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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叫我班主任

2016-06-27高凤香

美文 2016年12期
关键词:妮子宿舍

高凤香

他们,是我的学生。我也叫他们孩子。去年八月底,他们走入我的视线。我带他们去军训。那时的他们,是一群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见到我,怯生生的目光,总是捕捉我的情绪反应。如果我开心,他们就雀跃,如果我沉默,他们就安静。我不熟悉他们的过去,如同还不熟悉他们的面孔一样。他们来自哪所学校,生长在怎样的家庭环境中,有着怎样的父母,走过怎样的求学之路,我都不清楚。我把他们交给同样陌生的教官,让他们住进简易的军训大楼,看他们日里风里坚持训练,也曾有过风扫落花般的担忧。不过,那时的担忧只是浮在水面的油层,有着无法深入的尴尬。

而今,相处了八个月,在琐琐碎碎的矛盾中,我与他们反复磨合。磨合的齿印清晰地留在我的生命旅途中,让我在永无止境的回眸中看清他们俊秀的眉眼,摸清他们天生的为人和与众不同的性格。他们会不交作业,会迟到早退,会在自习课上吵吵闹闹,会在课堂上偶尔玩玩手机。这些都是学生常犯的错误,也是每一届学生都会存在的问题。我常常在这些问题上和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这种游戏有着天然的乐趣,是无法穷尽的开拓,是花样繁复的十字绣,是恒流不竭的师生长河,是此星离去彼星来的流星雨。

运动会上,鑫摆起胳膊,迈开双腿,竭尽全力沿着跑道追赶前行者的那一刻,我的心被满跑道的阳光软化了。他要超越前面四个身影才能跑到领先的位置。200米的跑道,转三个弯就到终点了。第一个弯,他是倒数第二。我举着相机站在第一个弯道处,拍下鑫咬牙切齿追赶的细微表情。他脸部的肌肉因为鼓劲膨胀起来,好像一瞬间长起一层肉,原本瘦削的脸蛋忽然变得饱满。厚实的刘海被风张起,光亮的、汗涔涔的额头露出来,两条浓眉和微眯的眼睛显得格外分明。第二个弯道,鑫超越了两个人。第三个弯道,鑫超越了最后一个人。冲刺时,我跑向终点给他加油。他离我那么近,我能感觉到他大口喘出的热辣辣的气息,一股比一股粗。鑫第一个冲开了红线,冲出了小组比赛第一的成绩。他冲到接应他的同学的怀中,两腿酸软到不能直立,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怎么摇也不睁开。我们赶快把他送到了医务室。

说实话,平日的鑫的确是个让我绞尽脑汁的学生——没有哪个老师不告他的状。他上课爱说闲话,听着听着思想就走了神,特别是不喜欢的科目,或者老师。他玩手机被地理老师发现并没收;他替女同学说谎话,被物理老师扇巴掌;他上自习,扰得四邻不宁,被班长多次警告;他在宿舍楼厕所抽烟,被管理员罚站;他领着同学去小姨家吃饭,一起迟到挨批;他写随笔,能抄一篇就抄一篇,绝不动用半个脑细胞;他当生活委员,教室卫生总有死角;他当文体委员,带队跑操,两只手却总缩进衣袖……他干什么事情都有热情,干什么事情都让你费心。运动会前,还玩起了感情游戏。他以为我没发现。其实我是知道的,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不是我不管,而是时机没成熟。

喝了两只葡萄糖,鑫醒过来了,他笑了笑。这一笑,我觉得鑫很可爱。我摩挲着他的头,发现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让汗水完全浸透了。这一次,我知道鑫也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他喜欢的,会拼了命地去争取,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谁逼也没用。他有些小毛病,不过,他的毛病不是他的独创,是很多厌学学生的通病。他只是容易受影响罢了。鑫单纯、敞亮,没有曲里拐弯的小九九,错了就错了,你批了他,打了他,过不了几分钟,他又笑呵呵地面对你。这样的孩子,谁又能不断地去为他设防呢?别看我平日里总是凶他,其实内心里还是蛮喜欢他的。特别是鑫在运动会上奔跑的身影,黄亮亮的冲刺速度,咬牙切齿超越的勇健,我一想起来,就发自内心的欢喜。

鑫应该问地理老师要回他的手机了吧?他让我帮他要,我没同意,只是给他点拨了要手机的方法。鑫是个聪明的男孩,肯定一听就会。要不这几天,怎么不缠着我了呢?

