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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鹰

2016-05-14雷默

山花 2016年5期
关键词:杨丽老梁苍鹰

雷默

老梁看见我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走过了呼童街的拐角,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余光告诉他,有个熟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犹豫着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然后调头往回赶,果然在人群中发现了我。他说:“你太扎眼了,身板薄得像页纸,就在人群里飘来飘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一眼胸口。

我看到他缩着脖子笑起来,“你不觉得你往哪里一站,四周都是胖子吗?”

我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在心里盘算着跟老梁有多少年没见了。我有个习惯,见到陌生人热络不起来,像老梁这样很多年没联系的人,跟陌生人差不到哪里去,顶多也只算曾经的熟人,我很好奇,他仿佛昨天刚见过我,没有任何生疏感。

我诧异地看着他,却被他身后的大屏幕吸引了过去,那块大屏幕是呼童街老街改造的产物,经常在上面放一些旧兮兮的传统戏曲,那天阴差阳错地放着《卓别林》,顿时卓别林的舞台放大到了现实中,我感觉老梁好像刚从戏中走出来,特别的不真实。

“我刚从西部回来。”老梁指了指身后驼着的大行囊,“西部太大了!”

他热情地看着我,我从恍惚中微微回过神来,生硬地憋出一句话:“有多大?”

“一条马路通到天边,邻居串门得走好几十里。”他说得略微夸张,但我感觉他不像在吹牛,他因为激动,有个唾沫泡一不留心从嘴角鼓了出来,像极了一只青蛙,他用舌头舔了舔嘴角继续说,“看惯了西部的辽阔,回到沿海地区感觉特别拥挤,似乎一抬头就能碰到别人的鼻尖,拥挤得有压迫感。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这不我一回来就碰上了!”

“这跟拥挤有关系吗?”我很惊讶地问道。

“怎么没关系?拥挤就是空间小了,把你放西部去,我什么事都不做,专门找你,估计还得找十年——十年也不一定找得到!”他把两个食指叠成一个十字,似乎在加重语气的份量。

老梁这么说的时候,我脑袋里现出了画面感,仿佛我真成了西部苍茫大地上的一只蚂蚁。可是我理解不了,老梁为什么特意把西部说得那么大,好像西部幅员辽阔跟他家有关系似的。我不屑地说:“地方那么大,住的人那么少,活着不寂寞吗?”

“要的就是寂寞!一个人在那里特别的寂寞。不过大有大的好处,唧唧歪歪的事情比较少,时间全部是你自己的,很多我们这里想不开的问题,在那里抬头看看天空,低头看看大地也许就能好很多。”

我觉察出点味道来,老梁是生活上碰到问题了,去西部散心去了,什么问题非得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寻求解脱呢?我没有问他,觉得这么问太冒昧了,只有很熟的人才可以这么问;再说我也没有很强烈的兴趣知道原委,这些年我有一个习惯,跟自己关系不大的东西尽量少掺和,心里装了太多别人的东西,会让自己很累。

老梁咽了口口水,喉结像个活塞上下抽动了一下,他说:“前阵子的315公交车爆炸案你听说了吗?”

我点了点头,当时有一阵新闻铺天盖地的,到处在说这个事,我只记得有一个还在读书的女大学生也死在了那趟公交车上,我看过那人的照片,水灵灵的年华让人顿生惋惜。但我敢肯定,这个爆炸案在一般人听来跟炸爆米花没啥区别,都是一声巨响,然后几十条人命烹饪成茶余饭后的大餐,谁都没有悲伤。

老梁不同,他说他的女朋友在这趟死亡客车上,是不是那个女大学生我不知道,老梁当时就红了眼眶,他说:“我什么都无所谓,让我瞬间变成穷光蛋、恶棍,人人朝我身上吐口水,甚至扒光了衣服游街也没关系,我真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好不容易有了牵挂,一声爆炸过后全没了!”

