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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版本异文看《经典释文》重音音切

2016-03-20陈静毅

古籍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异文广韵通志

陈静毅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

从版本异文看《经典释文》重音音切

陈静毅

一、 引言

邵荣芬(1989)发表了《〈经典释文〉重音音切》,首次提出了“重音音切”这一概念。他说:“一般注释字音的书,当一字一音时,就注一个反切或直音,当一字多音时,有几个音就注几个反切或几个直音。《释文》的注音在多数情况下也是如此,但有相当一部分字所注的两个或多个音切,从《广韵》的角度看却是同音的,……这就是所谓的重音音切。”*邵荣芬:《经典释文的重音音切》,《中国语文》,1989年6期,第440页。题目中的“重音音切”就是邵先生所说的“重音音切”,指《释文》中语音关系表现为同音的同条又音。同一字处在同一条目中的两个或两个以上音切,以《广韵》音系视之,它们的语音关系表现为同音,这就是重音音切。例如《尔雅释文》“猗”字,作“乙奇反,又于奇反。”(30/11)首音“乙奇反”,依《广韵》读影纽支韵;次音“又於奇反”,依《广韵》也读影纽支韵。“猗”字的首音与又音,依《广韵》音系读音同,它们就是重音音切。

《释文》通行本现存三种:一为清内府藏本,是宋刻宋元递修本(简称“宋本”);一是清代徐乾学通志堂本(简称“通志堂本”);一是清代卢文弨抱经堂本(简称“卢本”)。目前学界研究《释文》都是以这三个传本为底本,其中宋本《释文》年代最早,虽经过元代的递修,仍可算现存最好的本子。

陆氏写就《经典释文》三十卷,起初自然是以全本流传,后来逐渐出现单种抄本。以敦煌所出《释文》卷子为例,它们或全首,或存尾,都不连缀他经,显然都是单种抄本*虞万里:《榆枋斋学术论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第752页。。而刊本除合刻与单刊两种之外,又产生了以下两种新类型:(一) 经注附释文本。为方便读者在阅读经典时,随时查找其中的难字、多音字的读音与意义,就出现了将释文附入经注的经书文本形式。经注附释文本,在南宋也经历了两种不同的发展阶段。最初,是将《释文》附刻各经卷末。像这种将《释文》附在卷末的方式,较另外查找它书自然是方便不少,但阅读时,还得前后翻检,仍有不便。故之后又出现了将《释文》散置于逐句之下的文本类型。(二) 经注疏附释文本。南宋以前,各经疏义都是各自成书,与经注别行,即单疏本。南宋初期,就出现了将注文、经文、疏文合刻在一起的经注疏合刻本。南宋中期,人们又在经注疏合刻本上附入释文。这就有了经注疏附释文本。据张丽娟研究,现存宋刻经注附释文本、经注疏附释文本达60余种*张丽娟:《宋代经书注疏刊刻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拿唐抄本(敦煌出土之《周易释文》(P.2617、S.5735)、《尚书释文》(P.3315)两种与日本奈良兴福寺藏唐抄本《礼记释文》一种),以及已经影印行世的20余种宋刻经注附释文本、经注疏附释文本(具体所用诸本参见下文的考证),对校通行本《释文》,沛、蔾、鹯、棐、侈、邪、吝7字的重音音切,存在版本异文。从诸本的版本异文来看,这些字所注的两个或多个音切,不是重音音切,而是异读。

二、 前人有校,诸本的异文可证前人之说

拿唐抄本以及已经影印行世的宋刻经注附释文本、经注疏附释文本,对校通行本《释文》,“鹯”“棐”二字的重音音切,存在版本异文。此二字清人、黄焯有校,诸本的版本异文可证前人之说是也。从版本异文来看,“鹯”“棐”二字所注的两个或多个音切,不是重音音切,而是异读。通行本《释文》此二字所注两个或多个音切,表现为重音音切,实乃文献传抄文字讹误所致。

1. 通行本“鹯”字

《春秋左传释文》:“鹯,之然反,《说文》止仙反,《字林》巳仙反。”(16/20)

按:‘之然反’与《说文》音‘止仙反’,都读章纽仙韵,是重音音切。陆德明为“鹯”字注音又见于《毛诗释文》、《尔雅释文》。我们把宋元递修本、通志堂本“鹯”字的三次注音,按照出处一一对应排列,进行比较。

被注字宋元递修本通志堂本鹯1.《毛诗·晨风·释文》:“鹯也,字又作。之然反。草木云似鹞青色。《说文》止仙反。《字林》尸先反。”(5/34)2.《左传·文下·释文》:“鹯,之然反,《说文》止仙反,《字林》巳仙反。”(16/20)3.《尔雅·释鸟·释文》:“鹯,之然反。《说文》止仙反。《字林》已仙反。”(30/21)1.《毛诗·晨风·释文》:“鹯也,字又作。之然反。草木云似鹞青色。《说文》止仙反。《字林》尸先反。”(5/34)2.《左传·文下·释文》:“鹯,之然反,《说文》止仙反,《字林》巳仙反。”(16/20)3.《尔雅·释鸟·释文》:“鹯,之然反。《说文》上仙反。《字林》巳仙反。”(30/21)