雄的长相是很老成的那种。向日葵般的脸盘,转动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看你的神情,仿佛洞察万千世事般,深沉得让你恨不能将心间乱七八糟的事全给他装进去,让他消化。他的眉毛和眼眶距离很近,一皱眉,仿佛眉毛都能塌下来,掩住眼中的隐虑。嘴巴上下的胡须,刮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可还是茂密得像春草,随时都有逢雨生长的态势。他皮肤黝黑,即使做错事脸红了,你也看不出半点儿变化来。

雄走路的姿势很稳健,上下身的比例很协调,两条腿长且直。起步时,他一脚下去,踩实了,另一只脚才抬起来。两肩平衡,两臂的摆动很有节奏。军训一周,仿佛从小在军队中长大一般,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勃发出军人的英姿。雄的音色浑厚,音域宽广,有着穿透重重阴云的劲力。军训时,他在开幕式上的发言,闭幕式上的串台词,给全校师生留下深刻的印象。要不,这次运动会上的入场词,怎么能让他和女教师搭伴宣读呢?

雄是运动会上广播组的播音员,也是最优秀的播音员。他读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偌大的操场,满满的都是他读通讯稿的声音,赢得师生一致赞叹。他不断催促我们班的学生写稿子,优秀的稿子他会优先念。我们班体育比赛拿了奖,还拿了“精神文明班集体”的奖项。运动会结束后,学生们在一起,把那些运动健将抬起来,扔起来,接过来。雄也被扔得高高的,笑得乐呵呵的。

应该说,雄其他方面的能力都比较强。当小组长,他能把学习以外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他精通电脑。帮同学打文章,帮其他小组制作班会课件,帮老师调整视频……这时候,你就觉得他是大人,自己站在一旁听他讲,反倒成了小孩。听雄的父亲说,雄小时候成绩很好。自从父母离异后,雄到了叛逆期,跟着一帮不爱学习的小孩混在一起,成绩一落千丈。雄挨过父亲的打,也深深地怨恨过父亲,对一直不闪面的母亲更是恨之入骨。考上高中,在我的引导下,雄给父亲写了一封真诚的忏悔书。可惜,雄的这些毛病日久天长了,到现在,偶尔还会对父亲撒谎,上学偶尔会迟到,偶尔也会抄作业,或者不完成作业。雄的基础很差,有些科目学得很吃力。雄说,他的高考目标是江西财经大学。雄算计过,他目前的成绩和高考还有200分的差距。雄对我说,他会学文科。高二分科后,也许他的成绩会有起色。

雄犯错时,你批评他,他总能找到理由应对你。不过他的应对辞编得不是很圆满,有太多漏洞。我一边听,一边笑。雄肯定不知道我笑的含义,我也不去揭穿他。雄的父亲说,雄撒谎已成为一种习惯,而且每次撒谎都是脸不变色心不跳。雄皮肤黑,即使脸红,你又怎么能发现呢?再说了,他能不断对你撒谎,肯定是初次撒谎时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直至养成金刚不坏的连环套。这哪里只能怨雄呢?

雄的感情细腻,只要用心,写出来的作文很有些文学气息。他写爷爷生病去世的文章,看得我眼窝子直发酸。他写与母亲之间的隔阂,读得我直发冷。雄没给我隐瞒他谈过女朋友的事情,我也没批评他。这帮孩子,到十五六岁,看的情感题材的影视剧也不少了,怎么会不心动?如果你不干涉,也许过段日子,他们自己就厌倦了,放手了。如果你参与进来,噼里啪啦一顿痛骂,反倒会把他们扭在一起,和你对着干。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当然,作为老师,适时地点拨一下他们应该把握的分寸,也就足够了,何苦要逼他们?谁的学生时代还能没有丁点青涩的故事?

