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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骚》:托之巫口的托言体诗

2016-09-28张世磊

文艺评论 2016年6期
关键词:离骚寓言屈原

○张世磊

《离骚》:托之巫口的托言体诗

○张世磊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对于其文体特征的论析,前贤已做得很多,多从句式、语助词“兮”字的运用以及意象、语辞等方面着手,也谈得比较充分。然而从《离骚》创作构思角度来探求其文体特征者,并不很多。事实上,从创作构思视角探求《离骚》的文体特征,不但能够探究我国早期文学文体形成的思维脉络,而且有益于《离骚》文本的解读。

一、主人公非屈原及屈原托言于巫

屈原曾是楚怀王时期的左徒,也做过三闾大夫,博闻强志、娴于辞令,是当时楚国乃至整个中原都数得上的文化精英。他立志为国,“专为君而无他”,但却遭到小人的谗害,被君王疏远、放逐,远离了朝政。屈原内心枉屈怨愤之情,痛惜楚国佞谗当道之意,哀怜楚国必定衰败之心,可想而知。那么要抒发内心的怨愤、遗憾、痛惜以及澄清群小加于自己身上的罪名,揭示群小当政的危害,这些需要以怎样的一种诗体样式有效呈现出来,屈原应当是有构思的。屈原所处的战国中后期,文坛创作的整体水平已普遍较高,东有稷下学宫文人,鲁国孟子,南有庄子,他们都已有各自独特的创作艺术。我们叹服于《孟子》中的论辩技艺,也惊奇于庄子寓言、神话式的表达。黑格尔在《哲学史演讲录》中曾说:“如果哲学家运用神话,那大半由于他先有了思想,然后去寻找形象,以表达思想。”①这一表述非常切合庄子的创作实际,庄子对寓言、神话的运用,确实是为服务于其哲理思想的阐述,有一种创作的自觉在。事实上,包括屈原在内的战国中后期文人,他们的创作同样也都进入到有意自觉的阶段。我们可以把黑格尔的这句话变更一下说法,即文学家对于神话、意象等艺术形式的运用,也大半由于他有了“思想”,然后去寻找艺术手段,以服务于其情感思想的表达。屈原《离骚》等篇章的创作,就是如此。

闻一多先生在《屈原问题》一文中曾说过他读完《离骚》后的感受,他说:“我每逢读到这篇奇文,总仿佛看见一个粉墨登场的神采奕奕,潇洒出尘的美男子,扮演着一个什么名正则,字灵均的‘神仙中人’说话,(毋宁是唱歌)但说着说着,优伶丢掉了他剧中人的身份,说出自己的心事来,于是个人的身世,国家的命运,变成哀怨和愤怒,火浆似的喷向听众,炙灼着千百人的心——这时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演戏还是骂街吧!”②根据闻先生所说,显然他不认为屈原就是那个在文中说话的主人公,因为“他”一会儿说人话,一会儿又讲神语。闻一多先生的感觉是,《离骚》像是优伶的戏剧演出,好似在剧中扮演一个“神仙中人”。按这一思路走下去,《离骚》类似于戏剧式的代言体,即“主人公”(闻先生所谓的演员)代屈原言,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学界有一些学者也是主张这一观点的。

然而,细究起来,称《离骚》为戏剧式的代言体其实并不妥。戏剧是表现现实故事或历史故事的,是剧作家代某一人物立言,或是演员在剧中代人物角色言,这种戏剧式的代言,剧作家或演员是主动的,是他们主动为所要表现的人物代言,而不是剧中所要表现的那个人物找他们代自己言。若是历史剧,剧中人物可能会是百年、千年前的人物,是无从主动与剧作家或演员对话的。屈原《离骚》全不类于此,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说:“不有屈原,岂见《离骚》。”③《离骚》是屈原在无辜遭谗被疏之后,因纠结愁苦是否离开楚国而作的一首心灵史诗,其间有作者讽怨君主,痛刺群小,且有希望君王悟过改更的愿望。屈原与《离骚》的关系,是屈原自觉主动作《离骚》,要表达的是一己之情,一己之意。是屈原主动采取艺术手段表达自己的情感、意志,而不是别人主动代他言。后人主动代屈原言,始于宋玉《九辩》,盛于汉代拟骚诗。

但闻先生读《离骚》后的那种感觉毕竟是能给人启发的,若依闻先生思路理解,屈原不能等同于《离骚》抒情主人公的话,那么就是屈原主动找“别人”在文中替自己说话,而这恰恰类似于庄子“寓言体”。《庄子·寓言》篇载:“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④即庄子为使其哲理思想增强可信度,能更易于被别人接受,自己不直言,而是借他人之口说出,即“藉外论之”,这是庄子“寓言”的本义,这里所说的寓言体,也是建立在此意义基础之上,与作为文学体裁的寓言有别。廖群在《楚地巫风与屈辞“寓言体”考论》一文中,率先提出了屈辞“寓言体”之说,廖群指出“屈原的代表作《离骚》就是近似于《庄子》‘藉’人物代言的‘寓言体’”⑤,这一论断毫无疑问同样给了笔者很大启发。