听完老梁的诉说,我尴尬地站在一旁,那情形如同逛马路时遭遇了一场葬礼,你莫名其妙地被卷进去,还得陪他们一起悲伤。我跟老梁坦白:“我可以同情你,但我不会安慰人。”老梁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唐突,他说:“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说出来了,这里会好受些。”他摸了摸心口的位置。

老梁的自来熟,我虽然有些接受不了,但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不听听他的故事,太没人情味了。我说:“你女朋友怎么在那辆车上?”

“是啊,我现在想想这几率也太小了,每个人的命都被安排好似的,想躲也躲不了。那天她千里迢迢地从青海飞过来,大概飞到这里的上空时,她偷偷地打开了手机,发短信问我这里的天气。我回复她说正在下毛毛雨,她调皮地告诉我发短信的时候,她正在飞机上的厕所小便。”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什么意思?回味过后,我恍然大悟:“哦,意思是说——她天上撒尿,地上就下雨?那下的是她的尿?”

老梁凄惨地笑笑,“最怕的就是前一秒还鲜活乱跳,后一秒告诉你这个人没了。”

我却被这句玩笑捕捉了去,天上撒尿,地上就下雨,这不是神仙干的事吗?但从这句玩笑里可以看出来,老梁他们的感情是不错的,甚至让我觉得有点如胶似漆,这句玩笑看似貌不经心,实际是句打情骂俏的荤话。

只是——接踵而来的悲剧太突然了,这情形如同什么呢?我仿佛看见两只蜗牛,相互伸长了触角,却突然遭遇到了猛击,惊慌是避免不了的,严重的是其中一只的壳被砸碎了。

老梁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那天傍晚的风一下子大了,把我们身上穿的衣服刮得哗哗作响,我下意识地锁紧了身体,“这儿风大,要不我们找个茶馆坐下慢慢聊?”老梁拉了一把我的胳膊,“你太瘦了,胳膊跟鸡爪似的。”

我一下子犹豫起来,那天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但突然要被人拉去倾诉,就觉得这个时间有点耗不起。还有老梁的出现也太突然了,我甚至都回忆不起他从前的样子,也怀疑我俩以前是否足够好,以至于多年不见后非得互诉衷肠。还有他现在动不动就挖苦我瘦,这让我很受不了。瘦有什么错!

我说:“要不改天吧?”

老梁用手指失望地指指我,“不靠谱!今天不聚一下,下次见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经常在外面流动的。”我显得很为难,老梁说,“这不像你以前的性格啊,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我不屑地问:“我以前什么样的性格?”

“那干脆啊!读书时我们的学校旁边有条江,那年夏天宿舍热得睡不着,我提议去泡水,大伙跟着起哄,说都要去,真下了床,马上又溜回去,只有你和我一起去了,还是翻墙出去的,泡到大半夜,回来一看,身上的汗毛都被泥水染黄了,你以为是吸血虫钻肉里了,惊恐地大叫,还招来了宿管员。”

“有过这事吗?”我笑着问。

“当然有了,你是不是这些年脑袋受过伤了?”

老梁的讲述让我的过去慢慢清晰了起来。他高中跟我同班过两年,因为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坐在最后一排有一个好处,就是常常被老师忽略。老梁自然也少不了消磨时光,好端端的课桌成了他铅笔刀下的雕刻作品,其中最有名的一句话是:杨丽是个大屁股。

杨丽当时是我们班里长得最好看的女生,语文老师是个小伙子,大概也喜欢她,老是上课时把她喊起来朗读课文,长此以往,杨丽把一口普通话训练得炉火纯青。我在听杨丽朗读课文的时候就在替她考虑未来,我想她以后多半会去当一个播音员。老梁在听杨丽朗读课文的时候,埋头于他的雕刻作品,这件雕刻作品很快在同学中传开了,我看到杨丽满脸通红,走到老梁课桌旁,把老梁课桌上的书掀了,起初是一本一本地抓起来扔,后来架势有点像掀翻一桌酒席,愤怒遍地流淌。

