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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妹孟加拉

2016-11-05陈谦

北京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孟加拉老树

住在美国的富二代玉叶喜爱猛兽,她收养了一只老虎,投入很深感情,而和人的情感却很疏离。小说讲述了中国新一代青年的另一种困惑和焦虑,人与人,人与动物的复杂关系,题材独特,细节精彩,值得关注。

1

老树驾着银色老丰田,从伯克利北边山腰林间的家里一路飞驰而来,刚下高速就连遇两个红灯。情急中,平时绝少冒脏话的老树忍不住连骂了几声娘。他盯着高挂在前方路中间的那团鲜红,双眼发花。暗夜里,路口交通灯的控制程序将优先权给了横向交叉的大道,弄得红灯一亮,通往奥克兰山上的车子简直要等到永远。老树张嘴透着大气,浓重的鼻喉音“噗噗”地携着不知哪儿来的风,听上去竟像发自一只夜行老虎的鼻孔。“老虎”,这个念头让他心口一紧,抹了把额头——很凉,没有汗。他下意识地摸向皮夹克的内袋。嗯,救心丸在。Stay calm(镇静),stay calm,老树轻声咕哝着。都熬成老树墩子了,遇事还这么沉不住气。这让他相当意外,对自己还有点失望。

既来之,则安之——老树喃喃,又用最近在“正念禅修”讲座上听来的方法,提醒自己以全盘接收的不抵抗态度面对眼前的危机——玉叶失踪了。噢,不是失踪,是逃逸!——警察刚才给他这位玉叶在美国的头号紧急状况联系人打来电话,是这样纠正他的。警察口气平静,语调坚定。今天傍晚,19岁的玉叶竟从坐落在加州与内华达州交界处的“绿洲珍稀动物收容所”里将一只一岁半的孟加拉虎盗走,眼下去向不明。“盗窃”也是警方用语。玉叶已经成年,盗窃罪会被追究不说,更要命的是,她弄走的是一只会严重危害公共安全的猛兽。要是被定了罪,只怕要被遣返回国。

到目前为止,老树的手机已鸣响两次,跳出加州警方通告。他刚才在高速公路上也看到了巨幅电子告示牌上警方发出的紧急告示。那串快速闪过的橘色光点,火苗般在他眼里乱窜——“2015年黑色路虎LR4SUV,车牌YUYEWEI,挟持孟加拉母虎逃逸中,如有信息拨打911。”车里的音乐台也在插播这条新闻,相信网络和电视台此刻更不会闲着。人咬狗才是新闻,这下蹦出个“少女盗虎逃逸”,相信很快就会发酵成耸动全国的新闻。

老树眼下最担心的是玉叶的安全。事发地点周围,眼下正是暴风雪季。旧金山湾区那些在加州连续数年大旱里憋得抓狂的滑雪爱好者们,近来都为内华达山脉的连场大雪激动不已,周末一到,就一拨拨奔往那边的滑雪胜地。此刻本地电视新闻的画面,竟是加州和内华达交界处及太浩湖附近高速公路上在暴雪中龟行数十英里的车阵。玉叶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带着一只凶猛的老虎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老树去年夏天曾去看过在“绿洲”当暑期义工的玉叶,见到了可爱的孟加拉。孟加拉当时就有八九十磅,现在肯定超过了玉叶的体重。孟加拉是玉叶给她收养的孟加拉小母虎起的小名,有时她干脆叫它“虎妹”。这倒是她壮乡老家的习惯,在那里,人们对村里未出阁的女性,无论长幼,都以妹相称。玉叶接养孟加拉后,整个人变得开朗起来,让老树感到欣慰。没想到去年入冬后,孟加拉的状况忽然变糟。先是撞坏铁笼,最近更两次袭击了饲养员——第一次是咬住饲养员的长统水靴,任饲养员厉声喝令都不松口,还甩动身体,蓄力发飙。好在饲养员灵光,迅速脱鞋扔远,才令孟加拉掉头离开。第二次更过分,孟加拉已咬住饲养员手腕,待闻声赶来的其他饲养员抄起电棒击打,它才松口。这表明孟加拉的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绿洲”一边与被袭饲养员沟通,希望双方达成和解,尽量降低赔偿费;一边则按之前双方签下的认养合同里的相关条款通知了玉叶,说“绿洲”在走法律程序,正请兽医和动物心理医生给孟加拉作检查,一旦确认有问题,按规定就要给它安排安乐死。

路口的灯终于变绿,老树却没反应过来。后面的车子不耐烦地摁下喇叭,他才猛地一踩油门,老丰田“噌——”地一蹿,突突地抖了两下,加起速来,往上山的岔道冲去。老树摇摇头,脑子里仍甩不掉玉叶那张愁苦的小脸。

接到“绿洲”的通知后,玉叶已经哭过好几次。作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生物系二年级学生,玉叶的职业志向是将来当兽医。她打算读完本科后,到加大戴维斯分校攻读该校排名世界第一的兽医专业博士学位。出于爱好,也为了积累申请读博时学校所看重的工作经验,玉叶平日里哪怕要熬夜赶作业,周末也一定抽出时间去伯克利城里的宠物店、宠物收容所打工。大学的第一个寒假里,她就获得了去“绿洲”做义工的机会,接下来的暑假又去那儿工作了近三个月。玉叶正是在那里遇到了被人遗弃后由“绿洲”接收的孟加拉,随后办理了接养手续——为孟加拉提供专项饲养赞助费。

刚认识玉叶不久,老树就知道了她最想养的宠物是老虎。他起初根本没上心。在老树的印象里,将老虎当宠物来养的,不是迪拜的那些土豪,就是欧美影视娱乐界巨星或者NBA球星。跟苍白瘦高、说话蚊子叫一般躲躲闪闪的玉叶完全不搭界,他便只当是个内向女孩的白日梦,说说罢了。后来发现她到处搜集资料,还真作起研究,不时分类打印出一沓文章带来给老树看。作为劳伦斯国家实验室的资深高能物理学家,老树对玉叶这股认真劲儿有种本能的欣赏。

他和玉叶探讨起动物。玉叶告诉他,在美国想弄只老虎并不难,通常千把或两千美元就可以从非洲买到小虎。入关的费用不贵,手续也不很复杂,还不时能有机会在美国找到免费的老虎呢。见老树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她又说,人们多是一时头脑发热,待真的将老虎接到手里,才知道养只老虎可不容易。很多的事情要打理,更别说还得花不少钱,光是吃那么多的肉就让人的荷包吃紧。若老虎再生个病什么的,那更不得了,要花钱请人用专用的车子运去兽医院不说,看病用药都超贵。七七八八一加,比养个孩子还厉害,一下就会觉得扛不住了,到头来宁肯免费出让呢。玉叶平时话很少,可一说到老虎就刹不住车,一对细细的小眼睛发出光来。老树难得见她那么开心,再听到她说将来要养老虎,就由她去了。

到了孟加拉出现,她真的来说要办接养手续时,老树还是吓了一跳,赶紧也去做功课。这下感觉就像个本来低头走在昏暗走廊上的家伙,以为只是随手推开边上一扇门,没想到一头撞进个崭新的世界。老树这才发现,在美国要养老虎虽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么复杂,可也没玉叶说的那么简单。比如加州跟美国其他很多州一样,州法是禁止私人养猛兽的。就算在允许养猛兽的州里,政府监管的条例也非常严格,从居家环境到猛兽的住所、怎样带猛兽出门去看兽医等等,各种细节都有细致而严苛的规范和要求。待将那些条款仔细读了,老树意识到,在美国要养只老虎之类的猛兽,门槛其实很高。连专家也提醒说,在所有允许民众养猛兽的州里,各级政府部门在实际执法过程中的监管比规定的更严,说不好听点就是变着法子让有此念的民众趁早放弃。老树把自己搜集到的信息告诉玉叶,她总是安静地听着,也不反驳。最后总是说,她将来会去允许养猛兽的州生活,比如邻近的内华达,这样她就能和孟加拉朝夕相处。

玉叶从来没担心过养育孟加拉的花费。对她而言,所有的费用都由她在广西南丹拥有两座大锡矿的父亲博林看单,那不过是银行卡内存款数的小小变更而已。玉叶觉得,只要等到将来自己做了兽医,孟加拉的所有问题就可由她自己解决。老树听了摇头,说,你讲的是自己一辈子的规划,可老虎的寿命长不过30年啊。玉叶淡淡看他一眼,不紧不慢答道,30年啊?我六岁就离家了!老树就说不出话来。玉叶从懂事起,就在一个接一个的寄宿学校间流转,一路从南宁的贵族幼儿园到贵族小学,又到广州的国际学校上初中,再到美国得州达拉斯读高中,现在又到伯克利读大学,一直远离家人,且越走越远。而老树从自己儿子泉泉出生起,多年来父子俩也是聚少离多。他只能同意玉叶,若能30年在一起,真是很长了。

车子冲过交通灯后,上坡的道口是个急转弯,老树车速太快,车子有些打不过去。他放开油门,回了把方向盘,将速度减下来,提醒自己不要急,不能急,却仍然感到手心有点湿。

老树在去年夏天将要结束时,专程开车去看了趟在“绿洲”打工的玉叶。虽然之前看过玉叶传来的好些“绿洲”照片,到了那里,老树对四周环境的荒凉还是相当意外。“绿洲”其实就是铁丝网圈起来的一片沙地。办公室和仓库等都在低矮的平房里,四周沙漠寸草不生。动物们被圈养在一块块由铁丝网拦出的地盘上。“绿洲”作为非营利性机构,资金有限,设施只能讲功用,跟城市里那些修得漂漂亮亮的动物园完全不同,看上去简直可说简陋。

玉叶出现的时候,穿着一套淡橄榄色工作服,看上去像个女兵。又因为太瘦了,工作服松松垮垮的,整个人看上去小了一号,很有点滑稽。脑后的马尾松松地盘起来,让她看上去成熟了几分。老树由她领着在所里转,看了狮子、斑马、羚羊等。玉叶像变了个人,主动跟每个碰到的人打招呼,偶尔还逗个乐,让老树看得心下轻松起来。

孟加拉在“绿洲”最靠边的一个大笼里。笼外两棵松树被沙漠的大风吹得歪斜地半倒着;笼里一角有个低矮的棚屋,想必是孟加拉睡觉的地方。笼里沙泥地上有些彩色小球、水枪、动物玩具,看上去像是小孩子的住所。一位30多岁的白人女饲养员正给孟加拉弄吃的。远远看去,笼边小小的水泥坪上的孟加拉像只猫,但比猫大不少,是只中小德国狼犬的尺寸。杏黄的毛色带着光泽,好像刚洗完澡,又用电吹风吹干了,蓬松洁净,长短交错的纵横黑纹将深杏黄的毛色衬得特别明晰。玉叶跟女饲养员打招呼时,孟加拉的耳朵一下竖起来,头一扬,“哗”的一下,绕过装食物的铁桶,一个跳跃,短小结实的身姿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老树脑里闪出“虎跃”两字,嘴还未合上,就看到孟加拉落到了玉叶的臂弯。玉叶低下腰,孟加拉立起来,两只前爪在玉叶面前比画,玉叶双手递过去,和孟加拉手拉手摇着。

