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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文字起源作为学术问题之怀疑论

2016-03-16

关键词:起源文字语言

高 玉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语言文字起源作为学术问题之怀疑论

高玉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摘要:语言文字是如何起源的,中西方学术界有很多种说法,但观点和时间定位都相距甚远,没有充分的证据。具体地,汉语和汉字的起源也是众说纷纭,缺乏基本的公论。迄今为止,关于语言的起源有不同假说,这些假说总是在科学和非科学之间游移,其观点和结论都缺乏充分的实证材料。语言的起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语言的过程并没有在语言本身中留存下来,所以也就无法通过语言本身来研究语言的起源。语言的起源是一个比艺术的起源更为渺茫的问题,是不可能讨论清楚的问题。

关键词:语言;文字;起源;怀疑

语言的起源是西方学术界的一个老话题,许多著名的哲学家、语言学家、历史学家都尝试探讨过这个问题。有关语言起源有各种说法和观念,有的说法和观念曾在一定时期被广泛接受,并且影响深远,然而这些说法和观念都有一定的缺陷,缺乏充分的实证材料。语言的起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现存的语言材料特别是文字相比于人类思维和意识的发生却是非常晚近的,通过语言本身研究语言的起源,意义十分有限。语言起源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值得我们重新审视。

语言是人类的特殊本领,因为有语言,人类才能从自然状态发展到人类社会,才能有文明,特别是语言文字产生之后,人类文明因语言文字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我们祖祖辈辈的心理、经历、故事、思想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语言的表达,依赖于语言文字的记载,没有语言文字,现代文明是不可想象的。“语言是各个神经系统之间的纽带,如果没有语言,它们之间就没有任何联系;也可以说语言是一种媒介,通过这种媒介,在某一个人身上受到的刺激,可以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或者在这个集团所有的成员的身上引起有效的反应。”*[美]B.布洛赫、[美]G.L.特雷杰:《语言分析纲要》,赵世开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3页。且不说语言对于人作为生物的影响,比如对于大脑发育的作用和意义,仅就艺术来说,假如没有语言,人类早期的艺术比如音乐、舞蹈、绘画、文学等肯定要落后得多,甚至可能完全是另外的样子。

人类早期的一切活动都具有本能性,语言最初也可以说是人的一种本能,或者说是人的身体器官构造的一种结果。语言本质上是一种符号,作为符号,语言具有思维性,人类的一切活动一旦脱离本能而进入思维的层面,语言就可以说参与其中了,或者说,人类的活动一旦进入思维的层面同时也可以说就是进入了语言的层面,所以,理论上,语言参与了人类活动的方方面面。我们应该承认,语言文字中保存着很多人类文明的原始密码。“语言和思维的密切联系决定了语言史材料在认识史研究中的独特地位,有人把语言称作‘社会的化石’,在某种意义上说,语言是世界上唯一存在的活的化石,语言本身既是人们进行思维的工具,同时它又是人们思维的成果。”*李景源:《史前认识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 14-15页。“语言不只是文化本身的一个要素,它还是所有文化活动的基础;因而也是了解任何现代社会集团的特征的最方便和最有效的线索。”*[美]B.布洛赫、[美]G.L.特雷杰:《语言分析纲要》,第4页。实际上,语言不仅是了解现代社会最方便和最有效的线索,也是了解古代社会最方便和最有效的线索。

一本《说文解字》,不仅完整地保存了小篆和部分先秦古文字的形体,反映了上古汉语词汇面貌,更重要的是蕴涵着丰富的中国古代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艺术等方面的资料,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所以《说文解字》历来都是中国上古文化历史研究的重要文献材料,甚至有专门的著作,比如臧克和的《说文解字的文化解说》*臧克和:《说文解字》,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页。。事实上,当今的汉字释训学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比如甲骨文研究、金文研究,其成果对于我们认识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特别上古文化艺术提供了很多便利,张光直认为,卜甲和卜骨是研究商代历史的重要途径,“卜骨是用于宗教活动的,它们传递的主要是商代宗教的情况,然而商史学者们巧妙地利用它们去探索商代文化和社会的几乎一切领域”*张光直:《商文明》,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 ,第42页。也有一些从文字的角度研究中国古代文化和艺术的成功案例,比如日本学者笠原仲二的《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一个很重要的特色就是从文字的角度来解释和研究中国古代的审美意识,“美”是由“羊”和“大”二字组成,本义是“甘”,因此,“中国人最初的美意识,就起源于‘肥羊肉的味甘’这种古代人们的味觉的感受性”*[日]笠原仲二:《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魏常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2页。。他还特别研究了“肤”、“都”、“那”、“候”、“烝”、“腆”、“灵”、“令”、“徽”、“叡”、“惠”、“英”、“膴”、“靡”、“窈”、“窕”、“绮”、“怡”、“弘”、“洋”、“洪”、“濯”、“将”、“奕”、“墳”、“贲”、“粪”、“骏”、“灿”、“辉”、“文”、“饰”、“穆”、“多”、“众”、“长”、“大”、“高”、“崇”、“隆”、“邵”、“厚”、“肥”、“广”、“善”、“良”、“强”、“壮”等汉字与审美之间的关系,非常有价值,对于我们从语言的角度来研究中国古代文化和艺术也特别具有启发意义。

