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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记

2016-02-22林那北

福建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油漆工芒果树番石榴

◎林那北



种树记

◎林那北

1

始于去年秋季的这场种植狂热是突如其来的,像一场不容置疑的骤雨,一下子把已经越来越粗糙干涸的日子浇湿。泥土、雨水、肥料,这些最世俗的名词顿时有了质感,它们从远处呼啸而来,活色生香地嵌入朝起朝落的日常,与我握手言欢。而我的身体也冉冉生出一些陌生的反应:掌心隐约有了茧子,以及俯身后的腰酸、挥锄后的臂疼——转眼间它们又被收成的惊喜所吞没。

院子不大,前后加起来也仅六七十平方米,它们与我忽然膨胀起来的种植热情完全不成比例,拿一个呼伦贝尔大草原来都不嫌大哩。我知道自己有容易脑子发热的毛病,并且也喜欢让热度迅速化为泡影,不过生命不就是在这样波浪式起伏中且行且快乐的吗?人生苦短,必须争分夺秒宠好自己。

芒果和芭乐是最先种下的两株果树。

不用丈量也知道,前院最多只能容下两株树——刚移植来被剪枝去叶的瘦小模样不是真面目,只要落下根,它们会与日月同长,直至参天。之前我对这两样水果一点都不陌生,生在南方,远离政治中心的劣势,总是被一季季花花绿绿的热带水果反复弥补,这算是上天对边远地区人们的抚慰。两相对较,我这样脑子不健全嘴又贪婪的人,愿意下辈子仍别挪地方降生,有吃就心安。地平整好坑挖毕,到果树园那里进进出出好几回,比替女儿相亲还纠结,最后只好让胃液和唾液做决定。荔枝、龙眼、枇杷、橄榄、木瓜,每一种果树前都站上几十秒钟,仰着头,目不斜视,像一场庄严神圣的竞技比赛。

结果是芒果和芭乐取胜了,它们让我口水汹涌,胃当然也配合,餮饕的欲望猛然涌起。

芭乐就是番石榴。这种果树福州以前就不缺,乡下到处可见,但都不是我家的。仰着头对别人的树流口水,这样的可耻行为小时候总难免反复上演。记忆中它们果实并不大,皮柔嫩光滑,肉质粉红或白嫩,入口香甜——即使不吃,搁在那里也满屋芬芳。据说它原本是南美洲的果树,大约十七世纪就传入中国了。十七世纪还是明朝吧?从那时起它们就在华南一大片土地上看到一场场烽火迭起、一个个朝代更替,看到无数服装参差的男女和美丑各异的人心,看到此起彼伏的痛哭与欢笑、仇恨与感恩,总之也算见多识广了。

应该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有天突然一位熟人递来硕大的果,看着是番石榴,却说叫芭

乐。这是我第一次目睹芳容。熟人说是他家中种的,树苗从台湾来。那时还算稀罕物,水果店里本地番石榴仍然唱大戏。慢慢就变了,番石榴越来越少,偶尔在水果店闻到熟悉的那股甜香,寻味而去,看到它们缩在店的一角,身子焦黄,个头枯瘦,疤痕密布,与满店其它以纸网一粒粒小心呵护的水果相比,像偷渡来的非洲难民。反正很便宜,这时候我叹口气就买下了,吃不吃另说,买是一种扶贫的态度,也是向曾经令我流过那么多口水的东西致敬。

扭过头看到堂而皇之摆在显要位置上的芭乐,我会顺便替小番石榴狠狠盯两眼。鸠占鹊巢,你们赢了。

不知是不是土壤气候有异,海峡对岸种出来的果实明显比福州本地的大几圈,二者放在一起,是姚明与潘长江的差别,而外观上也只有微小的不同,对岸的皮凹凸不平,像一场青春疙瘩刚刚消停的后遗症,远没有本地番石榴的细腻光滑。拿小女生做比的话,对岸的已粗糙地奔三,本土的还稚嫩地上着幼儿园。

这东西他们种得好,就有了权威性,慢慢我们也改口,弃番石榴一名不用。刚开始确有几分不适感,几乎觉得抱歉,仿佛势利地为新人笑捧场却不顾旧人哭。但现在不会,已经理所当然,反而听人说旧名,像说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虽有淡淡的亲切感,终究已经是时过景迁的隔膜了。

