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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男人花”:《尤利西斯》中花的语言与花的隐喻

2016-03-17吴显友

外国语文 2016年2期
关键词:尤利西斯

吴显友

(重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重庆 401331)



“亲爱的男人花”:《尤利西斯》中花的语言与花的隐喻

吴显友

(重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重庆401331)

摘要:《尤利西斯》是一个花的世界,各类花草令人眼花缭乱。从认知隐喻的角度看,各种花草植物除具有丰富的指称意义外,还具有丰富的象征与隐喻意义,在不同的内外语境里,花朵的源语域特征,如美丽、纯洁、青春、爱情、性爱等,被投射到目标域如小说的两个主人公——布卢姆夫妇身上,这对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征,突出小说的性爱主题以及乔伊斯的性美学观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在作品里,乔伊斯以花草为媒介,通过大胆描写男女主人公的性意识、性幻想,甚至是性行为,敢于对传统性观念、性伦理发出挑战,成功塑造了两个“反英雄”人物形象,他们在两性的角色定位、行为模式等方面超越了性别机制的束缚,消解了传统的男性主体身份和女性客体地位的二元对立。

关键词:《尤利西斯》;花的语言;花的隐喻;性爱主题

1引言

《尤利西斯》在小说技法的创新与探索、人物意识的深度与层次、处理经验世界的角度与力度等方面都做了大胆的实验与创新,乔伊斯对现代小说、现代文学乃至对现代艺术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乔伊斯的成绩堪与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等媲美。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利西斯》犹如一坛陈年老酒,更加芳香四溢。其中,花草的芳香更是扑面而来,令人如痴如醉。在这座大花园里,各类花草植物姹紫嫣红,令人应接不暇。据说,乔伊斯在写作时查阅了伦敦出版的一本无名氏所编的辞典《花的语言》,献辞写于1913年。其中对700多种花的含意作了诠释(乔伊斯,2003:165)。那么,这些“花语”除了词典上的释义外,在文本中是否还具有特别的隐含意义?它们与作品的性爱主题或乔伊斯的性美学观有何联系?乔伊斯学者罗曼·索蒂娃(Saldivar,1983:399-410),杰奎林·伊斯特曼(Eastman,1989:379-396)等较早讨论了《尤利西斯》中花的语言,玛瑞琳·弗伦奇(French,1976:44-53)分别从心理分析和性别政治的角度对作品的性爱主题做了初步探讨,但他们都未能结合文本的内外语境从认知隐喻的角度研究此课题。“对乔伊斯作品的性爱主题的研究一直是含糊不清,从来没有全面研究过……乔伊斯放弃宗教信仰,从信仰上帝转向信仰构成人类精神实质的性本能,从信仰传统的宗教权威转为对以医学、唯理论的道德为代表的唯物主义权威。”(Brown,1990:126)

近年来,认知隐喻研究越来越受到语言学、文学、艺术等学界的重视,隐喻作为一种认知现象,其对人类思维方式、艺术创造、语言使用等影响是极其广泛而深刻的。本文拟从认知隐喻的角度,结合文本的内外语境,对《尤利西斯》中花的语言及其认知语义进行较为深入系统的阐释,力求解释这些花语与作品性爱主题和乔伊斯性美学观之间的内在联系。

