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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痣

2016-02-22◎北

福建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丹心黑点局长

◎北 辰



泪痣

◎北辰

北辰,原名涂元伟,已出版有长篇小说《瓷花女》;中篇小说《赖活也是活》获2014年京东图书锐作者优秀奖;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发表于《厦门文学》《泉州文学》《福建日报》等。首次在《福建文学》发表小说。

课堂上,老师在一张白纸上点了一个醒目的黑点,举起来问同学们,看到了什么。同学们七嘴八舌,有的说看到白纸,有的说看到黑点。

就属李丹心喊得最大声,好好的白纸,让那黑点给玷污了。她是班长。

张国庆不服,“噌”一下起来辩驳,黑点只占微乎其微的部分,整张白纸还绝大部分清白。

李丹心咄咄逼人,黑点虽小,白纸却不再纯净了,而且,黑点一旦扩散,很有可能毁了整张白纸。

张国庆一声冷哼,你见到黑点扩散了吗?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李丹心气不过,上前夺了老师手中的白纸,拿着冲过来就往张国庆的脸上盖,嘴里还狠狠骂着,让你笑,我让你笑,让这黑点长你脸上试试,你试试……

纸蒙在脸上,张国庆想躲开,可是,怎么也躲不开。他快窒息了,用力挣扎着,突然一个激灵——

醒了。

屋里黑漆漆,还好,确认了不是在课堂上。

老婆拿腿杵了杵他,没好气地说,怎么了?抽风呢?

张国庆用力喘了两口,刚缓过神,唉,又是这个

梦!他掀了被子,放脚趿了拖鞋,蹭进洗手间。敢情是让尿憋的。

边尿边想,你丫的李丹心,从读书那会儿就跟我对着干,如今连梦里也不放过我,你丫的,简直是我的克星!天敌!

对着马桶,狠狠抖了抖家伙,像要把梦里残留的晦气抖掉。洗手间的小夜灯虽然朦胧,张国庆还是看清自己的脸,以及脸上那颗“痣”,就在左眼泪腺下方一公分处,像一滴黑色的泪,悬在那儿。

张国庆愣了一会儿,骂了声:“操!”

很多时候,张国庆会对过去的日子进行检阅。摸爬滚打大半辈子,如今的张国庆,要房子有房子,虽然只是百来平方米的三居室,好歹也算是进城扎根有了遮风雨的家;要老婆有老婆,虽然半老徐娘还只是一个工厂的车间管理,家里家外勉强拿得出手;要儿子有儿子,虽然只是县城二流学校的后进生,总比人家生女儿的强;要权力有权力,虽然只是单位里的二把手,高低也有个签字的资格……对了,他还有个好名字,想想啊——“国庆”,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名字能与国家如此亲近呢?

往往这么一想,张国庆心里还算满意。一个从山里出来的娃,能混到今天这地步,不容易啦。在别人看来,他哪怕算不上功成名就,起码也衣食无忧了。这样的日子,就该顺风顺水,波澜不惊,“万里长江一镜平,渔翁棹过小舟轻”地过下去,美哉!

可美中不足啊,张国庆习惯性地举起左手,拿大拇指和食指对着内眼角下的位置,又摩又捻,想把脸上的一样东西抠掉。唉,不就是那颗令人懊丧的“痣”吗?操!

就在左眼的泪腺下方一公分处,一颗黑痣像是上辈子谁故意嵌上去似的,恶作剧般地蹲在那里,远看还好,只是个小点儿,近看就不行了,分明是一滴黑墨,说不好听点,像是一滴黑色的泪。老辈人说了,那叫“泪痣”。

你听听,痣就痣吧,用一个“泪”字来做它的定语,那还能有好?