在闽南话里,芭乐的发音与“那北”相同,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漳州籍老人告诉我的,他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一次文学讲座上向我发问:是不是因为你爱吃芭乐,才取的这个笔名?见我一脸茫然,他说了这个缘故。

2008年我改笔名被人各种猜测过,一般都以为是为了求好运获高人指点的。其实不是。

叠音名似乎古人也有爱好,青楼女子李师师、陈圆圆姑且不论,萧燕燕是辽景帝之妻,高滔滔是宋英宗的皇后,连戏剧里也有待月西厢下的美妙女子崔莺莺——不论阶层,极美、极富贵,还是极多情,都可以享有叠音美名。而今人的趣味有了微妙变化,似乎叠音是幼稚弱小的生命才配拥有,比如家中小孩的昵称,又比如熊猫。团团、圆圆、欢欢、笑笑、青青、绍绍、强强……真是有完没完啊。越来越多名声远扬的熊猫终于让我羞愧难当,我哪里敢跟它们比可爱?恰巧2006年在新浪开微博时,对网络还惊恐有加,又忍不住心生好奇,就随便取个化名开户,就是林那北。结果狐狸尾巴没有藏住,很快就被广泛识破,那

就水道渠成,直接改了吧。我姓林,我是那个北,字面上只能解释出这么多含义。说起来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名字必须包含多么宏大的意义。给女孩子一个美如花的名字,她长得丑陋就是一辈子的讽刺;给男孩取伟岸智慧的名字,他平庸无能就是一辈子的包袱。至于笔名,更是一个小符号,符号下面的文字是垃圾还是佳肴,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显然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林那北这三个字通俗得倒大街,如果被人判定写出的是垃圾,反正作者叫这么庸常的名字,人家一慈悲就算啦,骂都省下;万一哪个看走眼,觉得文字其实不烂竟很灿烂,好吧,那也是因为笔名亮点太低,期望值提前降了又降后的惊喜。

不料误打误撞,却是芭乐这种不错的水果。林芭乐,呵呵,我喜欢。

我把芭乐树种在入户的铁门后面,那里就像站着另一个看家护院的我。树不及一人高,杆也只有大拇指粗,残留的几片老叶已经发黄。其实暗暗担心过它的死活,唉,谁心底没有藏一点莫名的惊悸呢?有那么几个月它一动不动,既不吐嫩芽也不发新枝,连微黄的叶子也好好挂着,风向标般表明它体内生命迹象犹存。空闲下来时我会站在她跟前端详,觉得这是一位正跟谁闹别扭的小女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舒服。不想离开旧窝?不满意新位置?对新主人看不顺眼?伸手在叶子上拨动几下,这是在提醒她:喂,到底要怎样直接说吧说吧,雷霆万钧发出脾气也行,低头生闷气是我这个林芭乐最讨厌的懂吗?

它好像真懂了,过些天终于枝丫的分开处开始冒出小叶,不绿,仍是微黄。这应该就是它原本的肤色了,清淡,清新,如同一位混血儿,又像一只只毛毛虫。

据说芭乐蛋白质和维生素含量特别高,又据说它性偏燥,吃多容易上火。前者很吸引人,后者也吓不着我。现在只需要静待果实,它们一个个该有拳头大,嫩绿的皮,米白色的肉,有一个个结实的籽,切开,撒点酸梅粉,入口香甜。以前在台湾岛上吃时,味道绕腹三日,回到福州再吃,却永远吃不到那股美味。问人,人说是因为过海峡的芭乐都不是现熟,必须早早摘下捂着,才能抵抗得了一路的颠簸。那么我自己种,不就可以在树下坐等熟透吗?

芒果从果园买来时,照例枝丫也被修剪得所剩无几,这是为了减少水分流失,确保成活。移个地方,对它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外表美丑就顾不过来了。来时它已经有一人多高,杆也粗,我张开巴掌在分叉的上段箍一下,拇指和食指可以对扣在一起,这恰好是我年轻时胳膊的大小。再拿一条软尺在它身上四处丈量,这里多少公分那里多少公分,量过觉得肯定都记住了,若干日子后只要查对一下就知道它长大了多少——其实转身就忘了精光。

小区里很多人也种芒果,秋天时从栏杆内伸出一串串黄澄澄的果实,估计这诱惑了我。另外,既然周围已经有这么多芒果树,我再种一棵,也算添一份热闹吧。如果有芒果语,它们彼此就有了聊天和倾诉的对象,扬花时节找配偶,也多了一些选择的机会。