庄子寓言“藉外论之”,因庄子懂得“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的道理,屈原又何尝不懂这一道理。《离骚》中,“求女”部分分明说到: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

……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⑥

这里“欲自适而不可”,即自己不能为自己做媒,自己不能亲为,所以才让“蹇修”为媒,让“鸩”为媒,其意思不就如同“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吗。这能充分说明,屈原同样懂得借别人之口替自己说话更有力这一道理。因而《离骚》的创作,屈原在文中回避自己站出来说话,而选择一位如闻一多先生所说“神仙中人”似的人物站出来替自己说话,应是经过自己仔细思考的。从这一层面上讲,把《离骚》视为《庄子》式的寓言体,是没有问题的。

但仔细对比《离骚》“藉外论之”与《庄子》“藉外论之”,笔者认为二者还是有所不同。庄子寓言重在“藉外”,但不论“藉”谁,人也行,物也可,甚至庄子时不时还凭虚捏造出人物来说话,重点在其要开口说庄子话。屈原则不同,在《离骚》中屈原分明是有意要借助巫来说话,将自己所思所想,借巫这一形象之口说出来,即巫说屈原话。屈原托己之言于巫,看重的不仅是相对于自己巫是他人、别人,是“外”,而且更看重巫本身所具有的特质及其各种神奇能力。因而借助巫来说话是屈原有意为之,而不同于庄子“寓言”的不论“藉”谁。从这一层意思上讲,视《离骚》为屈原托己之言于巫口的托言体诗,显然更符合屈原的创作构思。

二、《离骚》主人公为巫论析

然而首先一个问题是,何以说《离骚》的主人公是巫呢。

从《离骚》“皇览揆余初度兮,肇赐予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两句看,主人公显然不叫屈原,《渔夫》篇中屈原曾直呼己名,“屈原既放”。《史记·屈原列传》中,司马迁说:“屈原者,名平。”这是非常清楚的。那么这位名叫正则、字灵均的,是怎样一位人物呢,廖群根据其出生时曰“降”,认定他具有神性,又因为他祖帝高阳颛顼,而颛顼在“绝地天通”后,是最大的巫,这种亲缘关系暗示着主人公的神巫性质,并认为“正则、灵均的命名与巫觋的称谓、特征有关”,因而指出“《离骚》中的抒情主人公应该是一位能上下于天地的神巫形象”⑦。廖群的这一结论是可信的。

除此之外,《离骚》中还有许多地方能证明主人公的神巫身份。如“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这符合巫的装扮。巫一般为女性,即使是男性,也多男扮女装,以各种饰物来装扮自己。又如“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佩饰皆具独特性。宋兆麟在《巫觋人与鬼之间》讲述“巫衣”时说:“巫师十分重视自己的帽子。以北方民族的萨满为例,多取兽皮制作帽子。其中叶尼塞族萨满头上有一个鹿皮箍,有的在帽子上插两根鹿角、一把匕首。”⑧主人公“高余冠之岌岌”,显然与此相类似。

此外主人公忽尔“驷玉虬以乘鹥兮,何埃风余上征”,忽尔“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于悬圃”“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于西极”,更是非神巫不能为。并且楚地出土文物中,多次出土有神巫驭龙图,巫、凤遨游图,很能与此相印证。而“巫咸將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一句更是直接点出了主人公的神巫身份,因为只有巫才具备降神的能力。所降之神巫咸,根据文献的记载,为上古传说中的一位神灵,《山海经·大荒西经》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朌、巫彭……从此升降。”⑨秦昭襄王将伐楚,作《诅楚文》,其中有“丕显大神巫咸”。《淮南子·地形训》载“昆吾丘在南方;轩辕丘在西方;巫咸在其北方”,注云“巫咸,知天道,明吉凶”⑩,皆能证明巫咸是一位神灵。糈者,王逸注为:“糈,精米,所以享神。”⑪也进一步证明这就是一次降神的描写,从而说明主人公的身份是巫。

三、屈原托言于巫之原因探析

屈原何以要托言于巫口呢,为何不像庄子一样随便借人、物之口说理呢。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宏观上讲,当然与先秦楚地“信巫鬼,重淫祀”的文化环境有关。但具体来说,正如我们上文所提及,当与巫本身的特质及其所拥有的神奇能力有关。屈原是无故遭谗被疏,而后被逐,内心之枉屈与怨愤不言自明,而现实世界最高的当权者——王,并没有给他一个公正,当人遇到困境,现实中实在无力解决时,往往会诉诸神灵,此理于今尚通,更不用说是在战国时代崇尚巫风的楚国。神本是人类高度理想化的完美人格,集公平、正义、真善美于一身,因而屈原渴望得到神灵的评判与指点,而现实中唯一能够上下天地与神沟通、与神遨游者只有巫。因此,只有通过巫才能与诸如重华、灵氛、巫咸等神灵交流,得到他们的指示,让他们评判是非,决断自己未来的选择。因而,《离骚》中,主人公“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将“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⑫,这一系列历史上的无道与有道陈于重华,让其定夺出个是非。而当主人公“求女”不得,找不到出路时,便又“索藑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让灵氛为自己卜筮未来。而拜见重华、灵氛这些神灵是正常人可望而不可求的,是非巫而不能为的,屈原也只有将这些内容托巫之口说出,才显得合情合理。因此让巫开口说话,拟托与神灵对话,讲出正义、公平、明君贤臣之道,这样才有可信度,在楚国信巫鬼的大环境下,或许才更容易被人信服接受。

