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友心

康巴汉子阿旺扎巴的西藏当代绘画艺术

余友心

《昨天 今天 明天》 阿扎 290cm×160cm 布面油画 2006年

阿旺扎巴是一位极富个性的藏族画家，他的绘画艺术与众不同，独标异彩，是西藏当代绘画中的奇葩！他的画具有强劲的视觉冲击力，在浩如汪洋的当代绘画浪潮中绝不会与别人“撞脸”。这样难能可贵的艺术灵魂是怎样孕育而成的？蕴涵着哪些深刻的艺术本真？他的绘画技法是奇特的，更充满一种熊熊燃烧的精神力量！——经由如此撼人魂魄的心灵震荡，观众将领悟怎样不同流俗、世所罕见的别样人性？我们如何走进他的心灵世界，读懂他令人惊愕的创作呢？这是让观众欲罢不能的纠结所在、难点所在，也是阿旺扎巴作品的魅力所在。

由于阿旺扎巴绘画艺术的特殊性，我们很难找到与其艺术本质相对应的美学理论，对作品的美学倾向及作者的创作心路轨迹，做常规方式的研讨和表述。要展开合乎实际的分析讨论，我们的理论思考也只能跟随他的艺术探索踪迹摸索前行。这也许是一次有趣的发现之旅，也许能发现令我们心旷神怡的种种新奇，并借以领略阿旺扎巴奇特的艺术世界。

阿旺扎巴是位康巴汉子。“康巴”，藏语意为“康人”，泛指生活在横断山脉康区范围的藏族。藏区历来有法域“卫藏” 马域、“安多” 人域、“康巴”的说法。公认“卫藏”（指拉萨、日喀则地区）的教法隆盛；“安多”（指青海、甘肃藏区）的马好；“康巴”所在的康区，于大山大江的夹峙之中，嵯峨雄奇的冰山雪岭绵延不绝，奔涌腾跃的急流大川一泻千里，山谷高原上点缀着澄澈湛蓝的湖泊，牛羊遍布在无尽的绿色草场，更有彪悍神勇、威名远播的康巴汉子和俏丽妩媚、风情万种的康巴女人生活其间，这里山河壮丽、人杰地灵，故被誉为“人域”，是说康巴人最美。

康巴歌唱家亚东的《康巴汉子》这样唱道：“我心中的康巴汉子哟，额上写满祖先的故事，云彩托起欢笑，胸膛是野性和爱的草原，任随女人和朋友自由飞翔，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眼里是圣洁的太阳，当青稞酒在心里歌唱的时候，世界就在手上……”这是一个多么热烈、洒脱与豪放的民族！我与阿旺扎巴相识相知30多年了，看现在的阿扎（阿旺扎巴的简称），他的康巴汉子性格依旧刚烈，非但不因岁月的侵蚀和人生的磨砺而稍微弱化，反而更锋芒毕露，更富有野性和挑战精神。更可喜的是：他把康巴汉子的“好斗”与“桀骜不驯”都用到艺术的探索了，在这一点上，又显示了他与一般康巴汉子截然不同的睿智和超强的自我约束能力。他用无坚不摧的康巴汉子的气质，凝聚为康巴汉子一样气质的艺术成果，古往今来，绝无仅有！

《天堂鸟》 阿扎 布面油画 300cm×200cm 2006年

或者，我们可以从另一角度审视阿扎艺术气质的唯一性：现在从事现代绘画创作的藏族画家已经很多（其中也有不少康巴汉子），他们基本与我国改革开放的时代同步成长，有些已经很有成就并走出藏区、走向大都会，甚至到海外去发展了，与这一去向相一致的是：他们的艺术趣味、风格样式、美学追求虽各有所好，但都与外面流行的艺术时尚逐步贴近，而与自己的母体文化渐行渐远，其作品面貌的地域性、民族性特征相应淡化，而与外部世界的趋同早已成为大趋势。曾几何时，崇洋的艺术风气席卷中国画坛，且不论其中的是非曲直，画家跌入陷阱的直接后果，便是迷失自我。阿扎身在其中，为什么会有超常的定力，免遭随波逐流的辛苦？他对自己追求的艺术理想有怎样的深刻思考？他刻意坚守的艺术信仰是怎样与他的宗教信仰融为一体的？答案就在他的成长过程中。