买时店家说这是一棵泰国芒果,又高声大气地保证当年就能结果。我还没学会在树的幼年就一眼判断出其国籍的本事,它胸前又没佩挂国旗。泰国就泰国,说能结果也必须信。肯向对权威低头本是美德,无奈骗子遍地,轻信常常等于傻。但也只好先傻着,静待谜底。

若干年前芒果成为福州的行道树,其实拿水果树戳路边,诱惑一天天挂在头顶,整座城的文明程度马上降低了。夏天时果还没熟透,早有拿长竹竿的人东一簇西一缕在搏斗,还费点脑汁自制出摘果神器:把大可乐瓶剪成勺子状绑在竹竿上,伸高往芒果蒂那里一顶,就接住了果,不至于落下来摔烂。吃起来真有那么香吗?众目睽睽之下,围着树打转的居然大多是成年人,活到这么大年纪还指望免费解决维生素C,真不算件多光荣的事啊。

春天从满街花开得出尽风头的芒果树下走过,我有一点自卑,又有一点小骄傲。院子里的那一棵今年是否能结果?果多大?甜不甜?这些还全是谜。有

谜的树和有谜的人一样,让人猜不透才更有魅力。

2

种树时,房子的装修还在进行。木工四十多岁,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一颗大脑袋看上去似乎直接搁在肩膀上。是不是曾被人从头顶用力一拍,好端端一个脖子就拍得缩进体内,所以个子才矮?油漆工则略高,消瘦,皮肤黝黑。他们都来自四川,妻子和儿子也都在这座城里打工。有时候两个工种会同时在现场,看到院子刚刚平整过,我马上迫不及待挖坑种树,两个人就叽叽喳喳用方言说了一堆什么。没听懂,管他哩,估计也没什么恶意。没有工具,买来的小锄头柄只有一尺长,看着只是像玩具。我蹲在地上,一下一下使劲刨,半天才刨开一只碗大的小坑。油漆工走近来,他先是叉着腰笑,然后出去,一会再回来时左手一把铁镐右手一把大铲子,沉下眼皮肃穆地说走开走开,让我来。

简直有美国大片里救世英雄提着双枪横空降临的高冷气概。

我立即惭愧地让贤,果然见识到铁镐和大铲子的威力——其实是油漆工的能量,只几下,泥土就败在他手下,一个大洞赫然出现,洞口两个人合抱不拢,洞深也有一米多吧。一棵树真的需要盘踞下这么大的空间?它来这里安个家而已,又不是来坐江山的,简直有被过分抬举之嫌。我看出油漆工有几分表演成分,他到我这里有二十多天,几乎烟不离嘴,随身带着一架收音机,音乐响声惊人,边摇头晃脑地听着,边跟着哼哼,声音时大时小,快要把工地当成中国好声音的舞台了。从眉眼上打量,这是一个曾经非常清秀的小帅哥,有两个醒目的酒窝,只要稍一收拾,都不比屏幕上那些明星差。是命运不济,才沦为打工挣辛苦钱,他自己也挺不甘,动不动就歇下,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消磨时光,说着以前做过工的东家怎样怎样,八卦很多,又悲叹自己多穷多穷,叹息声声。工程队老板来检查质量,泥水工被训斥了,木工被要求返工了,总之屋里只要有任何动静,都立即成为他的节日,马上袖着手过来看热闹,还不忘帮个腔插个嘴,不是帮老板,也不是帮木工、泥水工或电工,而是提出自己之前在别的业主家看到的其他方法,人家设计是怎样的,人家用的材料是怎样的,工艺处理又是怎样的。他说话的过程,老板和工友脸都不好看,但他气色却越来越好,酒窝像两盏闹市街头的装饰性灯泡,不停快速一闪一灭制造出欢喜气氛。这可以理解为他热衷于磨洋工,不过油漆活是他包下的,早一天做完早一天收工,然后就可以赶下一个工程。他却一点都不打算赶,举漆刷的手都接近影视片的慢动作,透着无限的不情愿,骨头是涣散的,深怀对尘世的心灰意冷,没料到忽然又如此气壮如牛地挥镐舞铲。

