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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笃实达空灵,其笃实亦空灵”
——王叔岷的陶渊明研究

2016-02-12高建新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呼和浩特010070

铜仁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陶渊明

高建新(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



“由笃实达空灵,其笃实亦空灵”
——王叔岷的陶渊明研究

高建新
(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

摘 要:作为陶渊明真正的解人之一,王叔岷先生的研陶是从陶渊明的人德、诗品进入陶渊明的诗歌研究的。王叔岷先生对前代陶渊明研究了然于心,故对陶诗的笺证既深入又能避免偏蔽,既周详又不流于肤浅。王叔岷先生“解”陶的特点:“笃实”与“空灵”并重,“笃实”为“空灵”之基础,“空灵”是对“笃实”的升华;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关键词:王叔岷; 陶渊明; 诗; 笺证

“陶渊明生前是孤独的,他的诗歌是一个孤独者的自白。他生命的光辉在他死后才逐渐放射出来”

[1]85。陶渊明是屈原之后中国历史上一个巨大的文化符号,光芒四射,笼罩百代,对后世影响极大:陶渊明扩大了诗歌的审美视野,丰富了诗歌的审美内容。把诗歌的题材、范围扩大到了乡村、田园、日常生活,成为中国田园山水诗的开创者;陶渊明确立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风格,使中国诗歌从唐朝始确立以平淡、朴素、自然为上,反对刻意雕琢的最高的艺术标准,并且被绘画、书法等艺术门类共同遵守,直至今日[2]193-195。但陶渊明在当时却简直没人注意,后虽有众多的喜好者和追随者,但真正的解人却屈指可数。王叔岷(1914.4.29~2008.8.21)先生感慨:“当时尘俗之内,渊明难得一相契者。后世又谁足于渊明同趣辄邪?”①《陶渊明诗笺证稿》,王叔岷著,中华书局2007年版,《自序》第2页。以下引文凡自《陶渊明诗笺证稿》者,不再出注。正因为如此,王叔岷先生一生崇敬陶渊明、悉心研读陶渊明,是陶渊明真正的解人之一。

作为陶渊明真正的解人之一,王叔岷先生的研陶是从陶渊明的人德、诗品进入陶渊明的诗歌研究的,《陶渊明诗笺证稿·自序》说:

渊明之诗,用论语、庄子特多。其想由儒入道,由笃实达空灵,其笃实亦空灵。其诗皆由天性、学力及生活体验融会而成。无一虚浮辞,其可贵在此,其不可及亦在此。渊明最能安于穷困,而曰“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渊明最深于理趣,而曰“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饮酒》之十二);渊明至贤也,而曰“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萧统《陶渊明传》)。其人德、诗品之真淳、高远,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这里,王叔岷先生指出了陶渊明思想的主要来源及其诗歌的特点。“由笃实达空灵,其笃实亦空灵”,既指出了陶渊明由儒入道的思想轨迹,又指出了陶渊明诗歌内容上的特点,先生所谓:“综观陶公一生,他所最敬仰的圣哲,是孔子和庄子,这对于陶公的人德和诗品,有莫大的影响”(《陶渊明及其诗》)。在王叔岷先生看来,陶诗是陶渊明人生的总汇,是陶渊明的天性、学力、生活体验融会而成的产物,故不可企及,不容模仿也难以模仿,所谓“文章人德两超绝,谦谦未觉与俗殊”(《湖柳初绿怀五柳先生》)。在《陶渊明及其诗》一文中,先生又说:

综观陶公一生,因为处在晋、宋易代之交,他是非常悲观的人。由于深得田园之趣,也是非常乐观的人;他是非常谦和的人。由于寄言“不知有汉,何论魏、晋”(《桃花源记》),也是非常骄傲的人;他是非常寂寞的人。由于与大自然为友,也是非常不寂寞的人。陶公的性情,在一“真”字;陶公的节操,在一“贞”字;陶公的襟怀,在一“达”字;陶公的生活,在一“勤”字。他从最辛苦的生活中,体验出至乐;从最平凡的生活中,显露出清高;从最切实的生活中,表现出超脱。他的为人和他的诗,所以不可及者在此。