玉叶很快就搂住孟加拉,“宝宝”“好虎妹”地叫着。孟加拉好像能听懂,欢快地往她怀里蹭,摇着短短的漂亮尾巴。老树站在铁笼门口,能听到孟加拉“呼呼呼”的急促喘气声。玉叶将头贴上去,跟孟加拉额对着额轻轻磕碰,像一对亲密的姐妹,看得老树的鼻子有些发酸。后来玉叶来说“绿洲”要处理孟加拉时,老树就想起这场景,还有玉叶将孟加拉的前爪抓起放到他手里时的那暖暖的感觉。

孟加拉双眼很圆,黑黑的瞳仁其实很小,眼核是透明的带点棕的墨绿色,让老树想起前妻玛佳总是戴在无名指上的那颗碧玺。孟加拉的耳朵特别圆,一圈短粗的白胡须,脸上额头的黑纹如同毛笔画般的好看。只是它张嘴时,口里那团鲜嫩的粉红让老树一惊。他转眼看到铁笼深处,女饲养员弄好一盆血红的杂肉块,刚一放好,孟加拉就甩下玉叶,又“唰”地一跃,向那盆血肉扑去。老树有些失望地朝玉叶看去。她仍是盯着孟加拉,专注的神态让老树想起前妻初为人母时抱着儿子的表情。他别过脸去。

从孟加拉的笼子出来,老树惊异地说,我感觉到孟加拉明显对你更亲,按说那白人女饲养员跟孟加拉认识的时间更长,相处的时间更多,经验也更足啊。玉叶淡淡一笑,说,我跟孟加拉有缘呗。它被遗弃在野外,被人发现抓到后,转了好几处临时收容所,最后才到“绿洲”的。我正好也是刚来。那时它看上去总是很惊恐,时刻处在自卫状态。可它从一开始,对我的接受度就很高。据他们讲,因为孟加拉是个娃娃,又从野外来,对人很有戒心。美国人个个人高马大的,它更怕。我个子小,走路和动作都轻,它能感受到的,对我没那么戒备。所里就同意我去管它的那个组,我一上手就很顺利,它从一开始就跟我很要好。

老树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要注意安全,它毕竟是老虎啊。玉叶抬抬眉,一拍右腿,“啪”地从裤子侧袋里变戏法般掏出一个小手电似的粉色瓶子,在老树眼前一晃。老树知道那是超市里几美元就能买到的防身用的辣椒喷雾剂。这是防色狼的。老树笑笑说。效果一样的啊!刺激性那么强,虎狼一下会顶不住,就能争取到机会逃生。玉叶轻声说。老树摇头:你还是得小心,保安和饲养员里应该有人佩枪的吧?记得前两年在加州中部的猫科动物避难所,出了件女实习生被一只四岁狮子咬死的新闻,当时笼里还有另一位工作人员呢,得等到警察赶来用枪打死狮子才能进去。我觉得工作人员应佩枪,可惜你还不到年龄,那也该配把麻醉枪。玉叶一歪脑袋,有些得意地说,你忘了我爸弄了把来复枪给我,说是用来看家护院的?不用那么紧张啦,虎妹还只是个娃娃,而且特别善。老树记起博林是给她买了把双筒猎枪,还带她去靶场练过,就点点头,认真地说:你看到它扑食的样子了?很猛啊,到底是野兽,千万不能大意。玉叶应着,说:那是,每天要吃好多肉。其实比蟒蛇好些,蟒蛇是只愿吃活物呢。“绿洲”只是个收养中心,人手不够,资金也有限;还有,是理念的问题吧,不会训练动物扑食活物什么的,还是蛮安全的。

此时想到这些,老树一个激灵——但愿玉叶这回能想起带上她的来复枪。那枪虽然笨重,打两枪就要再上子弹,但跟猛兽在一起,有支枪防身总是要好得多。

自去过”绿洲”后,老树对玉叶接养孟加拉的事放下心来。没想到了去年深秋,孟加拉就出了事,弄得老树也跟着坐立不安。

接到“绿洲”就孟加拉的命运发来的通知后,在短短两个月里,玉叶专程飞了几趟,去看她心爱的孟加拉。她在“绿洲”干活的那个暑假里,认识了几对在“绿洲”附近湖边拥有度假屋的老美夫妇。那些个处于退休或半退休状态的硅谷老鳄,不时开着私人小飞机在硅谷和太浩湖间通勤,周末或节假日就躲到太浩湖的湖汊里休假,甚至平时也会在那边办公,有重要会议时才飞回湾区。他们的太太或女友多是“绿洲”的热心赞助者,不时也来做点义工,在那儿认识了玉叶后,邀她去度假屋参加烧烤派对。他们有时从那儿开车出游几天,到什么地方打打高尔夫,就让玉叶住过去帮忙照顾家里的狗猫或后院的马。玉叶内向寡言,做事小心翼翼,让他们疼爱又放心。他们后来干脆将家里的钥匙交给她。他们的私人飞机就停在“绿洲”所在小镇的小机场里。玉叶由此得以蹭坐他们的私人飞机,周末在旧金山湾区和“绿洲”间作空中穿梭。

玉叶每回从“绿洲”回来,都说孟加拉见到她很乖,非常温顺,还会往她怀里钻,不停地撒娇,好像有什么话要跟她讲。玉叶说着就皱起眉头,说她怀疑是不是虎妹平时被虐待了。她还告诉老树,每次她要走时,孟加拉都会追到门口,冲她嗷嗷地叫,就像个小孩子。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刚上幼儿园时,父母来看完她走时的情景。只是她不如父母狠,总挪不动脚。

玉叶坚持说“绿洲”的处理方式有问题。动物聪明得很,你跟它敌对,你的紧张气场,它们能感受到,也会当你是敌人。玉叶强调道,我总是用朋友、姐妹的态度对孟加拉,它就完全没问题,要不我也不会接养它。我不会像他们那样,什么不能做这动作,不能过那个线之类,我就跟它随便玩。它的手搭上我的肩头,我就让它搭啊,跟它拍着玩,引它移开就是。不用像他们那样,立刻拨开,还大声凶它,接着体罚。他们只按所谓“规则”做事,根本不把动物当朋友。老树说,那些规则是经验的总结,肯定是有道理的。玉叶就顶回来,说,咬个鞋子算什么事?孟加拉也咬过我的鞋子,我就让它咬啊,那是在跟我玩。老树一听,马上说,如果按规定是反常行为,你应该向“绿洲”报告,才能尽早防止孟加拉更出格啊。玉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反复说,真是特别希望自己有条件将孟加拉带在身边,那样就什么都好办了。她觉得孟加拉只不过是在长身体,可能活动的地盘太小,有些焦躁。她甚至担心孟加拉得了抑郁症,正请求“绿洲”给孟加拉换个大点的地方,并愿意将赞助费从目前的每月250美元增加到350美元——这些钱当然都是从父母给她的卡里划出的。

老树从资料里了解到,小虎到了十六七个月,正是要跟母虎分离,独自外出觅食的时候。孟加拉眼下的表现,应该是基因在起作用。他心里有些着急,觉得该去“绿洲”亲自看一下。但因早些年做过心脏搭桥手术,一到冬天总是有点不适,感恩节到新年那段时间,又因重感冒引发心肌炎,还给送急诊,住了几天院。玉叶来看了他两次之后,就不再怎么提孟加拉了。老树打不起精神,见玉叶看上去情绪好多了,也没多问。没想到她竟不声不响地一下子闯出这么个大祸,惊得老树都觉到了心脏缺血。

想到这儿,老树摁了摁胸口,重重地吐出一口长气。是的,黑色路虎,车牌YUYEWEI,就是她了。个性化车牌是玉叶花了比普通车牌贵双倍以上的价格,为父母送给她的高中毕业礼物——森黑色巨型路虎SUV——专门定制的。那“巨型”是让玉叶瘦弱的身材对比出来的。按说她这个年纪的美国女孩,喜爱的大多是色彩明艳、造型小巧如玩具般的车子,玉叶却从一开始就心仪大个头的路虎。博林后来跟老树说,他也觉得这车和玉叶的身架骨不搭,可老韦家祖祖辈辈泥腿子,玉叶很了不起,不仅是家里第一代留学生,还能考上世界一流名校,别说买台路虎,如果能摘得到天上的星星,他也一定要给她去摘呀。老树平日里看到瘦弱的玉叶面对着巨大的路虎爬上爬下,忍不住叹气。却听玉叶说,这是她的坦克,坐在里面特别有安全感。老树就又想,这倒也是,小孩子开车总是让人担心,弄台分量够大的家伙,遇个事故,撞起来什么的,安全系数就高得多。这不,眼下想到玉叶的车况,老树倒有些庆幸。

手机这时“咚咚”跳响。老树抓起一看,是博林的微信语音留言。点开一听,说是已订票,最早后天中午可到旧金山。傍晚跟警方通话后,老树立刻拨通博林的手机,报告了玉叶的情况。

1970年春天,刚满16岁的老树从南宁来到位于桂西山区的南丹县插队,落户到村子里的韦姓壮族农家。第一眼看到的博林,还是个被丢在破烂的矮木床上、不时嗷嗷哭叫的小娃崽。老树在大山里插队近八年,种地打柴,捣鼓修小水电站之余,看书、带博林,是他最重要的生活内容。青葱少年的他,哪里想得到自己手把手带着在泥地上画鸡描狗学拼音识字算数的博林,未来会成为坐拥两座锡矿的大矿主。当然,他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了留美博士,美国国家实验室的高能物理学家。

博林接到老树的电话,反复说了几遍:你看你看,我这几天心里很不踏实,果然就出了大事。我总跟她讲,我反对养老虎。钱不是问题,你哪怕再养条蟒蛇都好啊。我们中国人讲养虎遗患。养虎遗患,这念头想到就可怕!她就是死犟,这下闯大祸了吧!没等老树说话,博林在那头又说,自己眼下正在南丹大山深处,陪同自治区安全生产监管局的检查组在作矿区安全巡检,若有差错,矿区就会列入“去产能”名单。再讲就算马上出发,折腾到广州或香港,再转飞旧金山,路上头头尾尾一加,最快也要两天才能赶到。博林越说越急,高一声低一声“老哥”“老哥”地叫着老树:你就把她当你自己的女儿吧,我们拜托你全权作主!我和她阿娘绝对放心。我这边尽快弄好就飞去。