夜梦里残留的晦气,根本没随着几滴残留的尿给抖掉。同学李丹心的影子时不时地在张国庆的意识里晃动、扭曲、变形。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的时候,李丹心到单位来找他,别说是同学这层关系了,就冲人家李丹心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纪检干部,张国庆也得给她七分面子。要放十多年前的话,在同一个班,那可是谁也没给过谁好脸子。

如今,风水轮流转了。坐在李丹心的面前,那感觉,就跟她是天兵天将似的,而张国庆呢,被看得脖子一缩一缩的,好像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妖孽,只怕一不小心就要现出原形。

李丹心问张国庆看报纸了没,就近两日的新闻。张国庆有点儿懵,这话该怎么接?说没看吧,人家好像有意在指引他,差不多把报纸上那几条新闻的标题也说出个八九不离十了。要说看了吧,人家会不会是设套让他钻呢?回头背后捅他一刀说他上班时间看报纸,这帽子说大不大,可也叫人不好受不是?

李丹心说的新闻,就是报纸上说的,某地一派出所所长,怎么个欠债啦裹被子里开枪自杀啦;又说哪个地方某市局领导主动索贿,被举报后跳楼啦;接着还说省里某高官因被网曝不雅床照而被查,最后落马啦。这类新闻报纸上几乎天天有,张国庆的确看过,可从李丹心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有某种意味深长的意思呢?

毕竟是干纪检的,列举案例一个接一个,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别看李丹心奔四的女人了,长发披肩还像个妙龄少女,却一脸的正经脱不开马列的样子,话说得有条不紊,句句关乎党纪国法,尤其她那眼睛,那家伙,那叫一个犀利,眼神噌噌噌的能放箭,半点不饶人,跟火眼金睛似的仿佛随时要盯出点什么猫腻。张国庆泡着茶,感觉李丹心的眼睛就像钢钉一般戳着他,而且不戳别处,就戳他脸上那颗醒目的“泪痣”,好像有什么真相刚好藏匿在里头似的。张国庆下意识地用力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无论眨多少下,眨多用力,不管用。该在那儿的,还在那儿。

都说来者不善,何况是纪检的干部亲临。张国庆

自然是小心接待着,还不忘旁敲侧击,想打听出点什么来。奈何李丹心严丝合缝,半点也没露出天机。她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天生的正经脸,滴水不漏,让谁也别想有机可乘。有时候,张国庆突发奇想,李丹心的男人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拿下这张“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脸,跟这种女人恋爱结婚生子,大概要遭不少罪吧。

张国庆面儿上打着哈哈,脑瓜里悄悄跑神了一阵儿。再有意无意地瞥一眼李丹心,看她略带霜寒的严肃样子,分明不像老同学来叙旧。从气场上判断,没那么简单。再者说了,他们过去既无旧情,近日也无新恨,李丹心更不可能没来由地找他喝闲茶,呵呵,莫非是来敲山震虎的?想给他点什么警告?

李丹心说了,你现在大小也算个官,放外头吧不吓人,可卡着一个单位的喉舌,手中这点儿权力是把双刃剑,用好了,你前程似锦,用不好,可能万劫不复。

这话说得,似教诲又带点恐吓,颇有意味。张国庆还是打哈哈,这个我明白,你说的特别像我们领导的教诲,句句警钟长鸣似的都打心头过,语重心长。

李丹心笑得让人不好揣摩,警钟当然得长鸣,可别一耳进一耳出,平时有点什么想法可得悠着点儿。

那是那是,有您这尊菩萨当头罩着,我哪敢有什么想法?当年同学时,在班上,你两眼放光地死盯着我们,我们就是有十个胆,也没一个敢放屁的。张国庆习惯性言不由衷,但听起来还是一口好话。

李丹心突然严肃地盯着张国庆的脸,真的?