杨丽的屁股大是个事实,只是她有一张无懈可击的脸庞,很多男生都忽略了这个缺点,或者说明明知道这个缺点,大家也都刻意回避,不愿意去提这个事,偏偏老梁把这个大家都不敢说或者不愿意说的事实说了出来。谈论一个漂亮女生的屁股是多么不礼貌的事啊!如果谈论杨丽的头发眼睛鼻子也算了,偏偏是屁股这么一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部位。我觉得老梁当初犯了致命的错误,要评论杨丽的屁股,至少可以找个同学私下用语言描绘,说话多安全啊,跟空气一样,说过听过,哈哈一笑就完了,即使让杨丽听到了,还可以抵赖。话说出去了,没有把柄,除非你能追上声音,把它抓回来。但刻在桌子上就不对了,那是想赖都赖不了的证据,而且把人家的名字刻在上面,又是这么不正经的一句话,简直就跟钉在耻辱柱上没什么差别。

老梁摇了摇我的胳膊说:“你发什么呆?”老梁顺着我的目光落到了那块大屏幕上,他说,“画面也不香艳,有什么好看的!”

我幽幽地说:“想起来了,高二开始同班,毕业以后就没再联系过。”

老梁说:“你怎么才想起来!”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记那么牢干吗?”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来了兴趣,因为老梁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他和杨丽在雕刻事故后不久竟然开始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因为那场恋爱,老梁几乎成了人民的公敌,他们却不管不顾,大白天在操场上亲嘴,全校的老师看到他们也摇头,绕着他们走。果然,两个人高中毕业后都没考上大学,后来消失在滚滚红尘中。

老梁背着大行囊,仿佛刚从那场爱情跋涉中走出来,我猛然间浑身一颤:“你说的女朋友不会是杨丽吧?”

“早分了,不过我那女朋友跟杨丽长得一模一样,你信不信?”老梁松了松肩膀上的背带,那两条背带紧紧地勒着他的双胛骨,我估计里面有了血印。他说,“走走,坐下慢慢跟你说。”

这次我没有再拒绝,松开了双脚,仿佛拔下了两枚钉子,我感觉身上的血液循环加快了些,暖意回来了。

茶馆就在呼童街边上,从一个小弄堂拐进去,逼仄的道路走十几步就拐一个弯,每次拐弯都别有洞天,道路两旁开满了书画装裱店,扑面而来的不是艺术气息,而像个加工厂,偶尔有几个装裱的人,头上戴着鸭舌帽,手里拿着卷尺和刻刀在比划。

老梁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说:“路的曲折复杂程度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啊。”老梁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淡淡一笑说:“等下泡上茶,你更有体会了,茶这东西,上了年纪才慢慢开始喜欢,哪个血气方刚的人喜欢茶道?一道道地泡,年轻人看着心急,没这个定力。”

我觉得老梁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尤其是茶道慢条斯理、细水长流的劲,让人有一股讲述的冲动,难怪古代说书人都选择这样的地方。再说我跟老梁多年未联络,需要这样文火慢慢炖的地方才能续上原来的脉络。

一壶茶下肚,我也变得心平气和起来,老梁用迷迷瞪瞪的眼神看着我,他说:“我知道你们都惦记杨丽,当初真不该跟她在一起。她是我的初恋啊,初恋如果不得善终,一辈子都走不出初恋的阴影。”

“你们好端端怎么分了?”

“好什么呀,学校虽然像个监狱,至少封闭,走出学校后,那跟走出一片荒漠一个样,人长了见识后可怕啊,她吵着要去深圳,我不想去,去那么开放的地方我心里没底啊,后来她一个人去了,我们就这么断了。”

“她去深圳干吗?”我突然发现自己问这句话,有点失去了底气。

“可能做小姐吧。”

这时候,服务员过来给我们加水,她大约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一边加水,一边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我和老梁两个人很默契地自动停止了谈话,我盯着茶壶,看到里面的茶叶像羽毛一样上下浮动着。等服务员走开,我问老梁:“那你跟后来的女朋友怎么好上的?”

“几年以后,无意间碰到了杨丽在深圳的朋友,她跟我透露杨丽去了藏区。听到消息,我从一具行尸走肉一夜复活,当时天真地以为藏区跟一个江南小镇一样小,去了那里我懵了,真的有种天下很大,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感觉。”

“然后就遇上了你后来的女朋友?”