老树听得发呆。这几年来,他把玉叶当女儿一样看顾。他能感到自己成了玉叶最信任的人。他想,在这交往中得益的并不只是玉叶。玉叶从喜欢老虎,到想养老虎,再到接养孟加拉,并打算将来当兽医,一步步走来,都有他作陪。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帮玉叶堵她心里那个透风的空洞,而孟加拉正巧是一块有效的填料。而且他确实见证了那个空洞在缩小,玉叶并由此强壮起来。可惜他也糊涂得忘了孟加拉不过是只猛兽,想要靠它来拯救人心,弄不好就可能摔下深渊。想到这儿,老树心口阵阵发紧。

2

前方小道口又一个红灯。好在老树车子靠近时,灯一下就变绿了。老树心下一喜,用力踩了脚油门,老丰田一个短暂而明显的延迟后,“轰”地往前冲去,竟有点刹不住,哐当哐当沿着斜向山边的小路冲去,三转两转拐上了玉叶门前那道长坡。右侧车窗上渐次映出远处海湾里的灯海。早春里夜风很急,将湾里的雾气吹散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亮得有点失真。车子一路“哐哐哐”地上去,终于在坡顶碉堡似的钢筋混凝楼前停稳。车库门上的感应灯“啪”地亮起,在灰白的水泥坪上打出一片幽暗冷光。老树熄了火,靠到椅背上刚吁出一口长气,就看到正前方“唰”地亮起一道光柱,随着引擎的启动声,光柱掉转过来,直打到老树的前窗。

光柱是从一辆警车的顶灯打出的。老树微低下头,后视镜里看到山墙一侧停着的另一辆警车顶上的红蓝灯也一齐亮起,呼应着向老树逼近的警车。与此同时,坡底侧街蹿出一辆深色箱形车,沿坡而上,紧紧堵住老树的退路。老树拧开车里的灯,安静地坐着,等警察过来敲他的车窗。

手电光打来,将老树暴露在一圈清亮中。他瞄到反光镜中的自己,花白的平头收拾得整整齐齐,眼角的皱纹密集而妥帖,清癯的面容虽看着有些疲倦,镜片后的目光却很淡定。嗯,像个好人,老树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赞,淡淡一笑。

一个年轻白人女警察走近了,弯着腰将脸贴上来,老树按她的示意,在晃眼的手电光里摇下车窗,清楚地向女警察打了招呼,同时瞥到女警察方搁在腰间的左手,知道她在为随时拔枪作准备。凉风呼呼灌入车里,老树哆嗦了一下。

警官史密斯。女警察说着,晃了一下手里的警员证。请出示身份证和汽车注册文件——脑后拖着条法式辫子的年轻女警官又不动声色地说,同时将手电转向车里,很快地照了一圈。老树掏出钱夹,抽出驾照,又翻出车子注册单和保险单一并递上。女警官收了老树的驾照和车证,回到自己车里上联网查实去了。身后警车里走出了一位高大的男警察,双手在胸前交叉着立定,保持一定距离监视着他。

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吧?女警官走回来,问着,同时将驾照和文件递还给老树,又在手里的平板电脑上划拉着什么,问他和玉叶最后一次联系是何时。应该是上周三吧,她完全没有、没有说要去那边。老树答着,声音越来越低。女警官停下手来,盯着老树问:她出事后没联系?老树的声音高起来,肯定地说,接到警方通知后,我一直都在给她打电话,都没打通,这你们一定也知道。

这是我们守候在这里的原因。女警官的口气明显温和多了,又向老树点头,示意他可以出来了。老树从车里一出来,身后那高大的男警察也过来了。他们互相点头致意。这时,停在更远的箱形车“砰”地一响,一位穿着浅色制服的中年男子从车上跳出,老树想那应是动物管制机构的工作人员,想到他在等玉叶和孟加拉的出现,不禁苦笑。他走过来跟老树握手,说叫泰德。老树问:有最新的消息吗?

女警官摇头,说,没有更新的消息。现在内华达警方也加入了搜寻。情况非常危急,马上将有新一轮风暴,那一带所有的滑雪场都关闭了。这女孩才19岁,现在独自与一只猛兽在一起。男警察咕哝着说,是啊,这姑娘的胆子也太大了!泰德便说:她带走的就是去年初新闻里报道过的那只被人扔在马林县山边,后来被一个晨跑的姑娘发现的那只小孟加拉虎,现在有100多磅了,厉害着呢,可不是开玩笑的。

两位警察好奇地看向泰德,女警官问,噢,记得记得!后来弄清小老虎是怎么来的吗?

泰德摇头,说,当然不知道。加州法律不允许养猛兽,谁敢出来认呢。最可气的就是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养个老虎需要付出多少,也不想了解,脑袋一热就来。负责的,养不了就捐到动物收容所去,这样乱扔到野外的,就太过分了。我们真为这姑娘的安全担心,何况这老虎在犯病,收容所正考虑让它安乐死,你知道的?泰德说到这里,望向老树。

晓得的。那小老虎我也见过,很漂亮,好可爱,说它出问题,我们都很震惊。听玉叶说,小老虎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特别乖。老树说着,小心地看向泰德。泰德挥挥手,说,永远不能忘记野兽就是野兽。野兽可以训练,但无法驯化。而且虎是独行兽,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兽性发作时,血亲都要拼得个你死我活。现在的人,迪士尼的片子看多了,会出问题的。你们很难相信,现在美国民间大概有五千到一万只私养老虎,而全美其实只有五个州允许私人养猛兽,所以很多都是非法饲养的,问题很多。这女孩带走的那类来历不明的动物,更要特别小心,一旦有苗头,就要尽快处理。“绿洲”不知怎么回事,拖得太久了。泰德的口气愈发凝重,两位警察也安静地听着。

老树小心地接上去,说:玉叶自幼的生活经历,确实让她对这只孟加拉小母虎产生了非常特殊的感情。她有点拔不出来,我正要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哦——三人一致看向老树。老树确定他们都听明白了,放下心来。他知道,玉叶将来若要出庭,这些细节会对她有利。

老树又小心地说,如果放下公共安全这一项,这小老虎算作她的私人财产,她确实是签了接养合同,为小虎提供着生活费。她打算等大学毕业,安定下来就办手续接走小虎,这点收容所可以作证。

泰德摇着脑袋,说,不行啊,现在老虎还是所里的财产,要办理了正式的法律手续才可过户。听他们说,最后一组的专家鉴定也已经完成,所里已在着手安排具体的执行日期,也就在一周内了吧。这女孩因为跟所里人头熟,又是那儿的在册义工,值班的人以为她是去干活的,就没留神,没想到她是去偷老虎的,装了笼子就从侧门运走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她。她能将老虎带去哪儿呢?就算可以将它运进允许私人养猛兽的内华达州,也得严格审批后才可取得收养资格。何况这是只有严重问题的老虎,这可跟劫持死刑犯差不多啊!

老树心里“咯噔”一下,哦,内华达,这就对了!玉叶会不会正去往内华达呢?那些个给她搭顺风小飞机的硅谷老鳄的度假屋,就在太浩湖边,她至少有两家的钥匙。去年夏天老树去看她时,玉叶还带他到那里看过。想到这里,老树叫起来:等等!玉叶不会将老虎带回加州,也不可能带到山下的大赌城雷诺,我觉得最有可能是往内华达境内的太浩湖边去了。玉叶认识那边几个硅谷去的家庭,还有他们度假屋的钥匙。可惜我没有他们的联系电话。我记得有个叫托尼·安德森的,说是硅谷很有名的VC(风险投资者),太太玛丽也在“绿洲”当义工,他们是硅谷帕罗拉图的居民。“绿洲”方面肯定有玛丽的联系方法。

太好了!女警官应着,从腰间拔出电话,急速拨打起来。老树无法猜测对方的回应,只听得她在“嗯”“嗯”地应着,面无表情。终于等她收了线,见老树他们齐齐看向她,女警官耸耸肩,说,总台会马上联系“绿洲”和内华达警方。我们从这边去找帕罗拉图的托尼·安德森。有任何新线索,随时给我电话。说着,她掏出名片递上。泰德他们的表情看上去也轻松了些。

好的。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要进去了。老树一边接过女警官和泰德递来的名片,一边说。他们三人快速交换了眼色,几乎同时抬头看向前方那座堡垒般的高楼。老树知道,如果警察没有拿到法官签发的搜索证,他们不能进入玉叶的住宅。

老树退避到路边,看着他们的车子沿坡鱼贯而下,在坡底闪出几束飘忽的光,渐次灭了,还给长坡一派清冷的幽暗。

老树坐回老丰田里,摁下后视镜底的遥控器,前方左侧车库的门“哗”地应声卷起,车库顶灯顿时大亮。三个车位全空着,在暗夜里显得特别空阔。玉叶真的不在。老树得到再次的确认,胸口隐隐发疼。他将车子开进车库停稳,走出来抬眼望去,三个墙面的白色木架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大小不一的透明塑胶盒子。盒子的右上角都贴着标签,列着盒里物什的清单。玉叶有这么多东西,倒是他以前不曾意识到的。另一边是博林和他朋友们的高尔夫球袋,黑白相间地倚墙一溜排开;门边二三十顶各色高尔夫球帽、棒球帽、太阳帽,齐刷刷地挂成方队。想到那帮人只来过两三次,就能弄出这么些东西,老树不禁摇头。

玉叶平日里偶尔到老树家转一圈,离开后,老树就会发现桌面上原本散乱的铅笔,已按长短排成一排,书本纸张也按大小依次叠齐,厨房里各种杯子和碗碟刀叉筷子,变魔术般的各就各位。老树本来已算是很整洁的人了,可还是到不了玉叶这般规整。他有次说到这事,玉叶忽然手心朝上地递过来,轻声说,小时这手心给打过多少次啊,都以为贵族学校是什么呀,哼!没等老树说话,她又问,那你小时候在干什么?老树掩饰着心中的惊诧,说,在你家乡种地、养猪呗。玉叶皱起眉,表情很疑惑。自她记事起,家里开始发迹,到处都有房子,她对到底哪儿算家都说不太清楚,更别说家乡了。她爷爷当年在南宁病重,一定要死在家乡,闹着让博林一路送回乡里,玉叶才跟着去过老家一趟。她记得住进了一幢空空的白色碉堡——那是博林阔了之后回乡建的四层钢筋混凝土大楼。玉叶每回说到这些话题,表情都带点轻慢,让老树伤感,可这是玉叶的来路,他没法改变。

老树回过神来,摁下墙上的开关,车库门在身后缓缓落下。他走上台阶,在门边的电子锁上摁下密码“96yuye96”——玉叶生于1996年。

电子锁闪过一串冷冷的蓝光,“啪”的一下开了。老树推门而入,下意识地叫起来——玉叶!没有回响。他又叫了一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走远,在朝向海湾的那排落地玻璃窗上清脆地弹响。他“啪、啪、啪”地拍着门边的一排开关,厅里霎时灯火通明。一眼望去,宽大的起居间里博林海运来的那条酸枝木长桌上,所有的物品都摆得整整齐齐。