2花的语言

阅读《尤利西斯》,仿佛置身于花的海洋。除第2、3章外,每章都散发出花的芳香,出现次数较多的是第5、11、13、14、15、17、18章。据作者统计,“花”在小说汉译本中出现近300次(不含转义词),“玫瑰”出现80余次。在教堂里,有“饰以百合的光明的司铎群来伴尔”(38),“极乐圣童贞之群高唱赞歌来迎尔”(53)。在葬礼上,“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鲜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喽。多福多寿”(178)。在远东植物园里,“远东。那准是个可爱的地方,不啻是世界的乐园;慵懒的宽叶,简直可以坐在上面到处漂浮。仙人掌,鲜花盛开的草原,还有那他们称作蛇蔓的……含羞草,睡莲。花瓣发蔫了。大气中含有瞌睡病。在玫瑰花瓣上踱步”(144)。在酒吧里,“布莱泽斯·博伊兰越发心荡神驰地瞅着她那衬衫敞口处,用牙齿叼着红花的茎,嬉笑着”(25),“裹在缎衫里的酥胸上,一朵起伏着的玫瑰,卡斯蒂利亚的玫瑰*出自《卡斯蒂利亚的玫瑰》(1857)第3幕中化装成赶骡人的卡斯蒂利亚国王曼纽尔唱给”卡斯蒂利亚的玫瑰“艾尔微拉听的咏叹调。这部歌剧的作者为英裔爱尔兰歌唱家、作曲家迈克尔·威廉·巴尔夫(1808—1870)。”(471-473)。在12章,还有以树木、花草名称命名的女子姓名,如“花园小姐、白枫小姐、莫德·红木小姐、迈拉·常春花小姐、普丽西拉·接骨木花小姐、蜜蜂·忍冬小姐、格蕾丝·白杨小姐、哦·含羞草小姐、蕾切尔·雪松叶小姐、莉莲和薇奥拉·丁香花小姐、五月·山楂小姐、阿拉贝拉·金合欢太太”(575)。在第17章里,“在矩形的草坪上布置一座座椭圆形花坛,将深红和淡黄两色的郁金香、蓝色的天蒜、报春花、西樱草、美洲石竹、香豌豆花和欧钤兰都栽培成别致的卵形 ”(1090)。

在小说中,鲜花具有多种象征、引申、比喻意义。作为小说第五章标题“吃忘忧树花果的种族”(Lotus-Eaters),忘忧树花指代一种神奇、具有魔力的植物,凡是吃了甜蜜的忘忧树花果的人都不想回家了。鲜花用来寄托对死者的敬仰、缅怀与哀思,如:“史密斯·奥布赖恩。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鲜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喽。多福多寿。”(178)鲜花也是一个国家与政府的象征,如“圣帕特里克用柄上长着三叶苜的蓿来象征天主的三位一体,此花遂成为爱尔兰的国花,每年二月十七日的圣帕特里克节,爱尔兰人均在襟上佩带之”(166)。另外,与花草相关的引语、典故随处可见,如“向‘小花’致以谢忱,深切的哀悼”*“小花”指圣女小德肋撒(1873—1897),法国人,15岁在利雪城加入加尔默罗会。她的自传《灵心小史》(她自称“天主的小花”)于1897年出版后,有些天主教徒深为推崇,誉为“小花”精神。(175),“到伊摩琴袒露着的胸脯上那颗梅花形的痣*“梅花形的痣”,见莎士比亚的戏剧《辛白林》(1609)第2幕第2场末尾。伊摩琴是英国国王辛白林的女儿,绅士波塞摩斯之妻。波塞摩斯的朋友阿埃基摩用卑鄙手段瞥见了伊摩琴胸脯上的痣,事后向波塞摩斯谎称伊摩琴曾委身于他。,一直紧紧缠绕着他”(353),“《利奥波德或稞麦花儿开》*《稞麦花儿开》是爱德华·费茨勃尔作词、亨利·比舍普(1786-1855)配曲的一首歌名。原来有个副标题叫“我可爱的简”。这里把“利奥波德”改成正标题,“稞麦花儿开”改成副标题,以便把利奥波德·布卢姆连名带姓套用。取Bloom(布卢姆)与“花儿开”的双关之意。,利内翰说”(432),等等。

吉恩·马奇在给《花的语言》1978年再版序言中写道:在19世纪早期如何用精心准备的花束表达具体的思想和情感已风靡一时。成百上千的花类和植物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从简单词如“真诚”(常春藤)到复杂的句子,如“你的纯洁如同你的美丽可爱”(橘花)或“爱情萌动”(紫丁香)。在几十部“花的语言”词典里还收集了不少植物名称和它们的引申意义(Eastman,1989:382)。

