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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篱

2016-07-13许仙

飞天 2016年7期
关键词:芦花老虎

许仙

半山村有个毒头聋甏,叫徐老虎。大家都知道,聋甏就是聋子;为啥要在他的这个“聋甏”前面加上“毒头”二字?就因为徐老虎这个人,从小不入调,而且行事古怪,和常人完全两样的。这种人在村民嘴里,就叫“毒头毒脑”。举个简单的例子,徐老虎四岁时,家里收养了一只流浪猫,还没有成年呢。他看不惯戴雪去河埠头淘米时用米淘箩弶来不少小鱼,蒸熟了拌饭给猫吃,他就偷了徐长兴袋里的角子,买了小炮仗,硬塞了三只在猫屁眼里,用洋火点着了,将猫往道地上一抛。猫在道地上急打转,去咬自己的屁股,但就差那么一眼眼;猫越是猴急,转得就越快,结果把自个儿转晕了,四脚朝了天。突然,猫屁股上接二连三地炸响,吓得它死命地尖叫,翻身朝外逃窜。

猫屁眼被炸成了花,滴下一条血路,消失在田野中。

徐老虎在道地上跳起跳倒地叫呀笑呀,乐得就跟个小傻子似的。

猫最后是死是活?无人知晓。但徐家是再也不敢养猫狗了。村民就说:“这个小死尸不得了,才四岁年纪,怎么会有介聪明呢?这么缺德的法子亏他想得出来的;将来不是大智大勇之才,就是大奸大恶之人。”但也有的说:“三岁看到老,小死尸将来讨债煞的。”

到了上学年纪,徐老虎不用读书,就拆天拆地在外面搞。见鸭子在村道上磨叽磨叽地走,他好像特别仇恨,就奋起直追。鸭子撕开翅膀,拼命逃跑,嘎嘎地讨饶。但徐老虎哪管这些,他追上去,就一脚踩住一只鸭子。他踩一脚,松一松;踩一脚,松一松……鸭子开始还会挣扎,趁他松脚时,抬起笨拙的身体想逃跑,但没逃两步,就又被他踩实了。鸭子怕了他,就索性赖在地上不动了。徐老虎一脚踏碎鸭头,又一脚将死鸭子踢进路边的秧沟里,继续找他的乐子。

徐老虎百玩不厌的乐子,就是每天早晚,同龄人上学与放学时,他躲在镇与村子间的庄稼地,春天麦田、夏天玉米林、秋天豆棚,都是他藏身之处;即便是冬天,地上割白了,光秃秃的,他就趴在秧沟里,也不嫌脏。他每天搞得像只泥猴,徐长兴和戴雪都拿他没办法,骂吧,他听不见;打吧,他跟你对打。他才不管你是大人、力气比他大,只顾自己发疯地大吼,手脚嘴并用,像只螃蟹死死地钳住你不放;打不过他就赖在地上作死,作不够就砸家里的东西,桌子掀翻,凳子掷出门去,灶头的锅碗瓢盆抹到地上,连薄刀他都敢使,见啥砍啥……可把徐长兴和戴雪吓坏了。

有过那么一次,徐长兴和戴雪哪里还敢打他呀!

才七八岁的小屁孩,行事作派倒像一个世故的老人。徐长兴和戴雪可没有教过他这些,也不知他是怎么会的!戴雪总说他是前世冤家,今生来讨债的。徐老虎刚生下来时,耳朵是不聋的;五岁那年夏天有场雷阵雨,他在外面举了根竹竿疯野,一个雷打下来,把他打成了聋甏。照理说,像他这么小就耳聋的,会因为丧失听力的刺激,而成为哑巴;但他不是,说话照样喉咙梆响。如果说他小小年纪就晓得装聋,那就太可怕了。徐长兴和戴雪都不敢往这方面想。事后,他们倒是想再生一个;他们也只是夜里头说说的,谁知徐老虎怎么就晓得了,他凶神恶煞的,冲他们大吼大叫,你们敢生,我就敢弄死他!瞧瞧,这像是一个七八岁小屁孩说的话吗?

徐老虎躲在庄稼地里,专等有单独过路的同龄人,他猛地扑出来,搞突然袭击。对方也不知道他想干吗,见他挥舞着棍棒,大吼大叫地冲自己过来,哪里还有工夫去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呀,早就吓破了胆,逃得比贼都快。徐老虎见状就更来劲了,乘胜追击,往往逼得对方摔进秧沟,甚至摔进上塘河里,他才甘心,哇哇地怪叫着庆祝自己的胜利。

换作别的小人,身患残疾,往往会自卑,在外面做了错事都吓得不敢回家了;唯独徐老虎,天生张扬,闯了祸,反倒神扬舞蹈地回到家里,向徐长兴和戴雪邀功似的,把这天他干的好事,如数家珍地报给他们听。徐长兴和戴雪哪里还坐得住呀!放下筷头,就冲出去给他擦屁股。找到秧沟里的死鸭,拎去主人家赔笑、赔理与赔钱;跑到落水的孩子家,同样如此,被邻居骂得抬不起头来,还不能说个不字。那些年,徐长兴和戴雪都快被他逼疯了。

徐老虎十九岁那年,徐长兴和戴雪疯倒是没疯,但相继离开了人世。

早在徐长兴和戴雪过世前,徐老虎就被村民叫做毒头聋甏。

徐老虎见不得鸡关在花篱围住的道地里。它们都是运动健将,有脚有翅膀,自由散漫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拉得满地鸡屎不说,有时还拉到灶头和饭桌上去了;瞧着恶心,踩到更恶心,他天天发疯地挥舞着扫帚赶出家门,害得戴雪等他出去,赶紧找回来;他就扬言要弄死它们,戴雪不得不把它们关在披屋里。但它们照样不安生,或停在猪栏和茅坑板上,像村里老头冬天孵太阳,死样怪气地打着瞌睡;或在茅坑里啄食,拨得粪便满天飞,叫人怎么上茅坑?披屋的破门、草墙的洞,只要有漏光的地方,它们就贼一样偷偷钻出去,照样在道地上大摇大摆的。徐老虎在花篱外面搭了间全封闭的竹棚,用来关鸡,不许它们踏进道地半步;虽说鸡棚搭在村道边,但他的东西,谁敢染指呀?每天早晨,他就赶得鸡飞蛋打;它们跟叫皇天似的,逃得比贼都利索。

在半山村,鸡都是关养的;外面不是各家自留地,就是生产队的田,种满了庄稼,没遮没拦——这天大地大的,谁扎得起这个篱笆呀?从徐老虎棒头底下逃生的鸡们慌不择路地躲进田里,它们惊魂甫定后,忽然发现世界多么美好:麦苗鲜嫩,青菜肥脆。要知道,徐老虎是从来不喂鸡的,这些饿煞鬼突然置身于绿油油的庄稼丛中,哪里还跟你客气呀?有虫吃虫,有菜吃菜,荤素不忌。

很快,生产队长找上门来了。

生产队长马二蛋,年纪是徐老虎的两倍,四十来岁的样子,一张蜡蜡黄的柿饼脸上挂着巨大无比的蒜头鼻。都说男看鼻子女看嘴,男人鼻大货大,女人嘴小货小;至于马二蛋的货嘛,哈哈,据说队里有不少妇女都领教过了,难怪这张死人脸一天到晚就像个黄疸肝炎病人。马二蛋冲着徐老虎指指点点,一条贼狗腿比画来比画去,无非是要他把鸡赶回去。