刚放假没几天,敏就留言说她想我了。其实,教她一年了,也没见她表现出对我有多依赖。她的成绩不拔尖,也不落后。按理说,她不是那种让老师特别关注的学生。可是,就这么个敏,却让我费尽了心思,伤透了脑筋。

敏长得很秀气,很精致。她个头不高,肤色萤白。满月似的脸盘上,滴溜溜地转着两颗黑葡萄,水汪汪、亮晶晶的,看着就想捧到手心里。敏的父母似乎对这个女孩并不怎么上心。去年冬天,妮子跟敏有了矛盾,没来上课。我去宿舍才知道两个人闹矛盾的原因。两个女孩一直很要好。妮子心软,见不得别人可怜。女孩子第一次离开父母,住集体宿舍,难免闹点小别扭。为了班级跳舞的事情,敏使了小性子,惹得同宿舍的人都不高兴。妮子说了敏,敏很生气,说了一些伤和气的话。妮子感到委屈,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我好言劝了妮子半天,她才露出笑脸。

妮子平静下来,给我讲了敏的家世。敏的亲生父母在她出生不久就分开了。敏一直跟父亲生活。后来,敏现在的母亲进了门,照顾敏的生活。因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之故,所以敏独立生活的能力很强,即使周末回家,也是她独自一人,自己给自己做饭吃。敏的床铺很单薄。褥子又脏又薄,坐上去,屁股都硌得生硬,垫得难受。被子也很薄。真不知敏一夜一夜地是怎么睡过来的。妮子说,敏每天起床都很早,其实是被冻醒的。听着妮子的介绍,我的心跟针扎了一般。妮子说,她母亲要给敏缝一床厚褥子,还没来得及做呢。我赶快给妮子说,让她母亲别管了,我来缝。那天一大早,恰好有个卖蚕桑被芯的男子来到我办公室。那人说,他开车给酒店送被芯,多装了一大袋子,没法退回去,就顺路拿来卖。男子开始要价很高,后来降到100元。办公室的几个人把那六床被芯分着买了下来,我拿了两床。

放学后,我把被芯拿到缝被子的店里去,让她们用纱布把被芯包好,再裹一层松软棉布缝好。下午,我从家里拿了一条被罩,一个热水袋,一床我弟弟读书时用的厚褥子。借敏上课的时间,我抱着这些走进宿舍楼,让管理员打开敏的宿舍,给敏铺好褥子,叠平被子。临走时,我反复叮咛管理员,不要说是我送的——我怕敏知道是我送的,会有心理负担。那几天,我一直观察敏,没发现敏的神情有任何异样。她照样来教室上课,照样伏着桌子写作业,下课照样和同学说说笑笑。看到敏这样,我很欣慰。想象到寒冷的夜晚,敏躺在暖和的床褥里恬然入睡,我的心就像棉花一样温软。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假象。过了周末,妮子课后找到我,说敏这几天跟疯了一般,整晚整晚不休息,逮住谁问谁。宿舍的同学都跟着不能安宁。更为闹人的是,敏一有时间,一见到宿舍管理员就缠着不放,不停地打探是谁给她送的被褥。管理员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说问过家里了,没有任何人给她送过东西,以至于继母怀疑是不是敏的生身母亲送的,还引发了家庭内战。我一看事态发展得有点儿严重,没办法,只得把敏叫出来,对她讲了实情。敏听到这个消息后,木然得像个石桩。不光是敏,就连那些宿舍管理员们都说,管理宿舍十几年了,从来都没见过有这样当班主任的。我却觉得,自己的孩子大了,受苦受难的日子过去了,能帮人时就帮人。毕竟,我也是苦水中泡大的,知道没母亲疼爱的滋味。只是不曾想,这样的帮助竟给敏带来如此大的困扰与尴尬,真是始料未及。