谁会在自己的强项面前故作矜持呢?虽然进城做工后刷漆已经成为他养家糊口的技艺,但之前他毕竟先在家种了多年地。与泥土一搏斗,往昔一下子都回来了,连同远方家乡的气味。他地是为自己种,油漆却是给别人装饰新房子,两相比较,我猜测他必然更喜欢前者,最终却不得不选择来钱更快的后者。

油漆工大显身手时,木工一直蹲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神情模糊不清,既像个嘲笑傻瓜做傻事的旁观者,又像个虔诚温习功课的小学生。偶尔会有土溅到他脚边,他捡起一两个土块,顺手搓了几下扔掉,眼却完全不看。两个人继续用方言对话,如果仔细听其实我也能听出大致的意思,但注意力一直不在这上面。一镐镐下去,一铲铲上来,土被这么驯服地治住了,看着有一种大仇被报的神清气爽。瞥一眼我丢到一旁的那把小锄头,它已经是垂头丧气的一副萎靡状,大概也羞愧难当了,或者正默默吟诵“山外青山楼外楼,还有高峰在前头”这样的诗句来安慰与鼓励自己。

第二天芒果和芭乐树就来了,我特地要求果园老板亲自登门。树成交时没讨价还价,这大约让老板心情不错,另外当时只下了订金,还有大部分钱在我手中,总之老板奇迹般愿意亲自送树上门,把两棵树

横在三轮板车上,一路骑到我家院子。

然后他就发火了。

他有两个不满,一,这么乱七八糟的土,怎么能用来种树?二,坑挖得这么深,难道想把树埋下去?

油漆工本来已经放下手中活,从屋里出来站到坑旁,大约有等待被夸奖的准备,不料却当头被泼冷水,马上脸色蜡黄,说了一棵树与一个坑的关系,并且列举自己曾经的辉煌种植历史。他用力过度,连我在一旁都听出牵强了,果树老板更是鼻子吱吱吱地发声,眼珠子都懒得转过去。

芒果树一人多高,芭乐树刚及肩膀,坑对它们而言确实算是深渊。不过油漆工之前哪见过它们?他不过凭已经被油漆覆盖得越来越模糊的经验来行事而已,不能怪他。

老板指着大坑说:先填上一层土,再铺一层有机肥!

这个指令他脸是朝着油漆工发出的,但油漆工双手别在胸前根本不动,也不看他。我闻到战事一触即发的烽烟味,连忙拾起小锄头,把垒在坑边的土往下推,动作夸张到做作。老板果然看不下去了,他摇摇头,返身去自己的三轮板车上拿过大铲子,他自带着工具哩。望着他背影,我不由得动手点赞,如今这么敬业的人不太多了。仰头向天,心里一阵呼喊:快丢块馅饼下来吧,让我有钱买点地,有了地我才能多购果树让老板发财。

然后芒果和芭乐就立到院子了。上下打量,觉得它们比当初在果园里订下时小多了,仿佛刚去了美容院一番瘦身。我这么想的,不知不觉也这么说出了口。果园老板马上指着绑在枝丫上的红绳子说:“哪,看清楚了啊,没有错啊!”我连连点头。那天去挑树,挑定了,老板马上拿红绳子系上,标志着它已经光荣出售。园子里树木众多,彼此参差伫立,站在它们中与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环境不一样,参照物有区别,肉眼难免有误差,就如同胖子从一屋子纤细小女孩中离去,独自站在宽阔操场上,看上去她也必然显瘦变苗条了。

这时油漆工开口了,他很不合时宜地嘀咕一句:“怎么买这么小的树?瘦干干的,两天就晒死了。”

坏了,接下去两个人要打起嘴仗了吧?

我看着他们,用的是居委会大妈般的慈祥眼神。如果在外面,有人吵架也不妨看热闹解解闷,但在我院子里不行,种树好歹也算件百年大事,风调雨顺才能吉星高照。想起当初到果园里挑果树,其实与去福利院领养孩子的心情差别并不太大,今天这孩子初来乍到,欢迎仪式总不能是两个不相干男人的激情对骂吧。

不过还好,我想象的场面最后并没如期到来。油漆工小笑一声,返身回屋里干活去了,果园老板似乎也因此忽然败了兴致,不想久留此地,动作明显加快,也潦草了许多。不是要铺一层有机肥吗?有,有,我去取。刚才老板解释过,有机肥可以让果实长得好,并且格外甜,这当然是我需要的,可是待我从屋里拖出半袋肥料,老板早已把芒果树放入坑中,又一铲铲推下土。仅剩一个芭乐树的坑,像一口张大的嘴,嗷嗷待哺。我一气之下把半袋子都倒下去了,转眼又心虚,恭谦地问老板:会太多吗?这么小的树,太多肥料是不是也吃不消?老板脸沉着,呃呃两声,是与非都不表态,一填平芒果树的坑,马上过来弄芭乐,动作已经又马虎了几层。我只能恶意猜测了:他不会是腹痛吧,急着去厕所?

