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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唐代三首“快诗”的抒情艺术

2016-03-03

关键词:时空变化

尹 晴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62)



试论唐代三首“快诗”的抒情艺术

尹晴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710062)

摘要:“快诗”,主要突出一个“快”字,是以表达欢快愉悦的情感为主,拥有畅快流利的节奏,并且通过时间和空间的交织变化来强化这种欢愉之情的诗。李白的《朝发白帝城》、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和孟郊的《登科后》,这三首诗就是“快诗”的典型。这些诗都直接流露了诗人内心的欢愉情感,并通过时空变化与心理情感的结合,强化了这种欢愉之情。

关键词:快诗;欢愉;时空;变化

一、内心欢愉情感的自然流露

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早在上古时期的《尚书·尧典》中就提到了“诗言志”这一诗论。《诗大序》也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2]这里的“志”主要是指人们的思想情志。《朝发白帝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和《登科后》这三首诗的作者都是以欢快流畅的诗笔,直抒内心的欢愉情志。而这种“欢愉”之情,都是诗人们在久遭压抑、苦闷的经历后突然获得得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中的欢喜之情表达得自然而浓烈,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李白是一个积极入仕的浪漫主义诗人,在青年时期就有着“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3]1225的伟大抱负,却一直不得重用。故而在安史之乱爆发后,渴望在风云际会之时,建立伟业的李白就入了永王李璘之幕,却因此在兵败后受牵连而被流放夜郎。他在流放途中曾写道:“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还?”[3]563本是出于一片报国之心,竟成了一个难辞其咎的罪人,他内心的苦闷和忧愁是难以言尽的。行至白帝城,恰逢大赦,得以东下江陵,《朝发白帝城》即是写于此时。“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人首先从早晨离开白帝城写起,“朝辞白帝彩云间”,“彩云间”不仅突出了白帝城之高,也暗示了出发点之高,如此船行才能更快。相距千里的江陵一日便可到达,故而清人沈德潜说:“写出瞬息千里,若有神助”。[4]其中“还”字,别有深意。虽然江陵并非李白的故乡,但是诗人崇尚自由,又一心报国,故而在摆脱束缚后,有种像重返故乡一样的欢快之感。“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猿声不止一处,由于船行极快,就使得两岸的猿鸣声连成一片,好像没有停过一般。当地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三峡猿声之凄然由此可见。诗人在流放途中也曾写道:“我去黄牛峡,遥愁白帝猿。”[3]732然而在这里诗人却并没有着墨于猿声之哀,大概是归去心切,心情大好,无暇顾及,也从侧面烘托了诗人内心的欢喜之情。在猿鸣声中,轻快的小舟瞬间已穿过万重山,这不仅突出了舟身之轻、船行之快,也将诗人遇赦后内心重获自由的欢快与喜悦之情表达得顺畅至极。

不同于李白的浪漫主义情怀,杜甫一生忧国忧民,诗歌多写民生疾苦和自己的漂泊流离,诗风大多沉郁顿挫。但是他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被浦起龙称为“生平第一快诗”。[5]628这首诗作于广德元年(763),这年的正月史朝义兵败自缢,其部将田承嗣、李怀仙等相继投降,延续七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至此告一段落。杜甫在获得消息后,不禁欣喜欲狂。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注:“八句诗,其疾如飞,提事只一句,馀俱写情。”[5]628首句叙事“剑外忽传收蓟北”,这也是诗人欣喜欲狂的缘由所在,此时诗人虽然流落蜀地,但却一直心系国家安危。“忽传”二字写出了捷报到来之突然,因此诗人郁结许久的心情突然豁然开朗,以至于喜极而泣,达到“涕泪满衣裳”的状态。由于欣喜,恋归,全家的忧愁也都不在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诗人一扫往日心情的沉郁,随着内心的愉悦,且歌且醉,并伴着春日的锦绣风光一路北归。杜甫还曾写道:“痛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6]264这里的“痛饮”、“放歌”是为了排遣烦闷、破除忧愁,然而此诗所写的“纵酒”“放歌”,却是诗人“喜欲狂”的具体体现。其中好春光也使得诗人的好心情更进一层,可谓是锦上添花。接着是诗人设想的还乡路线:“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即从”“穿”“便下”“向”这些表示快速之意的动词和连词,将四个地名贯串起来,不仅形成轻快、急促的节奏,更有一种疾速飞驰的画面感。杜甫原诗注“余田园在东京”。这种快速是与诗人归乡的急切,战乱平息后的喜悦分不开的。