阿扎上世纪80年代初就读于西藏师范学院音体美系（西藏大学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前身），专攻写实油画，毕业时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油画技巧。工作以后也画过一些这种路数的创作，如果他不思改弦更张，一直那样画下去，必然是一个有棱有角的康巴汉子，画着甜甜美美的光鲜油画，很不着调也很尴尬，这样的画家在中国画坛多一个不显眼、少一个不缺啥。后来，阿扎的绘画风格为之一变，作品塑造的形象、抒发的情怀一下子接地气了，他的画作成了康巴人登台亮相的舞台。《无题》《白月亮·红经幡》《三月的风》《秋雷》《康巴汉子》以及一系列肖像作品是阿扎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作品中充满了阳刚之气和康巴人特有的生命意识。可以肯定的是：阿扎在家乡昌都工作期间有过深入思考和艰苦努力，他重新审视在学校接受的艺术训练，重塑自己的艺术心灵，毫不惋惜地牺牲了学院派艺术的影响，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艺术实践上，都义无反顾地回归于康巴文化的深厚土壤。阿扎在30岁的而立之年，为自己开办了“研究生班”，完成了一次极端重要的自我再教育，他的导师就是他那康巴汉子的心。这时的阿扎已经自然而然地领悟了艺术创作最深刻、最难趋近的大化状态——师心。汉地传统美学理论有言：“师古人不如师造化，师造化不如师心。”意谓以心灵为师、用心灵作画，这在文人画中是倍加推崇的至高境界。但是，一样是“师心”，汉地文人的师心作画是文质彬彬的；阿扎的师心惊世骇俗，有如怖畏金刚作法亮相，一派摧枯拉朽的大气势，对当下日趋市场化的美术界会是足够的冲撞和大不敬，震聋发聩。阿扎以康巴汉子的无畏和执著，意外地闯入至高无上的艺术天地，使他有了一个崭新的高起点。1990 年他怀抱自己炽热的艺术理想，再次来到圣城拉萨，开始了新的艺术探索历程。

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拉萨，开放程度已足够大，但城市规模不算大，交通不拥堵，生活节奏较轻松舒缓，艺术气氛也比较活跃，阿扎那充沛的艺术活力很容易在这里得到发挥，此前的一系列作品也让他收获了许多荣誉。然而，他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沉迷于艺术探索的心灵总是困惑的，他在为更高的艺术攀登苦思冥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着各种尝试，寻求更多的可行性，以求难度更大的、更深刻的自我超越。期间，他有幸与佛结缘，参与了油画《金瓶掣签》的创作。这幅作品的主题是表现 1995 年 11 月 29 日凌晨5 时27 分，由拉萨大昭寺主尊释迦牟尼佛亲证十世班禅转世灵童的“金瓶掣签”仪轨。画面宏伟庄严，画中人物众多、身份各异、场面繁复，但整体效果呈现为秩序节奏的和谐美妙，生动地再现了这一难忘的历史时刻。这幅画的另两位合作者是著名画家韩书力与于小冬，二位都是阿扎的恩师。这幅画的构思构图、形象塑造、艺术风格及油画技法的定位，都有空前的难度，何况这师生三人的艺术个性截然不同，合作的难度恐怕不亚于选准灵童。这幅画的艺术顾问是艺术大师吴作人，素描稿曾经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杰布亲自审定。自1996 年动笔到 1997 年完成，历时近一年，作品的顺利完成如同奇迹显现，幸得真佛保佑是显然的，不然难得如此尽善尽美。这次创作经历也就与“金瓶掣签”认证灵童一样，是对阿扎艺术天赋的一次“掣签”验证。此后，阿扎开始了潜蛰修行，很长时间很少有人知道阿扎的行踪……