刚才他是以精品来要求芒果树,现在呢?随便死活?随便开花结果?随便果实酸甜?一个人从敬业跌到不敬业真是分分钟的事啊,所以感动一事以后还是要慎重,能否从容将其掌控都直接考验智商了。

3

经此一役,油漆工觉得自己与我家泥土关系非同一般了,那些土简直不是我的,而属于他。似乎也没错,农村的孩子即使把天下所有自信都丧失一遍,在土地面前都仍然可以趾高气扬。一出生地就在眼前,一走路就与土滚到一块,然后想方设法竭尽全力

试图甩掉土——恨是另一种亲密关系。他指点我把树修剪一下,锯掉多余枝干,以确保新树存活。这肯定有道理,我立即买回大剪刀和小锯,一番胡剪,芒果树尚好,毕竟它躯干高大,架子撑在那里,芭乐就惨了,本来就瘦小,再七零八落失去枝叶,立即现出猥琐相。原来叶子对于树而言,比头发之于人还重要。

见我笨手笨脚围着树忙乱,油漆工评论道:“这么小的地种什么树啊!”他的想像力开始沸腾,接着说:“我老家那里地都空着,一大片一大片都空着。你应该去我老家种树。”

他后来一直把我的种植行为与他老家焊在一起。我播下豌豆种了,他提老家;我种芥菜了,他还是提老家。喂,你老家跟我没关系好不好?即使有关系也离那么遥远。

有一天木工的锯片坏了,我开车带他出去买。到中午了,我多买了一份盒饭给他,在气氛上顿时就更加宽松友好了。他应该有五十岁左右,平时话不多,坐在副驾上再不开口可能也觉得尴尬,就说起油漆工的故事。原来油漆工竟是在城里有房产之士,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电梯房。哇,怎么说这么大的房子也得一百多万元吧?我很意外,啧啧赞叹。木工却不屑地嗞了一声。油漆工哪有多少钱,他是把老家的房子卖掉,凑了钱交首付,现在每个月做工的钱还不够付按揭,房子还在盖哩,这一阵房价却跌了,亏大了,所以整天心里不痛快。

这么说是以磨洋工来表达不痛快?好像也有道理,心情不好自然马达就没电,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这时木工又说了一句更惊悚的话:“他还想以后也买一套你家这样带院子的房子哩,也要种一棵大树。他神经病,整天乱想。”

再见到油漆工时,我不免多看了两眼。他是一个从老家连根拔掉豁出一切的人,他已经没有老家,没有一大片一大片空着的土地。除非有奇迹,他也很难实现在自家院子种棵树的愿望。我讨厌“不想当将军就不是好士兵”这句话,不切实际的欲望毁掉安逸平静,从此永无宁日。木工就不一样,他一家人来这座城十七年,全是租最破旧的小房子,这里拆了搬那里,虽然越搬越偏僻,但有电动车也不怕。再过几年干不动了,带着积攒下的钱回家乡,老房子还能遮风避雨,将就着住也行,想拆了重建也不贵,晚年反正就不用愁了。好几次我动了劝劝油漆工的念头,把城里的房退掉或卖了,重返老家,不过终于还是没开口。

为了方便沟通,我把这几个工人的电话都留下,但装修结束后,除了施工队老板外,其余的都删掉了。秋天过去,冬天过去,春天又快过去,有一天我忽然觉得有点后悔,至少应该把油漆工的电话号码留下。这期间院子里的两棵树经过了漫长的纹丝不动期,像在为被我胡乱修剪而赌气,反正没有半点长进,终于天暖透后,芒果树顶上出现几绺绛红色泽的东西。女儿在外地工作,恰巧此时回家,抬头一看,脱口就说:树枯了。我一开始也有相同的反应,凑上前细看才知是嫩叶。墨绿的叶子原来是从绛红色出发的,红的慢慢退,绿的渐渐浮起渐渐加深,深透了也就成熟了。它们以事实证明了红与绿是大自然中最相亲相爱的两种色彩,唇齿相依,水乳交融。