徐老虎听不见,耳都不耳他。

马二蛋火了,扯着嗓门骂毒头聋甏,还亲自冲进田里去赶鸡。

这些鸡刚开始还胆战心惊,东张西望的。它们害怕徐老虎的棒头再次落到身上。但它们更害怕这满天满地的美食,就像老鼠掉进了油瓶里,幸福到了极度恐惧的地步。嘴边的美食真的可以吃吗?但这阵势谁忍得住呀?它们吃一口张一张,再吃一口再张一张;几番下来,尝到了甜头,哪里还顾得上死活呀!就放开肚皮,争分夺秒,大吃特吃。谁晓得来了张柿饼脸,比黄鼠狼都凶;当然,出来吃总是要还的,它们能飞则飞、能跳则跳、能跑则跑、能钻则钻,都想离这家伙远点。

马二蛋这个黄胖能摆平全村男女,却对付不了一群鸡;他像无头苍蝇在田里东奔西突,结果一只鸡都没有赶出来。徐老虎独自站在自家门口的村道上,双手折在胸前,饶有兴趣地瞧着狗日的,忙得他蛋都贴不到大腿上;徐老虎嘴都笑歪了。马二蛋发急了,尤其是徐老虎的笑声,让他忍无可忍;他跳到村道上,朝徐老虎扑过来。徐老虎也不示弱,他迎上去,一伸腿,就把急煞煞的马二蛋绊倒了。

马二蛋摔了个狗啃泥,柿饼脸拍在村道上,蒜头鼻首当其冲,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惹得徐老虎哈哈大笑。

站在村道上看热闹的人也笑了。

在半山村,队长马二蛋哪里受过这样的污辱?他就像一条疯狗,从地上窜起来,连鼻尖上的泥巴都顾不上抹,再次扑向徐老虎;他哪里晓得徐老虎的毒,徐老虎跟人打架是连命都不顾的。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圈,圈子忽大忽小,随着两人肉搏战的情形而改变。几番过招,马二蛋落了下风;一个马失前蹄,顿时横倒在地上。徐老虎骑到他身上,粗拳如雨,总算报了众人的心头之恨;尤其徐老虎揪住他的头,哐哐地往地上搡,跟搡年糕似的,真是太过瘾了。眼看狗日的小命不保,有人出手劝架;其他人也就顺水推舟,把两人硬生生地架开了。

徐老虎暴躁地挣扎着,明知踢不到马二蛋,但他的脚却没有空过。

“凭什么你的鸡能吃野食,我的鸡就不能?啊?”

“你头驴!再敢碰我的鸡,我就弄死你的鸡。”

……

大家盯着马二蛋的裤裆哈哈大笑。

跟徐老虎吵架,吃亏就吃亏在你的话,他听不见,说了等于白说;而他的话,你想不听见都难,声音响得就像打雷。但凡耳聋的人,自己听不见,都以为别人也听不见,平常说话就跟吵架似的,更何况是吵架了。马二蛋在众人的笑声中,柿饼脸真成了大柿饼,红得发紫,紫中还透出一层糖霜似的白色来。马二蛋颤抖着双手,艰难地比画了几下,口口声声说:“你等着,你等着……”

这架势就像那天马二蛋提起裤子,从赵贵生家出来,刚巧在门口撞到赵贵生;赵贵生愣住了,见马二蛋晃荡着空炮蛋,翘松松地走出去,他追上马二蛋要跟他拼命,马二蛋却耳都不耳他。赵贵生气得两手发抖,也朝他艰难地比画了几下,口口声声说:“你等着,你等着……”他回家拿了薄刀,再追出去时,村道上哪里还有马二蛋的影子呀?赵贵生在路上呆了很久,才瘪塌塌地回家。

赵贵生提着薄刀站在房门口。

丁红莲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两颊潮红,泛出一层油光;双眼水水的,朝他一汪一汪的。她懒悠悠地问:“贵生,你拿着薄刀做啥呀?我饿了,你还不快去做饭?”赵贵生从来不晓得丁红莲有这么好看、声音有这么好听,他把薄刀往床头柜上一放,急猴猴地爬上床去。

“你作死呀?”丁红莲笑骂道。

马二蛋大概和赵贵生一样,也回家去拿薄刀了。

但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兴趣再等,他们各自散了。

这天,社员们都下地去劳动了,马二蛋留下队里干部开会。马二蛋那张黄胖脸更肿了,他叫这个提那个说;但其他干部装聋作哑,集体无语。因为这不是鸡的问题,而是徐老虎的问题。要去捅他,那比捅马蜂窝都可怕,谁不头皮发麻呀?马二蛋说庄稼是集体财产,糟蹋了就得按损失扣他的工分。马二蛋说必须让他把鸡关起来,如果听之任之,大家都效仿了怎么办?他说像徐老虎这样的刺头,若是今天管不住,日后他还不得上房揭瓦呀?这些道理大家都懂,但是谁去执行呢?他马二蛋吗?大家不是都看到了,他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结果呢?

开了半天会,也就马二蛋在唱独角戏;马二蛋骂了通娘,硬带着全班人员直奔徐家。

在徐家门前的田里,饱餐一顿后的鸡们或趴在泥坑里用翅膀扒拉着泥巴洗澡,或懒散地走走停停,晒晒冬日的太阳。麦苗被糟蹋的情况是显而易见的,但也没有马二蛋说的那么严重。其他干部都站在路边,专等马二蛋走进徐家道地,他们才跟在后面进去,缩头缩脑的。

徐老虎从屋里出来时,大家都停住了脚步。

徐老虎拄着一把扫帚朝他们白白眼,说:“我不跟你们这些东西讲道理,人家的鸭可以放养,我的鸡就可以放养。”

的确,在半山村,鸭是从来不关养的。但鸭和鸡不同,鸭出门只走村道,去池塘或上塘河里讨生活,它们从来不糟蹋庄稼;但鸡就不同了,它们天生就是贼坯,出了门就急猴猴地冲进田里,有什么吃什么。所以鸡就得关养。这个道理徐老虎不会不懂。他这么说,也仅仅是找个说法而已。

其他人都朝徐老虎点头傻笑,只有马二蛋据理而争。

但在徐老虎面前,只有他跟你说道理,没有他听你说道理。

徐老虎抄起扫帚,问他们走不走。

其他人转身就走。

马二蛋“喂喂喂……”喂了好几声,见大家一步都不肯慢,他瞅瞅徐老虎,吼道:“你不把鸡赶回去,就别怪队里不客气!”

马二蛋也拔腿走了。

傍晚,马二蛋趁大家在别处劳动时,他自个儿调了一桶甲胺磷药水,背着喷雾器来到村道边,翻过秧沟,给田头的庄稼喷药水。他戴着口罩,一对小眼睛张东望西的,左手拼命地抽动压杆,右手举着喷杆,大肆地将麦苗和青菜叶喷得烂湿,乳白色的药水从叶子上滴滴嗒嗒地流到地上,像尿尿似的;不,不像尿尿,像挤黄家小媳妇的大奶子。

他打一枪,问一句:“我叫你老!”

又打一枪,问一句:“你倒给我再老老看!”

……

“老”在我们这搭儿就是“横”的意思。

第二天早晨,徐老虎照例将鸡赶入田里,然后出工去了。

徐老虎中午回家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他都进屋了,又出去站在村道上张东望西。当他看到安静的田野,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的鸡都不见了。“那头驴……”他气鼓鼓地往马二蛋家走,但没走几步,他就发现躺在村道边秧沟里的一只死鸡。他下了秧沟,提着死鸡脖子,拎在半空中细打量。鸡嘴里一股刺鼻的味儿。“死驴!”他把这只死鸡扔回秧沟里。

徐老虎又发现一只死鸡,他冲进田野,将它扔进秧沟。

他又发现一只死鸡,将它扔进秧沟。

徐老虎发疯地找,最终把十二只鸡一一找出来;也不管远近,他甩手就扔进秧沟。

他回到秧沟里,把死鸡一一捡到手上;左手六只,右手六只,走在村道上。

“马二蛋杀人了!”