3花的隐喻

认知隐喻研究是认知诗学/认知文体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认知隐喻理论认为,隐喻不仅用于文学语篇,同时也用于日常语言和非文学语篇;隐喻不仅仅是语言的一个特征,而且是一种思维方式,后者对我们的概念系统以及认识我们自己和我们生活的世界的方式都至关重要。隐喻作为一种认知现象,其对人类思维方式、艺术创造、语言使用等都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隐喻的生动性、启发性和创新性在文学艺术领域体现得尤为充分,比如诗歌、绘画、音乐、童话、寓言、戏剧等。莎士比亚的诗行“世界是座舞台,世人皆是演员”是隐喻,贝多芬的《月光曲》、阿炳的《二泉映月》《牡丹亭》和《红楼梦》都是隐喻;《尤利西斯》更是隐喻之源,小说的题目、神话结构、主要人物、主题思想、甚至是简单的情节等都是隐喻。请看以下几个隐喻实例:

(1)亨利·弗罗尔:“可爱的男人花”

他神情严肃地扯下那朵用饰针别着的花儿,嗅了嗅几乎消失殆尽的香气,将它放在胸兜里。花的语言。人们喜欢它,因为谁也听不见。要么就用一束毒花将对方击倒。于是,他慢慢地往前踱着,把信重读一遍,东一个字、西一个词地念出声来。对你郁金香生气亲爱的男人花惩罚你的仙人掌假若你不请可怜虫勿忘草我多么盼望紫罗兰给亲爱的玫瑰当我们快要银莲花见面一股脑儿淘气鬼夜茎太太玛莎的香水。读完之后,他把信从报纸卷里取出来,又放回到侧兜里。(15,下划线由作者添加)

该片段出现在第五章,该章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述和内聚焦的叙述技巧,大部分叙述都是有关主人公布卢姆的内心活动。上午10点,布卢姆化名亨利·弗罗尔,与一名玛莎·克利佛德的女打字员互通情书。他是通过在报纸上登广告招聘女助手而跟玛莎通起信来的。上午他到邮局取了玛莎的回信,拐进无人的墙边看信,看完信不禁心花怒放。走到大桥底下,他把信撕成碎片丢了,然后到教堂去望弥撒。此后,信里的情人玛莎和情书不时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短信中,玛莎一口气用了8种花来表达她的爱慕、相思之情,这些花包括郁金香、男人花、仙人掌、勿忘草、紫罗兰、玫瑰、银莲花和夜茎。不难看出,玛莎是个感情丰沛、热情大方、浪漫多情的女子。从认知隐喻的角度来看,这些花草可分为三类,代表三种不同的隐喻意义。

第一类象征积极的情感类,包括郁金香、勿忘草、紫罗兰、玫瑰和银莲花。这些花是爱情的语言,代表“美丽、爱情、浪漫”等多重意义。玫瑰意象富有多种情感意义,如“裹在缎衫里的酥胸上,一朵起伏着的玫瑰,卡斯蒂利亚的玫瑰”(471),“像是在向他夸耀着自己那更加浓密的头发和那插着玫瑰的酥胸”(484),“她那鲜活的面庞变成一朵容光焕发的玫瑰”(650)。

第二类象征消极的情感类,如海葵、带刺的玫瑰、仙人掌等。海葵系银莲花属植物,喻指 “希望渺小,放弃”,带有否定意义,有“担心、嫉妒,甚至可能疾病”之意。在信的末尾,玛莎提到她头疼。在第5章,布卢姆纳闷,“真奇怪,女人身上总有那么多饰针!没有不带刺的玫瑰”(153)。在第11章,布卢姆试图解读玛莎神秘情书里花草及别花用的“饰针”的隐含意义。“你在自己家里不幸福吗?花是为了安慰我,把爱情断送掉的针。花的语言是有含义的。那是一朵雏菊吗?象征着天真无邪。望完弥撒后,跟品行端正的良家少女见面。多谢多谢。”(482)在布卢姆的潜意识里,带刺的玫瑰、仙人掌和饰针降低了他们交往的可能性,暗示他们的愿望很难成为现实。