芭乐也长新叶了,它倒一冒出就直接呈现嫩黄色,以后变化也不大,无非色素加重一点而已。

对于这二者,我更大的期望值是留在芒果树上的。如同两个孩子,做父母的肯定会选择身高体壮的那个来指望,偏心也是一种势利的通病。哪知芒果树连吐几片红叶子都是有气无力的,完全是应付的姿势,并且不是连续性地吐,而是断断续续,毫无规律,隔十几天,甚至一个月才稍略小作为一下。我抓住树身使劲晃几下,然后把一句恶毒的话赠送过去:你是不是便秘啊!

对芒果树的怨气,其实有大半是被芭乐树刺激出来的。

几乎在猝不及防间,芭乐就开始表演了。它紧贴着院子的铁栏杆,因此就有了可比照的对象。叶子冒出,枝往上拔节,今天只及栏杆这里,没几天已经与

栏杆齐了,再过些天就高过栏杆。然后花来了,一树米白色的花,花瓣不是惯常所见的指甲大小的那种,而是一根根银丝般涌出,呈放射状绽开,每一朵总有大几十根吧?顶上还缀有一个豆子般的小结结,看上去如同将几十把小高尔夫球杆捆绑在一起。花期不长,两三天的事,花还没落,花蒂下就已经看得见果子呆萌的小模样了。我就说嘛,生活随时可能把惊喜赠送给你。这么弱小,却有如此巨大的爆发力,从长叶到结果的过程迅雷不及掩耳,连适应期都没留给我。

我想起那半袋有机肥。难道是因为它们的缘故?芭乐肥料吃多了,积极性就有,不这么表现一下它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而芒果树在眼皮底下丧失一份待遇,不要说营养不够,连自尊心都被伤着了,它干嘛不能耍点小性子?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应该给油漆工打个电话,树坑是他挖的,这样的剧情说不定也是他所牵挂的。如果向施工队老板讨号码,必定是有的,不过这种事也就是想想而已,真要做,大约就成为笑话了。

我把芭乐花拍照上传微信朋友圈,种植后这种事我常做,花朵还多少有点美感,干瘪掉的丝瓜、发育不健全的茄子那才污染眼球哩。好像有点无聊,不过是件毫无文学养分的俗事,让人见笑了。不过谁不俗呢?晒吃晒穿晒旅游晒子女晒孙子,甚至晒读什么书得什么奖见到什么名人,哪一件不俗得掉渣?我们在俗世中完成人生,不假模假式就是好样的了。

陶渊明怎么样?已死了一千五百多年,到今天都还没爆出什么离谱的负面消息,虽过于嗜酒,但没汽车可开,所以他也没犯过酒驾这条罪,其人品和文学成就全是被点赞。我就有一点小欣喜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采一见而已,这我现在每天都在重复,没什么新鲜。至于《归园田居》从其一到其五,晒的也不过是种豆、荷锄之类的农活,他把见到“草盛豆苗稀”、“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以及经历“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都得意洋洋地告诉一代又一代人,而我微信朋友圈只有熟识的、至少见过面的才认证通过,加起来也不过四五百人,相比较,完全可以心安理得了,以后必须继续晒。

还有那个李绅,算不上特别有名,至少与他仿佛同胞兄弟的李白、李贺、李商隐相比还有不小差距,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以及“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两个普普通通的句子,道理还特别浅显,我们哪个人小时候不是被迫又背诵又默写几遍了呢?如果再较个真,渊明老师归于田园一点不假,菊是真采,豆是真摘,锄是真扛,李绅老师双脚却没有沾过泥,他只是远观一下感慨一下而已,转过身又奢侈地一餐吃掉三百多只鸡舌头。我不觉得有钱吃鸡舌头有什么错,能比常人有更多花样百出的享乐,也是成功的动力和成功后的奖赏,但是,唉,结论已经很明显,节操碎一地的李老师因此被我列为反面教材。耕种是件严肃的事,没流点汗确实就别瞎嚷嚷。

夏天到来时,芭乐树已经凭借挂果三十多颗的丰腴形象,确立了过来人的身份。在它不远处,芒果树则继续保持处女之身,不过也许终究略有羞愧,叶子浓密了很多,这就是进步。有时候态度比结果更重要,至少我觉得它已经放下敌对的情绪,开始一场关于未来的酝酿。