老树快步走向长桌和吧台,又一路拍着厨房台面和冰箱门这些他能想到的玉叶可能留下文字的地方,却什么也没发现,更不要说有联系人的电话号码了。老树退出来,安静地站在大厅中央,远远望出去,旧金山湾上空的云雾又被风吹起,山下的灯海看上去时明时暗,让他有站在一艘大船上的错觉。他走到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急步去往在大厅侧道深处的玉叶的房间。

玉叶的房门半开着,老树一推,摁下门边开关,灯光大亮。他扫了一眼屋子,书桌上连半张废纸也没有。对!来复枪。她带来复枪去了吗?老树脑子“嗡嗡”响着。他记得博林带他看过那支为玉叶买的双筒猎枪,是锁在玉叶衣帽间的一个小铁柜里。加州随联邦法律规定,年满18岁就可合法拥有来复枪类枪支。博林觉得这种一次只装两发子弹的玩意儿,没什么太大危险性,但实用,就买了一把给玉叶作防卫。说也就能轰只把野鸡,没关系的,那口气随意得就像帮她买路虎。博林带玉叶去靶场练过几次,玉叶回来说除了枪笨重了点,打起来并不难。后来就没再听她讲了,好像是会用后就锁了起来,老树也就忘了这事儿。他也从没在她的车里看到过。按加州的规定,她若携带来复枪出门,是不能藏起来的。

老树走进玉叶的衣帽间,一眼望过去,宽大的原木色衣橱门都开着,不多的衣裤按白灰米黑的色调,松松地排挂着,没一件带有花色。木格架上叠放的衣裳整齐得恨不得能看出棱角。老树直接走到左边,“哗”地将木门一拨,看到衣橱深处那只墨绿色长铁柜的门半开着。看来枪给带走了,他想着,走过去将柜门打开,果然是空的。太好了!老树握着拳,又轻叫了一声:Good girl(好女孩)!这可比粉色辣椒水管用多了。看来玉叶是跟那些美国人学来的带枪习惯。美国人家里有几把枪太平常了,开车出个远门什么的,带支枪防身再自然不过。想到玉叶眼下带着一支枪,老树吐出一口长气。他退出来,走到后院去。天庭四周的地灯已按设定的时间亮起,打出一圈冷暗的光带。泳道用厚厚的墨绿色帆布盖上了,藤制的庭院家具也罩得很牢实。

玉叶前年秋天如愿进入加大伯克利后,博林就决定在这儿买房子。经人介绍找了个房产经纪,博林来时,就拉老树陪着看房子。玉叶却很少说话,直到看到这栋在伯克利与奥克兰交界处的山间大宅,她脱口就说,这简直就是爷爷的碉堡。这一说不打紧,博林当即附和,决定拿下。

前房主是建筑工程承建商,买下人家抛售的地基,本想建屋自住,不想房子建好后没住几年,湾区房价暴涨,建筑商便决定抛售套现。在老树眼里,这房子像在坡顶垫起的一个大方盒子,毫无美感可言。博林却能看出道道,说料下得很足,工也做得特别扎实,沿着坡面浇筑的钢筋水泥地基,那么大一块是整个儿浇的。房里各处用的也都是实打实的好材质,比那些花里胡哨、样样摊在脸面上的所谓豪宅更合他心意。博林的意思,自己到了这个身家,买栋这种价位的房子,涨跌无所谓,只是将财产作些分散投资。经纪人马上说,在旧金山湾区这种长线只见涨不会跌的地区买房,加上玉叶又在这里读大学,他们来看她也方便,一举两得,很值得买。博林又听理财专家鼓动,很快就从国内调来275万美元,用现款将这房子买下。交房时,博林夫妇都没来,交由老树全权代理办接收手续。整个过程都那么干脆,乐得那一口京腔的女经纪人,一定要在旧金山城的米其林餐馆请老树吃了一顿。

玉叶入读伯克利后,按规定先住了一年的学生宿舍,去年夏天才搬进这里。博林本来打算让双胞胎儿子也到美国读高中,姐弟仨可住一起。玉叶的母亲阿凤想来想去又不舍得,还是将双胞胎儿子送到了广州的国际学校。阿凤也随着儿子搬到广州,好让双胞胎在周末能喝到她煲的汤,吃她炒的菜。

老树在玉叶带着她心爱的孟加拉去向不明的时刻想到这些,心往下沉。博林每每说起,总是唠唠叨叨地感谢他对玉叶的照顾。老树此刻回想着,其实玉叶这些年的陪伴,带给他的安慰,比自己意识到的要多得多。他从皮夹克的内袋里掏出iPhone拨打起来。玉叶的手机仍处于关机状态。

老树折回前楼大厅里,跌坐到窗边的沙发上,这才感到了疲惫,肚子还有点饿,他起身从冰箱里取来一盒蓝莓酸奶吃着,忍不住又去看iPhone上的天气预报。“绿洲”一带刚迎来新一轮风雪,让人心焦。如果按他猜测的,玉叶是开往湖边去的话,她现在会到了哪里?老树在iPhone搜着“绿洲”的地图。从“绿洲”的那个红点上划开,再划开。土色之外,绿色渐次加深,那就是进山的林地,再出去,太浩湖由点至面扩展,蓝绿交界是大大小小的湖汊,进出这一带的道路不多,穿插的小路倒还不少。

去年夏天去那里看玉叶时,玉叶领他游览了安德森度假屋所在的湖畔。记得从“绿洲”出来,离开沙漠地带之后,就进入了太浩湖区的大山,手机信号时强时弱,有时还会断掉。玉叶摇下车窗,混着植物清香的凉风涌进车里,路变得弯曲起来,越来越窄,车子直接驶进了森林中。风声很大,玉叶的声音越来越高,说着她在“绿洲”的生活。老树记起来,有个瞬间,她的手臂伸出去,朝树林的方向比画着,说,将来就到内华达来生活,你看多么自然,多么美。老树点头,说,你是说可以离孟加拉更近吧?玉叶笑笑,没说话。老树看到一路弯曲的山道边上不时有岔出去的小路,通往露营地和家庭旅宿车的停车场。玉叶告诉他,这些地方夏天都很热闹,冬天则大部分会关闭,要到山下近湖边一带,才会有特意来看雪的人们进住那些出入方便的小木屋。

老树记得那次玉叶的车停在一个叫“红马”的县辖露营地,就在进山不久的路边。车子进去时,林子里架着好些帐篷。玉叶熟门熟路地将路虎开到营地边缘卫生间旁的停车场。老树看到离卫生间不远,是些供人租住的简易小木屋。玉叶告诉老树,这里一般只有本地人来玩,她就是“绿洲”组织义工烧烤露营时来过。卫生间里还有供热水的淋浴间,营地一年中只从5月初开放到10月底。

老树的脑袋在这儿顿了一下。他记得玉叶来回带他走的都是穿过山脊的这条路,还停过其他几处。玉叶现在会不会就是选这条路?从“绿洲”到湖汊边的直线距离不长,但车道基本是弯曲的山路,晴天里最快也得开近40分钟。眼下说不定都被暴雪封路了。

老树拨打史密斯警官的电话,对方没接。老树正等着给她留言,忽然感到手机在振动,拿开一看,竟是玉叶的号码。他马上转过去,就听到玉叶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老树焦急地说:玉叶!你现在哪里?哇——玉叶的哭声一下清晰起来。老树还听到了呼呼的风声。玉叶哭叫着说,我们想翻过山去湖边躲一下,可才进山,雪就越来越大了,已上了雪链,现在根本跑不动了,可没雪链就更不行啊。现在全黑了,孟加拉该饿了,快没吃的了,我以为很快就能到的。怎么办啊?喔——她又哭出一声。老树叫道:玉叶,不要哭!你说才从“绿洲”进山不久?那么离我们去过的“红马”露营地应该很近?不要哭,你想想!噢,应该不远——玉叶的声音平静些了,背景里的风声显得更大了。好,你现在就先将车子开去“红马”,那里有木屋,还有卫生间,总比在野外安全得多,可以躲一躲。你和孟加拉要分离,把它放到男卫生间。你现在就开去,路上当心,开慢点,刚下雪,应该还行的。到了“红马”马上给我电话,我这就去跟警察联系,他们会尽快赶到。

千万不要找警察啊!求求你!他们会打死孟加拉的。孟加拉乖得很,可怜死了,它眼泪汪汪地正看着我。玉叶那头又带上了哭腔。好的!不多说了,你马上去“红马”,有雪链还是很管用的,要镇定,你行的!玉叶在那头只说了一声“好”,线就断了。老树马上转线去找史密斯警官。史密斯警官在那端安静地听完老树的报告,镇定地说,太好了!我们正试图跟在南美度假的安德森夫妇联系;会马上跟内华达警方取得联系,随时联络。老树挂了电话,陷在沙发里,这才感到累得有点发虚,他靠到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慢慢吐着长气,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3

老树第一次见到玉叶,是在前年初秋。他那阵子在赶能源部的一个年度报告,每天总是很晚才回家。听到在壮乡插队时老房东的儿子博林的电话留言,已是周五的深夜。博林说,他过来看在伯克利上学的小女玉叶,马上就要回国,今天跟在纽约的老树当年插友老猫联系上,才知道老树也在伯克利。这么多年没见,非常想念。他留了手机号码,希望老树给个地址,他好带小女登门拜访,或请老树周末到旧金山城里酒店碰个头。

接到博林短信,老树很是惊喜。他90年代初从普林斯顿拿到博士学位后,从新墨西哥州的拉斯阿莫斯国家实验室,瑞士、法国国家实验室一圈转下来,做完博士后,成了伯克利后山上劳伦斯国家实验室的高能物理学家。

当年从插队的桂西大山区南丹乡下直接考上中科大读研究生后,老树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广西人民医院高干病房当保健医生的玛佳。玛佳的父亲时任广西军区副政委。父母都是胶东半岛人的玛佳生得高挑白净,是广州第一军医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老树喜欢她那带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劲儿,从不会在婆婆妈妈的细节上纠缠。没想到,玛佳到了90年代初带着年幼的儿子泉泉来美国陪读时,那仙气还在口里含着咽不下。人家陪读的太太不是打工就是在学英文准备上学,玛佳却三天两头说自己在美国住不惯。她对自己在国内拥有的一切相当满意,要将它一画清空,来美国从ABC捡起,再奋斗,一没信心二没体力不说,还觉得不划算。唠唠叨叨过了大半年,就闹着回国继续当她的高干保健大夫去了。那时老树正为博士论文赶做实验,忙得半夜也要去实验室打个转看结果、调设置,玛佳就将泉泉也带走了,之后无论老树怎么动员也不肯再来。

