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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词(下)

2016-04-08范婉

苏州杂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云楼吴昌硕书画

范婉

春水词(下)

范婉

第三次到过云楼是个下午,先游的怡园,后去的过云楼。

过云楼修得细,檐头的瓦像是新的,刚好下了一场雨,不但黑,而且隐隐的亮,鳞片似的。旧日的痕迹差点修没了,格局还是当年的。

站在院子来,风吹来,海棠花瓣纷纷飘落在铺地上。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诉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飞。”我越想越觉得——这词特别符合我此刻的心情。

夏夜,凉月如水,顾麟士坐在石上弹琴。音乐的精灵在银色的月光中跳跃,舞蹈,这番情境,可以用怡园小沧浪亭上的对联来形容:“竹月涌当局,松风时在弦。”家学传承的担子,在他的肩上负着。

代际传承的单调秩序,已经定型为一种公式。顾承去世后,顾文彬在家族中协议:过云楼全部收藏由顾承之子顾麟士继承,因为唯有他具备这样的学识与修养。家族成员的沉默表示了对于决定的认同。

照片上的顾麟士,圆脸,穿灰色长衫,敦厚、善良、儒雅。细看些,宽大的前额,透出的目光平静而柔和。我在报纸上数次看见这张照片,在孩子们的心目中他应该是温存、慈祥、宽容的长辈吧。定居美国的鉴赏家王季迁对自己的这位老师,敬而思,晚年还撰文回忆在过云楼学画的往事。“最初给我启蒙的是外舅顾鹤逸先生。他本身即是名满三吴的大画家,他的老家也就是以书画收藏著名的过云楼,因此我从小就有机会窥见若干元明清的名画。”我读过徐小虎《画语录:听王季迁谈中国书画的笔墨》,两人以犀利而风趣的问答,对中国古代书画的时代风格、笔墨特质、用笔技法、构图布局提出了各种精辟的观点。但顾麟士的“宋画以骨胜,元画以韵胜”显然是更有前瞻性的见解,目光独到,简明扼要。

我在心里概叹:日往月来,顾鹤逸先生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只能从这些印鉴中来一窥他的音容了:顾麟士、顾鹤逸、顾麟士画记、顾六、顾六手临、麟士、麟士之印、麟士之章、鹤、鹤逸、鹤庐、鹤庐主人、西津老鹤、西津渔父、古稀老人、元和顾麟士之章。我习惯称顾麟士为顾鹤逸,他的品德、气质、才情完全配得上这个名字。

相较于《过云楼书画记》的着录多以文献考订与画学结合的方式,顾麟士在《过云楼续书画记》中重点关注画理笔法等风格因素的鉴定。他的《鹤庐画赘》和《鹤庐题画录》不仅是其绘画观点的集结,也是以画论的形式来阐释独特的艺术观点。这样的收藏写作,像一条缓缓行驶的木船,只要一开始,就想要在两岸夹树的干将河中贯彻始终。

郑逸梅在《艺林散叶》中记载:“过云楼藏李清照画竹,朱淑真画菊。”这是真的吗?简直难以置信,事实很快说服了我。在2011年4月的北京保利拍卖会上,元代大画家王蒙的《稚川移居图》以3.5亿元落槌,加佣金实际成交价达4.025亿元。轰动一时。也许,金钱并不是衡量艺术价值的唯一标准,但至少能说明一些问题。若是顾氏没有家族经商积累的资本,怎么能收购价格昂贵的古画?话又说回来,当今社会比顾氏钱多的人比比皆是,也未必有那样的品味与雅趣,乃至修养。这件作品曾被明代大收藏家项元汴珍藏,后入藏过云楼,得到了当代中国书画鉴赏大家启功、徐邦达、傅熹年的高度赞扬,认为它比故宫博物院所藏王蒙同一题材的《葛稚川移居图》更为精妙。

王蒙的山水画以隐居题材居多,风格多样。他的《太白山图》画的是宁波天童寺所在的太白山风光,布局与笔墨与众不同;还有代表作《青卞隐居图》。我喜欢他的《稚川移居图》,主题写东晋道士葛洪全家移居罗浮山隐居炼丹的故事。画中描绘的是一个理想的隐居环境。顾麟士想必也是十分喜欢这幅画的。他隐居在苏州干将河畔,沉浸于艺术中,追慕的正是陶渊明、嵇康、葛洪这一类人的魏晋风度。

廊壁上,嵌着两块刻石,是旧刻。顾文彬、顾麟士墓志铭。王颂蔚作的《浙江宁绍台顾公墓志铭》,冒广生作的《元和顾隐君墓碣铭》,“隐君”两字用来概括顾麟士恰如其分,这也是顾氏祖孙三代人生前志之所向。据说,顾麟士藏有“绛云楼”三字牙印,润泽如红玉。众所周知,绛云楼是明代大儒钱谦益的藏书楼,收藏之富,令士大夫称羡,不幸毁于大火。顾麟士对绛云楼一定是仰慕的吧!