4

但是最终芭乐树却忽然来个大反转。

它最先到来并且最先结果,领先一步,永远老大。哪里不是论资排辈的啊?在残酷的现实里不低头就有吃不完的苦头。春天时它开花了,这个上面已经说过,然后又结果了,这个也说过,但并没人知道结出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果。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或者我以为自己知道——至少拳头那么大的芭乐嘛,凹凸不平的嫩绿色皮,像一张青春豆刚痊愈的脸。不是会有果蝇吗?我从淘宝上买了几十个专用网兜,殷勤地将果子逐一套住,这样就相当于给它们披上一层刀

枪不入的盔甲,果蝇只能隔网观望却无从下嘴了,整棵树于是白花花的东一块西一块,像一堆卫生纸被风刮上枝头。

网兜的规格是25×15cm,初生的果子被套在网中,如同一棵小麦穗装到大箩筐里,或者像一个婴儿穿上了成人的衣服。显然买大了,衣不合体总是透着滑稽感,但不是也留给果子足够宽敞的生长空间吗?怎么伸胳膊蹬腿都无拘无束。这表达了我对它们未来的期许。

有一天忽然发现网兜到了地面上,地面就白了一块,宛若贴着一块膏药。第一眼先是怪自己,以为没有把网口线拉紧,导致网兜脱落了。但走近时发现网不是孤独的,兜里还有一颗乒乓球大小的微黄色的果。直到此时,我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我解开网口抽线,把果倒出,顺便用拇指食指轻轻一捏——竟然一下子把果子的内脏都捏出来,米白色的果肉、籽屎一样粘到了指尖和掌心。把手掌举到眼前皱起眉仔细打量,十几秒后脑子里嗡的一下终于明白过来:妈呀,上!当!了!这棵树并非果实可以大如拳头的台湾芭乐,它不过是已经在市场上濒于绝迹的小番石榴。

凑近树,弯腰逐一查看,有几个果蒂其实已经离开枝头,靠网兜口的绳子勉强挂住树干,我手一托一碰,它就落下,卧在我掌心。我原本以为它们尚处于幼年期,还有漫长的生长发育,然后才能迎来瓜熟蒂落。可是,猝不及防之间,收获却到来了。没有惊喜,也没有与收成相伴而至的充实感,相反,失望、沮丧、恼怒、愤恨,这些词糅碎了泥浆般搅成一团堵到胸口,呼吸不畅。

把摘下的番石榴从网兜里逐一取出,列队成行摆在桌子上。吃还是不吃?吃是迁就与妥协,是对被欺骗的麻木认可、委屈迎合,便也等于为虎作伥。但我终究还是没等仇恨堆积起来,好奇就占了上风,把番石榴拿水龙头下洗了洗,然后咬下一口。

味如嚼蜡。

小时候站在树下仰头流口水的那种勾心勾肺的美味到哪里去了?已经体态如此瘦小,偏品质又如此不堪。在汹涌连绵的受骗史上,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活在旧痛未去新伤又来之中,百战不死,见怪不怪,但这一次我却心绪难平。把这么黄金地段供你立足,喂那么多肥、灌那么多水,结果,结果我无语凝噎。接下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怎么办,是把它挖掉重种,还是忍痛将错就错?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且给我点时间犹豫。

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对小院子的疼爱忽然呈现断崖式下降,俗人嘛,谁吃得消恩将仇报地被辜负?

这时候距此不足两米远的无花果挺身出来了。

先插叙与无花果的一次邂逅,是在单位门口,一个面庞黝黑的小伙子提一篮子无花果在售,个大、果鲜、色艳,每斤三十元。这个价太吓人了,但那天我还是买了两斤。一是因为馋虫起了,二是我要不耻下问。六十元到手后,小伙子的脸黑中就透出了红,话匣打开。他承包了一百多亩地专门种无花果,哪里能随便想种就种成?每一块地必须养三年才能开种,每棵树种三年就得挖掉,再就是每株必须有两米五乘两米五的间距,树身周围寸草都不能长,长了就吸走养分了。

我瞠目结舌。

有一个笑话说,南方海边人到北方卖虾米,为了获暴利,煞有介事地编排出自己把这么小的虾一个一个钓上来,然后扭弯了,再一个个锤扁。这个黑脸小伙子,他也把我当买虾米的北方人吗?