“还早着呢。我就在广场上逛,那段日子,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是找人群扎堆的广场,那里很少下雨,每天都是蓝得头晕的大晴天,在人群里看各种各样的人,没有一张熟悉的脸。我发现那里也有很多像我一样的闲人,什么事情都不干,每天都在广场上晒太阳,晒到肚子饿了就回去。我身上带的钱在某一个午后彻底用完了,那时候还是恍惚的状态,等清醒过来,有一阵心里慌得厉害,就感觉被遗弃在另一个国度,再也不回来了。”

“那后来怎么办?”我送到嘴边的茶停在了那里。

“后来我就坐在广场里当乞丐,起初以为乞丐是很容易的,其实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们那里有一个乞丐终日盘腿坐着,两条腿用一块粗布盖起来,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脸上堆满了皱纹,已经看不出高原红,就是一张皲裂的老树皮,我以为他是祖父辈的,一问年纪,竟然四十刚出头。起初我不乐意坐在他旁边,两个人并排一坐,显然我是游手好闲,有大把劳动力剩余的。后来他看我要不到钱,冲我招手,分给我他碗里要到的钱。我后来坐到了他身边,你猜怎么样?”

我看到屏风那边有人站起来,走了,我说:“他赶你走了?”

“不是,我闻到了一股味道。”老梁的鼻子皱了皱,仿佛那股味道一回忆起来就会在跟前飘荡似的,看样子不会是一股好闻的味道。

我说:“藏族人长年不洗澡,我听说过。”

老梁不屑地说:“要是汗味我也不会这么排斥了,那是一股让人无法靠近的臭味,虽然我没闻到过尸体腐烂的味道,但我断定就是那种味道。后来证实我的猜测没有错,他把盖在两条腿上的布掀开了给我看,我看到两条已经严重腐烂的腿。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会很痛,我问他痛吗?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总是笑嘻嘻的?他说他全家都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当时车上只有他一人幸存了下来,难道能活下来,就不应该笑吗?”

空气骤然间凝固了。老梁把头转向了窗外,窗外是重重叠叠的古建筑,那些马头墙上的瓦片跟鱼鳞似的,看着就让人发呆。我给老梁倒上茶,他拿起杯子,跟喝酒一样,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茶杯的底座敲在桌子上,那声音大得有些惊人。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一说起来就沉重,那是我兄弟,我后来才明白为什么一个四十刚出头的人看起来有那么老。”老梁的状态渐渐高涨,说话的嗓门也高了起来,“在他面前,任何对生活有抱怨的人都得低头。”

茶馆里本来就静悄悄的,嗓门一高,惹得别人都朝我们这边张望,我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呢?如果是个酒馆,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这里的人大多是图清净来的。我压低了嗓门跟老梁说:“小声点,影响到别人了。”

老梁用红通通的眼睛看了周围一圈,那架势真的有点像个醉汉,我有点担心他会像发酒疯一样毫无节制,但老梁却克制住了。他嗓门小了下来:“我当时想再也不做乞丐了,在他面前装乞丐特别可耻。他却有些舍不得我离开,他说我走了,没有人可以陪他说说话了。”

“那你留下来了?”

“我跟他说我去那里是为了找人,他问是谁,我把杨丽的照片拿出来给他看,他当时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这个姑娘是他邻居。我说怎么可能,他把地址告诉了我,他家住在藏区的腹地,我找得很辛苦。找到那里,发现一个猎人在擦拭猎枪。我把照片掏出来给他看,他把子弹推上了镗,用猎枪指着我,问我打什么主意。我说照片上这个人是我曾经的女朋友,现在来藏区了,我想找她回去。他摇了摇枪杆说,那是他女儿,不是我女朋友。我也立马跟着警惕起来,一个藏族人家怎么可能生了一个江南姑娘呢?他用枪轰赶我,我就是不走。”

我惊讶地问:“你不怕他真用枪轰你啊?”