两人的事这么一搁,只得以离婚告终。玛佳带着泉泉在军区大院的小楼里陪着父母老去,却也跟老树一样,没有再婚。泉泉小时候每年暑假都来美上夏令营,前后跟老树生活几周,总是还没热乎起来就又回去了。泉泉在中国读完医科大本科,申请到霍普金斯大学读博,现在马里兰的国家健康研究院工作。父子间总是客气多过亲密。老树虽不愿接受,也同意玛佳说的,自己确实没做过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老树如今住在伯克利半山上一座百年老屋里。四周是树龄比房龄更长的老红杉,让他有出世之感。他通常望着海湾的晚霞,在堆满书报的长台上吃着由冷冻半成品做出的晚饭,看看书报,上网浏览一圈,然后睡去,业余几乎从不社交。他喜欢这种跟青年时代山乡生活接近的日常状态。他在前些年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后,身体明显差多了,自我感觉是走在街上时跟中国城里的广东乡下老阿伯已没啥大区别,就更不愿出远门。父母去世后,他没再回过广西。之前只听偶有联系的当年插友老猫讲,老房东的独子博林,如今在南丹开矿发得一塌糊涂,乡里乡亲都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博林和韦家了。又说博林在矿上安置了四乡八里好多家乡人,乡里都很夸他仗义有担当。这回忽然听闻博林到了旧金山,老树手指一扳,算来已有三十多年未见,马上回复,与博林约好周末到城里一见。

老树周末坐捷运进城,寻到博林入住的市中心皇宫酒店。按短信的指点,刚转进旧金山地标之一、拥有阔大阳光穹顶的花园阁餐厅时,就听得博林“老哥!老哥!”地叫着迎上来。老树握着博林厚厚暖暖的手,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光着脚丫,裤管一高一底的壮家小娃崽,如今出落得圆头圆脑,欢喜佛似的。两道小时疏淡的眉毛变得浓而短,脸色红润,连老树这样的书呆子,都能看出他一身上下挺括括的衣衫高档精良。博林拉着老树的手摇着说,老哥你真是青春永驻,一点都没变!这明显的恭维让老树尴尬地笑了笑,一下看到博林眼里亮亮的光,有几分小时趴在自己膝上学字的样子,心下生出感动,侧身拥抱了博林。

老树随博林走向中央水晶大吊灯下的圆台,没想到那儿已团团坐了一圈人。博林介绍说是他的生意伙伴,从广东、云南等地组团过来打高尔夫,在旧金山撞上,明天就要走了,只好一起聚聚。老树正跟着寒暄,忽然看到人群后有个细瘦的女孩,表情畏缩地偷偷打量他。博林冲那女孩招手:玉叶,快点过来,过来。女孩动作有点慢,博林就去拉她,说,这就是我总跟你讲的老树伯,你的偶像啊,留美博士,大科学家!老树没想到博林如今好话开口就来,只得轻轻咧了咧嘴。

小女玉叶。博林揽过女孩,转身向老树说。老树记得早年玛佳给她看过博林长女金枝的照片,跟这玉叶不太像。圆头圆脑的金枝那时犯有严重哮喘,由博林夫妇带到南宁,找玛佳请专家看过病。

玉叶简直只有博林三分之一的身宽,非常瘦。窄小的脸有些苍白,带点雀斑。她的眼睛不大,这点像母亲。大热天的,玉叶穿一件月白色的麻布背心,细细的胳膊黝黑而修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面料的短裤,黄麻色的马尾高高翘着,身上没有一件饰品,跟富丽堂皇的四周完全不搭调。老树高兴地向玉叶打招呼,恭喜她考上伯克利,说,那可是很不容易啊。博林听了开心地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玉叶耸耸肩,脸上的表情有点怪,说不上是发窘还是害羞,目光躲闪。博林推了她一下,她才轻声道谢。老树又问,打算学什么专业?玉叶轻声说,报的是生物。老树点头,说,学生物很好啊。

一圈人在博林的招呼下落座。老树左边是博林,右边是玉叶。博林张罗着点了酒菜,一桌人就开始聊高尔夫,只有老树和玉叶插不上话。玉叶看上去恹恹的,也不玩手机。老树忽然转头,就会发现她在偷偷打量自己。两人的目光一交集,她又立刻缩回去,像只蜗牛。她只扒点沙拉,吃得很少。老树问起来,博林忽然转头大声说:人家爱动物,吃素。我们都讲她上辈子是尼姑,这辈子降临我们家当福星啦!说着大笑起来,表情自得。玉叶的脸冷下来,盯了博林一眼。老树赶忙岔开话题,问她是否习惯大学新生生活。玉叶慢声说,从小就这样过来的,习惯了。老树一愣,又问之前在哪里读的高中。玉叶回说在达拉斯。没等老树回话,她将左手伸过来。老树定睛一看,只见她食指上戴的银戒指是条盘着的蟒蛇造型。

伤心达拉斯,唉!这是我的蟒蛇贝贝,就是在达拉斯被他们搞死的。玉叶没头没脑地说。老树一惊,问,你住校怎么能养蟒蛇?玉叶撇撇嘴,说,之前是有住家的。老树没反应过来,就听玉叶问:你好像也很怕蟒蛇?老树在走神,玉叶轻轻一笑,有些羞涩地说,你们都搞错了,蟒蛇其实比人好多了。我带贝贝去学校给同学和老师看,大家都很喜欢她的。说到这儿,她将手里的银戒指转着,轻轻叹口气,闭了一下眼睛,表情有些痛苦。博林的一个生意伙伴这时说到刚在加州著名的卵石滩球场打出了一杆进洞,大家“哗”地哄笑起来,又咋呼着下一程到夏威夷的毛伊岛PK。玉叶皱起眉,瞟了那些人一眼,忽然冒出一句:贝贝是住家给搞死的,所以人才是最坏的。老树心下吃惊,没答她的话。

一顿午饭吃到下午两点多才完,轰隆隆一行人出来。博林对老树说,真不好意思,都没跟老哥说上几句话,能不能一起喝杯咖啡?老树点头。两人随着那些说说笑笑的人,走到大堂道别。博林跟那些人约好第二天飞夏威夷,转头打发玉叶回房歇息。玉叶有点不情愿,博林便推她,说自己跟老伯那么多年没见了,要好好说点话。玉叶脸色一暗,只得向老树道别。老树笑着说,我们伯克利见!就看她随在博林的生意伙伴们后面离开,像一只被轰隆隆的马队拖上的没吃饱的白鹭。

博林和老树换到酒店的咖啡座里。下午时分,咖啡座里非常安静。两人喝着咖啡,说起这些年来各自生活的种种,最后说到了玉叶。博林重重地叹口气,说,她学习倒一直蛮好的,这点没让我们费过心,比她两个弟强多了。那对活宝,从小学一年级起就要请家教补习,还总是跟不上。她姐金枝身体不好,读了个财会中专,现在矿上帮忙,倒很顶用。四个崽女中,玉叶是最会读书的。但她特别怪,很夹生,不晓得怎么搞的。一个小妹崽,弄得像那种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怪头八脑的,成了我和阿凤的心病。特别是前两年,在达拉斯住家里弄了条小蟒蛇。哦,她刚才讲到了。老树有点迟疑地说。博林摇头,说:唉,那家美国人也是怪,不仅同意她养,还帮她养,家里反正六个小孩,巴不得多找点事给他们忙。我去看过,那蛇就在她屋里爬来爬去,想起就吓人,我和她娘都很担心这是什么毛病啊。要讲她从小就爱看《动物世界》,说是爱动物嘛,你让她养个猫、狗的,她就没兴趣。好在那蟒蛇没长多大就死了,真是死得好!要不停地买活物喂的,你说恶心不?她跟住家闹,说是人家弄死的。好在她没成年,家长可以作主,赶紧让中介帮她转学到寄宿学校,看她还养什么!她这才没了脾气,最后总算还考上了伯克利。博林说到这儿,挠着脑袋重重地呼气。老树给他添咖啡,劝他别生气。博林点头,接着又数落起来。

博林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不久,前面几个姐姐相继出嫁,家里托人作媒,迎娶了后山弄里的壮家妹子阿凤。阿凤是干活的好手,田里做完,养猪喂鸡挑水做饭,完全闲不住,转年就怀孕生产了。让博林家老人失望的是,第一胎生下的是女儿金枝。金枝才断奶不久,阿凤又怀上了第二胎,没想到在田埂上摔了一跤,肚里的娃崽就流掉了。这一流产不打紧,阿凤的肚皮一歇好几年没动静,直到金枝快五岁时,才又生下二女儿玉叶。

博林和阿凤决计接着生。他们将多病的金枝和幼小的玉叶丢在乡里跟老人,夫妻俩躲到十八弄外的一个小镇上,一边开个米粉店,一边准备怀孕生儿子。米粉店惨淡经营了两年,阿凤的肚子也没动静。这时,博林的母亲身体开始不行了,他们只得回乡将玉叶接来带在身边。就在那时,南丹大山里发现了好些锡矿资源,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粉店生意火爆起来不说,在邻县国营大矿上当技术员的表哥也辞了职,拉博林一起去开矿。表哥有门路办到开采证,需要博林在资金上支援。博林跟着表哥折腾几年下来,锡矿的规模就出来了。博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成了实业家。真是想不到啊,玉叶一来,我们就转运了。说到这里,博林强调着。老树一笑,说,你那是赶上了中国入WTO后经济起飞的好时机,原材料需求高涨啊。博林一愣,表情有些茫然,随即摆摆手,说,就是因为玉叶,这点我很肯定。

阿凤将粉店盘出,也到矿上帮忙。矿区在大山里,孩子上学成了问题。表哥决定将孩子送到南宁那所全区闻名的“精天才”贵族学校,说那里连学前班的英语老师都是科班出身,很高级。表哥让博林也送孩子去。表哥有文化又有远见,说的话博林很要听。可惜金枝身体差不能离开人照看,博林夫妇便决定让玉叶去。

博林和阿凤亲自将6岁的玉叶送去南宁上学前班。这来回一趟,多年不孕的阿凤竟又怀上了,一查,还是双胞胎儿子。真是太神奇了!博林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见老树不响,他又说,我们真觉得玉叶就是个小菩萨啊,怎么供着都不过分。老树好奇地问双胞胎儿子叫什么名字。博林掏出钱夹,抽出一张虎头虎脑双胞胎儿子的照片递给老树,说,这就是元宝和大吉。

玉叶在“精天才”从学前班念到小学毕业时,博林的锡矿开到了两家,样样都顺风顺水。博林像表哥一样,又将玉叶送去广州读国际学校。老树听着摇头,说,一个小女崽,你们也真舍得。博林脸色一暗,说,还不是为了她好?开始送南宁时,老实讲,我们的钱还是有点紧的,咬牙送的啊,觉得那是我们可以给她的最好教育了。唉,现在不就更远了?这妹崽不管是念书还是自己生活,都还可以,就是跟爹娘不亲,跟她姐和两个弟弟也没话讲。老树想起自己的儿子,跟着叹:娃崽是要自己带的才会亲啊。

这我和阿凤也认了,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但她太怪。这话跟老哥你讲没关系。她什么都拧着来。在达拉斯,为她养蟒蛇的事,我和她吵,你猜她讲什么?她讲养蟒蛇是没办法,将来她还想养老虎!不管养什么,都比你们好!我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是小孩子的话呀?我都不敢告诉她娘。现在每回想起,还是很不安,总怕会出什么事。平时我们的应酬她是不肯参加的,今天跟她一讲是来见你,她就要来,还催问了几次,从来没这样的。老树笑笑。博林就接着说,跟我过去一有机会就跟她讲你的故事也有关。她读书很用功,很爱读书的。我总讲,你小小年纪就从南宁到我们穷山沟里劳动,没吃没喝,白天干完农活,夜里还看书学习,所以后来才能当美国博士啊。我讲别的她听不进,讲你的故事,她就听得很认真。今天看她和你聊得蛮好,我就放心多了。凡事都讲缘分,她来伯克利是来对了。以后就拜托老哥你多多照顾了!

