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福

村庄通往县城的路上，老磨头儿走来了。他精明，小巧，两手反剪在背后。弓腰，碎步，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自从两个月前他把自家的那头“懒驴”卖给张屠夫那会儿起，就开始盘算着再买一头勤快而且省料的好驴。从此逢集必到，可一直没能如愿。村人打笑他说：“怪不得人们都叫你老磨头儿，你还真是够磨叽的，集市到你家成了一盘磨，莫非还要转到大秋收完再买不成？”老磨头儿默不作答。心想，要是到秋后，那可就亏大发了，等于人家用我的驴收秋，我给人家养一冬的驴，不行，无论如何，今天也要把驴买到手。所以，他一大早就进了城。在牲口市上转了大半天，日头悬到脑瓜顶的时候，依旧没有牵上缰绳。

前来赶集的村人见到老磨头儿，说：“回家喂脑袋吧，不会有你中意的，‘又要驴儿跑，又要驴儿不吃草的道理还没出生呢，哈哈……”面对打笑，老磨头儿依旧不语，怏怏地走出集市。

突然，一阵清脆的銮铃声灌进老磨头儿的耳蜗，他惊醒般的寻声望去。迎面一头神采奕奕、英武威风的小毛驴正高举着两只长长的毛耳朵朝这边奔跑过来，一起一伏的脖颈上，一串古铜色的铃铛飞一样地跳跃着。像波涛中的小船，驴车欢快地从老磨头儿身边擦过。

真是头好驴！老磨头儿兴奋了，不要说买到一头这样的好驴，就是多看几眼，这趟集也算没白来。这样想着，脚步就跟了上去。

驴车在不远的前方停了下来。赶车人也是个老汉，用鞭杆示意地朝车上挥了一下，对赶上前来的老磨头儿说：“老哥，上车吧，能捎上一程呢！”

赶车老汉的话正对老磨头儿的心思，他一个跨步坐上车辕板。

由于好久没有赶过车，脚下用力大了点儿，身体有些失衡，一只手本能地在驴屁股上扶了一把。倏地，那只手又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咦！我的驴？

老磨头儿一个惊疑。他不会忘记那次磨豆浆，他的驴不想磨，还把半桶黄豆吃了，老磨头儿很是光火。蔫人有个愣脾气，他抄起铁锨照着驴屁股就抡了过去，顷刻，驴屁股皮开肉绽……他摸到了那块疤。

活见鬼！我那头毛驴早就被张屠夫宰了，这会儿咋会还活着？

“走——嘞！”见老磨头儿坐稳，赶车老汉把声音拉长，亲昵地对驴吆喝了一声，小毛驴又欢欢实实地跑了起来。

“上集买牲口？”

“没有中意的？”

赶车老汉拉开了话匣，似乎是问，又像心知肚明。

“嗯。”老磨头儿顺口应声。一连串的问号在脑子里冒起泡来，像水里喘息的鱼。

我的驴是懒出了名的，四方步压根儿就没走过样，咋会跑得这般欢快？又咋会到了这老汉的手里？莫非不是自己的那头驴？不会有错呀！那个曾经被自己铲成一个“红花朵”的地方此刻近在眼前。尽管驴的脊背和后胯发实了许多，密密匝匝的鬃毛也对疤痕有了很多的掩盖，但那道略有凸起的弧形肉檩在黑色鬃毛里仍依稀可辨。

没错，就是我那头懒驴！

“买牲口是有些讲究，可好牲口是使出来的，这驴跟人之间也有彼此的默契呢，嘿嘿。”赶车老汉谈笑风生，似乎话有所指，句句不离料理牲口的话题，“别看这小家伙不会说话，可灵性着呢，也知道将心比心，跟人差不离儿，嘿嘿。”

听着赶车老汉的话，老磨头儿也笑了。以前他对别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可一接触到实际，就无法真正相信起来。牲口还真能跟人一样？你给它个烧饼，它还你颗果子？老磨头儿心里想着，嘴里也溜达出两声“嘿嘿”。

“老哥别见笑，我说的是真事儿，就说这驴……”赶车老汉说到这儿，停顿一下。前面有座小桥，车要上坡，驴的脚步缓了下来，两只耳朵使劲地向下捣着，老磨头儿看得出驴很卖力气。

赶车老汉没用鞭子，只是在驴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说：“老伙计，车上多了个人，这是做善事儿，辛苦了，到家俺老汉好好犒劳犒劳你。”赶车老汉哄小孩似的自言自语着。

上得小桥，赶车老汉接着自己的话茬，继续说：“听张屠夫说，这驴原本是一个北村老汉卖给他的，说这驴好吃懒做，也就是下汤锅的料。杀驴那天，俺拉脚路过，看个正着儿。就在张屠夫手起刀落的当口儿，只见这驴“扑通”一声给俺跪下了，眼里的那个泪啊，流得俺心里直发酸。凭俺多年料理牲口的经验，觉出这是头好驴，只是它的主人没有使唤好，就在俺握住缰绳将驴扶起的时候，张屠夫的手也软了下来。对俺说，大爷求您把这驴牵走养着吧，给俩钱儿就行。”赶车老汉动情地说到这儿，老磨头儿的心也忽闪了一下，一丝痛悔夹带其中，扭过头去，不敢看驴。

赶车老汉接着说：“从那以后，这驴就像报恩似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收秋的时候俺不用跟着，这老伙计一刻不停地自己往家里拉收成。看着这般光景，俺使着也不落忍，每天夜里都要加一遍精料。”

听着听着，老磨头儿眼里涌出了泪花，这车他再坐不下去了，一个骨碌从车上跳了下来，木头似的站在路当央，痴望驴车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