直到 2013 年，阿扎突然推出了自己的个人画展，展题是令人刮目相看的“砸断骨头连着筋”，只有他自己能说出其中的深意：“我要突破传统、全面创新，但是康巴精神、西藏风骨还是我的命脉，根深蒂固。”他只用这么一个展题就把传统美学砸烂了，谁见过古今中外有这样玩艺术的？也只有康巴汉子闯进画坛能如此敢作敢为，这是他内在能量、胆量和浩荡之气的大爆发！他能让一切满腹经典的理论家失语，其作品却对不会耍贫嘴的观众构成巨大的诱惑：对胆小者是惊吓、对好奇者是惊喜、对麻木者是惊醒、对守旧者是惊动、对激进者是惊诧。你可以对这位康巴汉子的艺术不予认同，但是他已令所有观众大吃一惊！

2015 年 10 月他又在北京李可染艺术基金会美术馆举办个展，展出效果一如既往。作品《上下》取材于西藏沐浴节，他以别出心裁的构成，营造特定的心灵意象：“宇宙空间不分上下左右，我要画人类超越主观局限之后的平等相处、互敬互爱！”《寄给上苍的信》，他以上苍的名义，用形象语言向全人类呼吁：“热爱自然，热爱每一个生命吧，地球上应停止杀戮！”《跳神》，一尊赤膊上阵的神（也是人），与蝴蝶（美丽的精灵）牵手共舞，彼此用会心的眼神交流，宣示着发自阿扎内心的神谕：“天人合一，众生平等！”《天堂鸟》，一双双闪亮的眼睛，如同夜空繁星闪烁，善良就是人们飞向天堂的翅膀：“愿美丽心灵都化作天堂鸟，把福音传遍人间！” 《昨天今天明天》，释迦牟尼佛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阿扎说：“众生敬奉的佛是一种精神象征，佛就在我们中间、就在我们心中。”我们还隐约记得昨天，我们活在当下，我们怎样到达明天——彼岸？佛说“众生皆有佛性”，正是对我们真切的点化，正是我们的希望所在，让我们随佛慈航、渡向彼岸……画到艺术与信仰相融相生的程度，阿扎跳出红尘了，他顺势赋予自己单纯但却沉重的使命：“我这辈子只画康巴，画自己熟悉的横断山民，为那里的僧侣、信众留下这个时代的写真影像。”他画了大量的康巴人肖像，造型突兀、生猛，背景处理多是残卷断简式的经书，他是把人的一生比作一本书。“一个个斧劈刀刻般的形象面孔，一双双眼睛逼视上天白云、逼视浊世红尘、逼视空幻无常，一如逼视未知世界的如炬之光。这样的写真是透过人物塑造而展现内心的崇高信仰。”（引自韩书力对阿扎作品的点评）我们面对这一幅幅肖像作品时，虽然近在咫尺，却有遥不可及的距离感、失重感，我们对阿扎作品的认知能力有些飘忽不定，不知今夕何夕，因为我们没有可以衡量阿扎作品的尺度和品鉴的标准；又仿佛幻听到来自那如炬目光中传来的藏地密码，诉说着那一张张面孔上书写的人物传记。噢，这是一部“康巴脸书”，亦是尚未解读的“天书”！阿扎是让我们通过他的“脸书”读心，读懂史诗般的康巴民族的心灵世界。正如康巴汉子头顶盘着的“英雄结”，康巴人的心性气质不但威风八面，也如格桑花一样灿烂，美不胜收！

《沐浴节》 阿扎 布面油画 185cm×140cm 2003年

《多吉占堆》 阿扎 布面油画 80cm×50cm 2010年

那么，阿扎的画到底是怎样一种艺术样式呢？他从画油画开始，经历几番脱胎换骨般的创新重构，他如今的画法与俗界油画还有什么相干吗？老子曰：“名可名，非常名。”我们姑且名之为“西藏当代康巴艺术”。他又有怎样的艺术理论呢？阿扎说：“就像西藏土生土长的牦牛和草，生活是草，牦牛吃草消化了变成牛奶，再提炼才会产生酥油；艺术家的工作就是让草变成酥油，酥油中的精华叫做醍醐，让人们喝下去，醍醐灌顶！”还可以再冒失地问一句：阿旺扎巴先生的生活理想是什么？他淡然回答说：“画画、读书是我最大的幸福。”借一句藏族赞誉牦牛的话作比喻——阿旺扎巴是高原之宝！

2015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