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珍妮

一张被做了手脚的高考录取通知书，让河南周口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子走出了不同的人生轨迹。

13年前，两个人的人生有了一次交叉，13年后，她们又站在交叉路口。

事情闹到现在，“正”了身份的王娜娜还是有些许遗憾，时间无法穿梭回13年前，那所考上的大学，她永远地错过了。回到了洛阳的婆家，33岁的她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家庭中，陪女儿上舞蹈课，带着儿子认数字，“想努力重回原来的生活，也在等待最终的处理结果。”

曾经的顶替者张雪几乎失去了一切。自己顶替王娜娜上大学事件曝光后，她被注销了学历学籍信息，丢掉了令人羡慕的语文老师工作，腹中的二胎也因压力过大而流产，为了卖房凑足赔偿款，她们一家面临着第二天就流离失所的生活。

“我不恨她，我俩都是受害者。”听到张雪的近况，王娜娜叹了一口气，她在朋友圈里写道：“我本意不想伤害谁。”

也许在王娜娜看来，张雪也是可怜人。但在愤怒的外界看来，享受了这么多年“王娜娜红利”的她并不无辜。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发现自己被人冒名顶替缘于一次偶然。去年5月，王娜娜在申请信用卡时，被告知银行查到的“大专学历”与她提交的“高中毕业”不符，“银行的人问我，是不是你上过大专忘了呀。”

王娜娜有点蒙，事实上在2013年，她就有机会发现有人冒用了她的信息。那年，她申请小额贷款，资料提交后，贷款机构没有批，“说我登记信息不符，但当时我没在意。”

她赶紧回家登录了中国高等教育学生信息网，发现自己“毕业”于周口职业技术学院，“名字、身份证号和出生日期都是我，但照片上的人不是我。”

她开始通过多种渠道寻找那个用她名字来上学、工作的女子。辗转多年后，王娜娜找到了顶替人张雪的电话。“起初和她联系时，就是希望她把冒用我的信息和学历注销掉，这样我就能办信用卡和小额贷款。”由于时隔多年，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王娜娜当时并没有太多怨怼。

但对方一开始强硬的态度、不友善的言语，成为她维权的导火索：“为这么个学校你折腾啥，就算你考上了，也不一定能当上老师。”

被偷走的教师梦

上大学、当老师曾是王娜娜珍藏心底的遗憾。她的高中时代是在老家河南沈丘度过的，“家里四个孩子，因为穷，弟弟妹妹不上学，为了让我上学，父母卖了好几次猪。”

2003年，王娜娜第二次参加高考。“头一年考上了一所大学，开始复读的时候才收到通知书，来不及去上了。”王娜娜说，为了供她再考一次大学，父母把攒了半年的几千块菜钱寄给了她。

高考前，王娜娜一心梦想着当个英语老师。第二次高考，她考了399分，英语在各科成绩中最好，76分，够得上一个高职院校。

但直到当年11月，左等右等的王娜娜也没有等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也不知找谁去问，“那时候也傻，农村娃。”

女儿“名落孙山”，母亲忍不住叹气，“白浪费那么多钱。”王娜娜默默听着母亲的抱怨，收拾起那张证书，努力忘却高考落败的记忆，将教师梦想珍藏。她背上行李，去了南方，到一家工厂打工。

在她心中一直怀着对母亲的愧疚，直到发现被顶替，她才感到自己这13年有多么委屈，“妈妈，你冤枉我了，我当年真的考上了！”

王娜娜觉得，如果上了大学，自己的人生肯定会不一样。因为“没有学历、找不上好工作”，2004年她报了一个培训班，学习平面设计。2005年，她开始在郑州一家打字复印店上班，每个月赚300元。几经辗转，她又去了一家正规的小公司上班，薪水800元。2007年，王娜娜结了婚，嫁到了洛阳。

可张雪一家却说这对她没什么损失，“如果不是没上大学，你还嫁不到洛阳呢。”能嫁到洛阳这样的大城市，在她们眼中是福气。

这些刺耳的话语，让原本生活平静的王娜娜决定亲自回周口维权。

闹到联合国也没用

接到王娜娜的电话时，张雪是慌张的。后来她的父亲张志强承认女儿确实说了那样的话，“但其实她想表达的是，她当上老师是靠自己努力。”知道王娜娜找上门后，张志强不再让女儿出面，自己成了与王娜娜直接联系的人。

2003年，也正是张志强，让两个女孩交叉了命运。

那一年，张雪也参加了高考，但她落榜了。“考了300多分，上不了大学。”张志强交代，看着女儿的难过神情，他花了3 000元托在自来水厂当厂长的张雪舅舅给弄一个“指标”。

当拿到舅舅交给她的录取通知书时，张雪也曾心里没底地询问过上面的名字。“她舅舅说，你甭管，上你的学就行。”张志强回忆，闺女顺利上了大学，报到那天，舅舅领着父女俩直接到新生报到处，学校已经开始军训，“也没人审查我闺女的身份证。”

上学时的张雪十分低调，班主任老师当年对她的印象是“上课时身体总蜷缩在一起，总让人感觉心里有事，不踏实”。做父亲的能看出女儿的心事。入学9个月后，母亲替女儿到派出所申请了改名，名字正是录取通知上的王娜娜。

