身的。

正在寻思，突然门外闯进来一人，边跑边喊：“今天真是见鬼了。让开让开……”

这分明就是吴涵的声音。

吴涵急匆匆进入柳青隔壁的隔间里，一阵窸窸窣窣。柳青掏出手枪，对准薄薄的分隔板，突然泪涌，手腕不停发抖。

吴涵，你不该辜负我。

四

周凤岐迷迷糊糊之间，一直感觉到有双柔软细腻的玉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按压，大气不敢喘一口。可是他浑身就像是被卸了关节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糊之间听见有人在叫他：“周先生，你醒了吗？”

说完话后，对方又拉亮了一盏灯，屋子顿时敞亮了好多。

周凤岐试了试，感觉自己多少恢复了一些。他嘀咕了一声：“吴涵老弟……”

“吴涵出去了，很快会来接你。”柳青说着，扶周凤岐坐起，然后递上去一杯水。周凤岐接过，一饮而尽，感觉又恢复了好多。

“几点了？”周凤岐一时摸不到自己的怀表。

“九点五十分。”柳青指了指墙壁上的钟，说。

周凤岐记起，自己来到这里时，曾经注意到走廊里的挂钟。当时的时间是八点五十分。

“周先生，我的服务你还满意吗？要不是你睡着了，我还可以做得更好……”柳青含笑说。

周凤岐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条大裤头，不禁汗颜。柳青见状，暗自一笑，转身去把折叠好的衣物托起，放在周凤岐身边：“周先生，你穿好衣服，我去去就来。”

柳青离开后，周凤岐迅速穿好衣物。细想今晚，实在有些不堪。

随后柳青拿来了点心，周凤岐哪里还有心思享用，便要结账。柳青笑说吴涵已经付账，不需你破费。周凤岐含糊几声，匆匆离开咏春坊浴室。

刚刚走到浴室下面的马路上，就听见对面一家赌场内人声喧哗，有人在传，里面死了人。周凤岐进去一看，才知道死的竟然是吴涵。

既然撞上了，并且就在自己辖区，那就干活吧。

这一个夜晚，他没有合过眼。

吴涵倒在厕所里，被三发子弹击中头部和胸部，狼狈不堪。凶手是藏在隔壁隔间里朝吴涵开的枪。

周凤岐当时就控制了现场所有赌徒。同时联系巡捕房值班弟兄，还把赵勤从被窝里喊来，连夜勘查现场，寻找线索。

最后一个遇见吴涵的，也是个赌徒。据他说当时他从厕所出门，吴涵迎头就冲了进来，急匆匆钻进一个隔间。他当时被撞了一下，所以印象深刻。随后他在门外点了支烟抽着，片刻看见有个人从厕所里慌里慌张出来，直接从后门离开了。

“你出来时，厕所里有其他人吗？我是说除了刚刚进去的吴涵。”周凤岐觉得有疑，追问。

对方想了想，摇头：“没有。或许那个人当时也在隔间里吧。”

“你看清这个人的模样了没？”周凤岐又问。

对方摇头：“没有。他穿戴得严严实实。感觉像是在演戏一样。”

“演戏？怎么讲？”周凤岐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

“就是感觉他打扮得很刻意，不像是一般的穿着……另外这人个子不高，步子软软的……”那个赌徒继续回忆说。

周凤岐暗暗记下这些奇怪的线索，“还有吗？”

“基本上就这些了。”

“你再好好想想，说错了也不要紧。”周凤岐说。

对方想了想：“对了，这个人从我跟前经过时，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味道……”

“你是说一股臭味？人家刚从厕所里出来。”

“不不不。”对方摆摆手，“我闻到的是一股香味。很浓重的香味。”

周凤岐惊讶：“仔细想想，这是什么样的味道？或者说，你以前在哪闻到过这种味道？”

“好像是女人身上的那种香水味……”对方说。

周凤岐吃惊：“你是说，对方是个女人？”

“这我不敢肯定。不过那股女人才有的香味确实很浓。”

随后周凤岐又逐个询问现场的每个人。有好几个人都说吴涵今晚手气特别好，不过中途去了好几次厕所。他说是拉肚子了。

周凤岐听到这里，顿时起疑。有个想法，渐渐在他脑海里慢慢聚合着。

五

对吴涵的尸检同时在进行中。周凤岐扩大调查范围，让赵勤继续对吴涵的社会关系进行梳理。

之前救下吴涵后周凤岐就了解到，吴涵被高利贷追杀，其实也有咎由自取的成分。当时他一则不了解情况，再则也无法容忍吴涵这样被当街乱刀砍死，这才出手阻止。事后吴涵很快还清了高利贷，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么一大笔钱。而且他还在周凤岐跟前信誓旦旦，表示永不再碰高利贷。这些周凤岐都历历在目。