老梁看了我一眼,突然来了精神,他说:“这老孙子真轰了,当时我感觉裤裆底下窜过一道火舌,差点把裤子烧焦了,我低头找子弹有没有打到身上,确信子弹没钻到肉里才放下心,松开双脚也没看到子弹钻哪个地底下了,草原上的沙棘仍旧在风中微微抖动,再一抬头,他枪管里的青烟已经消散了大半,空气中有股火药味。我大喊,你真打啊?他一声不吭,眼睛死死盯着我,像只高原上的苍鹰,让人不寒而栗。”

我听得身上的肉也绷紧了,一时之间竟忘了喝茶能够让人镇静下来,还是老梁提醒我的:“你先喝口茶,我看你比我还紧张。”我拿起已经凉了半截的茶杯,发觉自己拿杯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梁认死理,这我知道。当年如果没有敢得罪大家的勇气,他跟杨丽也走不到一起。这次恐怕也得鱼死网破,我说:“要换成我,就走了。”

老梁慢悠悠地说:“枪声一响,屋子里的人都钻出来了,一共三个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穿着臧服的杨丽(我后来才知道她叫卓玛),还有一个发愣的藏族小男孩。当时我就呆了,我说,杨丽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卓玛冲我笑笑,连笑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

“难道那个跟杨丽很像的女孩脸上没有高原红吗?头发不扎成辫子吗?”我惊讶地问。

“藏族人有的她都有,杨丽有的她也全有。让你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你也会变成藏族人的模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当时我觉得她就是杨丽,哪怕她穿着藏族服饰,我相信她回到江南,会变回杨丽的模样。”

我支支吾吾地问:“如果……杨丽做了小姐,你还找她?”

老梁的脸色变了,他沉吟半晌说:“因为有这个担忧,我才去找她,去了藏区以后,我觉得那就是一个洗灵魂的地方,她去那里,至少她心里不安。”

“事实是你找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杨丽!”

老梁重重的一声叹息,他说:“我起初听别人说,治疗情伤最好的办法是让给时间和空间,但这放在我身上好像并不管用,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找到一个新的人,取代她在你心里的地位和影响,我之前一直感恩上天,把一个跟杨丽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送到了我身边,但谁会想到只给了我们这么有限的日子!”

“你们怎么破的局?她爹用猎枪指着你呀!”

“我临时记起了我的乞丐兄弟,我说是他指引我过来找人的。她爹就收起了猎枪,我那兄弟在他们那里有很好的口碑,家里出了变故后,作为邻居,大家都想帮他,他怕给大家添麻烦,却选择了一个人离开,这样的人哪里都受尊敬。再说有她妈妈在,性情暴躁的男人好像都有一个低三下四的温和老婆,哪里都一样,她把我迎进他们的屋子里,还端出酥油茶和青稞饼,像招待客人那样招待我,我很难为情。”

我笑了起来:“我不太相信,你对他们女儿图谋不轨,他们会对你那么放心?”

“真的,做客应该去那里,在藏区,只要主人把你当客人,那你就是尊贵的。他们没有我们这里的人这么小气,哪会给你一块肉,还盘算着你还他一头牛?卓玛亲自给我献哈达,吃饭时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盛满三碗青稞酒,唱着藏族歌,一定叫你喝下去。”

“她这么热情?你们一开始就对上眼了?”

“那倒没有,后来她爹也喝上青稞酒了,酒这东西就这点好,一喝下去,什么芥蒂都没了,你来我往,话也多了。她爹说我那乞丐兄弟一家以前是驯鹰的,打猎时经常一起出去,打伤的猎物跑远了,就放鹰追逐,没有失手过一次。遭遇变故后,那些驯鹰的工具都放在了他们家里,他还从柜子里找出几个嵌在镂空的花篮上面的精致的铜环,皮做的油光发亮的套袖,连着丈许长双股麻绳的皮条子,卓玛他爹看着这些东西就掉眼泪。喝酒的时候,桌子底下来了条乌黑的狗,卓玛她爹说,人都走光了,屋子也空了,这些畜生特别凄凉,他把那些苍鹰都放生了,那些家伙有灵性,一圈一圈地在头顶盘旋,不肯飞走。他拿大竹竿赶,羽毛散落一地,最后才恋恋不舍地飞远。这条狗如果在平时,他也不打算要,多养一条狗就多一份粮食,无奈它出生后从来没离开过它主人,现在主人没了,只好他收留了。唉,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掉眼泪真是一件伤心的事,你不好意思劝,只能在旁边沉默。全家跟着都沉默,那天竟然下雨了,雨声从远处跑步过来,很清晰,我听到卓玛家的瓦片上雨点从稀疏到密集,这时候,卓玛的妈妈说了一句,半年多没下雨了,贵客招风雨。然后酒桌上又恢复了生机,那天喝得大醉,不省人事。”

