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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幸存者

2016-09-10苏也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城市之光盖蒂旧金山

苏也

在美国流行着这么样的一句话:在这个国家,只有三个城市,纽约、新奥尔良和旧金山,其他的城市则都是克利夫兰。我不完全同意这种说法,但也觉得它说对了百分之八十。的确,在高度现代化的美国,大部分中等规模的城市都被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占据,他们喝着可口可乐,开着福特汽车,周六全家去看橄榄球,高度统一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让他们的吃喝住行都显得差不多。而无论是从地理环境还是人文环境来看,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市都是这片大陆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与东海岸长久的冬天相比,西海岸总是充满了金色的阳光,这泛滥的阳光让居住在这里人们都四肢放松,灵魂自由。于是,与一个思维严谨、不苟言笑的东海岸金融分析师的形象相较,整个西海岸都像是一个享受当下、无所畏惧的嬉皮艺术家,他穿着破烂的衣衫沾满了各色的颜料,嘴里一边背诵着独立的诗句一边打着苦啤酒的饱嗝,手头宽裕的时候还会吐出些大麻的烟圈。

就是在这个独一无二的旧金山市,在唐人街与哥伦布大道交汇的尽头处,距离北海滩不远的地方,一个嬉皮诗人和一个来自纽约的青年,在62年前创办了一个面积不大的独立书店,还给它取了一个感觉像灯具城的名字——“城市之光”(City Lights Bookstore)。从此“城市之光”成为了艾伦·金斯堡和杰克·克鲁亚克的“家”,发展成为五十年代“垮掉的一代”的大本营,建立了美国独立文学和反叛主流文化的精神路标,而在今天这个被互联网和流行文化洗脑的时代,“城市之光”更是变成了独立思考的艺术文化青年们的朝圣之地。

“你们是迷惘的一代,”美国作家斯泰因曾这样概括海明威的小说《太阳照常升起》,而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正是对应海明威笔下描绘的迷惘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而产生的。1948年,《在路上》的作者,美国作家杰克·克鲁亚克用“beat”一词定义了垮掉的一代。这个在英语中有“疲惫”和“潦倒”意义的一词,在克鲁亚克的新命名下变为了“欢腾”和“幸福”,他让诗歌的韵律与音乐中的节拍的概念相联系,也让垮掉的一代成为了文学里的“节拍运动”和“敲打诗派”。作为二战结束后在美国最为重要的文化运动之一,垮掉的一代对后世的美国文学和整个西方文化都有着深远的影响,它被文化研究者们看作是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亚文化运动。世人们用“Beats”和“Beatniks”称这帮人为“垮掉的青年”或“避世的青年”。他们大多是玩世不恭的浪漫公子哥,充满激情和理想,笃信自由主义的理念,反对文化和道德的僵化,挑战社会的戒律和政府的规定,而他们的文学创作更是体现了他们的无政府主义和自由主义精神,充满了自发的热情和混乱的规则。他们刻意使用粗糙甚至粗鄙的语言进行写作,在语言结构和文学形式上也是无视创作常规,显得杂乱无章,因此他们的文学作品也广受争议。

如今,垮掉的一代已被写入文学和文化的历史,然而它的影响和受众却不曾减弱,“城市之光书店”在六十多年的岁月里不断吸引着青年人的目光和梦想,它像是一位文化的幸存者,饱经沧桑,但充满故事,依旧在先锋文学和独立出版的领域发挥着自己的作用,成为了一个城市的精神坐标。

这间书店缘起于两个年轻人的梦想。

皮特·马丁(Peter D.Martin)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1940年代他从纽约搬到加州,在旧金山州立大学教社会学。他的父亲Carlo Tresca是美国历史上有名的社会活动家、报纸编辑和演说家,终身反对法西斯、共产主义和黑手党,也因为此在1943年被黑手党暗杀。马丁深受父亲的影响,在1952年创办了当时最早的一本独立文化杂志《城市之光》。这个名字来自卓别林的著名电影《城市之光》,意在找寻钢筋水泥造就的都市生活中的精神出口。这本杂志刊登了许多加州湾区本土作家的作品,例如神秘主义诗人Robert Duncan的作品,他是旧金山文艺复兴运动的代表人物,早期作品被归入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还有同样是旧金山文艺复兴派诗人JackSpicer的作品;以及美国超现实主义诗人Philip Lamantia的诗歌;还发表了美国著名女影评人Pauline Kael的处女影评;当然,还有美国诗人,也是“城市之光”后来的店主劳伦斯·费林盖蒂(Lawrence Ferlinghetti)的早期作品。

马丁的杂志日渐壮大,需要更多的经费支持,于是他决定开一家口袋书店。在五十年代美国,英国著名的出版商“企鹅图书”还没有进入美国市场,很少有美国的出版商愿意出版高质量的平装书,只有一些言情小说和科幻类小说才制成轻便的口袋书籍在药店、车站、报摊和杂货店出售。这些口袋书在内容和口碑上都没有文化地位,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图书都没有平装书的出版。于是,马丁在哥伦比亚路261号上竖起“城市之光书店”的招牌,意在推广和出售更多有价值的平装书。就在立牌之初,年轻的嬉皮士诗人费林盖蒂正好路过此地,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在1953年,二人各以500美元的资产正式成立了“城市之光书店”,标志着美国第一家完全出售高质量平装图书的书店,这在当时是一个冒险大胆又确有历史意义的事件。