一“真”、一“贞”、一“达”、一“勤”四字,即概括了陶渊明的全部,可见先生对陶渊明的深知及其超凡的洞察力。笺证《荣木》说:“陶公一生,惟依道、敦善而已”。又笺证《劝农》说:“陶公一生,即在耽道德、乐琴书兼乐田园。既超脱,又笃实。可谓化道德、琴书、田园之乐为一者矣!”躬耕之余,读书、抚琴、饮酒、欣赏自然美景、与农人真心交往,是陶渊明田园生活的全部内容。陶渊明一生过的是既脚踏大地又充满美感的生活。王叔岷先生又认为《答庞参军》一诗,“陶公一生,立身之恬淡,友情之笃厚,此诗可以概见”。王叔岷先生说:“陶公的为人和他的诗是分不开的。他的诗就是他的为人,他的为人就是他的诗”。对于陶渊明而言,文学世界就是人格世界,人格世界是可以通过文学完美呈现的,文学世界与人格世界水乳交融,须臾不能分离。博尔赫斯说:“我们尝试了诗,我们也尝试了人生。而我可以肯定地说,生命是由诗篇组成的”,笺证陶诗构成了王叔岷先生丰富异常的生命世界和文化世界。先生潜心研究陶渊明、悉心揣摩陶渊明,放畅心扉给陶渊明,深以千载之下能和陶渊明对话为荣,并由此获得劳顿人生的歇息和心灵深处的慰藉。1977年,在南洋大学任教的王叔岷先生不得已打破了自己不任行政职务的戒律,出任中文系主任之后,引陶渊明辞彭泽县令、赋《归去来兮辞》的典实赋诗:“愧说陶潜归去来,迷离乡思独徘徊”(《疏槐》)[3]118,表达了自己的不安之情。可以看出,《陶渊明诗笺证稿》一书有王叔岷先生自己心灵的深情融入,有自己谦恭身影的时时闪现,故感情深挚,精彩纷呈,胜义迭出。

研陶已大半生的王叔岷先生曾在花甲之年(1974年)谦虚地说:“岷虽生于乱世,东西寄迹,尚能安适治学,衣食不匮。无渊明艰苦生活之体验,何足以深知渊明及其诗邪?”王叔岷先生认为,没有陶渊明“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有会而作并序》)、“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杂诗十二首》其八)、“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咏贫士七首》其二)的苦难遭遇,是不可能深知陶渊明的,研陶需要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刻的生命体验。在这一点上,研读陶诗和研读杜甫诗(尤其是安史乱中所作)对主体的要求是完全一致的。先生青壮年时期,正逢国难,与家人聚少离多,备尝离别之苦。“东西寄迹”即是颠沛流离的另一说法,亦有陶渊明“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归去来兮辞并序》)的无奈叹息。先生回忆:川滇军阀混战,“父亲背着祖母,母亲随后,二姐背着我,一步一步在泥泞中摸索前进,将及天明,始到相识张姓老农家躲避”[3]4。虽一是宦游,一为求学。从王叔岷先生的生平、学术理想及对《陶渊明诗笺证稿》的用心用力中也可看出,先生是深知陶渊明的。

王叔岷先生尝言:“古今论陶诗者多矣。能深入者,往往有所偏蔽;能周详者,往往流于肤浅”(《论钟嵘评陶渊明诗》)。王叔岷先生对前代陶渊明研究了然于心,故对陶诗的笺证既深入又能避免偏蔽,既周详又不流于肤浅。

王叔岷先生谙熟前代典籍,往往通过大量引证,指出陶诗的渊源及其不为人注意的特点。如笺证《停云》“有酒有酒,闲饮东窗”:“《诗·周颂·有客》:‘有酒有酒’,亦‘有酒有酒’句法所本”;同时指出:“‘闲’字与第一章‘静’字相应”。王叔岷先生认为,“陶公四言诗,温厚自然,神似《三百篇》”,“即词例、句例,都大受《三百篇》的影响”(《陶渊明及其诗》)。前者属于“笃实”,后者可谓“空灵”。在“笃实”与“空灵”并重思想的指导下,王叔岷先生的笺证无论考辨还是评说,皆警拔精炼、深刻独到,让人叹服,足见著者用心之专、用力之勤。在笺证反映陶渊明重要思想的《形影神》三诗时说:

此首(指《神释》——笔者注)言委运,亦即顺化。与庄子外生死之旨合。陶公《自祭文》:“余今斯化,可以无恨”,亦是顺化之意。《庄子·天下篇》:“上与造化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始终者为友”。陶公晚年之思想,已达此至境矣。子瞻诗:“纵浪大化中,正为化所缠。应尽便须尽,宁复俟此言!”夫“纵浪大化中”,则是无所缠。而云“正为化所缠”,是子瞻逞其灵慧,反以自缠耳。“应尽便须尽”,固不必言。盖言则离道。然不言又不足以明道。庄子曰:“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外物篇》)明乎此,子瞻当不以陶公为多言矣。

此《形影神》三诗,为探讨陶公思想进益之迹,极重要之依据。陶公富于诗人之情趣,兼有儒者之抱负,而归于道家之超脱。三诗分陈行乐、立善、顺化之旨,为陶公人生观三种境界。顺化之境,与庄子思想冥合,此最难达至者也。行乐,为李白一生所追求者,然李白终叹“人生在世不称意!”(《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立善,为杜甫一生所追求者,然杜甫终叹“儒生老无成!”(《客居》)陶公一生,虽亦多感慨忧虑,而质性自然,终能达顺化之境,所以为高也!此为陶公思想最成熟时之境界,三诗盖陶公晚年之作也。

在王叔岷先生看来,陶渊明对生命的基本态度就是随顺自然、委运乘化,即所谓“顺化”。清人方东树说:“人当委运任化,无为欣戚喜惧于其中,以作庸人无益之扰。即有意于醉酒立善,皆非达道之自然”,“不忧不惧,是今日居身循道大主脑”(《昭昧詹言》卷四)。陶渊明已经洞悉生命,并且把个体生命置放于宇宙运化之中检视,不为生而窃喜亦不因死而恐惧。生命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来于自然,仍要归于自然,所以该生则生,当死则行,人生的澄明之境由此降临。在与“为化所缠”的苏轼、一生行乐的李白、追求立善的杜甫做了认真比较之后,王叔岷先生认为达到“顺化”之境的陶渊明最高,它体现了陶渊明“最成熟时之境界”,并由此认为《形影神三首》为陶渊明晚年之作。因为没有对生命持久深入的关注和思考,断然不会有是作。对于此诗中“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二句,先生说:“人则死不复生,反不如草木之得常理,荣悴循环也。何氏(指何焯——笔者注)‘行与草木同朽’,似未达陶公言草木之意”,王叔岷先生用心揣摩陶渊明、体味陶渊明,故能订正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的看法[4]978。先生又说:“陶公此三诗受庄子影响甚深”,“说理诗,大都平典寡味。如此三首,以亲切之问答,写高旷之理趣,所以为难也”。