由于仕途坎坷、家境凄苦,孟郊也与杜甫一样创作了大量反映社会现状的作品,诗风冷峻奇险。然而他的《登科后》这首诗却风格迥异。唐代科举考试主要分进士和明经两科,进士科录取比例较低。杜佑《通典》云:“其进士,大抵千人得第者百一二”,以至于唐代士人没齿不登第者甚众。但是儒家“学而优则仕”的积极入世思想和“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感召,一直激励着众多的文人执著于科举。孟郊曾两次考进士不第,内心的苦闷我们可以通过他的落第诗看出来。《落第》:“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7]139《再下第》:“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7]143落第犹如被抛弃一般,心中有如刀割。再次落第,以至于一夜辗转难眠,嗟叹不已。但是在德宗贞元十二年,46岁的孟郊终于榜上有名,内心的喜悦便化作了这首《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昔日与今朝的对比,能明显地感觉到诗人登第前后心情的变化。昔日“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的局促落魄不值再提了,今朝金榜题名,感觉“视听改旧趣,物象含新姿”。[7]200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如何畅快呢?“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诗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心情,活灵活现地描绘出了自己中第后神采飞扬的得意之情。唐制,进士考试在春季放榜,这个时节的长安城春意正浓,此时好像春风催促着轻便的马蹄疾驰长安,载着诗人一日看遍了长安城的锦绣春光。“春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诗言志”,主要是说诗歌是用来表达诗人内心的情志的。以上三首诗都是“言志”之作,诗人们都充分表达了他们在一扫往日的困顿和压抑后,内心无法抑制的喜悦之情,读起来轻快流畅。相比之下,表现愁苦之意的诗词,则往往表达得委婉曲折,语词凝重。以杜甫的《春望》为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安史之乱的爆发,使曾经一度繁盛的李唐王朝山河破碎、生民流离。此时的长安城已经被叛军攻占,杂草丛生,无限荒凉。见此情景,诗人写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只是花怎么会溅泪,鸟如何能惊心?这不过是诗人巧借花鸟之情委婉地道出自己的悲伤和愁苦之绪。战火持续了很久,此时的诗人被困在叛军之中,有家归不得,一封家书堪值万金,也由此可见当时战况之紧急。忧心国家破碎、思念亲人安危的诗人,愁绪不断,发白的头发越搔越少,连簪子都快不能插了。王嗣奭在《杜臆》中说:“落句方思济世,而自伤其老。”[8]感时伤事,心系亲故,又伤己老,愁苦之情更深一层。整首诗不直接写悲愁,全借春日所见之情景、昂贵的家书和不胜簪的白发表现出来,委婉曲折,语调沉重,有一唱三叹之效,全没有以上三首诗表现得轻快、顺畅。

二、时空变化与心理情感的表达

诗以言志,在中国古典诗歌创作中,诗人为了思想情感的准确表达,对时空关系的处理显得尤为重要。诗人经常会通过时间和空间的变化来强化某种特定的情感。在时间方面,如“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诗经·王风·采葛》)。“身从乱后全家隐,日较人间一倍长。”(陆龟蒙《王先辈草堂》)“人生百年内,疾速如过隙。”(白居易《咏怀》)这些诗句主要通过时间的延展或加快来表达思念、担忧之情或者功业未成、时光易逝之叹等。这些时间的变化都是与诗人们当时的心理情感密切相关的。另外,通过空间距离的缩短或延长,也能达到独特的抒情效果。如“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无题》)“门锁帘重日影斜,翠华咫尺隔天涯。”(王建《宫词》)这种空间距离的变形,主要用来表达别离、相思之苦,也是与诗人们的创作心境分不开的。而《朝发白帝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和《登科后》这三首诗则是同时通过时间和空间的交织变化来表现诗人们的欢愉之情。