“马二蛋,还我十二条人命来!”

……

这时候是午饭时间,一声又一声怒吼勾走了饭桌边的魂灵,谁还有心思食饥呀?村民们纷纷扔下筷头,兴冲冲地跑出家门看热闹。徐老虎僵尸般地伸直了双臂,十二只死鸡蔚为壮观,随着他急匆匆的脚步悬空摇晃;你再瞧瞧他那张死人脸,铁青铁青的,不出事才怪呢。他一路走,村民就一路跟出来;到了马二蛋家,已经人山人海。迟赶来的,那个着急呀!也不好好走路了,从田里抄近路过来,急死急活地问先到的:“咋的啦?到底咋的啦?”

徐老虎走进马家道地,村民离他三五步,哗啦排成人墙,上上下下都是眼睛。

马家正开着大门吃饭,马二蛋起身相迎;但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徐老虎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跨进门槛。余芦花见徐老虎这般架势,嘴里的饭都忘了咽,她拉起马立春,逃进房里,把门关铁实了。母女俩靠着房门直哆嗦,窃听着客堂里的动静。

徐老虎将手上的十二只死鸡在马家门槛上小心轻放后,空出双手来,用力拆下马家的一扇大门,然后将它砰地放倒在饭桌上,也不管桌子上的碗头碗脚还没有收拾,被门板砸得一碎八瓣,汤汤水水滴滴嗒嗒直流。徐老虎捡起门槛上的死鸡,一只只地往门板上摆。

他摆一只,念道:“这是你家祖宗。”

他又摆一只,念道:“这是你太爷爷。”

“这是你太娘娘。”

……

“这是马二蛋。”

“这是余芦花。”

“这是马立春。”

徐老虎把十二只死鸡排得整整齐齐;一排三只,一共四排。他做完这些事后,才扭头朝马二蛋傻笑。这个笑让人毛骨悚然,瘆得慌,马二蛋更是不寒而栗。他完全不像平常的他,居然由着徐老虎在自己家里瞎胡闹。徐老虎扭住马二蛋要他在门板前下跪时,马二蛋才想到挣扎,他拧着头问他想做啥?徐老虎就像听得见他说话似的,笑了。他说:“给你祖宗磕头呀!”徐老虎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按下去时,马二蛋猛地往前一冲,又一个转身,就像泥鳅似地脱出身来。这回他倒是没有恋栈,只掷下一句“你等着”,就匆匆地跑走了。

徐老虎也不去追他。

这多少让人有些失望,好戏才刚开始就散场了。

谁也没有走。只要徐老虎不走,他们是不会走的。趁马二蛋不在,他们堵到门口,紧张地猜谋着毒头聋甏下一步会做什么。但更多的人聚集在道地上,窃窃私语。事情基本清楚了,昨晚马二蛋喷药水时,看到他的人不止一两个。有的骂马二蛋缺德,下里下作的;有的说他也是没办法,碰到这样的毒头,你叫他怎么办呀?有的光听不说;有的跑来跑去,第一时间透露屋里的情况。

徐老虎在客堂东张西望,不知在找啥东西。他去了马家厨房,拿起薄刀和砧板,还看了看砧板的正反面,瞧他的神情似乎不太满意,但他还是将就了;他坐到门槛上,开始劈砧板,不知劈来派啥个用场?一块四四方方的砧板被他劈成细细的四条,每条又对劈断,劈成宽十来公分、长三十来公分的木条子。他抬头问门外的人:“有人会写字吗?”没人敢答理他。

“苍蝇!”

徐老虎收起鄙夷的目光,去敲房门。他用薄刀背笃笃地敲了几下,喊道:“给我死出来!”门里的余芦花和马立春吓得抱成一团。徐老虎连敲了几下,又吼,“不死出来,是吧?”马立春哇地哭出声来。徐老虎将薄刀插进门缝里,一撬,薄刀弯了。他扔了薄刀,起脚就踢。房门剧烈地震荡。余芦花抱着女儿,退到她的手刚够得到门闩的位置,才将门打开。

徐老虎踢了空,慌忙收住脚。

余芦花朝他拜道:“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吧!”余芦花诉苦道,“我是说不要药不要药,可挨千刀的偏不听;现在好了,出了事体,他就抛下我们母女俩,不晓得死到哪儿了!啊唷唷,我咋会这么命苦呀……”

徐老虎才不理余芦花呢,他对哭得气急的马立春说:“你,出来写字!”

马立春吓得直往余芦花怀里钻,余芦花收住哭腔,劝道:“听话,去吧!”

余芦花半推半就地把女儿往门外挪,马立春不肯,哇哇地直叫;徐老虎虽然听不见,但瞧着就来气,他一把拉住马立春,像拖出一串蚂蚱似的,猛地将母女俩拖进客堂,一直拖到大门口。他从门槛上捡一块木条,对马立春说:“写,老祖宗!”马立春浑身颤抖,站都站不住了。徐老虎问:“笔呢?”余芦花忙答:“我去拿,我去拿!”余芦花从女儿房里找来一支铅笔,巴结地送到徐老虎手上。

徐老虎不接,他说他要毛笔。

余芦花又回到女儿房间,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

她怯怯地出来,朝徐老虎摇摇头。

徐老虎接过余芦花手上的铅笔,塞到马立春手里,叫她写。

马立春光顾着哆嗦,啥也干不了。

余芦花扶住女儿道:“乖,听他的话。”

她拍拍马立春的手臂道:“写吧,没事的。”

马立春怯怯地接过徐老虎递过来的木条,抖抖索索地写了起来。

“啪!”铅笔芯断了。

一个“老”字,还少一撇呢。

未等徐老虎发作,余芦花连声道:“我去拿小刀,我去拿……”

余芦花跑去女儿房间时,徐老虎走到房门口,捡起那把弯了的薄刀,就用它削铅笔,笔芯粗粗的,又交到马立春手上。马立春终于写成“老祖宗”三个字。徐老虎又从门槛上捡起一块,交给她说:“太爷爷。”他拿着“老祖宗”的木条,立在第一排右边第一只死鸡前,但木条怎么立也立不住,他一松手,木条就啪地倒翻了。徐老虎非常恼火,试了几次,最后就斜靠在死鸡身上。

马立春写好第二块。徐老虎要过第二块,给她第三块:“太娘娘。”

马立春一直在哭,当她写到最后一块木条、写上自己的名字时,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才十五岁,明年就初中毕业了,她不想死,她不要死,她……当写有她名字的木条被徐老虎靠在最后一只死鸡身上时,她就觉得,今天她肯定是活不了了。

徐老虎对这些木牌还算满意,他自个儿点点头,问余芦花灯呢?

余芦花忙去找出洋油灯来。

徐老虎揭开洋油灯的盖子,将壶里的洋油倒在门角落里,又从厨房找到菜油瓶,将菜油倒进灯壶里,倒得满满的。他把灯芯拧得老长,划亮洋火点上,摆放在鸡的身后。在中午的客堂里,灯火苍白,就像卧床不起的病妇,有气无力、恍恍惚惚的。徐老虎又问余芦花有白衣吗?余芦花说有有有。婆婆过世时,他们就做了白衣。后来公公也没了,她依旧穿的是那套白衣。她一直留着,万一娘家有事体,还可以再穿。现在,她找出自己的和马立春的白衣。她是穿好了出来的。马立春不肯穿。余芦花硬给她外面套了件白衣,裤子就算了。

家里只有普通蜡烛,徐老虎点了两支。

家里没有香,也没有黄纸。

徐老虎要了马立春的作业簿,一页页撕下来,烧在地上。

余芦花和马立春身穿白衣,跪在地上。

堵在门口和道地上的人瞧着徐老虎这般做法,都暗暗摇头,他做得有些过了;但他们也不说什么,好像徐老虎不是个聋甏,能听到他们说话。不过,他们也暗暗地惊叹,这个毒头聋甏倒真是个人才,这么缺德的事也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徐老虎对跪在地上的余芦花和马立春说:“给我停上三天,我随时会过来的!”