那么这一次他暴死赌场，会不会也跟高利贷有关？按照了解到的情况看，吴涵一直没有正当职业，可手头从来都很阔绰。风月场所隔三差五去，酒馆赌场更是每天轮番报到。他究竟是哪方神圣？钱从哪里来的呢？

回到巡捕房，他直接去了验尸房。那边的工作基本结束。

“这个家伙吃过泻药。”验尸官拿起记录本，告诉周凤岐。

周凤岐内心一怔。难怪吴涵昨晚跑了好几趟厕所。

“这种泻药量不是很大，药力也不算最猛，不过药力起来后，也必定够他受的。”验尸官继续说。

“药力起来……你是说泻药下肚后，不一定会当场灵验，是有个延时期的，对吗？”周凤岐追问。

“可以这么说吧。很可能这是一种药丸，下肚后外皮要经过融化，里面的泻药才能外泄，这样才会拉肚子。”验尸官指着盘子里一些黏糊糊的玩意，“你看，这些我怀疑就是药丸的外皮。”

周凤岐拿起镊子，拨弄了几下，有些恶心。但他却弄明白了一个关键点。

“死者伤口怎么样？”周凤岐继续问。

“你看……”验尸官拿来另一个盘子，里面有三个变形了的子弹头，“9毫米子弹，应该是勃朗宁手枪发射出来的。”

“勃朗宁手枪？我一直都想有这样一把家伙，好东西呀。”周凤岐惊讶。

“对。勃朗宁花口撸子，还带消音器，不常见。凶手或许有军方背景。你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去查。”验尸官介绍说。

刚刚走出验尸房，赵勤回来了。

“查到什么了吗？”周凤岐问。

“吴涵没有正当职业，可是半年前认识了一个风月女子。据说两人打得火热，还一度传出吴涵要迎娶这个女子。上次你从高利贷手里救下了他，后来那些债务都是那名女子替他还掉的……”赵勤一口气说。

周凤岐恍然：“查到那个女子了吗？”

“查实了。这个女子现在在咏春坊浴室做按摩女，花名柳青。”

周凤岐浑身一个激灵。柳青细腻温润的按摩感受，油然从他内心深处泛起，一时不能自已。

原来吴涵跟柳青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他想起吴涵走进咏春坊浴室时那股子熟悉劲，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最近又传出两人关系恶化。原因是吴涵吃喝玩乐过了头，还开始疏远柳青。柳青对他非常不满。”赵勤又说。

周凤岐马上想起，昨天晚上把自己带进浴室后，他却跑到赌场去消遣。看来传闻并非虚言。

那么这个柳青就很有意思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撞进他的心扉。周凤岐沉沉思索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勤，你辛苦一下，赶紧去查一下柳青的背景。越仔细越好。”周凤岐吩咐。

六

傍晚之前，柳青赶到浴室，在按摩房走廊里就看到了周凤岐。

“哎呀，周先生，这么早就来啦。”柳青笑盈盈招呼。

看到柳青，周凤岐自感脸皮有些微微发烫。

“周先生，谢谢你肯照顾我们的生意。请去坐一会吧。”柳青邀请。

周凤岐也不推辞，硬着头皮点点头，却隐隐感觉脸皮越来越烫。他都怀疑是不是已经有些脸红了。

柳青看着他这副窘迫相，笑笑，打开休息室房间门，带着周凤岐进入。

“吴涵死了，你知道吗？”周凤岐询问。

“知道。”柳青轻声说道。

“你跟他很熟，是吗？”

柳青目光宁静，点点头：“我差点就嫁给了他。”

柳青这么镇静，倒是令周凤岐有些意外。

“差点？那么说现在你不想嫁给他了？我是说如果他不死的话。”周凤岐试探。

“不想。”柳青摇头。

“为什么？”周凤岐注视着她。

“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如意郎君。”柳青神情依然是那么安详。

“你恨他吗？”周凤岐开始加码。

“恨？哈哈哈哈，要我恨他，首先我得先爱上他。”柳青冷笑。

“你没有爱上过他吗？我听说你们俩都已经谈婚论嫁了。”

“谈婚论嫁？你听见我们这么谈过吗？外面的谣传你也信？”柳青笑笑，随即正色。

“之前吴涵在外面欠了高利贷，是你替她还清的，对吗？”周凤岐逼视。

柳青似乎很是吃惊：“这些事你也知道？”