于是在1953年的六月,“城市之光”书店开张,出售高质量的平装书和当时区别与主流媒体的杂志和报纸。当年的书店门面很小,只有现在书店结账柜台那点小空间。当时旧金山文艺复兴派的核心人物,诗人Kenneth Rexroth就曾预言他们不会成功,不出一月就会关门大吉。可出人意料的是,“城市之光”忙得不可开交,几排书架永远都填不满,店门人口攒动几乎没法打烊。在五十年代,书店每天的收入高达50美金,这意味着不到半年马丁和费林盖蒂就可以收回投资成本。

两年之后,由于二人兴趣的分支,马丁移师回老家纽约,在纽约开设了一家专门经营电影书籍的书店“New Yorker Bookstore”,并以一千美金的价格将自己的资产卖给费林盖蒂。从此,费林盖蒂就成为了“城市之光”完全的主人,开始以自己的想法运作书店。早在法国索邦大学读书时,费林盖蒂就对图书出版抱有兴趣,于是在书店的基础上,“城市之光出版社”诞生了,专门出版小版本的平装诗集和艺术摄影作品。当年,“城市之光”出版的第一本书《过去时代的图集》(Pictures of the Gone World)就是费林盖蒂自己的作品,也是后来让城市之光这个品牌享誉全国的“口袋诗人系列”(Pocket Poets Series)的第一本图书。之后的几年内,“城市之光”接连出版了Kenneth Rexroth翻译的《30首西班牙爱情和流亡诗》,超现实主义诗人、垮掉派诗人KennethPatchen的《幽默和反抗的诗》,还有美国女诗人Marie Ponsot的《真正的思想》,以及美国政治女诗人Denise Levertov的著名作品《这里和现在》。

五十年代的中后期,垮掉的一代文化运动在加州方兴未艾,诗人出身的费林盖蒂和他的“城市之光”从创作到出版都积极地投入在了这场盛大的文学运动和文化浪潮之中。“城市之光”书店作为一个出版商也是一个文化聚集地,发扬和推广了许多旧金山文艺复兴运动的艺术家,成为了诗人、作家、艺术青年的大本营。“城市之光”出版的“口袋诗人系列”书籍也在这场影响全国的文学大潮和嬉皮运动中不断地推广,最后在美国出版界崭露头角。

然而真正奠定“城市之光”书店在世界文学史上一席之地的是1956年的十一月。那一年,“城市之光”出版了诗人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的诗集《嚎叫以及其他》(Howl and Other Poems)。据说,金斯堡在旧金山著名的地下俱乐部“六号画廊”朗诵了《嚎叫》的第二天,费林盖蒂就亲自登门拜访,希望能够出版这本诗集。

然而,《嚎叫》露骨的语言,直接反叛的精神则给“城市之光”书店带来了不少麻烦。1957年,费林盖蒂因出版《嚎叫》被控以“传播淫秽作品罪”,遭到旧金山当局的逮捕,并面临500美金的罚款和六个月的刑期。最后,在美国自由组织联盟(ACLU)的帮助下,经过几个月的法律斗争和舆论辩论,1957年10月3日,霍恩法官(Clayton W. Horn)出人意料地宣布费林盖蒂无罪,理由是《嚎叫》一书“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并宣判该书不涉及淫秽内容,可以出版。

这是“城市之光”和艾伦·金斯堡的巨大胜利,也是这场盛大的文化反抗运动的巨大胜利。这一历史性判决还使得后来D.H.劳伦斯、亨利·米勒以及威廉·巴勒斯等作家的作品在美国得到解禁。这场官司让这本诗集在公众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它的政治文化意义更是激发了更多读者的兴趣。在1958年,《嚎叫及其他》此诗集的印数就高达20000册,这个数字放在今天,作为一本独立出版的现代诗集,依然是个很成功的数字。而艾伦·金斯堡此后创作的主要诗歌作品都在“城市之光”出版销售,直至八十年代他被主流文化界接受。但一直以来,他都和“城市之光”书店保持着密切联系,定期会在书店做朗诵活动、读者见面交流会,“城市之光”是他的家,也是他的书迷的朝圣地。而这些年来,也正是因为这种反抗文化权威,反对审查制度的独立精神造就了“城市之光”不可取代的文化意义,它的独立精神、反主流文化的艺术坚持使得它成为六十年代整个美国“亚文化”的标志。