第三类为性爱类,包括仙人掌、男人花、夜茎,后两者是玛莎杜撰的花草,多情的玛莎称布卢姆为“亲爱的男人花”(darling manflower)和“淘气的夜茎”(naughty nightstalk)。我们认为这三种花都与生殖器、性爱有关,象征爱情、欲望、生殖器、性爱等意义。仙人掌代表热情,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布卢姆先前联想道,“远东。那准是个可爱的地方,不啻是世界的乐园;慵懒的宽叶,简直可以坐在上面到处漂浮。仙人掌,鲜花盛开的草原,还有那他们称作蛇蔓的。”(144)在小说的最后一页,莫莉也联想到西班牙的仙人掌。夜茎是一种茄属有毒植物。“布莱泽斯·博伊兰越发心荡神驰地瞅着她那衬衫敞口处,用牙齿叼着红花的茎,嬉笑着。”(425)“Nightstalk”与“nightstock”属谐音词,“nightstock”(紫茉莉花)一词出现在第13章,乔伊斯把女性比作昼夜绽放的鲜花,“知道什么时候该像花儿那么怒放。宛如向日葵啦、北美菊芋啦。在舞厅,在枝形吊灯下,在林荫路的街灯下。马特·狄龙家的花园里开着紫茉莉花。在那儿,我吻了她的肩膀。”(668)在乔伊斯的笔记本中,他对“nightstock”的注解是“女性”(Joyce,145)。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玛莎亲切地称呼布卢姆为“男人花”(manflower)。在第5章,布卢姆的内心活动从太阳转向花的隐喻,“男人花”具有丰富的指称意义和隐喻意义。从指称意义来看,可以指被戴绿帽子的丈夫、失去女儿米莉监护权的父亲、被都柏林市民愚弄的倒霉蛋、早年夭折的儿子鲁迪的父亲。布卢姆的家族姓氏都与“花”有关。其父鲁道尔夫·维拉格是匈牙利裔犹太人,迁移到爱尔兰后改姓布卢姆。在匈牙利语中,“维拉格”意为“花”,而“Bloom”在英语里也指“开花、繁盛、焕发青春”等意义,他的假名“亨利·弗罗尔”(Henry Flower)与也花密不可分。从认知隐喻来看,“男人花”喻指布卢姆具有“花”一样的性格特征,尤其是阴阳协调的女性化男子。

在布卢姆身上不难发现一些女性特征:整理床单,用手指弹去妻子床单上的面包屑,模仿邻居家女佣人走路的样子;一想到女人的一生都用在整理发饰和服饰就闷闷不乐;对医院生产的母亲深表同情;城市里的公共厕所,就像酒吧的公厕一样,只有男士的,他对内急的女士愤愤不平;在第12章,布卢姆幻想自己是贵族女士和女骑手,她们大摇大摆走路,豪饮,“像男子”一样骑马;在第13章“瑙西卡”里,当瘸腿美少女格蒂向他挥动手绢时,布卢姆猜想格蒂的经期快到了,此时他的头痛也发作了,他意识到他的经期也快来了,“感到我的也快到了”,等等。“像劳伦斯一样,乔伊斯从奥托·魏宁格的著作《性与性格》里读到‘犹太人是女性化的男子’的观点。在《托马斯·哈代研究》一书里,劳伦斯把犹太人描写为‘上帝的仆人,女性的,被动的’”。(Kiberd,1992:lx)“莫莉一直在失去的母性特质,她在布卢姆身上找到了‘新女性男子’,后者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对早年失去母爱的一种补偿。”(Henke,1990:132)乔伊斯在谈到主人公布卢姆的性格特征时说,布卢姆是一个从不奢望成为“名人”的无名小卒(nonentity)、一个守本分的顾家的人、“一个完整的人”(all-round man)。

(2)莫莉·布卢姆: “我可是那儿的一朵山花儿。”

有玫瑰园啦茉莉花啦天竺葵啦仙人掌啦,在直布罗陀做姑娘的时候我可是那儿的一朵山花儿 (I was a Flower of the mountain)对啦,当时我在头发上插了朵玫瑰,像安达卢西亚姑娘们常做的那样,要么我就还是戴朵红玫瑰吧。(1200,下划线由作者添加)