真的!张国庆咽一下口水,觉得对方的目光跟透视一般,穿透他脸部的皮肤,照彻他全身,那颗“泪痣”在目光透析之下,成为遮蔽半个身子的阴影,特别可疑。

李丹心走后,张国庆半天都在咂摸两个人自见面开始后的每句话,越琢磨越不得要领。末了,他心里毛毛的,越发没底儿了。

说实话,想玩阴的,张国庆有点招架不住。张国庆宁可李丹心真刀真枪地跟他挑明了才好。她那么阴阴的脸,阴阴的话语,那风格着实让人受不了。得,还给他招来了噩梦。

一大早上班,张国庆顶着个恍恍惚惚的脑袋,停车时没留神,车屁股跟车棚石壁亲上了,嗞嗞声一听就知道破了相。晦气!进了单位,感觉大家的眼神怪怪的,个个都神经兮兮。他没心情理会,直奔自己的办公室。不一会儿,办公室副主任探进半个身子问他,看见局长来了没?

这没头没脑的问话,凭什么问他张国庆呀?局长大人又不是张国庆他爹!局长的办公室就在张国庆的头顶上,上一层楼正对着压住他的那一间。局长来没来上班,张国庆怎么会知道?

办公室副主任脸上有些难堪,支支吾吾,局长三天没来上班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张国庆顺口说,往他家打电话了吗?

打过了,没人接。

张国庆愣了一下,脑子里嗖嗖窜出俩字:失联。

办公室副主任出去后,张国庆这才想到,是有那么两三天没听到楼顶上的动静了。往日里局长的皮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是那么结实那么响亮那么自以为是,成天在他头顶上“吧嗒吧嗒”,力道十足,每一下都不偏不倚精确无误地敲打着他的头骨,跟挂在天花板上的警钟似的,时不时地给他提着醒儿。

难道局长也玩失联?这年头,失联的事免不了让人遐想万端。之前从马来西亚起飞后不知所终的那架飞机,偌大的地球愣是找不着了,之后就扯出了机长等人的纷纭内幕。后来是全国各地不少失联的官员,引发人们各种狂热猜疑,随后皆纷纷曝出各类大案。“失联”一词顿时大热,谁沾上谁必是有故事的人,而且自成悬念,特别能抓人心。

张国庆不由得想到昨天李丹心的突然到访,所谓突然,有从天而降的意思。李丹心昨天坐下时顺口带了一句,来找局长的,没找着。张国庆还想套话,都让李丹心巧妙岔开了,人家比他还鬼呢。张国庆一向敏感,这时候回想李丹心的到来,将之与局长的失联

一搭线,只是灵光一闪,张国庆的心跳不禁乱了几拍。

无数个可能的想法在张国庆的脑子里剧烈碰撞,他身上的血液跟核反应一般,慢慢地热跑起来。说实在的,在局里,虽说他是在局长之下,可也不好盼着局长出事吧。别人怎么想,他不知道,他至少不是那种盼着领导出事,然后他好顺利爬上去的一类人。

但局长那样的位置,也由不得人没点想法。说张国庆一点不巴望,绝对骗人,那位置离他仅一步之遥。只要他能坐上去,别的不说,他的办公室就可以往上升一层,就可以在那间办公室里踱着锃亮锃亮的皮鞋,成天敲打着楼下人的头骨,时时敲别人的警钟,那感觉,不会只是一点点得意吧。

张国庆想得禁不住有些激动,想去尿一泡。出了办公室门,迎面就看到单位那面领导岗位展示牌。他先看到了局长的相片,看上去,局长毛发稀疏,三角眼放光,明显是硬撑的,脸上已有老年斑了。

张国庆的照片就在局长下方偏左,排第一个。明眼人都知道,小到照片的排位,也是有讲究的,那意味着资历和未来的可能。张国庆比局长小十来岁,在当地同一级别的官员中,他算年轻有为的一个。论长相,他可比局长要大方多了,天庭饱满,锃亮发光,地阁方圆,大有福相。这样的长相,标准的国字脸,老辈人说了,这分明是一张天生领导的脸。