老树点头,说,看上去是很好的孩子,读的生物,也很不错,慢慢会成熟的。博林赶忙摇头,说,讲到专业,我也很不爽。留学顾问说学生物在美国很有前途,将来可以学医,还可搞研究,或到药厂做事。女孩子将来学医当然最好啊。老树说,就由着孩子的兴趣吧,大学生了,大人要放手才好。博林声音一下高起来,说,老哥啊,不是这样啊!你猜她跟我讲什么?老树摇摇头,就听得博林叫起来:她讲将来要去当兽医!当然中国现在也有宠物医院这种新花头了,但你想想,我们乡下兽医不都是在配种站干活吗?你一个女娃崽干什么不好,当兽医?听得我活生生要给气背过去。博林的脸都涨红了,老树赶忙示意他低声些,轻声说,这事你要想得开,如果真是孩子的志向,那还是要尊重的。再说兽医在美国的专业前途非常好,是很受人尊重的职业,想读兽医还真不容易,竞争很激烈。博林虽没再争执,看上去仍不开心,停了片刻,才对老树说:老话说女大不由娘,就这个意思了。老哥,我就听你的,这个女,一直跟我不亲,现在来到你跟前,也是天意吧,拜托了。说着,抱了抱拳。老树心中诧异,转眼看博林眼睛红了,赶忙安慰说,不要急,玉叶是个好孩子,慢慢来,这年纪的孩子可塑性还很强。

4

见过博林之后,老树就到东部出差去了。回来的第一个周末,便约了去看玉叶,顺便带她去吃素菜。

近午时分,老树一路从伯克利后山上走下来,按约定去往伯克利加大著名的萨瑟大门。那一带街区永远熙熙攘攘。远远的,老树就看到玉叶从大门边的栏杆后跳出来,姿势轻盈得像只羚羊。一落地,她就高举起细长的手臂,马尾在脑后甩着,向老树摇着走过来。她穿一件黑背心,白色牛仔短裤,背个很大的双肩包,脚上一双人字拖。

你看上去非常伯克利啊。老树走上去跟她握手,笑着说。玉叶听了笑起来,带点羞涩,却没上回那么紧张了。老树领着她一路向几个街区外的素菜馆走去,同时问她的生活和功课。玉叶回答得很简单,她轻轻的声音几乎要被四周的杂音淹没,老树最后听到这句:反正比在中国上过的所有寄宿学校的条件都好得多,只用对付一个室友。

说起室友,玉叶话多起来,说,她很爱干净,这点我们特别合得来。她父母分居,所以她很不开心。我在达拉斯的同学有一半以上来自离婚家庭,但他们看上去都挺高兴的啊。玉叶叹气。这话题让老树支吾起来,玉叶又问,她家里是天主教徒,不是不允许离婚的吗?老树叹口气,说,道理上是的,唉,生活太复杂。玉叶摇头,说,所以你觉得小孩不懂?噢,阿爸讲你也离婚了,还讲伯母以前帮我阿姐看病,好善的。那是为什么呢?老树皱起眉来,勉强答说,性格不合,没办法。玉叶甩了甩马尾,说,唉,如果我阿妈不是给阿爸生了那对活宝儿子,肯定早就给休了。她那口气很轻慢,让老树一愣。他有点不快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自己爸妈呢?玉叶吐了吐舌头,没回话,表情仍是不屑。

老树很久没在周末到伯克利市中心来了,一眼望去,家家饭馆咖啡厅人满为患,年轻人一边吃喝一边在看电脑玩手机,互相也不大搭理。他好奇地问玉叶周末一般怎么安排。玉叶说,我自己是新鲜人,还在熟悉环境,周末做完作业,洗好衣裳,就会去动物园。

老树这下想起博林说她小时最爱看的就是《动物世界》,问:去哪个动物园?奥克兰动物园最近,一般都是去那里。玉叶明显兴奋起来。那你去动物园看什么呢?老树又问。他记得儿子泉泉上初中后就对去动物园没了兴趣。

什么都好看啊。玉叶表情愈发生动起来,讲起她在美国看过的动物园,见过的珍禽异兽,简直刹不住。她说奥克兰动物园的小猴子特别多,非常活泼淘气,好玩得很。又说这边的动物园虽没大熊猫,但黑猩猩养得很好,精神足,特别愿意跟人互动,她可以在那儿一待半天,跟它们逗乐子,就像跟一个聪明的小孩子玩耍。老树笑,说,那当然,黑猩猩通常有5岁孩子的智力呢,聪明些的可以到八九岁的智力,是很可爱。玉叶马上说,我要养只黑猩猩就好了。老树马上摆手,说,这不行。黑猩猩是跟我们人类最相像的动物,怎么能将“亲戚”当宠物呢?美国还专门弄了个岛,安置那些为人类试过药的黑猩猩,让它们退休后去那里安度晚年,回归自然。黑猩猩有喜怒哀乐,还有自我意识,又能制造工具。嗨,现在人跟动物的分界越来越模糊了,就像连续光谱,很难说两种颜色之间的分界在哪里。

玉叶瞪着那双小眼睛,说,你刚才说黑猩猩有自我意识,这是怎么知道的?老树说,一般的动物,你让它们看镜中的自己,它们认不出来的,比如狗会冲镜中的自己吠,只当那是另一只狗。猩猩、海豚等智商高的动物就不一样。科学家在猩猩额头上点个红点,它照镜子时看到,会去摸自己额上的红点呢。玉叶叫起来,哇,你都是从网上看来的吗?老树笑笑,摇头说:我通常是从学术杂志获得这类资讯的。玉叶吐吐舌头:哦,你是大科学家,我怎么忘了呢?杂志里有没有说什么人才能到那个岛上工作?老树笑了,那岛上平时只有猩猩没有人。玉叶一口气就泄了,叹口气说,说是“亲戚”,要亲近也不容易啊。

老树笑笑,问:你去动物园主要是看黑猩猩?玉叶赶紧摇头,说,当然不是,我喜欢看狮子,我很喜欢旧金山动物园的北极熊、大河马,可惜奥克兰这边没有。老树说,嗬,你喜欢的都是大家伙。哦,想起来了,你还喜欢蟒蛇呢。我不看蟒蛇了,看了伤心。噢,你不觉得蟒蛇和狮子其实很像吗?玉叶问。老树不知她指什么,一愣,就见她得意地笑着说,它们不动时,看上去很温顺,有时甚至蔫蔫的,眼神还很温柔。但当它们拿定主意要出手时,那可不得了,“唰——”玉叶双手举起,闪电般在空中一抓,哼,就是我们语文书上说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猎物就进肚子了。我特别佩服这种气质,以柔克刚,是不是?

老树惊得张了张嘴,说,没想到你口味那么重。玉叶“咯咯”笑了几声,才说,其实我最喜欢的是老虎——美国是可以养老虎的,将来我要能有一只老虎就好了。老树问:刚才还说了想养黑猩猩,还养过蟒蛇,还要养老虎?你小时候看过很多《动物世界》吧?玉叶支吾起来,说,那时多无聊啊,想起来还做噩梦。不看《动物世界》看什么?一看到那些动物就很开心,肚子饿了都不觉得。

电视里节目好多的啊,少儿节目也不会少,为什么只爱看《动物世界》呢?老树好奇地问。玉叶摇头,说,我不爱看那些,少儿节目主持人一叫“小朋友”,我就紧张,会想起学校里那些总是讲大道理的老师。动画片再好看,动作是动物的,思想还是人类的。你看,熊猫那么孤独的动物,阿宝却在《功夫熊猫》里整天找爹娘。哪有《动物世界》真实?老树不解地问,就算你喜欢大家伙,可为什么不是狮子、大象?玉叶撇撇嘴,说,我不喜欢一团团的家伙,狮子总是一群一群的,大象也是,跟人一样,爱扎堆,又互相打来打去,很蠢。老虎最像我了,独来独往。老树想到她刚才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手势,倒抽一口冷气,掩饰着说,你其实更像羚羊。玉叶声音尖起来,说,我不喜欢羚羊,可怜得很。老虎多神气!老虎一出来,只要吼一声,整个草原就鸟兽散了,真不愧是百兽之王,多威啊,真威!说着双手扯了扯双肩包带,挺直了腰。老树这才注意到,玉叶左手食指上的那个蟒蛇造型的戒指不在了。

老树之前接触过的亲友送来美国上学或旅游的女孩子,印象里她们最大的兴趣是淘买各种名牌,打扮起来不是韩风、东洋风就是浑身芭比味儿。只听她们要娇要美要嗲要萌,从没听过要威的。那些小姑娘要养宠物也不过是兔子狗狗猫咪。老树这下拧了眉,说,你刚才说到黑猩猩可爱,像小孩子。孩子到处是啊,你可以留心多交朋友——老树找着词。玉叶的表情冷下来,说,人怎么能比?看我弟弟他们,还有我姐,只要一出现,我跟阿爸阿妈都难讲上一句话,烦死了。我在达拉斯的美国住家有六个小孩,分分钟都在吵。我对付不了他们,也习惯了不去对付他们。在学校里也是,你对同学太热情也不行,在美国也是,好心请大家吃一顿,肯定是觉得你傻,再邀就不来了,人真的太麻烦了,怎么都不对,真头痛,从小没学会,算了。老树说,那应该是中美文化不同,年轻人不挣钱,一起吃饭,他们流行AA制。玉叶皱起眉头,说,反正跟人在一起就头痛。老树有些意外,问,你从小就上寄宿学校,周围不总是很多人吗?