莫莉·布卢姆是利奥波德·布卢姆之妻,出生在西班牙南端的英国要塞直布罗陀,其父曾在此服役。她在都柏林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手,艺名叫“特威迪夫人”,但生活不检点,好招蜂引蝶,她正准备下午与情人博依兰约会。该例证选自小说的最后一章,莫莉处于半梦半醒之中,在莫莉的梦幻中出现有丈夫布卢姆、博依兰、初恋情人和丈夫刚刚说过的斯蒂芬,她又幻想和这位年轻人谈情说爱。她朦胧地感到一种母性的满足和对一个青年男子的冲动。不过,她想得最多的还是丈夫,想到10年来夫妻生活的冷漠,想到他的许多可笑的事情,她觉得他还是个有教养、有礼貌、有丰富知识、有艺术修养的人,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丈夫,她决心再给他一次机会。此时莫莉的思绪回到了直布罗陀,回到了纯真的少女时代,尤其是和初恋情人约会的情景:他们来到摩尔墙角下,四周开满了鲜花,有“玫瑰园啦莱莉花啦天竺葵啦仙人掌啦”,莫莉头发上插了朵玫瑰,自诩是“那儿的一朵山花儿”。“山花”静静地开放在荒郊野外,无拘无束,怡然自得。在这类“A是B”的隐喻中,本体(源域)“山花”的典型特征,如鲜艳、美丽、纯洁、青春、活力、任性、狂野等,被投射到喻体(目标域)“莫莉”身上,也是莫莉性格特征的真实写照。类似的隐喻在小说中还不少,如:“我恨不得当她的公牛。她是个天生的花魁。”( 291)类似的隐喻还有:

布莱泽斯·博伊兰越发心荡神驰地瞅着她那衬衫敞口处,用牙齿叼着红花的茎,嬉笑着。(425)

她的两眼像花儿一样,要我吧,心甘情愿的眼睛。(Flowers her eyes were)(311)

莫莉是“怒放的女人花”(in full blossom of womanhood)。“乔西常说你好像一朵正在盛开的花儿(youre looking blooming Josie used to say)。”(172)

有评论家认为:“莫莉是个淫荡、性欲旺盛、未受过教育的女人,专注于自己的享乐,但同时也欣赏丈夫的优点。她的观点和风格对读者的阅读过程是一种挑战……她是非道德的、无意识的、淫荡的。”(Schwarz,1987:259)另有评论家则持截然相反的观点:

(莫莉的)不贞行为暗含两种意义:一是打破了父权制度下的婚姻关系,二是她冲破了当时固有的性别身份、记忆、经验和语言的束缚。把女性身体置于自然与机械复制之间,扎瑞克论述了为何莫莉既忠贞又不忠贞,“潘奈洛佩”是如何既安抚又挫伤了根植于现代人记忆中对更真实经历的渴望,以及它为何既是传统的又是颠覆的。(Pearce,1994:11)。我们认为,前者的认识较为肤浅、极端,只看到文本的表象,未能充分理解文本和乔伊斯的深层含义,后者的观点比较客观、公正,能较好体现乔伊斯创作的思想和艺术境界。

4《尤利西斯》的性爱主题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小说中各种花草植物具有丰富的象征和隐喻意义,它们要么代表“美丽、纯洁、青春、爱情、性爱”,要么指代“活力、任性、狂野”,要么表示“哀思、忧伤”等含义。小说中频繁出现的花草与两个主人公——布卢姆夫妇的意识活动,也即是他们所思、所想密不可分,它们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物的性格特征,突出了小说的性爱主题以及乔伊斯的性美学观。

《尤利西斯》的出版经历了一波三折,原因是小说中存在不少性描写。早在1918年《尤利西斯》开始分章节在一家名为《小评论》的美国杂志连载,直到1920年连载到第十三章《瑙西卡》时,因包含有大量描写主人公手淫的情节被美国有关部门指控为淫秽色情作品。《体育周刊》(1922)上的一篇评论文章谴责《尤利西斯》是低级庸俗的“厕所文学,是对污秽龌龊的东西的愚蠢的美化”。在乔伊斯生活的爱尔兰,甚至是整个西方国家,随着基督教的兴起,性生活、快乐主义被斥为纵欲主义或淫荡。19世纪,欧洲受英国维多利亚女皇时代严厉的宗教性禁锢影响,对童贞和贞洁的要求非常苛刻,妇女受到严重歧视;在严格的终身一夫一妻制下,感情完全破裂的夫妻也不准离婚;自慰被认为是亵渎神灵的罪恶;不准谈性,不准进行与性有关的科学研究和艺术创作。为此,人们普遍受到沉重的性压抑。20世纪60年代前,凡是接受基督或受西方文明影响较大的地区与民族,无不或多或少地接受了基督教式的性禁欲主义。