遗憾的是——天下任何事情都经不住“遗憾”——眼睛下方的那一颗“泪痣”,着实大煞风景,经由照片一定格,躲都没处躲。说到底,张国庆是不喜欢拍照的。像这种岗位照片,实在避不过才勉强为之。但凡单位有调研工作,那些媒体记者没时没晌地抓拍,张国庆大多要避开,还得避得自然,尽量不往镜头里面凑,尤其是顶头上司在场的话,他更不敢去抢镜。实在避不开,他也尽量以右侧脸迎向镜头。为此,张国庆更是拒绝一切电视台的采访。

他怕在镜头前,脸上的泪痣会无法补救地晾在民众面前,他老有一种错觉,镜头一捕捉,脸上的那颗痣会被无限放大,这不是活生生地给人留下茶余饭后的谈资吗?就算无伤大雅,可怎么也不大好看。

谁都看得出来,他可比局长面相好,大方精神,一看就是个有来头的干部模样。有一回跟局长下乡调研,同一桌吃饭时,老乡不识领导,来敬酒。直接把杯子推到张国庆的面前,堆着满脸的笑热情恭敬得跟什么似的,一时让张国庆尴尬极了,忙不迭地让过酒,介绍身旁的真神本尊。

即使后来局长笑笑说不把这事放心上,可张国庆心里头还是觉得堵,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人家愣是把他认作领导了,这让局长脸上多下不来啊。回来的路上,局长虽然什么也没说,态度可都在脸上了,车里那一路的沉默,说什么都可能找骂。好几天,张国庆都不大敢上楼去跟局长问个安,感觉每天敲在头顶的皮鞋跟儿,一声声就跟领导劈头盖脸地在批他似的。即使避不开见着面了,他也总感觉哪里别扭,没着没落的。

话说回来,若不是这颗泪痣,他张国庆应该不只是混到今天这位置,少说也得再往上爬个两级。这颗痣到底拦住他什么了?要说有关吧,像是自我安慰,要说无关呢,却又心虚。张国庆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泪痣就杵在那,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眼睛下什么脏东西没洗掉,太影响“市容市貌”了。关键是,“痣”要是乖乖地帖服地盘踞在皮肤之下,那也就算了,偏偏这“痣”还拱出了皮肤,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似的,这“痣”也就由“点”变成了“颗”,除了黑色,别的什么也没有,还好没要命地伸出几根弯弯毛来。

局长就曾私下当面跟他讨论过张国庆的这颗“泪痣”。局长说,小张啊,你好好干,是有前途的,我希望你能干干净净地上位,仕途就像人的一张脸,谁没有个一颗半点的痣呢?但是,一张好好的脸,总不能叫一颗痣给毁了吧?

局长说这些时,张国庆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脸上的泪痣。局长又说,你看你,长得一表人才,虽然脸上有颗痣,可不影响你的才干你的工作你的婚姻,但如果这颗痣长成大痦子,长出毛发来,恶化病变了,

那你的这张脸长得再端正,也毁了不是?

张国庆心想,你说事就说事,干吗拿我的脸和痣作比方?想归想,嘴上却连声道“是是是”。

局长也颇有意味地提醒,所以说嘛,人人渴望一张干净纯洁的脸,官员谁不希望自己的仕途坦坦荡荡呢?脸上的痣可以除去,可仕途上的污点,不是说除去就能除去的,沾上就赖不掉了。

张国庆嘴上仍道“是是是”,心想,跟我的痣有什么关系?