番石榴树旁的这株无花果根本没有被那么奢侈地养护,它种在一个白色立式大盆子里,盆子坐落在芒果树身旁的泥土上。盆子底部戳有透水的洞,这等于给无花果树暗示了出轨的可能。它如果有本事,根完全可以从洞口穿过,伸到土里,与芒果树根幽会。是不是已经如此了?我不知道,好几次想搬离盆子看看下面的秘密,又羞于偷窥的可耻而住手。

可能因此获得无花果的好感,它迅速开启结果、成熟的模式,树身不过一尺高,枝与叶都还稀疏,所以那些紫红的果就格外惊悚,不像长出来的,像是它

去哪里偷来挂到自己身上的。这是在安慰我吗?或者是替番石榴树赎罪?

其实无花果我一共种了三株,另外两株也都在盆里安生,并且它们周围都间种了番薯或者苦瓜,倒也好好的,没有因为养分被瓜分而造过任何反。别对我故弄玄虚,其实我开始种无花果那年,小伙子你还不知出生了没哩。

院子一整理好,种无花果树就成为母亲的大事。拜泛滥的各式养生书所赐,她已经快抵达博学的边缘,无花果对人体的益处说起来可以滔滔不绝,末了总不忘带上一句:我们家以前种的那棵无花果长得多好啊。“以前”是三十多年前,我师专毕业了,与母亲在同一所中学当教师,家就住在校内一座大院子里,三合土夯出的大墙三个人多高、一米多厚,结结实实把几十间木构房围住,几根两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木柱一字排开,相当壮观。院子有宽阔的天井,中央用砖砌起一个大土堆,原先一棵芙蓉树枯了,恰好有学生向同学讨了一截无花果枝,他本来想带回家种的,中途经过土堆,就交给我,说索性就种这里吧。那时年轻,正对世界目不睱接,哪有闲心打量一棵树,种就种吧,生死随便。但它长了,长了好几年,终于叶子硕大枝丫纵横,果子多得可以让左邻右舍分享。推算起来它是最早给我震动的一棵树,除了长势,还有源源不断的甜头,果实清香绵软,连削皮的麻烦都省却了。

后来工作调动,母亲也退休。搬家时树带不走,也没动过带走的念头,它留在院子里,很快成为我们在此生活过的唯一痕迹。几年后回去参加校庆,进了校门就看到除了后面一排大阁楼外,占地足有两三千平方米的大院子已经消失了,无花果树当然也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幢钢筋水泥的楼房,号称教学楼。我们走后,树还活多久?有过怎样的际遇?这个问题几乎是矫情的,问都不敢问。

正是在校庆相关资料上看到关于大院子来历的介绍,竟是光绪年间由太子太傅陈宝琛倡建的陶南书院,可容纳两三百学子。1934年赋闲在家的国府主席林森又首倡在书院遗址上创办省立乡村师范,由毕业于日本明治大学的林葭藩先生担任校长。吓一跳,以为不过是哪个大地主的老宅,没有料到居然来头这么大。多少书生在院子里吟诵过?呼吸吐纳悲喜忧愁过?我们不知道,高墙老屋和那一大堆土却曾目睹过。这么说来那棵已经消逝的无花果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阴差阳错它改变了命运,一生都伫立于知识养分充足的土壤里,私底下土对它说过多少悄悄话?可曾把从书生那里偷学的诗词转诵给它听?

黑脸小伙子的一百多亩地里,哪一株无花果树享受过如此的待遇?

现在我小院子的无花果树也没有这种待遇,它们缩在盆子里,尚体弱个小,只能灰头土脑地站在芒果和番石树旁边,像羞涩而本分的佣人,不争春,不显俏,连叶子都开得谨小慎微。

对于院子里所有的树,无论最肥硕的芒果还是最瘦小的无花果,我对它们每一株都心怀同等的怜惜。当初种下时,是一念之间的盲目,也是冥冥中的某种缘。苍穹之下,它们的一世,我们的一生,相逢与离散都是一份情分,来了,经历了,能握手言欢就是彼此的造化,即使偶尔不经意的伤害,谁又会反目成仇呢?种植,有时种的是心情,有时种的是运气。天高地阔,岁月悠长,好好往下活,都好好的。

责任编辑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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