语言与人类文化活动特别是艺术常常是交织在一起的。也许,人类的语言文字产生的过程同时也是人类艺术的产生过程,或者说,语言的起源和艺术的起源是同步的。但是相比较艺术来说,语言特别是文字可能是相当晚近的事。语言是如何产生的,这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是一个更难弄清楚的问题。

关于语言的起源,这也是西方学术界的一个老话题,在17世纪之前,人们普遍相信语言是神授,即上帝创造语言。17世纪之后,人们开始从世俗的角度看待语言的产生,开始从生物学和文化的角度来解释语言的起源。普遍的观点是,语言是人的特殊机能,莱布尼茨说:“上帝在使人成为一种社会的生物时,不仅启发了他的欲望和把他置于与同类共同生活的必然性之下,而且还给了他说话的功能,这当是这社会的巨大工具和共同纽带。”*[德]莱布尼茨:《人类理智新论》下册,陈修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89页。“语言只存在于人类”*[日]祖父江孝男:《简明文化人类学》,季红真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年,第29页。,人类有很多语言,英国语言学家尼古拉斯·奥斯特勒把古老的语言区分为“陆地语言”和“海洋语言”两大类,陆地语言包括中东语言、埃及语、汉语、梵语、希腊语、凯尔特语、罗马语、日尔曼语、斯拉夫语等;海洋语言包括西班牙语、法语、英语等*[英]尼古拉斯·奥斯特勒:《语言帝国:世界语言史》,章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8页。。并且这些语言产生的时间并不一样。“原始语言的大致年代——原始印欧语被认定距今大约六千年,原始乌拉尔语(proto-Uralic)也大约是六千年,北美印第安人的原始Algonquian语则距今约三千年等等。早于一万年的构拟则不被普遍接受。不过,考古学家和人类生物学家认为,人类在至少十万年前(早先很多人把这年代大为提前)就已经发展出语言来了。”*[澳]罗伯特·迪克森:《语言兴衰论》,朱晓农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页。但语言何时产生的,如何产生的,学术界有很多种说法,观点和时间定位都相距甚远,都没有充分的证据。

法国哲学家孔狄亚克在《人类知识起源论》中专门用了一定的篇幅来讨论语言的起源问题,但他的研究方法完全是理论的,也可以说想象的:“我所要假设的是,在洪水泛滥之后的某些时候里,有两个性别不同的孩子,在学会使用任何信号之前,曾迷茫于莽莽荒原之中的情况。”*[法]孔狄亚克:《人类知识起源论》,洪浩求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134页。作者关于语言起源的所有推测都是建立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他推测这两个孩子:“他们会很自然地开始相互交往,而在交往的过程中,由于类似情景的刺激,他们更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把他们的喊叫、手势与思想联系起来,这样,最早的词的意义就约定俗成了。”*[德]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姚小平译,北京:商各印书馆,1998年,译序第3页。但这个假设是完全不成立的,人类的语言发生的漫长过程绝对不可能是两个婴儿在沙漠上相遇的故事,人类社会的交往远比两个婴儿的交往要复杂得多,孔狄亚克把人类语言的发生过于简化了,且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仅仅是猜测。猜想与假设是科学的第一步,相对来说也比较容易,但证实猜测则比较困难,有的非常困难,有的则是不可能,关于人类语言的起源,有无数的猜想与假设,关键是没有充分的证据。