正是在这种压抑、窒息的社会、历史、宗教背景下,乔伊斯饱含着对人的命运的极大关注和强烈的忧患意识,勇闯禁区,敢于对传统性观念、性伦理进行挑战,大胆塑造了两个“反英雄”的男女主人公形象。通过对两个主人公细致的性心理描写,无情地揭露西方社会的虚伪、愚昧、腐化和宗教禁锢下的性禁欲主义,呼吁人们摆脱所有过去的种种愚民的禁忌,回到健全的、本性的、感情的生活中,对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妇女解放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凯特·米勒在《性别政治学》中指出,从幼儿时代起,社会文化和制度就将男女置于不同的领域进行规范和训练,将两性的行为模式及角色要求内化为个体的行为规范(Millett,1970:36)。在性别机制的规范之下,男性和女性都不自觉地用固有的标准来规范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使自己符合限定的、社会认可的气质、角色和社会地位。女性被限制在家庭有限的空间,她们必须温柔、被动、顺从和忠诚,而男人则必须强悍、大胆、具有进攻性和侵略性。而在小说中,布卢姆和莫莉则是违背传统的性别机制规范的典型人物形象。

布卢姆是一个忠厚老实的“普通人”,他既不强悍、胆大,也不具备进攻性和侵略性,而是具有阴阳协调、雌雄同体的两面性。他既有女性阴柔、善良、同情的一面,对于动物、死者、盲人、老妇人、产妇、甚至是对恶棍富有同情、怜悯之心,同时他也具有男性宽容、忍耐、正直、勇敢的一面。作为一个十多年未过性生活的中年男子,他有七情六欲,他有性幻想,甚至是性怪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布卢姆一天中主要关心的三件事:他个人和种族的历史、他的死亡和他妻子和女儿的性事(Schwarz,1987:106)。布卢姆不时会有性幻想:清早买腰子时偷看邻居家的女佣人的摆动的臀部;以假名“亨利·弗罗尔”与一名叫玛莎·克里弗德的女打字员交换情书;在给妻子买肥皂时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要是由一位漂亮姑娘给按摩就更好了。我还想干那个”;给妻子买了一本《偷情的快乐》;在第12和14章提到了一个绞死的男子阳具瞬间直起;在15章,布卢姆的好色的“性趣”被医科学生勃克·穆利根和狄恩发现;布卢姆死去的父亲维拉格的鬼魂从妓院烟囱下来,说他编写一部17卷的“性学要义或情欲”。另外,布卢姆还喜欢吃激发性欲的食品,如动物内脏、牡蛎、巧克力、蛋白杏仁糖果等。“男性友谊注定会失败,乔伊斯青年时期的经历就是最好的例证。乔伊斯无奈地说,许多男子不能和女性和谐地生活,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不能协调他们自身的阴阳性。在《尤利西斯》里,这位成熟的艺术家把利奥波德·布卢姆看作是未来的双性人。”(Kiberd,1992:1)