宋元递修本“鹯”字三引《说文》音,都作“止仙反”,读章纽仙韵。与陆氏首音“之然反”读音同,是重音音切。三引《字林》音注音却不统一,在《毛诗释文》作“尸先反”,读书纽先韵。在《左传》、《尔雅》却作“巳仙”“已仙”(古人写字,巳、已不分)。

然而通志堂本的情况也并没好多少。通志堂本《释文》“鹯”字三引《说文》音,《毛诗释文》、《左传释文》与宋元递修本同,作“止仙反”。但是在《尔雅释文》中,出现一个新的读音,作“上仙反”,读禅纽仙韵。通志堂本《尔雅释文》的《说文》音作“上仙反”,则与首音“之然反”声纽读音不同,不是重音音切,是异读。通志堂本《释文》“鹯”字三引《字林》音,都作“巳仙反”,与宋元递修本《左传》、《尔雅》“鹯”字的《字林》音,音同。

从《汇校》所记各家意见来看,于“鹯”字《字林》音分歧大,于《说文》音较为统一。但各家皆认同“鹯”字《字林》、《说文》都仅有一音,绝非宋元递修本、通志堂本呈现出的不同经书,读音不同的样貌。根据黄焯的校记,我们总结出各家的结论:

段玉裁:陆氏原书《说文》音作“上仙反”,是也。《字林》作“尸先反”,是也。

吴承仕:同意段氏《说文》音的意见,《字林》音则以“己仙反”为是,“尸先反”为非。

黄焯:于前两位先生的《说文》音无异议,另于段、吴二先生的《字林》音的不同意见,取吴氏一说。

《释文》“鹯”字引《字林》音吴、黄先生论据详实,作“己仙反”是也。引《说文》音,今所见宋刻本《春秋经传集解》(上海图书馆藏)、宋龙山书院刻《纂图互注春秋经传集解》(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宋刻巾箱本《春秋经传集解》(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中华再造善本影印)所附释文正作“上仙反”,足证段、吴、黄三先生的说法是也。则陆氏原书“鹯”字的首音“之然反”,读章纽;《说文》音“上仙反”,读禅纽,它们不是重音音切,是异读。

2. 通行本“棐”字

《春秋左传释文》:“棐,方尾反,又非尾反。”(16/17)

按:方尾、非尾二反,依《广韵》读帮纽尾韵,是重音音切。法伟堂《校记》云:“‘方’《注疏》本作‘芳’,是也,《大诰》音可证。卢所据《注疏》本作‘方味反’,更误,又《宣元年》‘棐林’即此棐也,亦音方尾反。”*[清]法伟堂著,邵荣芬编校:《法伟堂经典释文校记遗稿》,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7月第1版,第475页。法氏据《注疏》本定宋元递修本“方味反”之“方”误,当作“芳”也。同时又定卢氏抱经堂本作“方味反”更误,即卢氏不仅上字“芳”误作“方”,同时下字“尾”又误作了“味”。

今所见宋余仁仲万卷堂刻本(台北央图藏)、宋刻本(上海图书馆藏)、宋刻巾箱本(上海图书馆藏)《春秋经传集解》以及宋龙山书院刻本《纂图互注春秋经传集解》(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所附释文“棐”首音上字都作“芳”,不作“方”,据此知法氏之说是也。然而诸本的下字却都作“味”(去声),不作“尾”(上声),此不知与通行本孰是?《集韵》、《广韵》“棐”字都只有上声读,没有去声读。又《释文》“棐”字注音11次,首音都读滂韵上声尾韵,则作“尾”是也。这些宋刻《春秋经传集解》所附释文皆误“尾”为“味”。陆书原貌“棐”字的注音作“芳尾反,又非尾反”。“芳尾反”读滂纽,“非尾反”读帮纽,它们不是重音音切,是异读。

三、 前人无校,诸本的异文可补校通行本《释文》

拿唐抄本以及已经影印行世的宋刻经注附释文本、经注疏附释文本,对校通行本《释文》,“沛”“蔾”“侈”“邪”“吝”五字的重音音切存在版本异文。这些字前人无校,诸本的版本异文可补校通行本《释文》。从这些字的版本异文来看,这些字所注的两个或多个音切,也不是重音音切,而是异读。通行本《释文》这些字所注的两个或多个音切,表现为重音音切,应当也是文献传抄文字讹误所致。

1. 通行本“沛”字

《周易释文》:“沛,本或作旆。谓幡幔也。又普贝反。姚云滂沛也。王廙丰盖反,又补赖反。徐普盖反。子夏作芾。传云小也。郑、干作芾,云祭祀之蔽膝。”(2/21)