卢梭在语言起源问题上的观点和孔狄亚克的观点非常一致:“他的意见和我的看法完全吻合,而且我当初的看法也许就是受了他的影响而产生的。”*[法]卢梭:《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卢梭全集》第4卷,李平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47-248页。但又有所区别。卢梭认为:“人类当初的第一种语言,为了呼唤周围的人而最普遍使用的、最强有力的和唯一需要的语言,是来自天性的哭声。……后来,当人类的思想开始扩展和复杂的时候,在人与人之间有了更紧密的关系的时候,他们便发明了更多的符号和一种更有变化的语言:他们增加了声调的变化,并在声调的变化之外辅之以手势。”*[法]卢梭:《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第249-250页。我认为,这同样是把语言的起源及其演变简化了,首先人类的“哭声”肯定不是语言,这实际上把语言泛化了,语言是人的生理的产物,没有语言的生理基础便不可能有语言,猴子等动物即使长期训练,也不可能学会人的语言,因为它不具有人的语言的生理构造,但哭声作为人的生理行为本身并不是语言,正如哭声不是音乐一样,语言和音乐都是人类的文化范畴。其次,当人类的思想已经扩展和变得复杂的时候,已经不再是语言的发生和起源的时候,而是语言已经非常发达的时候。而且,我认为卢梭对于语言各阶段理解非常混乱,他认为人类先有肢体语言,比如手势表达,当手势表达不够用或者说不能表达的时候,人们才借助声音的变化来表达,手势表达不仅表达事物和行动,而且表达观念,具有符号性。这实际上是用现代情形来想象远古的人类,思维方式上且极其形而上,而缺乏辩证性。手势和语言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恐怕很难说有先后,它们都是人类生理机能的表现,更大的可能则是共同进化的,只是在人类进入文明之后,语言才变得高度发达,从而在表达方面二者相距甚远。在人类的早期,二者更可能是鸡与蛋的关系,无法区分先后,也构不成因果,或者说互为因果。第三,语言与思想是一种什么关系?卢梭的理解恐怕也有误,在卢梭这里,语言似乎起源于思想的表达,这其实也是很多人所接受的基础观念,但事实上,卢梭的“思想”极其空洞,是经不起逻辑推敲的,“思想”是什么?“思想”是由什么构成的?难道有脱离语言的“思想”吗?理论上,语言可能起源于饥饿、疼痛、情感等,但不可能起源于思想,因为思想本身就是语言的产物,没有语言就不可能有思想。语言有“形而下”与“形而上”之分,物质实在等属于“形而下”,而精神思维属于“形而上”,在精神的层面上,思想的复杂也即语言的复杂,二者具有同一性。所以我认为,卢梭关于语言起源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对人类语言的过程和复杂性理解太过于简化了,这从他另外的一句话也可以看出来,他说:“想一想当初第一个发明语言的人要经过多少不可想象的艰难和花费多少无穷的岁月。”*[法]卢梭:《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础》,第247页。苍颉造字不过是一个传说,事实上,语言不可能是一个人发明的,文字也不可能是一个人能发明的,不论是语言还是文字,都有一个漫长的发生过程,是累积性的。由此也可见卢梭对于原始文化其实缺乏研究,也缺乏必要的知识储备,他对于原始文化完全是陌生的,所以关于语言起源的推测也是想当然。

1769年,柏林普鲁士皇家科学院设立了一个关于语言起源问题的有奖征文,共收到论文30篇,其中被认为是最好的一篇论文是赫尔德的《论语言的起源》,获得在当时公开出版的“奖励”。 这篇论文翻译成中文大约8万字,共分“四篇”,其中论文的第一句话就是:“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德]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姚小平译,第2页。这句话已经成为语言思想史上的名言。但我认为,这句话恰恰是有问题的,它可以说空泛得没有任何意义。当我们说动物也有自己的语言时,这里的“语言”其实是在隐喻意义上使用的,并不是说动物也有人类的说话方式,而是说动物也有它自己的交流方式,比如声音、动作、气味等,我们也可以把这些称为“语言”,但它和人类的语言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法国语言学家房德里耶斯说:“任何感觉器官都可以用来创造一种语言,有嗅觉语言和触觉语言,视觉语言和听觉语言。”*[法]房德里耶斯:《语言》,岑麟祥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1页。动物的语言可以说是嗅觉语言和触觉语言,而人的语言则是特殊的听觉语言。在动物的“语言”意义上讨论人类的语言,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也是不利于讨论问题的,会使问题变得混乱,实际上可以说是转移了问题。