他吩咐完毕,就松翘翘地走了。

这天晚上,徐老虎被几名穿制服的人带走了。

有人说是五个,有人说是七个,但到底是几个,在半山村争论了整个冬天,都没有定数;那辆叫皇天的警车,来得快去得也快,直接停在徐家门前,村里只有几个惊醒的人,而且还要不怕冷,大冬夜的,就披了件外套出来,方才有亲眼目睹的福气。看到的人,都说那个黑心夜,车灯打得那个亮堂呀,开出十万八千里都还能看见;让没看见的人,心痒得直挠头皮。

谁也不晓得徐老虎在里面吃了啥苦头。总之,半个月后,徐老虎从半山镇上回来时,两条腿软趴趴的,走两步退一步;那个死人脑袋,就跟向日葵似的,只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马家。至于他的脸色嘛,自然就不用说了,谁见了都兴奋不已,就等着看好戏了。

马二蛋本事最大,能把毒头聋甏搞进去,关他个十天半个月的;但徐老虎一旦回村,还不晓得会做出啥事体来呢。大冬天的,大家都替马二蛋捏了把汗;却又心里直痒痒,巴不得他出洋相。狗日的,他以为一年只有十天半个月了吗?等着瞧吧。

徐老虎刚到家,不少人冲锋陷阵似地杀向他家;村子四周炸响的尖叫声,一惊一乍的,村民就像突然听说了哪儿在放露天电影,发疯似地赶来了。徐老虎却不为外界所动,他静静地站在屋檐口,盯着自家大门发呆。这也难怪他了,他家的两扇大门不同往日:门板上齐刷刷地挂着三排大葫芦,但只只长毛;每排四只,左边门上每排两只,右边门上每排两只。

谁都知道那是啥,但谁都不吭声;他们只紧紧地盯着徐老虎,他则紧紧地盯着门板上的东西。

它们已挂了半个月,接近半风干的样子,毛色黯然,在寒风中翻出小花来。或许是喝过农药的缘故,它们没有腐烂,也没有生虫,只是头颈显得特别长。是被挂长了?还是原本就这么长?谁也说不上来。它们是被钉子钉在门板上的,钉子穿过它们的脑袋,将它们温顺地固定在上面。如果把门板比作天空的话,那它们就像排队飞行的候鸟。当然,谁都注意到了,它们的脖子上都挂着细线,细线的尽头是它们背在身上的木条,或者说木牌;木牌上都有字,谁都知道写了些什么,但就怕徐老虎不晓得,他又不识字。

就在徐老虎发呆的当儿,跷拐儿老寿嬉皮笑脸地逗着几个男孩子,指指这块牌,指指那块牌,拷问他们到底能识几个字;孩子你争我抢地大声嚷嚷:“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徐长兴。”“我还没有说呢,这是戴雪。”“谁叫你说了?这个是我的,这是徐老虎。”……

徐老虎一动不动,像死人一个。

孩子们的父母慌忙上前,小声地责骂着孩子,硬将他们从门口拉开,回到道地上。大家都屏住呼吸,紧盯着徐老虎像块石头一样冰冷的后背。“死人”是最可怕的,谁晓得这个毒头聋甏突然发作起来会做出啥个事体呢?

徐老虎突然动了,他打开门,而且只开了一条缝,只够他一个人进出。当然,谁也不想跟进去,只是门缝太窄,而且屋里比较暗,瞧不到他在里面做什么。不过,他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捏着一把老虎钳。他先是把中间那排死鸡拔了下来,随手就将它和木牌一起扔出屋檐;死鸡就像块干木头,落地时发出空洞的咔的一声。接着,他弯腰拔下最底下那排;最后,他又去屋里搬了根长凳,站上去,把最上面那排也拔了下来。人们挤满在道地上,默默地盯着他做完这些事;他们期待的,是接下来他要做什么。那他会做什么呢?

让人无比失望的是,徐老虎就连扔在屋檐外那堆零乱的死鸡都没有看一眼,就扛着长凳进屋了,把大门关得铁铁实。之后,屋里就一点动静都不起。这天他没有出工,躲在家里没露面。

天一黑,全村人那个揪心呀!嘴巴一抹,边吧唧边去村道上候着了。徐家隔壁更热闹,千年不走动的人都来了,咸不咸淡不淡地白话几句,心思却全在耳朵上,唯恐错过隔壁的动静。但隔壁一点点声响都没有,灯也不点,墨黑铁塔的,不晓得徐老虎在弄啥呢?难道毒头聋甏就这么吃瘪了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从心坎上滑过,难熬得比死都难过。

夜深了,这个唉一声,那个唉一声,大家摇摇头,回家,睡啰。

但这一夜,又有谁能睡得安稳呢?

第二天,徐老虎依旧没有出工。早上,不少人特意绕了远路,到徐家门口张张,看到死鸡和木牌还在,还是昨天的样子;但是傍晚他们收工回家时,再去张张,发现它们已经不在了,不知道被徐老虎藏到哪儿去了?这就成了一个谜。对此村里人猜测了很久,都找不到答案。

但村里人想,只要徐老虎还处在仇恨的气氛中,他肯定会有所动作的。他要是不出这口恶气,那他还叫毒头聋甏吗?大家只是冷眼看马二蛋,心里却藏着捂着恶毒的念头。马二蛋倒是从昨天的死相怪气中走出来了,高声地说笑;但在别人眼里,他也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当他自顾自哈哈大笑时,谁不在想:这狗日的,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所以,第二天晚上大家格外期待,他们就觉得今晚,徐老虎就是弄死马二蛋都有这个可能。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三天,徐老虎终于出工了。

一张死人脸上啥也瞧不出来,就像一块剥下来的老树皮,日晒雨淋久了,除了灰不溜秋,还是灰不溜秋。他不说话,没人能撬开他的嘴。谁敢惹他呀!大家远远地瞅着他,琢磨着他;有几次马二蛋与他相距不过一垄地,大家总以为下一秒他就会举起锄头,奋力往马二蛋的驴头上砸去。但啥事体都没有发生,徐老虎只顾低头平地,对马二蛋视而不见。唉,皇帝不急太监急,看来大家想多了。

十天半个月过去了,大家蛔虫朝下,也就不抱任何念想了。

这天深夜,一阵突如其来的破锣声惊动了整个半山村,就听到有人高喊:“赵贵生家着火了!赵贵生家着火了!”人们惊恐地窜出家门,见村西头火光映天,边喊边跑,冲到赵家。原来,着火的是赵家堆在道地边上的柴垛。道边中央站着久违的徐老虎,他左手拎着一只破面盆,右手握着一把破镰刀,当当当地敲得起劲。搪瓷盆的敲打声又硬又单调,难怪听着特别扭。火焰已蔓延到柴垛顶上,救是没法子救了;再说着火的也仅仅只是柴垛而已,不救也无妨。大家感兴趣的是,这火肯定是徐老虎放的,但他烧赵家的柴垛做啥呢?既然来了,大家也就不走了。

一时间,赵家道地上聚满了人。赵家的大门紧闭,大家不免奇怪;赵贵生和丁红莲是死人呀?外面闹成这样,居然还心坦到睏在屋里?不一会儿,赵贵生从外面进来。大家更奇怪了,赵贵生怎么在外面?赵贵生没找徐老虎算账,徐老虎倒是迎了上去,把他拖到门口,拆下扭在门锁上的铁丝,叫他开门。大家就越发奇怪了。徐老虎这么做,自然是关着什么人吧?会是谁呀?