张国庆不记得这痣是什么时候明目张胆地长在自己脸上的,反正从他明白事以后,他就跟这颗痣开始了长年累月的心理鏖战。

那时还小,最初发现自己脸上有这么一个“点”之后,他拿毛巾狠狠搓洗,搓到上面的眼睛生疼了,搓到一旁的鼻子歪了,搓到皮肤火辣辣像太阳灼伤了,那个黑点还愣是搓不掉。于是,他开始“挖”,就拿较灵活的食指,用指甲要把渐渐拱出皮肤的那一小颗黑点挖掉。说是挖,那是往大了说,就在他少年嫩嫩的小脸上,那至多也只能算是“抠”,横抠竖抠反向抠,上抠下抠左右抠,昼抠夜抠随时抠,家里学校随处抠,课前课后睡前醒后地抠……抠出了指甲痕,抠出了血丝,结了疤,疤掉了,黑点却还咬住不放。

张国庆对着镜子里那清晰的越来越大的痣真是恨得牙痒痒,能用的招都用了,不行就用“挑”,拿针“挑”。他忍着痛,一手捏起脸上的皮,将那颗痣捏在两手指的中间,皮肤被挤得苍白失血,以至于那黑点居然有了几分狰狞。他另一手的针可就开始挑了。痛是痛,血也挤出来了,血红之下的黑还是顽固地咬在那儿,根本就不是血液的一部分,不是能挤出来的,更不只是皮肤的一部分,不是挑去皮肤就完事的。

这痣分明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不,是灵魂的一部分,比如影随形还如影随形。张国庆想尽了办法也治不了这颗痣,他开始沮丧地埋怨自己的父母,怎么人家生得白嫩嫩的,偏就把他生成这副德性?莫不是母亲怀他的时候,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但这也无从考究了。

他也曾沮丧地想,没法子,那就这样吧,就当是命定的,谁还能胜过命定的?可架不住人前背后被人指指点点,好事的还直接拿此说笑,说每回看到他那张脸,最醒目的就是那颗“黑泪”,只要张国庆一说话,人家注意的不是他的眼睛,也不是他的嘴,而是那随着脸部动作一直在微动的泪痣,仿佛一滴黑泪随时要掉下来。

就连算命先生也说过,说张国庆脸相长得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分明是大富大贵之相,可偏偏眼睛泪腺处长了这么一颗黑痣,这是一颗泪痣啊,你想想,他这一辈子无论到哪,无论何时,就一直挂着那么一颗黑泪在脸上,能有好运吗?相书上说了,有这种泪痣的人,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正所谓“孤星入命”,再好的命格,都给败坏了。

算命先生的话,多少有些危言耸听,但可把张国庆的母亲给急坏了,也是想着法儿地要替孩子把这命格里丧气的泪痣给铲除掉。那年头,哪有整容一说?千方百计打听来,才听说可以“点痣”。这好啊,孩子无论搓啊挖的,无论抠啊挑的,用了多少法子,遭了多少罪也没把那黑点除去,而用“点”就能除掉,那可不轻巧许多?

拿什么点呢?民间的土方子,用硫酸。哪来的硫酸啊?那玩意儿可不是普通老百姓说要就能要到,搞不好还十分危险。人家说了,不用费事,就拿三号电池里的那根棒,里头就有酸性的东西,会腐蚀,拿里头的液体点就成。

张国庆的母亲听后,可没敢真试。她看着少年张国庆那张祖国花朵般的脸,那朝气里还带着几分稚嫩呢,虽说是男孩子,可皮肤还娇嫩着,怎么能拿酸性的东西往他脸上点呢?要真像别人说的,一不小心,硫酸的量控制的分寸把握不好,腐蚀的范围控制不住,腐蚀的可就不是一点点皮肤的小事了,那里可离眼睛近。这个险说什么也不能冒。不仅张国庆的母亲不敢试,她还严厉警告张国庆,就算是天要塌下来,也不能拿那样的方法来点痣。于是,那颗要不了

命的痣就随着张国庆,从少年长到了青年。

可后来,又不知母亲哪里问来,说是又有算命先生说了,男人有泪痣不见得是坏事,重感情,生活甜美稳固,不会出现婚变,而且只要做善事结善缘,终能爱情事业双丰收,甚至可富甲一方。据说算命先生拿一本破旧到毛边的相书指给张国庆的母亲看了,言之凿凿,祖宗留下的经验,还能有错?