人类发展迄今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是纯动物阶段,此时人和其它动物没有任何区别,只有本能没有精神;二是文明阶段,这时的人既具有动物性,但更重要的是人性,这一阶段的人一方面保持生物本能性,更重要的是有了精神、思想、意识、语言、文字以及相应的社会和文化。语言在人从动物向人转变的过程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这才是我们讨论语言起源的真正意义和价值之所在。理论上来说,意识的产生是人从动物走向人的最关键的一步,因为正是意识,人才把自身和动物以及自然区别开来,从而使动物和自然都成为人的对象。而意识又是如何起源的,意识与语言是什么关系?这恰恰是需要深入研究的。赫尔德认为:“第一个有意识的思考行为发生的那一刻,也正是语言内在地生成的最初时刻。”*[德]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姚小平译,第73页。“当人处在他所独有的悟性状态之中,而这一悟性(思考能力)初次自由地发挥了作用,他就发明了语言。”*[德]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姚小平译,第26页。我认为这在理论上是正确的,也就是说,人类的“语言”和“意识”是同时发生的,意识的发生就是语言的发生,语言的发生也可以说是意识的发生,也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说语言是人的本质,意识是人的本质。

但赫尔德关于语言起源的研究同样只是理论上的,他的结论并不是建立在原始语言材料的基础上。也许他的结论是正确的,但作用和意义非常有限,它似乎只能证明这样一个结论:语言和意识理论上先于其它有思维和思考的艺术,在艺术的起源过程中,意识和语言是起了非常重要作用的,除此之外,它不能给我们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

关于语言的起源,语言学领域也有很多研究,比如房德里耶斯说:“语言是在社会内部形成的。从人类感到有互相交际需要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语言。语言是几个人接触的结果……”*[法]房德里耶斯:《语言》,岑麟祥等译,第14页。“语言起初可能是纯粹表情的。它最初也许是一种配合着步伐或手的劳动的简单的歌唱。”*[法]房德里耶斯:《语言》,岑麟祥等译,第18页。但我认为,房德里耶斯更有价值的观点不是关于语言是如何起源的,而是关于语言起源本身的,他说:“论语言的起源问题不是语言学方面的问题。”“语言学家研究的是说的语言和写的语言,他们借助于已发现的最古文献来探溯这些语言的历史。但是在这历史中不论追溯到多么遥远,他们所碰到的始终只是一些已经高度发达的语言,这些语言的背后还有我们毫无所知的漫长的过去。认为通过现存语言的比较可以重建出一种原始语言,这是幻想。”*[法]房德里耶斯:《语言》,岑麟祥等译,第8页。语言起源问题本质上是原始文化范畴,是语言如何发生的,从非语言到语言的过程是语言起源的范围,从语言的简略和初步到语言的复杂和发达的过程也是语言起源的范围。假如人类能够很好地保留语言的原始形态,这对语言起源也是非常有用的,但事实上这根本就不可能,首先“说的语言”无法保存,其次是“写的语言”即文字不可能保存,现存的语言即使是非常古老的语言也已经是非常完备而体系化的语言,从现存的古语中我们无法得出语言起源的结论。

人类学家也大量研究语言的起源,泰勒认为,语言起源于天赋,语言的本质是直接表意,“这些声音所具有的意义并非人们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或从外国人那里借取来,而是直接取自声音界而用于意义界的”*[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神话、哲学、宗教、语言、艺术和习俗发展之研究》,连树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1-132页。。但问题在于,泰勒关于语言起源的实证材料多是现代原始部落,而正如我们前面已经详细论述过的,现代原始部落和文明人祖先是有本质差别的,虽然二者在状态上非常相似,现代原始部落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原始,而文明人祖先的原始只是阶段性的原始,二者在构成和品质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具体地,汉语是如何起源的,这也是一个不能弄清楚的问题。李学勤认为,中国文字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并不只有一个源头*李学勤:《考古发现与中国文字的起源》,《中国文化》第二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唐兰认为,苍颉造字不可信,中国最早的文字是“书契”,“‘书契’之前,别无文字或类似的东西”*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45页。。“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文字的发生,总远在夏以前。至少在四五千年前,我们的文字已经很发展了。”*唐兰:《中国文字学》,第53页“我们所见到的商代文字,只是近古期,离文字初发生时,已经很遥远了。”*唐兰:《中国文字学》,第51页。陈梦家认为,文字不是起于八卦结绳,“而实起于图画”*陈梦家:《中国文字学》,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4页。,“我们从文字发展的历史,知道愈古的文字愈象形,愈接近图画,因此文字的前身是图画,是从图画蜕变出来的”*陈梦家:《中国文字学》,第182页。。张光直认为:“很多史前遗址出土的陶器和陶片上,都发现了刻画纹,它们明显具有符号的特征,这些遗址的上限始于仰韶文化前期(公元前5000年前),下限则止于史前时代末叶。”*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76页。“无论商代还是史前的陶器符号,绝大多数都是家族、宗族、氏族或其分支的标记和族徽。”*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第79页。“古代中国的文字,至少其中的一部分,可能从族徽(赋予亲族政治和宗教权力的符号)演变而来。”*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第81页。