我趁着喝茶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说:“这故事一时半会讲不完了,要么改天再讲?”老梁意犹未尽,他看了看表,惊叫起来:“哦,已经快十点了!是该回去了,你手机号码留一下,多少?我拨你。”他拿出手机,摁号码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戳,仿佛很少用手机。

存了我的手机号码,他背起了行囊,又恢复成风尘仆仆的样子。走出茶馆,他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在西面,他说:“那好啊,一起走,我们住同一个方向。”走几步,他又问我:“你哪个小区?”我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小区的名字,他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就住在隔壁的小区,怎么这么近,从来都没碰到过你?”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那里住了快十年,到现在楼上住着谁还不知道。”

我们一起走到了公交车站,因为临近深夜,站台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其中有一对情侣,他们仿佛刚刚从电影院看完电影出来,温差太大,女孩把两只手都插在她男朋友的衣服里面,恨不得整个人都被她男朋友的衣服包裹起来。老梁也注意到了他们,我怕老梁会触景生情,千方百计地帮他转移注意力,我指着公交车指示牌说:“好多线路末班车是9点45分,实在坐不上,我们就打车回去吧,反正也顺路。”老梁看着指示牌说:“不会的,末班车9点45,开到这里10点多了,再等等!”

好在那对情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跳上车走了。这时候,紧接着一辆公交车驶到了跟前,我还没看清线路,老梁催着我上车,我就跟他一起上了车。

车上除了司机,一个人都没有,我笑着对老梁说:“今天包车了,包公交车,难得!”老梁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靠后门的座位坐下,我也坐了上去。老梁的诉说欲望经过外面一冻,仿佛彻底消退了。

我是第一次乘坐深夜的公交车,可能很多人都没有这个经历,末班车一路开过去风驰电掣,但每到一个站台,司机都会按照白天繁忙时的程序一样,打着靠边停的转向灯,慢下车速,广播里提示站台的名称,到达站点,然后先开后门,再开前门。我探出车窗看到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司机又关上前后门,打着车子起步的转向灯,广播里那个女人的声音机械地报着下一站的名称。一连好几站都是这样。

我跟老梁悄声说:“这个司机怎么那么刻板,没人了也停?有点像程序设计好的机器人。”老梁默不作声,我说:“你怎么了?上了车以后跟换了个人似的。”这时候车厢内光线昏暗,我只看到老梁靠在椅背上发呆,随着公交车的行进,路灯的光会“哗”地一下倾倒到车厢内,借着那一闪而过的亮光,我看到老梁的脸上有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那天下车后,老梁冲我挥挥手就快步走了,我抬眼看了一下远去的公交车,上面的线路牌上印着“315”。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老梁,他后来给我发来一条很长的短信,短信里他告诉我,他又去西部了,跟他的乞丐兄弟又相遇了,然后又去了卓玛的家里。跟他上次跟我说的行程几乎一模一样。他说在卓玛的家里,他看到了卓玛她爹,这个会举起猎枪射人的男人已经迅速溃败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卓玛她爹告诉他,年轻时,他曾经错杀过一只苍鹰,为了求得安宁,他把那只苍鹰剖膛开肚,抹上蜡油,制作成标本,供放在庙宇的屋檐下。现在他看到那具已经空洞了几十年的苍鹰标本,常常会害怕,过去那么多年了,那具苍鹰的标本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样,射出让人生畏的寒光,他怀疑那只苍鹰的灵魂又回来了。

老梁给我发短信的时候,他正陪同卓玛的爹在高原上搭建了一个祭台,他们像送走自己的家人一样,恭恭敬敬地把那具苍鹰的标本火化了,然后把骨灰撒向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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