在所著六卷本《过云楼续书画记》的自叙中,顾麟士写道:“予家自曾王父以来,大父及仲父、先子咸惟书画是好,累叶收藏,耽乐不怠。溯道光戊子,迄今丁卯,百年于兹。唐宋元明真迹入吾过云楼者,如千里马之集于燕市。”他对过云楼收藏的自负溢于言表。

屋子中间的矮玻璃橱里,摆放着《过云楼书画记》和《过云楼续书画记》,都是复制品,书页的纸又黄又脆,翻开了第一页。《释智永真草千文卷》记入《过云楼书画记》《卷一·书类一》之首,《卷一·画类一》以“吴道子水墨维摩像轴”压卷。但我从查阅的资料中得知,顾文彬其实并没有收藏吴道子此画。我不想揣测他当时的用意。《过云楼续书画记》中,顾麟士以“禅月大师画佛轴”压卷。解放后,顾公雄之妻沈同樾捐献书画给上海博物馆,上海博物馆特举办过云楼书画展,贯休的画却不在其中。沈同樾感到奇怪,工作人员告知:这幅贯休的画经专家鉴别,不是真迹。我异常惊讶:书画鉴定的难度之大,即使精明如顾氏这样的鉴赏大家也有例外,不免失误。

天色晦暗,我没细读墓碣铭上的文字,但知道上面写的是献给这位顾公子的赞词。《柳南随笔》中说顾麟士,“为人介特,不苟受施。东阳张公国维抚吴,延先生傅其子,笔砚外绝不干以私。”我想应景吟诗,只是我对顾麟士的了解,都是通过阅读得来的,根本不能描绘出一个真实完整的他,嘴上便一句平仄也没有。

院子里风声,树声,石影,花影,别有一番滋味。这位晚清大收藏家,离我们太远了。怎么记住他的作为呢?差不多也只有想像。

那是一个无月的晴夜,父亲牵着孩子的小手在河边散步。天际如此遥远缥缈,他们躺在草地上看苍穹如墨,群星璀璨。

夜色深沉,街上人声稀微,灯火闪烁明灭,似乎已置身无边的苍茫旷野,只有群星与他们同在。

偶尔有流星划过,燃尽在大气层中。

我想,除了和父亲一起穿林过岗、探奇发现,没有哪种力量能把这幅大自然的图画深深地刻在一个孩子的头脑中。

梦是知识和智慧的种子,但情感和兴趣才是这种子生发的沃壤。童年是培育这情感沃壤的时期,一旦孩子的兴趣被激发起来,他们就会对未知的事物感到好奇和振奋,产生感受美和敬畏的本能,并由此去探知激发,那意义就会久久存留。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不值得羡慕,唯有一颗安静平淡的心,愿与故乡的青山绿水相契合,超然物外。他把自己融入大地、天空、树木和星辰中,无限延伸、扩展,最终随着一江春水流逝了。正如头上那块匾所题:过云楼。这是榜眼冯桂芬的字。

抬眼的这一瞧,不光知晓顾麟士的那些经历,还有对中国古老书画艺术的理解。这样的人,世上有几个?我绕屋一走,对他充满钦敬。

花窗里映出一株开着粉红花的海棠,使老气横秋的过云楼露出了一丝少年的微笑。少年常常是不会微笑的,所以也就迷人。

少年时,顾麟士赴县学应试,看到一老童生因不慎弄污试卷,跪在堂下要求换卷,却被试官厉声训责。他由此厌恶科举,不再应试。我料想顾麟士是读过苏东坡《点绛唇·闲倚胡床》的。“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从他的画作中我同样看到了这样的心志。但他芸窗奋志的历练一定还是经过的,不然,怎会有一笔好文字?

二楼靠窗的矮橱里,放着《眉绿楼词联》《百衲琴言》,线装,散发着古雅的气息。这是顾文彬的诗集,我读过几首。顾麟士的诗我也读过,是《岁朝图》上的题画诗,读来天真烂漫。他确有一颗赤子之心。

下楼,经管理员提醒,才发现案几的桌面下隐藏有一台触控电子屏,将屏幕拉出———干将河边,有一条泊岸的木船,长橹的一半拖在水里,矮篷被细雨打湿,泛出乌亮的光。一个薄雾的早晨,水天明洁,枫叶荻花,空气中夹杂着野草与泥土的芳香,解缆,摇橹。吴昌硕站在船头,衣衫飘荡。他从浙江安吉乘船来到苏州,来到过云楼。

吴昌硕长顾麟士22岁,却对顾麟士敬重有加。吴昌硕在任伯年的《菊花图》上题识自白道:“鹤逸六兄精绘事,一水一石不轻为人作。予画乱头粗服,无过问者。六兄然予用笔似雪个(注:八大山人),已亥华朝出八大《白鹿》一帧见惠。受而不报,非礼也,爰以是为赠。”收了八大山人的画,回赠一幅任伯年的画,价值太不对等了。我想,若是没有顾麟士的提点,吴昌硕成为一代宗师的路还要长一些。