而异类学者苏三认为:“商、周时期的中国核心区域的人们很可能是讲印欧语的。……在几千年前,我们的部分先人与欧洲地区的人们讲述的可能是一种很接近的语言。”*苏三:《汉字起源新解》,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年,第16页。“商朝开始的文字是一种外来与本土化结合的文字。”*苏三:《汉字起源新解》,第37页。“我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文字发明者,或一群发明者,他们在两河附近(很可能是苏美尔人),所有其他的文字体系都是从那里直接或间接学习借鉴而来的。汉字也一样。”*苏三:《汉字起源新解》,第108页。“从甲骨文看,汉字起源一定借鉴过印度印章文字。……暂时只能认为汉字50%目前看是自造的,其余的则是来自于古埃及、西亚、地中海东部地区等地的痕迹。”*苏三:《汉字起源新解》,第135页。作者还引用了著名人类学家、考古学家李济的一段文字为证,李济的话是这样的:“如众所周知,小屯的文字比最早的苏美尔文字约晚了一千六百年至一千八百年;在这一段时间里,保存书写记载的观念可能会由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流域移植到黄河流域来。”*李济:《中国文明的开始》,《李济文集》第1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72页。

关于汉语与汉字的起源,还有一些其它的说法,这里笔者无意探讨汉语的起源、汉字的起源问题,我只是想说明,即使是具体的汉语和汉字的起源,虽然已经有很多专家进行了长时间的研究,其中甚至不乏大师级的人物,但其观点和结论却相距甚远。事实上,关于人类早期的语言,早期的文字,今天可以说都缺乏基本的公论,比如语言和文字的关系问题,普遍的观点是: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语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也就是说,人类是先有语言,然后才有记录语言的符号,“文字是在不同程度上有意识地进行的语言分析”*[法]海然热:《语言人:论语言学对人文科学的贡献》,张祖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89页。。当今中国各种语言教科书基本上都是这种观点。但是也有不同的看法,比如唐汉认为:“语言和文字都是人类思维过程及思维概念的外化,二者之间的关系建立在‘同质’及实现了的‘同一’性上。……文字的后出,恰恰证明文字比语言更高一个级别。”*唐汉:《中国汉字学批判》下册,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年,第427页。再比如文字与符号是什么关系?与图画是什么关系?一般认为,文字起源于符号,或者说最早的文字就是一种符号,《系辞下》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结绳”即符号,“书契”即文字,“书契”来源于“结绳”,即文字来源于符号。一般也认为,文字起源于图画,或者“书画同源”,当代美术家韩美林曾创作《天书》一书,书中那些不可识的文字虽然是创作,但它却是有来源的,作者说:“除了已释出的文字,我的眼开始搜寻那些‘义不明’、‘待考’、‘不详’、‘无考’或一字多释,不知其音、不知出处、有悖谬、有歧义和专用字、或体字、异体字等生僻字。甚至一些符号、记号、象形图画、岩画等等弃之不用的资料、实物……”*韩美林:《天书》,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84页。冯骥才说:“《天书》是一部文字学的大书。美林首次收集了远古时代失散于各处的古文字,并诉诸于书法。”*冯骥才:《神笔天书》,韩美林:《天书·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26页。仔细琢磨这些文字,假如这些文字都是古文字的话,那么,我们可以看到,在文字的初期或者创制时期,文字和图画其实是很难严格区别开来的,这些“天书”说是文字当然没有问题,说它是画也未尝不可,但文字的画已经开始脱离图性,而具有抽象性,也即符号性,虽然仍然具有象形性,但和那种描模的画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所以陈梦家说:“文字虽然出于图画,而文字不就是图画。”*陈梦家:《中国文字学》,第11页。大概就是在这一意义上而言的。可以看出,虽然汉字起源的符号说与图画说有相近之处,但两者仍有本质的区别。

