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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不断线

2016-11-09吴冠中

雪莲 2016年19期
关键词:运动感渔网断线

吴冠中

没有去泰山之前,早就听说泰山有五大夫松。大夫和松都令我敬爱,想象中五棵大松该是多么雄伟壮观,它们傲踞在风风雨雨的山谷已二千余年!后来我登上泰山寻到五大夫松,只剩下三棵了,而且也已不是秦时的臣民,系后世补种的了。松虽也粗壮茂盛,但毕竟不同于我想象中的气概。我用大幅纸当场写生,轮转着从几个不同的角度写生综合,不肯放弃所有那些拳打脚踢式的苍劲干枝,这样,照猫画虎,画出了五棵老松,凑足了五大夫之数。此后,我依据这画稿又多次创作五大夫松,还曾在京西宾馆作过一幅丈二巨幅,但总不满意,苦于未能吐出胸中块垒。隐约间,五大夫松却突然愤然向我扑来,我惊异地发觉,它们不就是罗丹的加莱义民么,我感到悚然了,虽然都只是幽灵!二千年不散的松魂是什么呢?如何从形象上体现出来呢?风里成长风里老,是倔强和斗争铸造了屈曲虬龙的身段。我想捕捉松魂,试着用粗犷的墨线表现斗争和虬曲,运动不停的线紧追着奋飞猛撞的魂。峭壁无情,层层下垂,其灰色的宁静的直线结构衬托了墨线的曲折奔腾,它们相撞,相咬,搏斗中激起了满山彩点斑斑,那是洪荒时代所遗留的彩点?以上是我从向往五大夫松,写生三松,几番再创作,最后作出了《松魂》的经过,其间大约五年的光阴流逝了。画面已偏抽象,朋友和学生们来家看画时,似有所感,但也难说作者有何用心与含义,当我说是表现松魂时,他们立即同意了。从生活中来的素材和感受,被作者用减法、除法或别的法,抽象成了某一艺术形式,但仍须有一线联系着作品与生活中的源头。风筝不断线,不断线才能把握观众与作品的交流。我担心《松魂》已濒于断线的边缘。

如果《松魂》将断线,《补网》则无断线之虑,观众一目了然,这是人们生产活动的场景。

1982年秋天,在浙江温岭县石塘渔村,我从高高的山崖鸟瞰渔港,见海岸明晃晃的水泥地晒场上伏卧着巨大的蛟龙,那是被拉扯开的渔网,渔网间镶嵌着补网者,衣衫的彩点紧咬着蛟龙。伸展的网的身段静中有动,其间穿织着网之细线,有的松离了,有的紧绷着,仿佛演奏中的琴弦,彩色的人物之点则疏疏密密地散落在琴弦上。我已画过不少渔港、渔船及渔家院子,但感到都不如这伏卧的渔网更使我激动。依据素描稿,我回家后追捕这一感受。我用墨绿色表现渔网的真实感,无疑是渔网了,但总感到不甚达意,与那只用黑线勾勒的素描稿一对照,还不如素描稿对劲!正因素描稿中舍弃了网之绿色的皮相,一味突出了网的身影体态及其运动感,因之更接近作者的感受,更接近于作者对对象的感受——将其运动感和音乐感抽出来。我于是改用黑墨表现渔网。爬在很亮底色上的黑,显得比绿沉着多了,狠多了,其运动感也分外强烈了,并且那些易于淹没在绿网丛中的人物之彩点,在黑网中闪烁得更鲜明了!由于背景那渔港的具象烘托吧,人们很快便明悟这抽象形式中补网的意象。这只风筝没有断线,倒是当我用绿色画渔网时,太拘泥于具象,抽不出具象中的某一方面的美感,扎了一只放不上天空的风筝!

一位英国评论家苏立文教授很热心介绍中国当代美术,也一直关心中国当代美术界的理论方面的讨论,最近他写信给我谈到他对抽象的意见。他说abstract(抽象)与non·figural(无形象)不是一回事。“抽象”是指从自然物象中抽出某些形式,八大山人的作品、赵无极的油画以及我的《根》,他认为都可归入这一范畴;而“无形象”则与自然物象无任何联系,这是几何形,纯形式,如蒙德里安的作品。我觉得他作了较细致的分析。因为在学生时代,我们将“抽象”与“无形象”常常当作同义语,并未意识到其间有区别。我于是又寻根搜索,感到一切形式及形象都无例外地源于生活,包括理想的和怪诞的,只不过是渊源有远有近,有直接和间接的区别而已。如果作者创作了谁也看不懂的作品,他自己以为是宇宙中从未有过的独特创造,也无非是由于他忘记了那已消逝在生活长河里的灵感之母体。作品虽能体现出抽象与无形象的区别,但其间主要是量的变化,由量变而达质变。如果从这个概念看问题,我认为“无形象”是断线风筝,那条与生活联系的生命攸关之线断了,联系人民感情的千里姻缘之线断了。作为探索与研究,蒙德里安是有贡献的,但艺术作品应不失与广大人民的感情交流,我更喜爱不断线的风筝!

摘自《文艺研究》198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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