周凤岐点点头：“我就是把吴涵从斧头下面救出来的那个人。他跟你说起过吗？”

柳青恍然，又似乎有些警觉：“原来你就是那个包打听。吴涵倒真没说过这件事。可是我的确谈不上恨他。要不然我们早就断了，那么昨天他根本不会来找我。”

“他昨晚来找你，目的是什么？如果你们关系融洽，他就应该好好守着你，他应该努力赚钱，尽快把你从这里解救出去，跟你结婚，这才是正道。可据我所知，吴涵平时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根本没有半点努力的行动。昨晚还撇下你，一个人去了赌场消遣，这种做法，我都看不下去了。”周凤岐摆摆手。

柳青听罢，一阵黯然：“哎，我哪里左右得了他呢。随便吧。”

“可是吴涵欠高利贷的是一笔巨款。如果你们关系一般，你是不可能替他偿还的。你之所以肯替他还钱，是因为对他寄予过很大的期望。你曾经深深爱着他，对吗？”周凤岐决定开门见山了。

柳青深深叹息：“你觉得是这样，那就算是这样好了。”

“你曾经深爱着他，信任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但是后来吴涵变了，或者说是露出了本来面目，你一定对他深深绝望了。所以，你完全具备报复他的动机。”

柳青轻蔑地一笑：“周探长，我看你是职业病犯了吧。”

周凤岐看出来了，这个女人很老练，会比较难对付。

这时赵勤带着一个男子急匆匆赶来。周凤岐暂时丢下柳青，拉着赵勤来到走廊。那个随同赵勤一起过来的男子远远站在一边。

“查到什么了没？”周凤岐急着问。他预感柳青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要是没有真凭实据，人家是不会认栽的。

“我查到柳青在认识吴涵之前，曾经跟一个叫朱吉的军官关系密切。恰好这个朱吉是我一个同学的哥哥，于是我找到了他，证实了这个传闻。朱吉说他曾经真心爱过柳青，本想娶她，可是却遭到家里反对。无奈之下，两人只得分手。他还说柳青是个可怜的女子，他很对不起她。”赵勤介绍。

周凤岐皱皱眉头：“这些事跟本案有关吗？”

“你别急呀师傅。朱吉说他跟柳青分手时，曾经送给她一支勃朗宁手枪，还带着消音器。他所说的型号，跟验尸官判断的完全一致。”赵勤兴奋地说。

周凤岐惊讶。

“师傅，你让我叫的人我喊来了。现在怎么办？”赵勤一指不远处那个男子说。

周凤岐摆摆手：“你等等。”说着走进柳青的休息室，“柳青小姐，可否请你把按摩房所有姑娘请到你房间里来？我有要事相求。”

“事关吴涵的死对吗？”柳青疑惑。

“嗯，可以这么说吧。”周凤岐盯着她笑。

柳青无奈，走出房间。片刻，她带着七八个姑娘走进休息室。

“请大家排成一排。柳青小姐，你也站在中间……”周凤岐指挥姑娘们排成一排，然后朝赵勤示意。赵勤回身就把赌场里的那个男子带了进来。所不同的是，男子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块厚厚的黑布。

所有姑娘都不明所以。柳青也有些疑惑。

赵勤在男子耳边私语一阵，便拉着他走到姑娘身后，开始从每个姑娘身后经过。每经过一个姑娘时，赵勤就让他凑近姑娘身体，细细嗅闻。

周凤岐在一边仔细观察。

男子从队伍后面依此经过，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用手势跟赵勤交流。片刻他来到柳青身后，仔细嗅闻后，朝赵勤做了个手势，便被带出房间。这些周凤岐都看在眼里。

“周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客人马上就要过来，姐妹们都要干活吃饭哪。”柳青忍不住说道。

“我当然不会坏了大家生计。前提是大家都是善良的人。”周凤岐说着，摆摆手，“谢谢大家配合，都回去吧。”

大家散去。

“周探长你折腾完了吧？我也要化妆更衣了。”柳青下逐客令。

周凤岐注视着柳青，笑笑：“柳青小姐，跟我谈谈吴涵吧。你为什么要害他？”

柳青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稍纵即逝，可还是被周凤岐注意到了。

“你说什么哪？我怎么害吴涵了？”柳青当然是抵赖。

“昨天晚上，你带了把手枪，装扮成男人，躲在隔壁赌场男厕所里。吴涵进来方便时，你就从隔壁分隔间开枪，打死了他。”周凤岐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你乱猜的吧？证据呢？”柳青轻蔑一笑。