哇哈,这话说得简直叫人心花怒放,宁可信其有,何乐而不为?若真是如此,张国庆岂不是要对那颗前世带来的泪痣感恩戴德?

事实上,张国庆至今也没瞧出自己所谓富甲一方的迹象。而所谓的爱情事业双丰收呢,事业不敢说怎样,凑合吧,至于爱情,眼下十几年味同嚼蜡的婚姻,真没感觉出爱情的味道。

还在大学那会儿,都兴谈恋爱。张国庆考上大学的时候,在那年头还很稀罕。家里可算扬眉吐气了一把,村里头都在传,张家泪痣仔考上啦,考上啦,仿佛全村人都挺直了腰杆。自此,总算没人再好意思拿他脸上的泪痣说闲话了,有也是说,算出他好命的那位算命先生才真是厉害,人家祖宗传下的经验,错不了。

上大学后,不少人忙着找女朋友。都说上大学没谈过恋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念过大学。山里来的憨憨的张国庆不以为然,只顾埋头苦读。同学问他为何不趁大好青春找个妞调剂调剂,他尴尬笑着,不知道如何应答。同学又问是不是怕人家看不上你?他不言语了,究竟是不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啊,那些找到女朋友的,要么有钱,要么是高干子弟,要么长得一表人才,要么心眼多、会使坏,反正各有神通,谁豁得出去谁赚到,而他张国庆一个乡下来的土鳖,要啥没啥,还是算了吧。

可怜他长年只顾读书,愣是把自己读成了一个瘦嘎嘎的竹竿子。太瘦的身子骨几次被人嘲笑后,他火气上来了,突然顿悟了一般开始大运动量健身。三年时间,他愣是把自己练成了一个猛男。脱了衣服,那一身力量爆棚的犍子肌,还不得把那些妙龄少女给馋死?

果真就引来了一个,就冲张国庆的那一身健美的肌肉。虽说张国庆是大山里出去的,可一米八的大个儿,加上健身后壮实了,谁见了都说这身板好。壮实的男人,性感又可靠,女友看上的就是他这点,至于脸上那颗泪痣,人家不介意,直接忽略不计。

张国庆问她,你不嫌我脸上的泪痣?

女友说,跟人谈恋爱,又不是跟一颗痣谈恋爱,再说了,谁说那是泪痣了?那是我前世在你身上打下的印记,让我今生能够找到你。

听听,你听听,多深情的话,心再硬的汉子,这时也得化了。

那是张国庆的初恋,女友长得不丑,可就是个儿矮,还不到一米六,跟张国庆站一块儿,真差得远了,怎么看都不顺眼。

时隔十几年,初恋时什么感觉基本想不起来,唯独分手的痛苦刻骨铭心。张国庆当时还知道不甘心,就问,是嫌我出身不好?

女友自然说不是。后来才说,因为父母找人问过,就张国庆脸上那颗泪痣,晦气,坏了命运不说,真要结了婚,婚后会怎样还不可预测,架不住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痣没有长在人家的脸上,人家想怎么糟践,都有理。

张国庆只能无言以对,谁想自己脸上长一颗不该长的痣呢?他又不是国家领导人,脸上长着痣,人家还得净挑好的说。

张国庆少年时期,那年月里正好开国领导人还在,是全国人民心目中的红太阳。小小的张国庆时常望着老家厅堂上那张被大家一再膜拜的伟人画像,他的目光自然集中到了伟人下巴处的那颗痣。他想啊,这爷爷真精神,那痣长得也好,起码不影响长相。有时候他还拿伟人脸上的痣问大人们怎么看。大人们却对此津津乐道,赞誉有加。都说那是“伟人痣”“智慧痣”“下巴有痣治天下”。当时的张国庆还没怎么理解那样的赞誉。但是后来,他读到一段文字,说