李白一生都有着“济苍生”“安社稷”的志向,也有着“浮五湖,戏沧州”的自由向往。流放对他而言是极为痛苦的,这一点可以通过他的《上三峡》这首诗看出来。“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这首诗是诗人在流放夜郎、途径三峡时创作的。这几句是说三个早晨行在黄牛峡,三个晚上还在黄牛峡。三天三夜出不了黄牛峡,忧愁无限,以至于鬓生白发。诗歌表面上是写行程缓慢,实际上诗人是想借此表达时光难度、逆境难熬的苦闷。与这首诗相映成趣的即是《朝发白帝城》,又名《下三峡》,同是经过三峡这个地方,由于诗人的心境不同,诗歌的风格也大相径庭。诗人遇赦后,旋即乘舟返回江陵,喜悦的心情便以灵动飞驰的妙笔勾勒了出来。郦道元的《水经注》记载:“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有时朝发白帝城,暮至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江陵距白帝城有千二百里的距离,诗人轻描淡写的一句“千里江陵一日还”,让人有一种神鬼助之的感觉。明人杨慎赞曰:“惊风雨而泣鬼神矣。”[9]“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猿声哀鸣,却丝毫不影响诗人的心情,轻舟行驶如飞,万重山只在瞬间便过了。这里“千里江陵”与“一日还”、“轻舟已过”与“万重山”形成了强烈的时空对比。“万重”“千里”这样广阔的空间距离,瞬间便能穿过,一日就能到达,给人一种空间距离被缩短、时间长度被延展这一鲜明的感受,巧妙地表现出了诗人摆脱束缚后重获自由的欢快之情。

与李白一样有着“济苍生”之志向的杜甫,是一位“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爱国诗人,安史之乱持续了许久,社会动荡不安,诗人有家归不得,所以在听闻唐军大胜后,就禁不住满心的喜悦,以至于达到“喜欲狂”的地步。这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便是诗人欣喜之情的真实写照,故而王嗣奭说:“此诗句句有喜悦意,一气流注,而曲折尽情”。[6]265诗歌的最后两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给人一种风雨无阻、一气呵成的感觉。四个地名两相对应,形成工整而有气势的流水对。其中从巴峡到巫峡、巫峡到襄阳,是水路,一个“穿”字,将舟行的轻捷快速准确地表现出来。从襄阳到洛阳,是陆路,一个“向”字也突显出了行路的畅通无阻,“下”字更是有一种自上而下的快速感。杜甫当时在蜀地的梓州,一路上山水相隔,至洛阳需要许久的行程,但是由于无法抑制内心对战争胜利和归家的喜悦之情,就以神来之笔将梓州到洛阳之间遥远的空间距离艺术化地缩短了。而且“即从”“便下”这两个连词的使用,有一种刚出发就到达的感觉,将行程之神速和渴望还乡的急切心情自然而然地表现了出来。