她开始用王娜娜的名字生活。家里没人喊张雪“王娜娜”，都叫她的小名。但在张雪的大学和后来的工作单位，“王娜娜”是她唯一的名字。

在张志强眼里，“王娜娜”就是女儿的另一个名字。

和王娜娜一样，张雪也想当老师。因为那张通知书，她们一个把梦想珍藏，一个却实现了梦想。2007年，张雪大学毕业，幸运地赶上了国家当年实施的“三支一扶”政策，她报名成为淮阳县城关三中的支教老师。

在城关三中一名老师眼中，张雪娃娃脸，留着齐刘海，“看上去萌萌的。”支教结束后，张雪没能如愿转正。回到周口后她在一所职业学校代课，“一边教语文，一边准备招教考试。”

2010年，张雪通过了淮阳县的招教考试，又考回城关三中，“笔试考了第三名，面试第四名。”

成绩下来那天，张志强一家人包了一顿饺子，庆祝张雪正式成为一名人民教师。“那时候，觉得女儿有了正式工作，彻底踏实了。”张志强说。

张雪在城关三中工作了2年，在爸爸的印象中，闺女上班几乎没有缺勤过，从周口市区到淮阳县，30多千米路，每天骑着电动车上班。“女儿太喜欢教师这个工作。”

2013年，为了方便照顾父母，张雪调往商水县一所职业专科学校。

在张家看来，除了最开始那封录取通知书，女儿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张家亲戚曾嚣张地对王娜娜说：“这事儿你闹到联合国也没用，还是得周口管。”

被证实的身份

张志强向王娜娜提出8万元私了这件事，不注销学历。王娜娜没有同意。2015年10月起，她从洛阳往周口跑了8次，找张雪家，找学校，找教育局，却都没有结果。

屡屡失败后，她注意到和自己相似的另一个案例。几年前因为媒体曝光后引发社会热议的“罗彩霞事件”（注：湖南人罗彩霞2004年高考后没有被任何高校录取，而冒名顶替她的同学王佳俊却被贵州师范大学录取。她被迫复读一年考取了天津师范大学，毕业后又因身份证被盗用而被取消教师资格证书）。

类似的经历能否用类似的方法？今年2月底，王娜娜转而向媒体求助，在记者深入了解情况后，“真假王娜娜”事件浮出水面，果然再次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尤其亲戚那句“联合国也管不了”的话，成了媒体们的新闻标题。

事情也确实“惊动”了联合国，联合国官方微博在转发新闻后，发了一个“思考”的表情。

从上到下，一级一级开始重视这件事：周口职业技术学院迅速宣布成立调查组，周口市公安、纪检、教育等部门也组成了联合调查组。不到一周，事情水落石出，“假王娜娜”冒名顶替属实。

调查结论宣布后没几天，张雪的学籍、学历信息被省教育厅按规定注销，毕业证被宣布无效，9名责任人受到处分。

得知调查结果，王娜娜仍有些疑惑：张雪通过考试所取得的《教师资格证》等证书，难道不需要学历吗？如果学历被注销了，那这些证书还有效吗？

而当初究竟是谁收的钱？谁办理的入学？谁伪造的档案？这些问题都随着经办人张雪舅舅的去世，变成了尘封的往事，再难找到线索。

终于解脱

“真王娜娜”想让生活归于平静，可同样的愿望对于“假王娜娜”似乎不可能了。

2月底的一天，张雪在父亲的陪同下回到已经毕业了近10年的学校。“她提交了一份手写的道歉信。”知情者称，道歉信中，张雪承认她错了，愿意承担责任，向社会和王娜娜表达了歉意。

除了道歉，王娜娜还提出了张家赔偿30万元的请求，“30万元是按读高中3年的学费乘以10估算的，也咨询了律师的意见。”

“我最多只能拿8万元，30万元我实在拿不出。”张志强说，“我就是个下岗职工，现在老婆在饭馆给人家洗碗，我在银行当保安。出了这事，保安也当不成了。”3月10日，张志强所在银行的同事证实了他的保安身份，“老张前几天辞职了。”

他们本不宽裕。一家五口人挤在周口市的老工业区家属楼里一套不到50平米的两居室里，灯光一片昏暗。这是张志强的房子，由于女儿女婿都住在他家，为了让房子大一点，张志强把阳台拆了，又扩出一间房。

为了满足王娜娜的赔偿要求，张家决定卖房。在张志强家附近的一栋大楼外，张家卖房的广告已经被其他广告纸盖住了边角，隐藏在中间，显得凌乱。

家里一有响动，张雪的儿子就以为母亲回家了，从床上跳起来。一看不是，又不停喊着问姥爷，“妈妈啥时候回来？”

世上一切皆有因果，即使张家已经够惨，仍然没能得到同情，所有关于此事的舆论都倒向了王娜娜一边。在记者面前张志强悔恨不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犯的错毁了我闺女”。提到女儿流产的事，张父老泪纵横、竟咧着嘴哭出了声。

而张雪反倒松了一口气，“把事实说出来后，觉得终于解脱了。”

她曾经以为靠偷一份录取通知书就能改变的人生，在一切真相大白面前，反而跌得更惨。在偷来的人生面前，没有人能真正成为“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