伟人天生国字脸,后来简化汉字时参照他的脸形,人们造出了“国”字,正所谓:城中有王即成国,本是无需那一点的。原来,“国”字中的那一点,恰恰是形象化伟人那颗治天下的“伟人痣”啊。这一说法不论真假,张国庆深信不疑。

怨只怨自己脸上的痣挑的不是位置,没人家长得好,阿Q一点想吧,不管怎样,自己名字中也有个“国”字,中间有那一点,不正与他脸上的“泪痣”相吻合吗?姑且不论实质上与伟人的“伟人痣”相去甚远,怎么也算是沾了光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种命中的注定。

话说回来,当年的爱情已不值一提,可现实的婚姻倒可一说。当年初恋是因为他的泪痣枯萎的,而如今的老婆却是因为泪痣才嫁给他的。张国庆的老婆可精明了,一个乡下进城打拼的妹子,努力爬到了管理的位置,若说是张国庆赢得她的芳心,倒不如说是她成功捕获了张国庆。

当时已不敢奢望爱情的张国庆,在女人面前,基本不怎么敢抬起头正面示人。而这个女人偶然看到他脸上的泪痣,却自此认定了他。这个女人说不出张国庆初恋女友的那种诗一样的甜蜜言语,但她却说,这痣我认得,算命的和相书上都说了,这种男人重感情,不会变心。是啊,结婚十几年了,张国庆还是中规中矩地活在老婆的感情里,从未有过变心的念头。

就这一点,他比李丹心强多了。

李丹心可是大义灭亲的典范,尽人皆知,年前才刚把自己不知好歹贪赃枉法的丈夫送上了法庭。好嘛,到头来,丈夫坏事进局子蹲着去了,她可倒好,捞了个执法不避亲、大义灭亲的好名声。就冲这个,张国庆原本给她的七分面子,还得再加上三分敬畏。一个能把自己的男人送上法庭再送进高墙内的女人,哪个男人不敬畏啊?

这不,怕谁谁就来。李丹心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奔张国庆的办公室里来,如入无人之境。进门就说,老同学,上茶。那架势,大有老佛爷之凤仪。

张国庆连忙起身伺候。李丹心这尊菩萨可不能怠慢得罪,更不好惹,除非你不想混了。

怎么,我们局长又不在?

李丹心半口茶还在嘴里,优雅地顺下喉去,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没事,总能见着的。

张国庆趁斟茶的工夫又叨一句,那是,没事躲着你干吗?

李丹心突然疑惑地盯住他,你说他躲着我?什么意思?

张国庆没来由地一冷,呃,我是说,他这班总归是要来上的,不能放着单位一大堆事不管吧,可能一时半会耽误了。

李丹心可算把那要命的目光拿开了。职业真是神奇,能把人塑造得与职业相当匹配,李丹心毕竟是干纪检的,眼神早就炼得像两把利刀,刀刀都能削人。张国庆感觉每中她一刀,人就不自觉地矮几分,再削下去,谁受得了?两个人喝着茶,说着话,不知怎么地就扯到中学时候的事了。李丹心特别提到当年课堂上,她跟张国庆就老师手中的那张点了黑点的纸,争执了半天。张国庆还以为就自己记得呢,没料到这个厉害到骨子里的女人记忆比谁都清楚,一点不含糊。

李丹心说,我到现在也不怀疑,你当时跟我争是有私心的,就因为你脸上的那颗痣,你不甘心被一颗黑痣坏了整张脸,你说,我说得对吧?

张国庆讪讪一笑,说,什么也不瞒不过你的火眼金睛。

李丹心得意了,那是,别的我不敢说,敢在我面前弄虚作假,违法乱纪,迟早也要被我揪出来。

张国庆笑得有些不自在,问,你就是专业干这个的,那你这么频繁地来我这喝茶,不会是想揪我吧?