周凤岐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暗叹一声：“你从厕所里慌慌张张出来时，恰巧被人目击。尽管你精心打扮，可还是掩饰不了你作为一个女人的身形步态。并且在你经过对方跟前时，对方闻到你身上有一股胭脂味。”

“荒谬。有胭脂味的就是我吗？”柳青说完这句话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惶然。周凤岐都看在眼里。

“现在你该知道刚才那个男子在干什么了吧？没错，他就是昨晚在赌场厕所门口看到你的那个人。刚才我让他蒙着眼睛过来辨认，他一下子就确定，昨晚上闻到的那股胭脂味，跟你现在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周凤岐目光炯炯。

“别的女人也有可能涂抹胭脂呀。”

“没错。但至少可以这么确认：不能排除你就是昨晚出现在男厕所里的女人，你有重大嫌疑。对了，你身上的胭脂气味还是很独特、很少见的，应该是某一款法国香水吧。使用这种香水的人自然极少，所以刚才他才一下子分辨出来。反过来讲，你身上的嫌疑也因此大大增强。”周凤岐加重语气。

柳青没有激烈争辩，而是沉默片刻，随后又道：“如果我要杀他，为什么要躲在男厕所里？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去厕所，又一定会去厕所？”

“这就是你殚精竭虑的非凡之处。我们在吴涵尸体里发现了泻药。如果我知道某个人吃了泻药，那么就能肯定他接下来会频繁去厕所。”周凤岐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药丸，“很抱歉，我今天很早到了这里，并在你的休息室搜到了这个……我猜这就是你喂给吴涵吃的泻药。”

柳青看着周凤岐手里的泻药，不免有些气馁，随后又强硬起来：“吴涵是被人用枪打死的。我一个弱女子，哪来这种玩意……”

“你一定还记得朱吉吧？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周凤岐冷冷打断。

柳青听见朱吉二字，情绪顿时就有些崩溃，目光也有些闪烁起来。

仔细想想，柳青曾经一定在朱吉身上寄予了很大期望，作为一个待嫁女子对如意郎君的期望。

其实这个女子，也算是命运坎坷了。

柳青接连受挫，实在有些沉不住气。她没料到这个包打听已经调查到这个份上。她站在那里，收拾情绪，强自镇定。

“周探长，吴涵是什么时候遇害的？”

“昨晚上九点二十分左右吧。”

“九点二十分……这个时间段我正在服侍你。”说到这个，柳青稍稍恢复了一些精气神。

赵勤听到这里，顿时一愣，狐疑地看着周凤岐。

“是啊是啊。昨晚上承蒙柳青小姐抬爱，我感激不尽……”周凤岐有些窘迫。

赵勤惊讶地望着周凤岐，上下打量：“师傅，你……你竟然……”

周凤岐瞪了他一眼，眉毛一挑，赵勤顿时会意，出了房间。

“那你还怀疑我跑去杀吴涵？”柳青说。

周凤岐沉沉看着柳青，叹息一声：“昨晚上我喝多了，迷迷糊糊，虽然可以感受到有人在我身上按摩，可是却根本分辨不出是谁。我们中途没有说过话，房间里灯光昏暗，再加上我醉眼蒙眬，假如你中途换人，我也一样不得而知。”

“你在说笑吧。我们姐妹一人一个房间，挂牌服务，各管各的客人，怎么可能换人？”柳青冷笑。

赵勤从房门外探头进来，朝周凤岐示意。周凤岐说：“柳青小姐，我们到外面去说话，好吗？”

柳青不明所以，但也只能随周凤岐来到走廊。小翠居然也在。

赵勤：“师傅，我查过了，昨晚九点二十分这个时间段，只有柳青小姐和小翠两个人在接待客人。”

“小翠是吧，你给我说一说昨晚上那个客人的情况。从头说起好了。”周凤岐轻声说。

小翠紧张地望了望柳青。柳青朝她点点头：“小翠，你就说说好了。”

“昨晚上九点左右，师傅过来叫我招待客人。我就去了这个房间。随后一直陪客人呆到九点四十五分左右。”小翠一指面前的房间，回忆。

“从九点，到九点四十五分……这个时间段，也差不多就是我在按摩房里的时间。”周凤岐惊讶，“你看清客人长什么样了吗？”

小翠摇头：“第一次单独接待客人，我很紧张。再加上灯光很暗，客人喝过酒也一直昏睡，我什么也看不清……”

“你这个客人的状态，怎么跟我差不多呀？对了，客人当时穿着什么衣服？是胖是瘦？”