都说吴昌硕的画清寒,近来我重新玩味,却看出他的繁华梦,甚至富贵气。当年,吴昌硕在过云楼临画,把废弃的恽派没骨花卉的习作丢入字纸篓内的不少,顾麟士从中挑选几张作为资料保存。书画圈内的人因此调侃说:过云楼字纸篓里多的是吴昌硕的画。

借画是知礼,观画是通艺,赠画是重诺,在这三件事上,顾麟士显足了民国苏州画坛“虎头”的胸襟与气度,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常常想起怡园。金粟亭,藕香榭,岁寒草庐,坡仙琴馆,画舫斋,假山与池塘,园林的元素在怡园是那么简单,但就是有味道。

顾氏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方式就是艺术。章钰、费念慈、曹元忠、冒广生这些文士名流常来园中盘桓;还有李嘉福、庞元济、周星诒等鉴赏大家。依托过云楼的丰富收藏,怡园的书画雅集名盛一时。

天阴了,风大,春天也落叶纷纷。毛笔蘸了水墨,慢慢在纸上渗透,吴昌硕今天是要画一朵残荷,还是要画一片紫藤;金心兰会在他的画边添一枝绿梅;陆廉夫呢,即兴涂抹了一丛墨竹,两片红叶……

树影与树影在堂里堂外渗绿,院落深邃,一派静默。

我在顾麟士的书斋中稍立片刻,画栋雕梁,屏门上冰裂纹的格心,窗户的刻有山水戏文的绦环板,紫砂茶壶,澄泥砚,粉彩碗盏,旧墨,青花笔筒,白玉小玩意……顾麟士的书斋当初是怎样的陈设,已经不知道了。但对常到过云楼的刘公鲁、吴子深、王季迁、颜文樑来说是再熟稔不过了。吴子深是跑得最勤的一位,王季迁也是常客。他们都要求跟顾麟士学画,但顾麟士一生不收学生,他指导年轻人临摹古代名家名作,并把自己的作品挂在墙上,一起评论,寻找缺点,以便修改,甚至重画。以后,颜文樑成为著名油画家,吴子深、王季迁也成大家。真个是窗明几净,但在这里读张岱的小品会觉得偏淡,读徐渭的诗文书画又觉得太浓,只有读李商隐的无题。那才是人生的华丽。

站在过云楼,我遥望怡园。园子里的假山千岩万壑,磊落有致。曲径、洞穴、幽谷、石崖、绝壁,山重山复,浑然天成。就像顾麟士的山水画,峰峦轮廓分明,云水远树清淡,极有韵味。我在苏州园林中看假山,第一次看出了亲切感。园林是清高的,只对知己言语。

天一直阴阴的,近黄昏忽然升了太阳。

太阳底下,墙上的墓碣铭泛着亮光。顾麟士,这位站在远处的人物瞬间亮了起来。多少次,顾文彬黑着灯静坐在窗前,看着一轮圆月西沉,沉到流动的干将河,散作满河的星星。冬去春来,北雁南飞,在这循环往复的更替中蕴含着无限愈复的力量。顾文彬注视顾麟士的眼神是敏锐的,同时又是溺爱与期盼的。作为家族接班人的顾麟士,悟慧豁达,除绘事外,对中医、造园、种植、雕刻,样样精通。他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嘴角常漾着一丝笑意。这一点可能秉承了他的祖父,至于他的父亲,常年体弱多病,应该是不苟言笑的。

记得刚参加工作时,因为离家远,单位安排我暂住朱家园招待所,园中花木扶疏,绿意幽幽,偶尔能听见野鸽子的嘀咕声。在这里读书是一种享受。夜间万籁俱寂,只有松风阵阵。我住了三个月,离开时,已是一片深秋的萧瑟景象。那时我还年轻,对过云楼与顾氏知之甚少。直到前两天偶然想起,原来那里竟是顾麟士的晚年居住地。这或许也是我写这篇散文的一个情结吧。将来要试着把它写进小说里,因为现在的小说很少有写园林的——这只能说明园林已经是与现实缺乏关系的事物了。难道它真的是这个时代的遗民?

这里幽僻清冷,不大有人来。只有喜欢书画的人,对顾氏这几位古人抱有感情。近年来,过云楼因为元代王蒙的《稚川移居图》、宋刻本《锦绣万花谷》在拍卖会上的骄人成绩,才引起世人的瞩目。将近四点钟,陈列馆马上要闭馆,我也要回去了。不经意间瞥见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口井,走过去,居然有水,估计与院外的干将河相通。

河上流金,我看了好一会儿,内心泛起微微的涟漪。水上岸边,柳阴路曲,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是一幅画,色彩鲜艳,早就入了宋人张炎的词《南浦·春水》:“新渌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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