李丹心笑笑说,你看出来了?算你识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别藏着掖着,趁早啊,晾晒在阳光下,免得到时候不好收拾。

张国庆往椅子背一靠,双手舒展开,搭在扶手上,故作坦然。我能有什么事,没个出头之日的,就这

么混呗,你也不是不清楚。

李丹心脸上一沉。那也未必,再干净的脸,也有一星半点的斑,不过是暂时的遮掩,真要查下去,谁都不敢保证自己是百分百的纯水晶。

张国庆心想,跟我这玩深沉呢?嘴上却说,我要真有什么问题,不用你查,我主动找你交代去,省得你来来回回地折腾。

李丹心哼一声,说,这可是你说的,别怪我没提醒你,趁早的啊。

张国庆假装打探,你是不是查出我有什么问题了,要不怎么老往我这跑?

你说呢?哦对了,半年前有个外号叫大头李的包工头找你办过事,你还记得吧?李丹心葫芦里果然有药,卖不卖、怎么卖,是她说了算。看来,她才是有心跟爪子下的老鼠耍耍的猫。

张国庆心里一咯噔,哪个大头李啊?

李丹心眉眼一横,啧,就那个李向阳,头大大的,还有络腮胡,相当有特征的那个,他可是我大侄子,想起来了吗?

张国庆一拍脑袋,哦,他呀,络腮胡子的那个?他……

怎么样?他找你办事,你办成了吗?李丹心连问话的尾音都拖出了某种玄机,跟个鱼钩似的悬在那,等鱼儿上钩呢。

张国庆脸上立马不自在了。他是你大侄子?哎哟,你怎么不早说……

李丹心指着张国庆办公桌上那尊弓着身、绷着劲的红色瓷牛说,噜,就那尊《气势如虹》,他送的吧。

张国庆拍着自己的脑瓜子,恍然大悟状,迅速转为无奈,说,是他送的没错,可那瓷器也不值几个钱,至于你来查我吗?

李丹心耸耸肩,却笑而不言,眼神里太有意味了。这女人,比猫还不好捉摸。

正说话间,办公室副主任边敲门边探进半个身子,对李丹心说,李科长,我们局长回来了,您可以上去了。

好,可算来了,不枉我守株待兔一场,老同学,回头再找你细聊。李丹心起身扯了扯职业裙的边儿,拎了包,很洒脱地一甩长发就出门,身后香风袅袅。

张国庆还没怎么回过神,向着门口仍欠着半个身,突然想到那个大头李,半年前拎着一只瓷器箱来找他。人走后,张国庆打开箱要看看什么瓷器,不过是一尊普通的红色瓷牛,在箱内歪了。张国庆伸手去扶,才发现红色瓷牛的底座下,还压着一只鼓胀胀的牛皮信封。

想到这,张国庆心里徒然一惊,脊梁骨被电着了一般,欠着的半个身直了。张国庆听着李丹心高跟鞋的声音,嗒嗒、嗒嗒地上楼,马上就要与楼上皮鞋的“吧嗒吧嗒”合在一起了。张国庆不安地望着门口铺洒了满地的近午阳光,发呆。

突然,有一道阴影从上头掉下去,一闪即逝,“啪”一声闷响。

谁呀,往楼下扔什么垃圾了吧。张国庆眉头一皱,刚想出去看看,脚还没跨出办公室的门,平地一声尖利惨叫,“啊——”,洞穿人心。张国庆本能地打个颤,立马冲出去,看到李丹心扶着栏杆,面无人色地被人扶着。办公室副主任扭曲着脸,话也不会说了,一手指着楼下大叫——啊——啊——。

张国庆探头一看,局长摊在楼下一片血红中。张国庆顿时就腿软了,也言语不出了,浑身筛着糠一般,瞬间后背凉透,慢慢飘回自己的办公室。

颓然坐下,拿起刚才的热茶,还没送到嘴边,茶杯在抖动的手中掉落,在茶几边绊了一下,分裂在花岗石地面。

张国庆一个激灵,能思考的第一件事是——把痣点掉,快点!

责任编辑林东涵

诗歌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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