另一方面,巫不但能与神沟通,而且还是知识的拥有者,尤其是本族的历史、族源、谱系等等。我国上古便巫史不分,陈梦家说殷代甲骨卜辞,“都可视作殷代王室的档案”⑬,李泽厚则指出“‘史’即是‘巫’,是‘巫’的承续”⑭,皆可证明巫史之间的密切关系,也可证明巫对于史确实是有掌握的。宋兆麟在通过对中外民族学资料的分析后也认为:“除了老人、氏族长之外,掌握历史知识的人就属巫师了。巫师为了从事巫教活动,必须具备本氏族和民族的历史,其中包括人类起源等神话、创世纪史诗、英雄史诗;掌握氏族部落的迁徙历史和原因;通晓各氏族和家庭的谱系以便确定是否可以通婚;能够背诵各氏族间的仇杀事件;掌握氏族部落的首领和其他人物事件,以及所供奉的神谱。这些历史知识都是巫师份内的常识。”⑮这虽是民族学视野下的巫,但对古代巫觋,尤其是楚巫,应是一种很好的映射。那么在这种认知前提下,屈原以巫之口讲出经典的历史兴亡成败史实,也是正常的,不突兀的。

再一点,巫能与神沟通,也可与人沟通,巫能替神言,也可替人语。巫本是现实中的人,因具备通神、降神的能力,而任巫职。上古时期,部落、部族的族长、酋长本就是巫,甚至国家形成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君王也是最大的巫,诸如夏启、商汤。他们都是集军权、政权、神权于一身。“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是两件对国家存亡发展最重要的事,也都和巫职密切相关,祭祀乃巫之本职,而战争之前往往会占卜,以预测吉凶。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国家的兴亡存废,越来越明显地表明:在人不在天。尤其是在经历无数次战争检验后,人的理性精神越来越强。从西周开始,君王逐渐脱离巫职,而由专门的人担任,巫职与政治、军事也逐渐疏离,转而向方术、方技发展,如祛病、个人占卜、求雨、招魂、占梦等等。

但不论是巫文化繁盛时的祭祀、占卜,还是理性精神占主导后的方技之巫,巫所处理的其实都是人之事,是人通过巫把自己的欲求诉诸神灵,以求实现某种愿望,但第一步首先要将自己的要求诉诸巫,因此巫能知人事、说人话。屈原将自己的事迹,以巫之口说出,这同样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在《离骚》中,一面是“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于悬圃”;一面是“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实在是不知屈原是巫,还是巫是屈原,这种情况的出现,正是屈原将己之言全托于巫口说出的结果,是将巫事艺术化的结果。

四、结语

综观以上所论,《离骚》是屈原有意将自己意志、情感托于神巫之口而言的诗体篇章,从这一角度讲,可以称屈原《离骚》为托言体诗。《离骚》因是借助神巫形象,所以诗文呈现出浓烈的巫文化气息,神游、占卜、降神、香草、龙凤,种种超现实描写,也给《离骚》带来了无尽的艺术魅力。这些也恰恰能与楚地出土文物中有关巫的帛画、器物相互印证。这也说明,我国早期的文人创作,早期文体的形成,仍旧摆脱不了仪式、信仰的痕迹。

《离骚》抒情主人公因为是神巫形象,所以文中才会有一些特定的表达,如“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这缘于巫一般由女性担任,而男巫在巫事中,也常男扮女装。又如“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的奇装异服,这些非常规的打扮,却恰恰符合巫的装束。屈原以巫之口展示出这些,有其目的在,多取其比喻、象征及其本身所具有的神能。“众女嫉余之娥眉”,显然比喻自己遭小人嫉恨;而佩戴芳草、玉饰,则象征高洁、不同流合污。所以屈原用巫的形象,尽可能贴合巫的实际展开描写,借巫之口不仅生动形象地向世人展示出了自己的忠贞、枉屈、愁怨、情怀,而且收到了极好的艺术效果。而当这奇幻神靡的巫文化艺术化为文学创作时,怎能不“遂生壮彩”。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①[德]黑格尔《哲学史演讲录》(第一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86页。

②闻一多《神话与诗》[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234页。

③吴林伯《〈文心雕龙〉义疏》[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5页。

④王世舜主编《庄子译注》[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535页。

⑤⑦廖群《楚地巫风与屈辞“寓言体”考论》[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

⑥⑪⑫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1-33页,第37页,第21-23页。

⑧⑮宋兆麟《巫觋人与鬼之间》[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页,第255页。

⑨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最终修订版)[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334页。

⑩刘文典撰《淮南鸿烈集解》(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49页。

⑬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M],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636页。

⑭李泽厚《由巫到礼释礼归仁》[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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