唉,那些同学都有家的,星期五下午早早就给接回去过周末了,楼道静得吓人。跟他们在一起也不好玩,都是讲吃讲穿,天天看那种没脑的时尚杂志,学老女人穿名牌,流着口水看韩国小男人,土死了,我不要跟他们玩。我看猩猩、老虎、狮子、蟒蛇,它们多可爱啊,只要喂饱它们,它们就跟你玩。老树说,不好这么比的。你讲的是动物的本能,可我们人是有思想,有心灵的,我们可以爱动物,但……玉叶打断他,说,那太不一样了。如果我阿爸没钱,还有那么些阿猫阿狗围着他?那些讨厌的人如果没权,阿爸哪会哈巴狗似的去巴结?动物就不会这样。

老树想起刚才她说到父母婚姻时的冷淡,不知从何劝起,就说,不过你要特别小心,旧金山动物园前些年发生过老虎咬死人的事情,一死两伤,都是高中男生呢。玉叶点头,说,我听说了,也问过动物园的人,说是一只四岁的西伯利亚虎,是那几个男生激怒了老虎。现在加强了安全措施。老树摇头,说,我本来就对那个动物园没好感,感觉管理混乱,孔雀呀小动物呀就在路上乱走,让人不舒服。玉叶争辩道,他们的理念跟圣地亚哥动物园那种弄得漂漂亮亮的动物园不一样,讲的是尽可能地自然放养。老树插话说,圣地亚哥还有个野生动物园,像肯尼亚那种的,你去过吗?玉叶哈哈笑了两声,说,我留着胃口将来去非洲看。哦,旧金山动物园现在严多了,动物给关得很紧,弄得老虎经常在睡觉,不睡的时候也没精打采。奥克兰这儿的是孟加拉虎,毛水金黄的,很漂亮。老树点头。

老树带玉叶去的素菜馆,人多得漫出来。他们坐到了临街的露天台座上,穿得乱七八糟的行人就在座位的栏杆下来来往往。玉叶很兴奋地说,她就是喜欢伯克利这种无处不在的嬉皮气息,穿了一辈子那么蠢的校服,真是大解放啰!她晃着脑袋笑。老树看她这么活泼,也高兴起来。玉叶点的是甜菜头花园沙拉,很少的一份,就着两勺糙米饭,却吃得津津有味。后来老树知道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磅秤,对体重有着近于严苛的要求。老树有次跟玉叶说起要注意补充蛋白质,不能走极端。又感叹说,青少年在长身体,一般胃口都很好,能对美食这样刻意拒绝,是很要意志力的。玉叶就苦着脸说,嗨,人家以为我从小上什么贵族学校,其实连老师心里也觉得我们是砸钱来混的,讲的话不知有多难听。你要让老师真的看重你,得比最努力的人更努力,这点克制根本算不了什么。老树问,这些你跟家里讲过吗?玉叶摇摇头,当然没有,讲了他们也不懂。

老树转了话题,问她课业难点。玉叶说微积分和普通物理有点吃力。没等老树回话,她又说,都说美国大学宽进严出,是真的。伯克利的新生在头两年有百分之三十的人会因为成绩达不到要求,被踢出学校。她进校两个月,身边同学都很优秀,蛮有心理压力的。老树做出很随便的样子,问了她几个数学问题,又聊了聊她的物理课内容,心里就有了数,知道她有些基本概念没有完全打通。他告诉玉叶,自己可以帮她做些辅导。玉叶听了叫起来:哇,有大科学家给我当家教啊,太牛了!老树看她天真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说,你真是个孩子。

从那之后的大半年里,除了老树偶尔出差、外出开会,每个周六的早晨10点,他们都准时出现在伯克利僻静一角的“飞豹”咖啡屋。老树发现玉叶的理解力比少年时代的博林强不少,只要将概念讲明白了,她举一反三的能力很强,这让老树很是欢喜,就不时给她加料。玉叶得到老树的赞赏,高兴地说,美国就是给力,你穿个破T恤出门也会有人夸,我也相信表扬使人进步了。她果然更用功了,总是将书上的习题全做了,还按老树说的,看到有趣的题还试用不同方法来解。每次上完课,他们总会一起喝咖啡,聊会儿天。除了功课,玉叶最爱讲的还是动物。想起博林跟他说的那些话,老树隐约有些担心,觉得她似乎有那种他听闻过的“移情”症状。平时阅读期刊文献时,他就留心帮玉叶搜集动物研究的前沿性文章,将链接或扫描件传给她。老树不愿玉叶陷在对猛兽的偏爱里,有意广选动物种类,飞禽走兽、海洋生物什么的,都会关照到。他总跟玉叶讲,要从研究的角度进入,学到更多的关于动物的深度知识。玉叶果然会将那些文章认真看过,补习后喝咖啡时就会来讨论。老树为了能跟她对话,逼着去查相关资料,动物知识跟着大增。到了玉叶后来再跟他讲,她确定将来要学兽医,老树就觉得那是成熟的决定了。

5

玉叶从不主动提起自己的父母,也很少谈到姐姐金枝和她的双胞胎弟弟。这跟媒体上那些关于新一代中国留学生的说法——他们有“直升机”父母,难以心理断奶,很多人天天要跟远在国内的父母微信、视频——完全不搭界。老树偶尔问她想不想家,有没有经常联系父母,玉叶就耸耸肩,说,太忙,没事有什么好联系呢?老树就说,你这样他们会担心的,还是要经常报个平安才好。玉叶苦笑,摇头说,最需要的时候已经过了。我那么小就离家,周末都没家可回,讲不好听,有很长一段时间,对爹妈的概念都很模糊。隔很久突然来一对陌生男女,说是你爹妈,领你出去吃吃汉堡,坐坐木马,逛圈游乐场,又不见了,下次又不晓得几时来。你敢在学校宿舍里哭?哭了就关小黑屋,等到你哭不动了睡着,醒过来再哭,再睡。整过几次,就什么都行了。现在成年了,反倒要跟他们天天视频、微信?人比动物差远了,动物可是一断奶就要独立的,你不走爹妈都不答应,要赶你出去。说着笑出声来,耸耸肩说,再说我又不是儿子,别自作多情了吧。你晓得吗,他们来这里买房子,就是为了以后我那两个弟来用的。如果他们来,你看吧,不仅我妈会来陪,还会带上保姆和司机的。玉叶,老树打断她,说,你父母当年很苦,很不容易,你要……玉叶手一摆,说,老说当年有什么意思呀!老树想了想,叹气说,唉,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懂了。玉叶翻了翻眼皮,说,我可不见得要有孩子啊。就算将来真有孩子,那我得自己带,尽最基本的责任,是吧?老树给噎住了,心下一酸,不再说话。

他们总在午后道别,各自离开。有时老树走出去,忽然回头,看着玉叶背着双肩包穿过马路的瘦削身影,心里就有些难过。他知道,玉叶多半就直接去动物园或宠物收养中心了。她还是没办法,也不想去跟人交朋友。老树也看得出,她在人群中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与校园里随处可见的时尚光鲜的90后中国留学生相比,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品,更没见她穿过一件色彩鲜艳的衣裳,乍一看甚至有点寒碜。直到有一次讲完作业,玉叶忽然说起没牛仔裤穿了,掏出手机一搜,两百美元左右一条的牛仔裤一下就订了半打。老树惊问,什么牛仔裤会要两百多美元一条,让她确认是不是看错了小数点。玉叶“咯咯”笑着,说她自从试过这牌子的牛仔裤就不再换了,弹性那个好,贴得就像你的皮肤一样呢,不像别的牌子,那么硌人。知青出身的老树就算买得起,也想不通让布料硌一下能便宜百分之九十,何乐而不为。再看到玉叶在街角看到一只两百多美元的陶罐,会忽然起兴要买个泡菜坛子,就大票子一放,随手拎起,拿了就走。平时看个演出什么的,想都不想,总是直接就订最贵的座位。出门哪怕坐短途飞机,只是为了安检和登机的优先权,就总要买头等舱机票。这也让她很难跟大部分中国同学打成一片。

认识玉叶后的第一个感恩节,老树决定带她去住在伯克利山上的美国同事家参加感恩节晚餐。老树没有家庭,工作之余基本无社交,跟这位同事虽然住得很近,平时无事并不走动打扰,只会按美国人的习惯,在这开放门庭,给人送温暖的感恩节期间接受邀请,去这位同事家过节。玉叶早早就到了。老树领着她沿坡走向同事家。看着一家家庭院门口的感恩节南瓜灯,金黄火红的种种装饰,玉叶很兴奋。她说自己并不吃火鸡,但还是很喜欢这个节日的气氛。

玉叶一路又说,我在达拉斯的时候,感恩节一到,住家都会邀请很多人来,甚至是陌生人呢。从早上就开始烤火鸡了,特别开心。哦,我今天早晨给达拉斯的那家人打了电话,他们好高兴。老树开心地点头,说,电话打得好!这就是感恩节的本意啊,大家一起取暖,一起感恩。玉叶点头,说,特别要招待远离家乡的孤单人。老树一愣,看看她。玉叶有些调皮地点头,说,我们在今天,要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哦。

他们到达时,老树的同事家里已坐满了人。等火鸡端上来,大家都围到了长条餐桌边。玉叶要了沙拉和南瓜饼,微笑着挤在中间,很少言语。女主人说完开场白后,大家按顺时针方向,随意说起感谢的话来。老树没想到,轮到玉叶时,她并没有一点迟疑,先感谢了男女主人,然后侧过头来看着老树,说,我还要特别感谢老树伯伯对我的关照,让我作为一个伯克利的新鲜人,没有孤单和害怕。一屋子的人照例拍起手来。老树微笑着看向玉叶,点点头,玉叶笑起来,向他抱了抱拳。

看来我不会被踢出去了。第一学期结束时,玉叶得意地告诉老树。他们不再每个周末约见补习。老树偶尔会在周末到玉叶干活的宠物店里看看她,再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玉叶动员他上Skype,说这样方便请教。老树装上Skype后,玉叶两三天就会上来跟他聊几句,却基本没问过功课,东拉西扯说些学校里的事,谈得最多的还是老树传去的那些关于各种动物的文章,有时还会为一个细节讨论很久。只要说起在宠物医院、宠物收养中心当义工的见闻,玉叶的兴致就很高。她自从干义工后,动物园就去得少了。

玉叶在去年春假里申请到了去“绿洲”做义工的机会,在那儿遇到并收养了孟加拉。之后,老树见到她的时候就更少了,每回在Skype上碰到,她都是显得匆匆忙忙,说得最多的是孟加拉。她传过孟加拉扑球的视频让老树看,那动作真是太漂亮了,简直是向球飞去一般,扑到后还将球摁在地上,一只脚踏上去,再甩甩头。有一次,玉叶忽然说,她做了实验,孟加拉也有自我意识。说她买了个折叠的穿衣镜带去“绿洲”,孟加拉单独照时,似乎很警惕,很紧张;但她抱着孟加拉一起照时,孟加拉不停地拱她,还朝镜中的玉叶笑。老树说,科学家下结论很谨慎的,要有很多验证步骤。玉叶也没争辩,只叹气,说,唉,连你也不信。老树就说,科学家是个共同体啊,共同体有共同的行事准则。玉叶就不响了。她还不时送几张孟加拉的照片。听到老树夸两句,玉叶总是满足得像个新生儿的小母亲,得意地笑出声来,让人感到她整个人开朗多了,生活得很充实。老树放下心来。没想好景不长,老树去年夏天去“绿洲”看过玉叶和孟加拉后,一入秋,孟加拉就开始出现问题,“绿洲”方面来的消息都是负面的,玉叶的情绪也跟着大幅波动。在Skype碰到,都能感到她老在走神。