虽然“城市之光”书店先后两次,在1966年和1969年,由于出版“禁书”而遭到起诉,但是书店并未因此倒闭。“城市之光”书店在历史上只有过两次“关门”,而这两次“关门”都是书店本身为了表示对美国对外政策的反对而自发进行的抗议举动。第一次是在1991年,书店因反对美国发动海湾战争而停止营业;第二次是在伊拉克战争期间,书店在3月20日那一天响应反战组织“无正常营业日”的号召闭门歇业,“城市之光”还在店面挂出了“阻止战争和战争制造者”的横幅,以及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句:“暴君砍去了歌手的头/但井底的歌声/仍然涌向大地的秘密之泉”。

走过半个多世纪,“城市之光”书店已经成为了先锋文学的圣地,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不同于美国主流社会文化观的独立政治观点,各种精彩却冷门的艺术书籍,甚至是一些绝版书籍作品,以及在欧美受到冷遇的“文化荒凉地”作家的作品。“城市之光”已是旧金山独立气质的一部分,更是一块文化独立精神的保留地。2001年,“城市之光”成为旧金山政府登记在册的标志性建筑,也是第一个享有此荣耀的独立文化机构。

也许是出于一种怀旧精神,也许是一种偏执的坚持,今天的“城市之光”书店几经拓展,已从当年的小小一间扩展到整栋大楼,上下三层,发售全国各地主要出版社的最新精装书和高质量平装书。但在经过多次的扩大和装修后,它还是和六十多年前的气质和格局没啥变化。书店甚至把早年间地下室的长凳还摆放在原处,并不追求宽敞明亮的消费空间,而是尽量提供给读者更多的书籍和文化产品。在书店鳞次栉比摆放的书架之间,有的地方仅能容纳两个人侧身而过,就连狭窄的楼梯上上下下也被书籍摆满,而它则是通向被更多分类图书占据的地下室。

书店的一楼主要出售艺术类、小说和非虚构类图书,各类小说、人物传记、艺术史、音乐史、摄影类图书等玲琅满目。每个大书架上都用蓝色的纸条标出了书籍的类别,并在书架见可以看到店员为您推荐的此类型里值得一看的新书。你可别小看了“城市之光”店里工作的店员,他们绝对都是造诣深厚的书虫和观点独特的文艺青年,对于书架上摆放什么书,那本书最值得推荐,他们每个人都有发言权。由于费林盖蒂不想扩大书店面积,所以每一本上架出售的图书都必须具备独特的价值,都要经过店员们的精挑细选。他们的原则是:不一定卖世界上最畅销的书,但一定要卖我们认为“本应在世界上最畅销”的书。拥挤的书架上布满了花花绿绿的书,一进入到这个被书填满的空间里,人们就会产生时间停止、次元乱入的眩晕感。天花板和墙壁上也挂着各种垮掉派作家的海报,印有各种引语的招牌,让每一个空间都被充分利用,即便是楼梯下的小储藏间或者是楼梯处的拐角都不会放过。

走过被诗句和镜子装饰过的楼梯,阳光充足的二楼是“城市之光”的精髓,即“诗歌屋”(poetry room)。在这个相对一楼显得十分宽敞的空间里,窗边的摇椅沐浴在阳光里,读诗的青年可以在此独自享受安静的精神洗礼。各类“口袋诗人系列”的书籍,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金斯堡、克鲁亚克、巴勒斯等人的作品及他们的传记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墙面上也贴着许多湾区诗人的照片,精神导师惠特曼的海报,书店早期的影像和《嚎叫》的封面。从二楼走回一楼,人们更会在楼梯端的小木板上看到这样一句话“外界之路和思想大道在此汇聚”(where the streets of the world meet the avenue of the mind)。

相比“诗歌屋”的明亮和惬意,昏暗的地下室则更像是一个文化的密室,各类令人眩晕的图书感觉你可以在里面进行艺术或文学的宗教祭祀。阶级斗争专栏、政治批评专栏、电影艺术专栏、马克思主义论著、同性恋文化、主权主义、文化批评、哲学专栏、亚洲传统文论,甚至是儿童书籍、自然科学、菜谱,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如今,诗人店主费林盖蒂已经96岁了,如果运气好,还可以在店里看到他。这个面目慈祥、看起来像退休老教授的老人留着圣诞老人般的雪白大胡子。当年一起战斗在文化前线的垮掉派艺术家都一个个辞世,他和他的书店则作为活下来的历史依然影响着今天的文化界。虽然费林盖蒂讨厌任何形式的偶像崇拜,但不可否认,他的“城市之光”书店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个时代的“偶像”。如今,很多来旧金山观光的旅游者和文艺青年都会在唐人街的尽头寻找这间文化大本营,慕名从书店买走一本克鲁亚克的《在路上》,再加上一件城市之光的文化衫,要走一张著名的明信片,留作文化朝圣的纪念品。但是,费林盖蒂从不用“生意”这个词来形容“城市之光”。“这是一种生活方式,”费林盖蒂说,“我们之所以能够在这样一个文化环境中幸存下来,靠的是我们创造争取的一个汲取知识的氛围,一个与文学艺术相会的场所。我们希望提供给读者那些图书连锁超市所不能给予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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