关于语言的起源,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和观念,“诸如手势说、契约说、感叹说、本能说、摹声说、神授说、进化说、劳动说、嘴势说、约定俗成说、人类本源说”*斐文:《索绪文:本真状态及其张力》,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页。,还有“社会公约”*高名凯:《语言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344页。、“感叹说或‘啵啵说’”、“声象说或‘叮当说’”、“喘息说或‘哟-嘿-嗬说’”*高名凯:《语言论》,第346页。、“喊叫说”等*高名凯:《语言论》,第360页。。比如恩格斯说:“语言是从劳动中并和劳动一起产生出来的,这个解释是唯一正确的。”*[德]恩格斯:《自然辨证法·劳动在从猿到人的转变中的作用》,《马克斯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91页。“但是,由于所有这些假说都是来自人类主观思辨的推论,而且都不能提供令人信服的实证资料,既不可能找到任何语言‘化石’作为直接证据,也不可能以人为材料进行共时态的实验,所以,各种假说总是在科学与非科学之间游移。”*斐文:《索绪尔:本真状态及其张力》,第1页。我认为这是非常有道理的,事实上,迄今各种语言和文字的起源观点和结论都缺乏充分的实证材料,很多观点不过是现代人对过去的一种想象,很多则是对比较晚近文献材料的重新解说,考古材料非常有限,很多材料都不能说明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塔西佗在他的《编年史》第11卷第14章中提到文字的起源,他说:“从埃及人的动物图画来看,他们是最早用图画符号表示思想的民族:人类历史的这些刻在石头上的最古老的文献,直到今天我们还可以看到。他们还自称是字母的发明者。他们认为,曾称雄海上的腓尼基人把这种知识从埃及输入希腊,结果借用字母的腓尼基人却取得了发明字母的声誉。”*[古罗马]塔西佗:《编年史》下册,王以铸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29页。但后来的字母不一定就是从动物图画或者图画符号演变而来的,也许字母是一种和图画并行的或者更早的符号。布龙菲尔德也认为文字起源于图画,但它同时也承认:“我们没有任何记载说明任何民族从利用图画到利用真实文字的进展情况,对其间的步骤只能加以猜测。”*[美]布龙菲尔德:《语言论》,袁家骅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358页。

语言的过程也即思维的过程,所以语言起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学者认为:“人类的各种语言则是这些长毛祖先的后裔们在走出热带丛林,分布到世界各地的迁移过程之中和之后逐渐形成的。语言是人们藉以进行共同劳动和社会交往的手段或符号,这种手段或符号是以地域性和历史性的约定俗成为基础的,因此语言具有明显的主-客观约定性。这种主-客观约定性即指语言是以一定区域内的人群集团为单位,在漫长的历史交往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赵林:《告别洪荒——人类文明的演进》,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23页。我认为这是很有道理的,问题的关键是语言的过程并没有在语言本身中留存下来,所以通过研究语言来研究语言的起源不是正确的途径。

理论上,我们可以通过研究语言和文字的形态来研究语言的起源,但实际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对于动植物,我们可以通过考察它的构成来考察它的原初状况,但语言和文字是人为的,随着人的社会和文化的变化而变化,现在的文字即使是最古老的文字,相对于人类的思维与意识的发生来说,相比于人类艺术的发生,也是非常晚近的。然而语言的起源一个是比艺术的起源更为渺茫的问题,一方面,我们现存的语言文字材料十分有限,无法追溯到语言的发生时期,因此目前有关语言起源的任何一项研究都无法摆脱证据不足的局面;另一方面,人类的文字并不就等于语言,二者发生的先后和之间的关系已不可考证,只能通过推论和猜测来解释语言的发生。所以,语言的起源是一个不可能讨论清楚的问题,语言文字起源作为一个学术问题是值得怀疑的。

(责任编辑:王学振)

Skepticism on the Origin of Language as an Academic Issue

GAO Yu

(College of Humaniti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321004, China)

Abstract:The origin of language is an issue to which there are many answers in the Chinese and Western academia, but their views and the time orientation are far apart and there is no adequate evidence. Specifically, there are various answers to the origin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and Chinese characters, but there is not a basic agreement in this aspect. By far, there have been different hypotheses on the origin of language, and most of which are either scientific or unscientific, and their ideas and conclusions are short of sufficient empirical materials. The origin of language is a long process which has not been retained in language, so it is impossible to study the origin of language by language itself. The origin of language, an issue more vague than the origin of art, is unlikely to be clarified.

Key words:language; characters; origin; skepticism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艺术起源怀疑论”(编号:10BA008)

收稿日期:2016-03-21

作者简介:高玉(1964-),男,湖北荆门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H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5-01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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