自从知道事情真相后,敏在班上的表现特别突出。她不是巧言利嘴的女孩,没有给我说一箩筐的感谢话。她变得越来越有眼色。黑板没擦,她主动走上去把黑板擦干净。要是我在另一个班级上课,她就会把我的水杯送过去放好。如果我往教室走,她远远看见了,会跑到我跟前,接过我的教本,蹬蹬蹬地跑进教室。她不是小组长,上课小组讨论发言,她却最积极,时不时地组织组员这样做那样做。自习课上,敏比以前安静多了。她在用心。她成绩本来不好,后来考试进步了一大截。看到敏的变化,我发自内心的感到欣慰。

敏家里困难,我帮她申请了国家助学金,却在办理时出了点问题——她的户籍网上查不到。敏的父亲到派出所去办,谁料到户口本拿到派出所后,几个月都没办下来。敏怕我担心,没告诉我。结果学校发放助学金时,二百多名学生的资助,因为敏一个人的特殊情况,暂时停了下来。敏说他父亲很生气,还说办不成就不要了。而学校这边却没有放弃。敏不得已才告诉了我实情。我一听,赶快督促敏去办,可还是没有办成。时间越来越紧,银行催促学校,我催促敏。敏的父母又不管不问。直到最后一天,我想起了公安局的朋友。他给派出所所长讲了具体情况,所长才知道,于是赶快督促手下人去办。

那天我上完课,让丈夫开着车,带着敏,去她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上户口,连身份证也一并办了。正式身份证要三个月才能下来,银行要临时身份证,所长又给公安局户籍处打电话,让加急办理。离开派出所时,已是11点45分,还有20公里的路程。丈夫开快车往公安局赶。他说,估计跟不上,赶到恐怕要下班了。他还开玩笑说,公安局又不是给我开的。但我没办法,学校那边不断在催。走到市区,户籍处的女同志打来电话说,她在等我们。办完临时身份证,都快12点半了。公安局的朋友说,以前还真没给人这样例外办过事。

带着敏吃过午饭,一路直奔银行。银行一查,刚办的户口,系统还查不到敏的信息,于是又给所长打电话。所长说,银行要什么就给补什么,争取给孩子办好。银行却说,等下午上班后,跟市行沟通一下,看怎么办。我只好送敏先回学校。下午一直等到四点,银行才说,让派出所开个敏的户籍证明。我又找了学校有车的朋友,拉着敏就往派出所赶。到了之后,所长早让把敏的户籍证明开好了。拿上证明,我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银行。五点下班前,我和敏终于赶了过去。办好银行卡,连忙交给学校出纳后,我才长出一口气。而这中间,敏的父母没有打过一个问询电话。

我给敏说,给我当干女儿吧!这么漂亮的姑娘,父母竟忍心不管!回头看敏,她只捂着嘴,满眼的笑意。敏应该是个阳光的女孩,如果换了我,早对着父母嚎啕大哭了。小小身形的敏,听着我对她父母的戏谑,却一点儿也不抱怨。她总是笑着,眉眼开放得跟花儿一样灿烂。

下学期,我继续带理科班,敏却要坐到文科班了。敏留言给我说,她多么希望我能继续教她。她想永远和我在一起。我给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何况我还会跟着她这一级,一直送她走出高中的校门。敏半天不说话,她或许真的伤感了呢!

敏的银行卡放在我这里。我给她说,取钱的时候就来我这里拿。敏的父母会不会有意见,我不清楚。也许他们什么心思都没有。即便感激,也不善言语罢了。我只是不想敏受委屈。我没有见到过敏流泪。这样的家庭,练就了她的坚强。她或许把眼泪埋在手心里,埋在背身里,埋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眼泪流下一次,敏的性格就坚韧一次。总有一天,她会从容应对各种人生巨变的。

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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