赵贵生开门,但门打不开,里面上闩了。

徐老虎哐哐地踢门,边踢边吼:“驴,给我滚出来!”

徐老虎继续吼:“你个偷婆娘的贼坯,再不开,老子一把火……”

赵贵生拉不住哐哐踢门的徐老虎,也哀求道:“红莲,红莲,你开开门哪!”

“驴!你当老子不敢……”徐老虎转身去找火种。

门开了,而且开得大大的。

一群人哗地涌了进去,丁红莲衣冠周正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她对徐老虎连连摆手道:“别、别、别,你们别……”急忙往房里退去。哈哈,那不正是徐老虎和大家急于要去的地方吗?徐老虎嫌她挡路,就一把将她抹开,快步闯到房里,大吼:“驴,给老子死出来!”客堂里忽然乱了,有人喊:“在这儿,在这儿……”徐老虎听不见,有人偷偷拉他的衣袖,指指外面。徐老虎返回客堂时,马二蛋发疯地拨开人群,冲出门去。徐老虎也追了出去。

原来,大门是马二蛋打开的。

他拔掉门闩后,就躲在门背面,紧贴着南墙。没有人注意到他。马二蛋等丁红莲将徐老虎他们引入房里后,才从门后面窜出来。堵在门口的人,暗中阻挠他出去;但谁也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是打打混仗,叫喊了两声,最终还是让他跑了。

徐老虎二进宫。

这回,他在里面呆了三个月。

他出来时,就跟上回完全两样了。徐老虎进了半山村,并没有往自己家走,而是径直去了马二蛋家。他走得急,一声不吭;所以知晓他进了马家的人,没有几个。徐老虎闷声不响地来到马家,闷声不响地抄起门角落里的门闩杠,在手上掂了掂,然后找对了最佳的握法,便闷声不响地干起活来。但凡屋里有能落到地上的东西,在他狂舞的门闩杠下,统统落到了地上。一时间,马家就像开设了水陆道场,磬儿、钹儿、铙儿齐鸣,要啥声音有啥声音。

马二蛋、余芦花和马立春逃了出来。

马二蛋是想拦住徐老虎,但徐老虎一身杀气,余芦花哪敢让他靠前呀,硬把他拖到道地上。马二蛋怒吼着,拆着余芦花像老藤一般缠身的双手,但余芦花死活不松开,因为马二蛋又要去镇上搬什么救兵了。余芦花苦苦哀求,让他放过徐老虎;放过徐老虎,就是放过他自己。“放屁!”马二蛋拎起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余芦花跌倒在地上。她索性就跪在地上,牢牢地箍住他的双腿;马二蛋发疯地踢腿,想甩掉裤管上的鸡屎;但余芦花这堆鸡屎太巨大了,他怎么甩也甩不掉。

马立春厌恶马二蛋,这个男人太坏;她也厌恶余芦花,这是个烂女人。她最不要看这两个人,他有哪点好了?她就这么下贱地赖着他;换了她,早就走开了。她走到屋檐下,朝门里张张,随后就趴在门口张望徐老虎。

上一回,马立春确实怕得要死,她真以为徐老虎会吃了自己。但徐老虎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让她写字而已,临走时还朝她笑笑。事后马立春左思右想,觉得在半山村,能入她法眼的也就这个徐老虎了。大家都叫他毒头聋甏,但他不同于其他毒头。像秦寡妇儿子秦来宝,人家也叫他毒头,但秦来宝是个二货,好赌,又偷鸡摸狗,对女人更下作;徐老虎就两样了,她觉得他一点都不恶毒,他的毒有节有理,无论是祭鸡还是捉奸,其实都是她爸有错在先。

马立春趴在门口,默默地望着困兽般的徐老虎,他从客堂砸到厨房,从父母的卧室砸到她的房间,见什么砸什么;不,不是这样的。事后,马立春回到自己房里,发现徐老虎虽然进来过,但没有砸任何东西。他怎么会不砸的呢?马立春又奇怪又心喜。

徐老虎回到客堂,奋力将门闩杠扔到地上,扬长而去。

徐老虎一走,余芦花松开马二蛋,瘫倒在道地上,哭得败天败地,跟哭丧似的。

村民就是这个时候闻讯赶来的。他们像观察地震后的废墟,在马家走来走去,个个义愤填膺,痛斥徐老虎毒性大发,又对马二蛋说:“队长,不能就这么算了。”马二蛋三番五次要出去,都被以死相威胁的余芦花拦住了。有人殷情地打烟给马二蛋。马二蛋枯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抽烟。马立春也不要看这些村民,她把自己关在自己房里。她才不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呢。

经过这场浩劫,大家都以为徐老虎和马二蛋扯平了。而且,第二天就看到徐老虎出工,他一脸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马二蛋也衣冠楚楚,人五人六地分配着队员们的工作。尤其他混在女社员堆里时,极尽插科打诨之能事,笑声阵阵。

他们就真的桥归桥路归路了吗?

几天后,又一个深夜,村民再次听到奇异的破锣声,就听到有人高喊:“快来看哪!马二蛋偷婆娘了!”大家赶到秦寡妇家,大门洞开,人们无不鱼贯而入;到了房里,只见徐老虎架着二郎腿坐在竹椅子上,面对着大床;床上缩着一对男女,赤条条的,就像一对肉骨老鼠。

男的是马二蛋,女的是秦寡妇。

两人各占了床的一头,双腿紧并,脑袋抵着膝盖,抱腿坐在床上。

已是暮春,但两人冻得得得得地发抖。

“白的,白的,真当白的。”

“哈哈,那是你没有看到黑的地方。”

……

床前的地上,杂乱地堆着薄被和男女衣服。

见房里塞满了人,徐老虎忽地直起身来,冲着床上的人吼道:“来来来,让大家瞧瞧,你们刚才怎么来着?”

秦寡妇吓得直往床角落里挪,呜呜地哭泣。

徐老虎吼道:“驴!上呀!”

徐老虎又哐哐哐地敲起破面盆来,像敲戏场的开场锣鼓。

凌晨,秦来宝从外面鬼混回来,见母亲房里还亮着灯,就奇了怪了,他推门进去一瞧,顿时被吓得屁滚尿流。“啊唷,我的妈呀!”他母亲悬在空中,舌头伸得半尺长;眼乌珠都瞪到眼眶外面了,血血红,像仇人似地瞪着他。这个贼心贼肺贼胆子的二货,竟然也怕得要死,连他母亲挣扎时掉下的一只鞋都不敢捡,就让她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没鞋地悬挂着,只顾自己夺门而出,怪叫着跑去队长马二蛋家。他并不知道母亲上吊前的那出好戏,只晓得母亲和队长平时关系不错;再说出了介大的事体,他不去找马二蛋,还能找谁呀?

半夜三更的,秦来宝刚敲两下门,屋里就问谁呀?

“马叔,是我,来宝。”

“这么晚了,有事吗?”

“马叔,不好了,我妈她……”

“怎么啦?”

“上吊了!”