古代文人一旦科举高中便可名扬天下,并且还有“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等等这样的优待。孟郊的《登科后》就表达了他金榜题名时的得意之情。唐代士人科举考试高中后,都有骑马游街的习惯。但是当时的长安城热闹繁华,人口众多,又规模宏大,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城市。五代词人牛希济的《荐士论》中有一段文字,就记载了唐代科举考试期间长安城的盛况:“郡国所送,群众万千,孟冬之月,集于京师,麻衣如雪,纷然满于九衢”(《全唐文》卷八四六)。孟冬时节,各地的举子都涌入长安,寻求解褐仕进的人遍布“九衢”。到春季放榜之日,人们都争相围观,更是拥挤不堪。张籍的《喜王起侍郎放榜》写道:“百千万里尽传名,车马争来满禁城。”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却完全忽视了这些,此时的诗人眼中,只有无尽的喜悦和得意,而且诗人内心的喜悦之情还感染了春风和马蹄。诗人得意,春风受到熏染亦是得意,并催促着马蹄疾驰长安。长安城本不小,而且春天繁花竞放,但是诗人春风得意,策马游街,就感觉长安城没有那么大了,一日的光景能看遍那么多的风景,好像春光也为之逗留。这里不无夸张之辞,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更加逼真地表现出诗人此刻的欢喜之情。

《朝发白帝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和《登科后》这三首诗,都是诗人在久遭困顿、苦闷的经历之后,突如其来的喜悦之情下写就的,有种久旱逢甘霖的欢快蕴含其中。诗歌中的“欢愉之情”溢于言表,极具感染力。而且这些诗,多将表示地点和时间的意象对举,如“千里江陵”和“一日”,“长安”和“一日”,都将空间之远与时间之短进行对比描写,其中空间距离被缩短了,时间长度却被延展了,往往较短的时间内可以行更远的距离。让读者也不自觉地跟随着诗人们的轻快步伐,一日行过“千里江陵”,瞬间从巴峡到达洛阳,并且一日看尽“长安花”,有种思维迅速跳跃的快速感。这就显示出了“快诗”之“快”,不仅是时间上的快、节奏上的快,更表现出了在时间和空间的交织变化中诗人们浓烈的欢快之情。也由此可见“欢愉之辞”并非难工。

[参考文献]

[1]阎琦校注.韩昌黎文集注释[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399.

[2]孔颖达.毛诗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79:271.

[3]王琦辑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7.

[4]沈德潜.唐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655.

[5]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6]仇兆鳌辑注.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7]华忱之,喻学才校注.孟郊诗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8]王嗣奭.杜臆[M].北京:中华书局,1963.

[9]王大厚.升庵诗话新笺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8:386.

[责任编辑兰一斐]

The Lyric Art of Three Cheerful Poems in Tang Dynasty

YIN-Qing

(Schoolof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62,China)

Abstract:Cheerful poems which stress cheerful and light-hearted emotions have carefree and fluent rhythm, and strengthen cheerful emotions with the mixed change of time and space. LI Bai’s poem of Leaving the White Emperor Town at dawn, DU Fu’s poem of Good News of the Recovery of the Central Plains and MENG Jiao’s poem of Success in the Civil Service Exam are all typical cheerful poems.

Key words:cheerful poem; cheerful and light-hearted; time and space; change

文章编号:1008-777X(2016)01-0048-04

文献标志码:A

中图分类号:I207.22

作者简介:尹晴(1990—),女,河南信阳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26

韩愈曾说:“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1]从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来看,那些优秀的著作或表达感时伤事,忧国忧民;或表达人生悲苦,壮志难酬。比如屈原的《离骚》、阮籍的《咏怀》。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长恨歌》等等,这些诗都极易引发共鸣,并且影响深远,可见“愁苦之言”确实易好。但是唐诗包罗万象、内容丰富,“欢愉之辞”与“穷苦之言”更是历历可见。其中李白的《朝发白帝城》、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和孟郊的《登科后》,这三首诗就是表达“欢愉”之情的名作,这类诗可称之为“快诗”的典型。所谓“快诗”,主要突出一个“快”字,是以表达欢快愉悦的情感为主,拥有畅快流利的节奏,并且通过时间和空间的交织变化来强化这种欢愉之情的诗。由此可见,“欢愉之辞”只要表达得合适、工巧,亦可工。下面将从两个方面来论述这三首“快诗”的抒情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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