如果说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一位违背父权制社会的另类丈夫,那么妻子莫莉则超越了传统的行为模式和性别角色定位。她不再被动、顺从,甚至也不忠诚,尤其是在性事方面,她敢恨、敢爱,敢于向读者坦露女人的心扉、女人的性渴望和性行为。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在莫莉若隐若现的意识活动里,前前后后出现了25个男子,他们或多或少与莫莉有些情感瓜葛。在直布罗陀当姑娘时,她与马尔维中尉初恋,结婚后英国军官加德纳又向她献殷勤,还有彭罗斯、巴特尔·达西、顾德温教授等等。而且,在故事发生的当天下午,他还与情人博伊兰幽会。正是由于莫莉的不检点、不守妇道,才招致了一些评论家的猛烈批评,说她是个“淫荡、性欲旺盛、未受过教育的女人”。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她是一个守活寡十余年的中年女人,她是生活在20世纪初严厉的宗教性禁锢时代的女人,从这个角度看她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在多方面超越了性别机制的束缚,消解了传统的男性主体身份和女性客体地位二元对立。莫莉的气质、行为举止和道德意识都远远偏离了传统的规范。她被描写为一系列典型女性的代表,从近代的艾玛·包法利夫人到神话中的大地女神——一位感性的爱尔兰主妇,她的情感在迅速减少,喻指安详的大地女神,是融母性和诱惑于一体的女性原型的代表。如果从现代批评角度来看,莫莉既是“永恒女性”的代表,又是一个爱唠叨、充满性幻想的中年家庭主妇,时常担心失去不算太强的性诱惑力。

5结语

阅读《尤利西斯》,仿佛置身于一个花的海洋,各种花草竞相开放,令人目不暇接。小说中,有关花草、爱情、性幻想等频繁出现在小说两个主人公的意识活动里,性爱的主题一直贯穿于小说的始末。各种花草植物除具有丰富的指称意义外,还具有丰富的象征与隐喻意义,在不同的内外语境里,花朵的源域特征,如美丽、纯洁、青春、爱情、性爱等,被投射到目标域,如小说的两个主人公——布卢姆夫妇身上,这对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征,突出了小说的性爱主题以及乔伊斯的性美学观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在作品里,乔伊斯以花草为媒介,通过大胆描写男、女主人公的性意识、性幻想,甚至是性行为,敢于对传统性观念、性伦理发出挑战,成功塑造了两个“反英雄”的人物形象,他们在两性的角色定位、行为模式等方面都超越了性别机制的束缚,消解了传统的男性主体身份和女性客体地位的二元对立。布卢姆是一个忠厚老实的“普通人”,他既不强悍、大胆,也不具备进攻性和侵略性;他既有女性阴柔、善良、同情的一面,同时他也具有男性宽容、忍耐、正直、勇敢的一面。莫莉不再被动、顺从、忠诚,她的气质、行为举止和道德意识都远远偏离了传统的规范,是“融母性和诱惑于一体的女性原型的代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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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乔伊斯. 2003.尤利西斯[M].萧乾,文洁若,译.南京:译林出版社.(文内仅标页码处的引文均出自于此)

责任编校:蒋勇军

“Darling Manflower”:The Language and Metaphors of Flowers inUlysses

WUXianyou

Abstract:Ulysses is a world of flowers which are dazzling its readers. From cognitive metaphor, those various kinds of flowers, in addition to their various referential meanings, carry some rich symbolic and metaphorical implications. In some certain contexts, properties of those flowers as a source domain, such as beauty, purity, youth, love, sexual love, etc., are duly mapped on Mr. and Mrs. Bloom, hero and heroine of the novel. Such a mapping contributes much to portraying characters, foregrounding the theme of sexual love and Joyce’s aesthetics of sexuality as well. In the novel, with flowers as his medium, Joyce, by venturing to describe their sexual instinct, sexual illusions and even sexual behaviour of both hero and heroine, is bold enough to challenge traditional sexual attitudes and ethics, succeeds in portraying two striking “anti-heroes” who have broken the chains of gender mechanism either in role stereotype or behavior pattern, and deconstructs the traditional dichotomy of male as a subject identity and female as an object one.

Key words:Ulysses; language of flowers; metaphors of flowers;sexual love

作者简介:吴显友,男,重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认知文体学、认知诗学和乔伊斯小说创新艺术研究。

基金项目:2013重庆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认知诗学视域下的《尤利西斯》小说创新艺术研究”(2013YBWX077)和2015年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尤利西斯》的认知诗学研究”(15XWW002)的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1-15

中图分类号:I56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414(2016)02-0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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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壬的歌声
《尤利西斯》中城市地图书写的血循环设计
为《小评论》连载的《尤利西斯》辩护:析伍尔夫名篇《现代小说》的创作背景和传播路径
The Internal Dynamics of Dramatic Monologue in Tennyson’s Ulyss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