“啊……”

马二蛋开门出去。秦来宝见到他,就语无伦次地絮叨刚才的情景。马二蛋打断他的话,他说:“是毒头聋甏害死了你妈。”“徐老虎?”秦来宝问,“他出来了吗?”马二蛋说:“他今天刚出来,就去你家寻事头,把你妈逼死了。”秦来宝问:“我们跟他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他逼死我妈做啥?”马二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都怪我。晚上我去你家坐坐,谁晓得这个毒头找上门来,手里拿着刀,逼我们扒光了衣服,还招来了不少村民看热闹。你妈哪受得了这般污辱?就……”

“亏他说得出口的!”马立春在自己房里,越听越气愤。

她趴到窗口,高声喊道:“秦来宝,你别听他胡说。你妈是他害死的!”

马立春又喊道:“秦阿姨都为你死了,你为啥还不去死呀?”

余芦花用力拍打女儿的房门怒骂道:“你发什么神经?你想害死你爸呀!”

马立春说:“我说的是事实。你就容忍他在外面瞎搞吗?你知道他们都说他什么?”

余芦花骂道:“给我闭嘴!你个吃里扒外的贱逼,毒头聋甏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吗?你还帮他说话?”

马立春说:“我就说,我就说……”

屋外,马二蛋和秦来宝早已走了。

第二天上午,秦寡妇冷冷清清地挺在家里,秦来宝却跑去派出所把徐老虎告了。

马立春一早起来,连脸都没洗,就在余芦花的骂声中跑走了。她去了徐家。她又敲又推,折腾了老半天,才让徐老虎开门出来。徐老虎傻呆呆地望着背着书包的她。都说他可怕,是个十恶不赦的毒头,但马立春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清澈的眼睛。徐老虎的眼睛深邃而又纯洁,就像一个七八岁孩子的眼睛。不,确切地说,更像一双狼的眼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但她就是这么觉得的。

马立春比画着双手,告诉他,秦来宝昨夜去过她家,他和马二蛋合谋要陷害他。可是,她比画了半天,嘴皮子都磨破了,徐老虎还是不明白她说的话。他只是微笑着,朝她一个劲地摇头。马立春气坏了。“唉,我到底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马立春差点跺断了自己的腿。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在马立春的意料之中。

徐老虎三进宫。

半山派出所的老莫和小陈走访了整个半山村。村民们都说了实话。他们赶到秦寡妇家时,只看到徐老虎逼着马二蛋和秦寡妇赤条条地呆在床上;到底是捉奸在床,还是徐老虎逼他们装奸在床,他们就不清楚了。至于徐老虎手上有没有刀,他手里确实有只破搪瓷面盆和一把破镰刀,如果是指镰刀的话,那是有的。不过,一把破镰刀应该杀不了人。秦寡妇确实丢脸丢大了,她哪里还有脸出门呀?至于徐老虎,他是个聋甏,但他更是个毒头;他做出来的事体,都奇出怪样的,村里人都怕他,怕得来没法子说。秦寡妇是不是他逼死的?这个不好说,但他要是不闹,秦寡妇当然不会去寻死的,她活得滋润着呢。唉!想不到……

但马立春一口咬定徐老虎是被马二蛋和秦来宝陷害的。老莫和小陈当时就非常惊讶,这是他们在半山村听到的唯一不同于其他人的说法,而且她还是马二蛋的亲生女儿。小陈问她为什么,马立春涨红了脸,小脑袋气愤地一别道:“我说的是事实!”

徐老虎进去没两天,村里就在传:这回他有苦头吃了,得去乔司农场吃牢饭了。

一个月后,徐老虎忽然被放出来。据说,半个月前,公社大楼里出现了不少匿名信,揭发马二蛋乱搞男女关系,有名有姓的就有八人之多;信里还详细地揭露了马二蛋与秦来宝狼狈为奸,陷害徐老虎的犯罪事实。这封匿名信同时还出现在半山派出所。王所长想瞒也瞒不住了,只有暗中将此事捅给了马二蛋;因为公社张书记批示,请半山派出所彻查此案。

徐老虎前脚离开,马二蛋和秦来宝后脚就进去了。

不过,秦来宝在里面呆了半个月就出来了;而马二蛋直到一个月后召开半山公社公判大会那天,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虽说不用去乔司农场劳改,但实质上他就是个劳改犯。马二蛋回来了,狗日的,他啥也不是了,只是个劳改犯,还人五人六的,蹩着两条柴棍儿似的细腿,像只骚公鸡一般蹩到秦来宝家里;秦来宝刚巧在家,见到马二蛋满脸堆笑道:“马叔,你回来了?”

“妈拉个逼!你啥意思?”马二蛋怒吼道。

秦来宝笑嬉嬉的,问:“马叔,你说啥哪?”

“他妈的收了老子的钱,你还敢写匿名信?”

“马叔,冤枉呀!”

“冤枉?”

“真的,马叔,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能写那种东西吗?”

“今天,你要不把钱吐出来,老子跟你没完!”

“马叔,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马二蛋和秦来宝吵也吵了,打也打了,但大家当面不说,心里却直犯嘀咕,这狗咬狗的,意思却不大。因为马二蛋和秦来宝打起架来就跟女人似的,嘴上煞老,手脚却不利索,扭过来推过去的,闹了半天也不见有啥大动作,最后还不了了之。

马二蛋回到家里,又找出匿名信来,瞧着端端正正的字迹,他突然就明白了。秦来宝能识得几个字呀?他能写一手端正的字吗?他也不可能找人去写那么多匿名信呀!在半山村,唯一敢做这件蠢事的人,就只有她了。马二蛋火冒三丈,香烟一根接一根,在道地上驴转圈。“妈拉个逼!”马二蛋想起那天凌晨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马立春放学回家,刚进花篱,马二蛋就冲上去,二话不说,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狠狠地摔倒在道地上。马立春毫无防备,摔得手脚都麻了,右脸痛得没数没账。马二蛋将手中的匿名信砸到她的疼脸上,“畜生,瞧你干的好事!”马立春明白了,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马二蛋起脚就踢她,边踢边吼道,“连你爹你都敢陷害,老子还养你做啥?”马立春被他踢来踢去,她咬牙切齿地盯着他。

马立春眼里充满了仇恨、愤怒和鄙视。

马二蛋踢不过瘾,他奋力用脚踏她,像要踏死一只老鼠。

“你踏死我呀!”马立春说话了,她吼道,“你当我愿意做你的女儿吗?”

“好呀,”马二蛋说,“我没有你这个贱女儿!”

“我也没你这个爹!”

马二蛋抓住马立春的一只脚,就像拖一条死狗,迅速将她从马家道地上拖出去。马立春头枕在地上,在拖的过程中,后脑勺一下一下磕碰着地面,痛得就像被擦去了头皮,火辣辣的;她的衣服也被撸到了胸口,裸露的背脊冰冰阴,但她的体内却怒火中烧,整个人冰火两重天。

马二蛋将她拖到村道上,扔在路中间。

“滚!”马二蛋怒吼道,“你永生永世也别想再踏进这个门!”

“你当我稀罕呀?”马立春从地上爬起来,朝马二蛋冷笑道,“请你记住你说的话!”

马立春撸下衣裳,掸了掸脏裤子,瞧了一眼丢在道地上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立春径直来到徐老虎家。

马立春比画着双手,告诉徐老虎刚刚发生的事体;她已经没有家、没有任何亲人了。徐老虎时而盯着她的脸,时而盯着她的双手;她的脸上,有马二蛋踩过的脚印和瘀青;她的双手,同样是瘀青和洇血的伤痕。马立春说着说着,就矮下身去,蹲在徐家道地上,呜呜地大哭。

徐老虎呆呆地望着她,双眼锃亮锃亮的。他忽然问:“你会做饭吗?”