按:首音“普贝反”与徐音“普盖反”,反切上字同为“普”,读滂纽;下字“贝”“盖”同属《广韵》泰韵。以《广韵》观之,“普贝反”“普盖反”是重音音切。然而敦煌本《周易释文》徐音“普盖”之“普”作“蒲”。敦煌本徐音反切上字作“蒲”,就读並纽了,不读滂纽。这样敦煌本首音“普贝反”(滂纽)与徐音“蒲盖反”(並纽)就不是重音音切了,而是异读。同时“沛”字又确有並母一读,《周易释文》它处有记载,《略例》“之沛”条记作“普贝反,又步贝反”,次音“步贝反”就读並纽。《集韵》、《类篇》也都记录了“沛”字並纽一读,就作“蒲盖切”,与抄本的徐音反切上下字全同。此反切或就本自北宋本《释文》。以此观之,宋本、通志堂本、卢本误“蒲”为“普”,遂误首音与徐音为重音音切。

2. 通行本“蔾”字

《毛诗释文》:“蔾,音棃,一音梨。”(6/28)

按:《广韵》“棃”“梨”二字都作“力脂切”,都读来纽脂韵。“音棃”与“一音梨”是重音音切。然今所见宋刻本《毛诗》(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所附释文“音棃”却作“音黎”,并删“一音梨”三字。又见宋刻《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点校毛诗》所附释文“音棃”亦作“音黎”,且“一音梨”三字不删。“音黎”,即读齐韵。“蔾”字读齐韵,《集韵》、《广韵》都有记载。《集韵》作“怜题切”,《广韵》作“郎奚切”,都读齐韵。据此两宋刻本论之,宋本、通志堂本、卢本作“棃”字误,“棃”乃“黎”之形近误字。“音黎”与“一音梨”,前者都齐韵,后者读脂韵,它们不是重音音切,是异读。

3. 通行本“侈”字

《春秋左传释文》:“侈,昌氏反,又尺氏反。”(19/19)

按:‘昌氏’、‘尺氏’二反,依《广韵》都读昌纽纸韵,是重音音切。今所见宋龙山书院刻《纂图互注春秋经传集解》所附释文(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春秋经传集解》(上海图书馆藏)所附释文“尺”却作“尸”也。宋刻巾箱本《春秋经传集解》所附释文(上海图书馆藏)虽作“户”,亦为“尸”之误也。作“尸氏反”即读书纽,不读昌纽了。《释文》“侈”字又确有书纽一读,它与读昌纽的首音常构成同条异读。例如《尔雅释文》:“侈也,昌氏反。又尸氏反。”又如《左传宣元年传·释文》:“侯侈,昌氏、尸氏二反。”据此可知,陆氏此处“侈”字的注音原作“昌氏反,又尸氏反”。“昌氏反”读昌纽,“尸氏反”读书纽,它们不是重音音切,是异读。通行本误“尸”为“尺”,遂误为重音音切。

4. 通行本“邪”字

《论语释文》邪,以嗟反,又也差反。(24/1)

按:以嗟、也差二反,依《广韵》都读喻三麻韵,是重音音切。然士礼居丛书景宋蜀大字本《论语音义》、宋蜀刻大字本《论语》所附释文(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刻《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论语》(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所附释文‘以’却作‘似’。陆氏该字又确有邪纽一读。《释文》“邪”字共注音107次,除此例首音作‘以嗟反’,读喻纽外。其他106次都作‘似嗟反’,读邪纽。据两宋刻本知,陆氏此例“邪”字首音当作“似嗟反”。“邪,似嗟反,又也差反”,“似嗟反”读邪纽,“也差反”读以纽,不是重音音切,是异读。通行本误“似”为“以”,遂误为重音音切。

5. 通行本“吝”字

《论语释文》:“吝,力刃反,旧力慎反。”(24/22)

按:力刃、力慎二反,《广韵》都读来母震韵,是重音音切。今所见宋蜀刻大字本《论语》所附释文(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力刃反”之“刃”作“忍”,读上声,不读去声。这样“力忍反”读上声,“力慎反”读去声,它们不是重音音切,是异读。又《春秋经传集解》:“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华元曰:去之夫其口众我寡”。杜预《集解》:“传言华元不吝其咎,宽而容众。”通志堂本、宋本《释文》出“吝”,注云:“力刃反”。而今所见两宋刻(上海图书馆藏宋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春秋左传集解》所附释文、宋刻巾箱本《春秋左传集解》所附释文,“刃”都作“忍”,据此知“吝”字陆氏原音上声“力忍反”,宋本、通志堂本因“忍”“刃”形近,误“忍”(上声)为“刃”(去声),遂与读去声的旧音“力慎反”误为重音音切。

四、 结 语

从唐抄本、宋刻经注附释文本、经注疏附释文本的版本异文来看,沛、蔾、鹯、棐、侈、邪、吝7字所注的两个或多个音切,不存在重音音切。在这些本子里,这7字所注的两个音切或多个音切,它们之间的语音关系是异读。可见通行本《释文》中这7字所注的两个或多个音切,表现为重音音切,应是文献传抄刊刻过程中文字讹误造成的。现存的宋刻经注附释文本、经注疏附释文本达60余种,已经影印行世的仅20余种。收集全这些宋刻本,与通行本《释文》进行对校,应当还会有所发现。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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