到“绿洲”考虑让孟加拉安乐死时,老树一边开导玉叶,一边着手作研究,给她出主意。当他也得出结论,开始提醒玉叶考虑放弃孟加拉时,老树自己却在感恩节后由重感冒发作成心肌炎急诊住院,气喘不上来,病情一度很危急。儿子泉泉又在欧洲开会一时赶不回来,老树让医院通知了玉叶。

玉叶出现的时候,老树的心悸和呼吸困难已得到控制,给送进了观察室。玉叶脸上的表情是惊恐的,紧咬着发白的嘴唇,这让老树意识到她还是个孩子,后悔叫她来。她看上去更瘦了,眼圈发黑。这在Skype上没看出来,老树想。他躺在床上,努力笑笑。玉叶搓着手坐在他边上,连声问:感觉好受点了吗?换班的护士进来见到玉叶,高兴地说,女儿终于来了!老树凄凉一笑。玉叶轻声说,她刚一接到电话就让人家搭她飞回来了。老树闭了一下眼睛,感觉没有力气过问孟加拉的事,只抬眼等她的话。玉叶轻声说,孟加拉可能难逃一劫了,要看能否再想办法,或者转个地方。老树心一紧,赶忙张大口用力吸气,玉叶紧张地握住他的手,眼睛里带着惊恐,说,你可不能死啊!老树想笑,没笑出来,拍拍她的手,说,我刚躺倒时,想到如果死了,葬礼恐怕都没几个人赶得过来,那种感觉真的挺糟的。玉叶铁青了脸,很轻却很清楚地说:不要乱讲!将来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赶来参加你的葬礼。老树闭上眼睛,好久没再说话。

在这个玉叶下落不明的夜里,老树想起这些,在沙发上坐直起来,抹了抹眼睛。iPhone忽然振响,老树按下接听,就听得史密斯警官在那头说:这是史密斯警官。帕罗阿图警方已经联系上安德森夫妇,他们非常配合,确认了认识韦小姐,也都见过那只小母虎。他们还提供了其他线索。说到这儿,她一个停顿。什么线索?老树焦急地问。他们说,感恩节前,玉叶跟安德森的一个朋友签了一年的约,租下了他的度假屋,离安德森家不很远,你知道这事吗?史密斯警官又问。老树一愣,说,这我可不知道,她从来没谈起过。看来她是想将小母虎带去那个地方藏起来。史密斯警官又说,还有,她有一支来复枪,这你知道吗?老树答:是的,我想起来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在她家里没找到那支枪。史密史警官答:知道了。内华达警方已经派人分头行动了。

最要紧的是先去“红马”露营地,玉叶确认正去往那里了。只是风雪那么大……老树说着,史密斯警官打断他,说,警方会有他们的安排和办法的,等雪小点,直升飞机就能过去。随时联系!谢谢!就将电话挂了。

老树从沙发上站起来,想起自己刚才忙乱中竟没有向玉叶确认枪的事,更没有提醒她要记得带着防身,现在她毕竟是单独跟孟加拉在一起。他又走进玉叶的房间,转进衣帽间,再次确认了铁柜是空的,衣帽间里也没有来复枪,才退出来。

从衣帽间进卧室的这个角度看出去,老树注意到里侧床边矮柜上倒放着的一个黑色东西,边角有微弱的光在闪,这是他早先不曾注意到的。老树赶紧过去,看到是一个反扣着的电子相框。他将它翻过来,拿到手中,画面上立刻跳出孟加拉明艳的大头像。一幅,又一幅,再一幅,全是孟加拉,像在眼前跳跃而行。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虎妹出落得这么漂亮了!老树嘘出一口气,有点回不过神来。去年夏天看到孟加拉蜷在玉叶臂弯里时,还是小狗似的,毛很短,色也比这淡不少;眼睛虽有神,但还带着生怯。此时相框中的孟加拉真不一样了,金褐色的毛发看上去发亮,可见营养很不错。宽窄不一的细长黑色斑纹变得十分清晰,额前到脑后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纹道对称妥帖,特别是腮边那一圈,将它圆圆的脸盘勾出。绕着两只大眼的黑色眼线,令它警醒的眼神被衬托得生猛又清灵。鼻下那些从嘴边向两侧对称发射的黑色短斑线,让它看上去带着凛然的威风。唇边原来那些稀短的白色须毛变长了,坚硬地翘起,钢刷似的,很神气。原来两只圆短的耳朵长长了,直挺地立起,像是两只神气的角,耳廓里生出密密的白毛。两条前腿一水干净的丰美黄毛,没有一条纹线。而后面两条腿上,则是一圈圈间距不一的横纹线,像穿着长统袜。早前圆短的尾巴变长了,黄黑相间,弯弯地翘起。照片应该是玉叶用长焦镜头拍的,背景被虚化了,一片朦胧的土黄和淡青。玉叶给老树在Skype看过的那些孟加拉照片,画面都比较小,老树眼神不好,总是匆匆扫过,随口赞几句,真没意识到孟加拉已出落成了小美人儿,老树看得都有点入迷。

他叹着气,再一划,就看到了玉叶搂着孟加拉的照片。他转身去拧亮床头柜的灯,将照片拿到灯下仔细看着。这应该就是去年秋天拍的。玉叶穿着一套深姜色绒卫衣,高帮登山鞋,一头黑发。可以看出是傍晚拍的,光柔和地打到她们身上。玉叶蹲着,靠着趴在地上的孟加拉身边,手搭在猛加拉颈后,她那瘦削苍白的脸上有一种罕见的放松,嘴角轻抿,表情可说是甜美。一直以来,用她父亲博林的话说,她“总像只惊弓之鸟”,身体绷得很紧。孟加拉的姿态也很温顺。老树盯着照片的双眼有点发热,不要说玉叶不能接受,他自己面对这样的照片,都很难赞成将孟加拉处死。

老树将电子相框扣回玉叶的床头柜上。他要让玉叶回来时看到一切都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老树想象不出玉叶将相框放倒时的心情。他摇着头走了出去。

从大厅里看出去,远方海湾里的灯火好像灭了一些,夜色看上去更浓了。老树站到窗边,眼里跳出玉叶搂着孟加拉的样子。这时,老树听到iPhone的振动声,是玉叶的号码。老树点开,未及说话,就听到玉叶急切而嘶哑的哭声。老树对着电话叫:玉叶,Stay calm!(镇定)你在哪里?到了哪里?玉叶的哭声更大了。老树大声问:你在哪里?到“红马”了吗?玉叶的哭声小下来,呜咽着:我们爬到“红马”了,太恐怖了,我从来没在这么大的雪天开过车。老树急问,现在状态怎么样?玉叶抽着鼻子说,我没事,刚进女厕所休息。

这时,老树听到了一声悠长的虎啸,先是轻微的,忽然一个大爆发,他感到耳膜都在震动,一下愣住了。老树从来没想过孟加拉的啸声会这么阴森凶猛,他冲着iPhone叫:你安全吗?玉叶断断续续抽泣着说,我好不容易把孟加拉关进了旁边的卫生间,它是在笼里的,可能是饿了,给它带的食物都没了,本来以为可以赶到下个小镇上去买的,它怎么吃这么多啊!啊!它在撞笼子,如果撞开了怎么办啊?它从来没这么凶过的啊!老树又听到了一声长啸,伴着“哐哐哐”的撞击声。老树急叫:你听我说,你不能再对孟加拉抱幻想。马上跑出去,越快越好,到车里打起火取暖。我已经报告警察,等雪小点了,直升飞机就可以过去,你现在最要紧——

啊——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声响起,玉叶哭喊起来,它、它好像冲出笼子了!啊?!玉叶,你安静一下,听我讲。你不是带着枪吗?拿好你的枪。出去从外面将孟加拉那边的门顶上!

我有枪的。好,唉呀,雪都封门了!玉叶又在那边叫。你是人,想办法!出去,从外面顶住孟加拉那边卫生间的门,然后往车子跑。好,好!我出来了。啊,它在那边拱,它那边门的雪更多,怎么这么凶!啊——玉叶凄厉的尖叫又响起来。

往你的车子跑,快啊!老树叫着。“乒乒乓乓——”的撞击声和着惊人的虎啸声响起,伴随着玉叶的尖叫声,那叫声落到了空旷的背景里。信号有点不稳定起来,跑!使劲跑!别回头!老树冲iPhone叫。

这时,他又听到了一声清晰的虎啸。啊——虎妹也出来了,它追过来了——玉叶哭出声来,大叫。玉叶,镇定,它在饥饿状态,你必须开枪,趁它还没靠近,快开枪!你手里不是有枪吗?老树叫,一个停顿,老树就听到了一声沉闷而刺耳的枪声——“砰!”

一个短暂的静场,那边传来更大的爆发声:天啊,出血了!它在看我!玉叶哭着叫。信号更不稳定了。啊,它倒在地上了,哇——玉叶的哭声大得让老树不得不将iPhone拿开了一些,啊,你看!孟加拉站起来了,它在地上打转,甩着身上的血,可怜的虎妹,我都……老树冲着iPhone吼起来:玉叶,你现在要做的……啊,它跑了,它带着我给它的枪伤,往那边,往、往树林里跑走了!

老树这时才觉到有些气短。这时电话又振起来,是史密斯警官在另一端,老树没接。他怕放下玉叶,就再连不上了。他的耳朵里充满玉叶号啕的哭声:它最后看我的眼神,那眼神!它是要过来跟我一起取暖的啊!你们太坏了,人真的都太坏了!你和他们一样,都是骗我的。你也是骗子。你给我看的那些文章都是骗人的,说什么动物跟人没界限,其实你心里就是觉得动物比人贱的。呜呜呜,我——玉叶的哭声那么凄惨,听得老树鼻子一酸,说,你的安全最重要,现在马上回到卫生间去,锁紧门,警察很快会赶到的。

我不能让虎妹进森林,它是孟加拉虎,受不了冻的,还带着伤,我去找它了。你不要叫警察来,他们会打死它的——玉叶哭叫着。玉叶,你千万不能跟警察发生冲突!老树也叫了起来。你们这些骗子!玉叶又哭出一声,信号一下就没了。

老树的手抖着,头在发晕,想摁911,手指却像点在云朵上一般,使不上劲。他将手机松开,去抓皮夹克内袋里的药。眼前的灯光全暗了,没有一点光亮。

作者简介

陈谦, 女,自幼生长于广西南宁。广西大学工程类本科毕业。1989年春赴美国留学,获电机工程硕士学位。 曾长期供职于芯片设计业界。现居美国硅谷。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无穷镜》《爱在无爱的硅谷》,中、短篇小说《繁枝》《莲露》《特蕾莎的流氓犯》《我是欧文太太》等。其中《特蕾莎的流氓犯》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并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8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望断南飞雁》获2009年度《人民文学》奖;《繁枝》获2012年度《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2012-2013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及第五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并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莲露》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我是欧文太太》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及“2016年花地文学榜”。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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