马立春破涕而笑,拼命地点头。

余芦花收工回家,听说女儿住在徐老虎家,扔下米淘箩就去找她了。

马立春正在扫地,哗哗地扫得欢。余芦花冲进徐家道地,一把夺下她手中的扫帚,扔到花篱边上。她抓住马立春的手就走。马立春狠狠地甩开她的手,她说:“我不会回去的!”

“你傻呀,”余芦花吼道,“怎么会喜欢这么个又聋又毒的人?”

“不要你管!”

“我是你妈,我不管谁管?”余芦花说,“你才几岁呀?就这么跑到毒头家里,将来有你苦头吃的。”余芦花说,“听妈的话,赶紧跟我回家!”马立春说:“我没有家。”“你说啥?”余芦花问。马立春说:“我死也不会踏进你们家一步的!”余芦花火了:“你发什么疯?你爸也是为你好。”余芦花又去拉马立春。马立春转身跑了,她进屋拖出徐老虎;她躲在徐老虎身后,叫余芦花不要过来。

余芦花朝东,马立春把徐老虎推到东。

余芦花朝西,马立春把徐老虎推到西。

徐老虎瞪着余芦花,随时要发作的样子;余芦花只得作罢了,说:“你等着,我叫你爸来!”

当晚,马二蛋没有来。

马立春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第二天早晨,马立春开门出来时,看到挂在花篱门上的书包。她捡起书包,到村道上张张,一个人也没有。书包是她上学那年余芦花给她缝的。书包又冰又硬,上面结着一层薄霜,马立春边掸边走进屋里;她掸了一遍,已经看不到霜了,但书包依旧又冰又硬。那些渗透到布缝里的霜是掸不掉的。她烧早饭时,将书包烤在灶肚口,在心里数到二十,摸一下;她再数,再摸……直到摸上去不冰手了为止。

这天上午,马二蛋去半山派出所把徐老虎告了,罪名是他拐骗女儿。老莫接案后就和马二蛋回到半山村了解情况,得知马立春昨晚确实住在徐老虎家。老莫没有直接去找徐老虎,而是找了余芦花和其他村民;随后他又去学校找马立春。马立春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老莫也看到了她身上的伤。她说要起诉的话也是起诉马二蛋才对呀!但老莫还是劝她回家去,马立春死活不肯。她说徐老虎对她很好,没有欺负她。他把自己的房间和床让给了她,自己在客堂里搭了张竹榻睡的。老莫要班主任做马立春的思想工作,希望她回家去。

老莫把实际情况告诉了马二蛋和余芦花,并没有对徐老虎起诉。

马二蛋大骂老莫不是个东西,他气鼓鼓地去找王所长。王川水在所长室接待了他,泡了茶,两人坐下来闲聊。在马二蛋和秦来宝诬陷徐老虎的案子上,王所长是帮过忙的;马二蛋也重谢了他,两人关系非同一般。马二蛋请他再帮个忙。他说他就这么个女儿。他说他不能眼看着她跳入火坑。王川水深表同情,他已经听取了老莫的汇报,沉吟道:“老马呀,这个事呀,纯属你家的私事;派出所可以帮忙做些说服工作,但不能立案。”“老马呀,”他继续说道,“我再劝你一句话,切莫再一意孤行,你可是在服刑期间呢。”马二蛋沉下脸来,说:“那就不麻烦王所长了。我自己想办法。”

马二蛋出了派出所,就去找秦来宝。他知道在哪儿能找到这个宝贝。

马二蛋威胁秦来宝:“你要么还钱,要么帮我解决此事。”

秦来宝没有钱。

“马叔,你说怎么解决?”

“那是你的事。越快越好!”

马立春是枕着一片蛙声入睡的。晚饭他们吃的是青菜炒年糕。天气越来越热,从去年冬天浸到现在的年糕发酸了,得赶紧吃了;再说她也喜欢吃炒年糕。是徐老虎烧的,他什么都会做,年糕炒得很香。她吃了一大碗,饱得很。她在灯光下做作业时,徐老虎就趴在桌上傻傻地盯着她看,好像她写的字是什么神圣的东西;他专注的目光,让她觉得又好笑又好玩。外面一片蛙声,越来越响亮,她不时抬一下头,窗外是如玦的月亮。

马立春惊醒时,整座房子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她当时就非常奇怪;尤其窗外的那些光,亮得不可思议,就像有千万盏灯点在窗外似的。当清醒过来那是什么时,马立春吓坏了。瘦弱的她只穿了月白汗背心和短裤,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客堂,把徐老虎从竹榻上拖起来。她叫着:“着火了!老虎你快看哪,家里着火了……”徐老虎不知道她喊什么,但他看到了窗外,就拉起她去开门,但大门被外面拴住了。他们跑到后门,后门也打不开。怎么会这样呢?火焰已经燎到屋顶了,屋子里又烟又热,草扇的灰烬落下来。他们就要被烧死在里面了。马立春忍不住呜呜地哭泣起来。

徐老虎抓起一条长凳,哐哐地搡门;门剧烈地震荡着,却始终搡不开。徐老虎发极了,像野兽般怒吼着;他离开门口,朝门边的火墙砸去。长凳在火墙上捅出一个窟窿来;徐老虎扔下长凳,抱着马立春从窟窿里扑了出去,摔倒在燃烧的屋檐下。徐老虎从地上爬起来,抱起马立春,逃离了火海。

两人在道地上相拥而立,呆呆地望着燃烧的家。

村民从黑暗中跑来,三三两两地赶到徐家,整座房子沉没在火海中,救也无从救起。大家簇拥在道地上,望火兴叹。消防车赶到时,徐家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消防员象征性地喷了一通水,在高压水枪的冲击下,整个屋顶轰然塌地。凌晨时分,村庄重又回到黑暗中,比火灾前更加黑暗;谁也不肯离去,围着一个消防员听他询问马立春,她边哭边嘟哝着。她说她也不清楚怎么起火的,她醒来时就听到满屋子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成熟的豆棚上豆荚爆裂,噼噼啪啪响。她始终拉着徐老虎,在黑暗中,他像一棵树扎根在道地上,一动不动;只有她清楚他的愤怒和剧烈的颤抖。

余芦花拉她回家,她不走,她死也不走。

据消防员分析,应该是有人纵火所致。

大家议论纷纷,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黑暗中,徐老虎不见了。

“有没有看见老虎?”马立春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地问,“有没有看见他?”有人说没有,有人说他好像出去了。马立春拔腿就往外跑。她一跑大家就跟着她跑。马立春赶回家,门开着,灯亮着,她冲进房去,只见徐老虎举着薄刀,正要朝坐在床上的马二蛋砍去。那是马家的一把新薄刀。“不要!”马立春冲上前去,举手去拦徐老虎;但薄刀已经落下来了,它没有砍到马二蛋,却砍在突然冒出来的马立春的头上。

“不值。”说完,马立春倒了下去。

徐老虎就像一头老虎怒吼着,再次扑向马二蛋;余芦花从后面猛地抱住他的腰,用尽全力往后一扳,她和徐老虎同时跌倒在地上。余芦花发疯似地抓他咬他,“还我女儿!你个毒头,还我女儿!”余芦花哭道,“要是立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徐老虎看到倒在地上的马立春,鲜血洇湿了她的头发,流到她头部一侧的地上。徐老虎扔下薄刀,抓住余芦花的双手,将她整个人扔到一边后,他扑向马立春,将她抱在怀里,慌忙地爬将起来。

徐老虎怒吼着,发疯似地往外冲,把围观的人冲得七歪八倒的。

他夺门而出,消失在黑暗中。

余芦花起身,就朝床上扑去,她哭道:“你赔我女儿!你个畜生,你赔我女儿!”