“客人只穿一条大裤头。俯身躺着，胖瘦中等，偶尔动一下，一句话都没说。”

“这个客人不就是我么？”周凤岐盯着柳青嘀咕。

“喝过酒，洗完澡后来按摩的客人，模样都差不多。”柳青一脸淡然。

“是你分配给小翠接待任务的对吗？”周凤岐看着她问。

“是的。我先把客人带进房间，然后挂上小翠的牌子，再去喊小翠过来接待。”

“小翠的名牌，怎么要让你来挂？这好像不符规矩吧？”周凤岐反问道。

“小翠没单独接待过客人。名牌是新做的，还在我手里，所以顺手替她挂上了。以后她会自己保管。”

“小翠进去接待客人后，你干什么去了？”周凤岐问。

“我就在隔壁接待你呀。”柳青一指隔壁房间。

“小翠接待的那个客人，还能找回来对证吗？”周凤岐问。

“难。我们这种地方，人员纷杂，谁知道谁是谁呢。”柳青说。

“所以你觉得吴涵死亡时，你正在为我服务，你有充分的不可能犯罪的证据，对吗？”周凤岐追问。

“不是吗？”柳青一副轻松模样。

“你给小翠分派任务时，我在不在你的按摩房里？”

“你刚进去，那个客人就来了。我是先给小翠分派完任务，然后再进来跟你招呼的。”柳青自感这样一说，整个事件就密不透风了。

“给我服务时，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去过对吗？“周凤岐问到关键所在，死盯着柳青。

“好像出去过一次。我的手有些毛糙，出去涂了些润滑液。两分钟的事情……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凭借这两分钟，赶到赌场去把吴涵杀了？”柳青咄咄逼人。

“我是觉得你这两分钟是去喊小翠过来服务的。”周凤岐猛然切入，“真实的情况是，你先进房间跟我招呼，随后出去几分钟，并且把你原本挂在我房间的名牌，移挂到隔壁空房间门上，然后再把小翠的名牌挂在我躺着的房间门上。然后你对小翠说，你正在隔壁接待我，让小翠去接待新来的客人。而这个新客人其实就是我，你捏造了一个不存在的客人，就这样把小翠给骗了。现在还想来骗我。”

难堪而长久的沉默。

“你可以这样猜测，但这不是真相。”柳青的辩解有些无力。

周凤岐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刚才我在找泻药时，无意间还找到了这个……这个东西叫蒙汗药，人服用以后，有意识，却动不了，就跟智取生辰纲里的情节一样。而我昨晚上就是这样一种状态，所以我肯定，你给我喝的水里，放了少量蒙汗药。”

柳青脸色大变。

“你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能够感受到有人在给我按摩，却说不了话，动不了身子。这样既可以防止你的偷梁换柱当场被识破，又让我始终感受得到有人在为我按摩，这样你就有了不可能犯罪的证人。”周凤岐说。

柳青沉默垂头，看来是彻底放弃了辩解。良久，她突然流泪满面。

“认识吴涵，我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谁料想他只是在骗我的感情，骗我的金钱和肉体。昨晚他拿着我的钱就去了赌场，我彻底绝望，也下定了决心。这些年我在风月场所受尽欺凌，这些我都能够忍受，因为我始终对未来满怀希望。我杀了吴涵，是因为我的期待破灭，我看不到希望，更不能容忍自己信任的人也这样欺骗我。我不甘心就这样人财两空，我要让令我陷入绝望的人付出代价。”柳青最后说。

周凤岐惊讶地注视着她。

“我真笨哪……”柳青感叹着，“我竟然会在来逛风月场所的男人中寻找如意郎君。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注定会一败涂地，是不是，探长先生？”

周凤岐望着柳青，突然有些同情起来。可他就是找不到最合适的安慰话。

“其实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想找一个对我好的人，疼我，陪着我过完一生。可是天不与我……”柳青潸然泪下。

两名制服巡捕过来，带走柳青。周凤岐望着柳青背影，茫然若失。

赵勤看着周凤岐，“师傅，你竟然接受了柳青的按摩？感觉很美妙吧？哈哈哈哈……”

“乱讲我撕烂你的嘴！”周凤岐点了支烟，感叹，“你不懂，赵勤。柳青其实是个苦命女人。”

赵勤有所悟：“但柳青藏着蒙汗药和泻药干什么？只是为了对付你跟吴涵吗？可是这次的事，她不可能预料得到呀？”

“她备着这些，或许是用来对付个别心怀恶意的客人。现在你该理解，她活得是多么不容易。”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