马二蛋一脚将她踢开,下床,出去了。

马二蛋去派出所把徐老虎告了,告他行凶杀人。

警察在公社卫生院里把徐老虎带走了。

半年后,纵火者中有一个叫六毛的破脚骨,是沈家桥人,因犯盗窃罪被捕,他坦白了那起纵火案。当然,这是他坦白自己所犯下的许多罪行中的一起。据六毛坦白,当晚秦来宝找来他们三个,请他们喝了一顿酒,在酒桌上,他提议出去玩玩。于是,他们三个就跟秦来宝来了。火是他们三个放的,但前后门是秦来宝用铁丝拴住的。半山派出所随即捕获了另外两名同伙及秦来宝。秦来宝坦白了犯罪事实,他是受马二蛋指使的。

派出所抓获了马二蛋。

马二蛋和秦来宝被判刑,秦来宝判了有期徒刑三年,马二蛋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村民们想不到马二蛋心有介毒,竟连自己的女儿都下得了手。

徐老虎又养鸡了,十二只。

他和马立春如今住在队里帮助重建的草屋里,所有家具都是队里和村民赠送的;但即便如此,徐老虎养的鸡照例每天一早被他赶出来,窜到田里糟蹋庄稼。谁都是长眼睛的,大家向队长抱怨,毒头聋甏就是毒头聋甏,大家这么帮他,他倒好,一点情面都不顾,居然还把鸡赶出来。大家要求队长严肃处理此事。张建平自始至终不吭声。他人高马大,不善言辞,就知道做,大家都叫他做煞坯;队里有啥活,尤其是脏活累活,他总是冲在前头。单凭这一点,队员们倒是服他的。不过,在对待徐老虎这个毒头聋甏上,大家拭目以待,他又会怎么做呢?保不定又是个马二蛋?

张建平找马立春谈过一次话,让她劝劝徐老虎,把鸡关起来。马立春告诉他,这个恐怕谁也劝不了他。她说徐老虎认为鸡是有生命的,有脚有翅膀,能走会跑,和猫狗和人没有两样,为什么人和猫狗可以自由地走动,连鸭都有这个自由,唯独鸡就不能有呢?当然,这只是徐老虎的意思,话则是她的话。她就觉得他有道理。既然庄稼没有脚没有翅膀,长在地里也不会走动,我们为什么不把庄稼圈起来,反而要把会走动的鸡圈起来呢?没有道理呀!这当然是毒头逻辑。祖祖辈辈都把鸡关养的,他偏偏要来一个放养。但跟毒头能讲啥道理呀?马二蛋就是前车之鉴。张建平只有顺着他,他点头道:“有点意思,是应该给鸡一个自由活动的空间,让它们也可以像猫狗那样幸福地生活。”

之后,张建平就一直没有采取措施。日子久了,村里其他人家也把原本关养的鸡放了出来;既然徐老虎可以这么做,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呢?对此,张建平也没有二话。只是瞧着成群结队的鸡在地里糟蹋庄稼,别说是他了,就是那些放养鸡的人家瞧着也心疼。

到了第二年春天,有一天,张建平向全体社员宣布了一项特别工作,把每家每户的花篱掘了,运到村道上。在半山村,家家户户都是把道地围起来的,用的是一种叫木槿的植物。这种植物在江南极其普遍,开白色、粉色或紫色等各色花朵。但木槿花非常有名,叫“朝开暮落花”,在《诗经》里又叫“舜华”,花只开一天,一天即是一生,何其悲壮!我们乡下人哪里晓得这些呀?更不知其果实叫“朝天子”,可入药。我们只知道在七月初七——即七夕节这天,一年洗一次头;用的就是从花篱上采的木槿叶子,在水里揉出稠稠的汁水来,把头发洗得绢光滴滑,煞煞亮,喷喷香。

队员们在村道的一侧,秧沟那边的田头,将分株的木槿和剪下的枝条,相间插种,再用木桩和竹片夹编成齐肩高的花篱。队员们忙碌了一天,筑起一道连绵三五里长的花篱。这道花篱日后就成了半山村的风景——一条绿色长龙,游走在整个村庄间——从五月到十月的半年时间里,花篱上相继盛开白色、粉红、桃红、淡紫和青紫色等各色花朵,此起彼落,蔚为壮观。

第二年七月初七,马立春和其他女人在花篱上采叶子,有说有笑的。她已经初中毕业了,没有再读书,而在队里挣工分了。马立春干活比较慢,队里包工时,比如一个女人拔完几垄地的草就算一天活,干完可以回家;但马立春总是比其他女人慢许多,徐老虎收工后,就过去帮她;或者叫她先回家,自己替她干完。徐老虎对她很好,她没有看错人。马立春采了一篮叶子,在木桶里揉出汁水,稠稠的,像香油一样。徐老虎烧了水,先给她洗发,然后她给他洗。马立春笑道:“头一定要干净呵!”徐老虎好像听得见她说话似的,拼命地点头。

花篱最大的好处,就是篱笆墙一年比一年高大、扎实和紧密,是别的篱笆墙所不能比拟的。

另外,家家户户拆除了花篱,道地与道地之间的屏障没有了,一家家小道地连通了,整个半山村就成了一个大道地;这家与那家的鸡玩在一起、猫玩在一起、狗也玩在一起;尤其是孩子们,就像一群野麻雀,成天拥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更像一阵风,忽而刮到这儿,忽而刮到那儿,玩得别提有多开心了。尤其到了夏天,家家户户在大道地上吃晚饭,孩子们呀,见谁家的菜好就蜂拥而至,争着抢着上谁家的饭桌,那个闹猛呀!吃过晚饭,大人们聚在大道地上纳凉,男人们讲大头天话,女人们讲家长里短,大孩子捉迷藏,小孩子坐在奶奶怀里听故事。

大家都说花篱拆得好,串个门都方便。

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又一年春天,徐老虎养了头猪。这本没有什么稀奇的,在半山村,有不少人家养猪;但大家都是圈养的,在柴屋里圈个猪栏,关养在栏里;唯独这个毒头聋甏,他养的猪呀,竟跟他的鸡一样,也是放养的。这就稀奇了。徐老虎养的这头半大猪,瘦得跟野猪似的;但它最大的爱好,就是去拱村道那边的花篱,七拱八拱的,就拱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来,让个别贼坯鸡趁机钻进田里去,糟蹋庄稼。这个毒头聋甏,存心想让他的鸡来偷吃队里的庄稼吗?说话蛮好听,棺材毛竹钉。就是马立春也拿他没办法,她只是拿着枝条抽猪,让它滚远点;它倒是挺怕她的,一见她就跑。她不追,它就又去拱花篱了,真是拿它没办法。

马立春也真是个孩子,每天早晨赶猪出门时,就跟它闹;她不许猪拱花篱,但猪就是不听,她就又是抽枝条又是骂猪,和它在村道上瞎胡闹;每天队里收工,或是雨天不用出工,马立春就头戴笠帽,手里挥舞着一根七桠八杈的枝条,在外面放猪。她不爱干家务,徐老虎也由着她任性,在村道和上塘河边晃荡。她不许猪去碰花篱,嘴里不空地总是在教训那头猪,好像它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村民们瞧着开心,这情景倒不失为一大乐趣。眼见着天快黑了,徐老虎就撑着雨伞出去寻她们俩;见到花篱被猪拱破的地方,他倒是还会动个手,将花篱修修好,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每天傍晚收工后,张建平就扛着锄头,沿着村道慢慢地巡视一圈;但凡被猪拱出洞来的地方,他设法修补。他啥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守护着花篱,一天又一天。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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