由于谙熟陶诗,慧心慧眼兼具,王叔岷先生对于陶诗的精彩处,往往能以寥寥数语出之。笺证《荣木》:“人之短生,亦犹荣木之在朝夕间耳”,“因荣木之易谢,慨人生之短促”。笺证《归园田居》其五“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由怅恨转为欢娱,愈觉欢之难得,故苦夕短也”。笺证《劝农》“傲然自足”:“‘傲然’,自足貌。惟自足者乃足以言傲”。笺证《和郭主簿二首》其一“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弄’字甚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二句极见陶公真淳”,“写田园天伦之乐,远胜华簪之贵,最为真切”;“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谓幽人能永守松菊贞秀之节操耳”。笺证《於王抚军座送客》“目送回舟远,情随万化遗”:“回舟愈远,观化愈多,情亦随之而迁离也。陶公之深于情如此!”笺证《戊申岁六月中遇火》:“陶公甘于苦辛,所以难也”。笺证《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欢’字绝佳!惟饥者乃知初饱之欢也”;笺证《饮酒》其一“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忽’字绝佳!不仅状其速,而且有情不自禁之意”。笺证《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心境超远,悠然自得之趣”。笺证《杂诗十二首》其二“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劝’字绝佳!所劝者孤影而已。二句最见陶公之寂寞,亦见陶公之孤高”。在笺证陶诗的过程中,王叔岷先生发现有几个字陶渊明特别喜欢,屡屡使用:“‘纵’字极佳!陶公喜用‘纵’字”、“陶公喜用‘良’字”、“陶公喜用‘抱’字”、“陶公喜用‘散’字”、“陶公喜用‘欢’字”,从中见出先生对陶诗体味之细微和由衷的叹赏。不仅如此,王叔岷先生还发现陶诗的一个有趣现象:“《饮酒》诗之后为《止酒》诗,‘饮’与‘止’相应成趣;《饮酒》诗为二十首,《止酒》诗一首用二十‘止’,两‘二十’亦相应成趣。”陶渊明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巧合,读者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王叔岷先生说自己“好读陶诗,则数十年如故”,“于暇时,亦偶有笺证。一字一句,皆颇致意,由平实以探空灵,忌囫囵而蹈虚浮”。正是怀着对陶渊明深深的理解和热爱,研读陶诗几乎伴随了王叔岷先生的一生,故其笺证陶诗匠心独运,屡有创获,深得陶诗之精髓。这样,“由笃实达空灵,其笃实亦空灵”就有了另外一层含义,即体现了王叔岷先生“解”陶的特点:“笃实”与“空灵”并重,“笃实”为“空灵”之基础,“空灵”是对“笃实”的升华;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王叔岷先生早年师从傅斯年、汤用彤先生,并留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尤精于校勘训诂、义理阐释,自是“笃实”之属;笺证者本人又是一个有性情的诗人,尝自言:“诗,所以吟咏性情。我之诗,即我之性情也”[3]189。与之对应,陶渊明的诗亦即陶渊明性情之体现。加上王叔岷先生有多种诗集出版①王叔岷先生出版的诗集计有8种之多:《四餘斋诗草》,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版;《南园杂咏》,台北:艺文印书馆1981年版;《旧庄新咏》,台北:华正书局1985年版;《寄情吟》,台北:华正书局1990年版;《倚红小咏》,台北:大安出版社1992年版;《落落吟》,台北:华正书局1993年版;《论诗别录》,台北:华正书局1993年版;《慕庐余咏》,台北:大安出版社2001年版。,深知诗之三昧,由此再入“空灵”亦在情理之中。王国璎教授回忆说:“其实父亲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一个非常深情的诗人”[3]282,故其能以诗心揣度诗心、体味诗心,陶渊明千载之后幸遇知音矣。如笺证《停云》“竞用新好,以招余情”说:“二句盖假想之辞”,指出了陶诗善于以心体物、心物交融的特点;笺证《时运》“偶景独游”说:“陶公《饮酒诗序》:‘顾影独尽’,此云:‘偶景独游’,并极寂寞语!亦沉痛语!”不仅指出了陶渊明回到乡村后因缺少知音的孤独寂寞,同时也指出了敢把自己置放在浩大的精神追求中的人所共有的内心感受。笺证《九日闲居》“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馀声”,认为前二句“静景,心境极空旷之人,乃能领略此景”,后二句“动中见静,心境极闲静之人,乃能领略此景”。笺证《游斜川》:“陶公发归休之叹,怀千载之忧,及时行乐,诚不得已也。然陶公行乐,在耕种之暇。与李白放浪行乐者异矣”。笺证《乞食》:“因乞食而获畅饮,由畅饮而遂赋诗,主人之雅意,陶公之真率,并可风也”;“陶公不为五斗米折腰之傲,一餐思报之温,并见性情之真”。这也是龚自珍说的“陶潜磊落性情温,冥报因他一饭恩”(《己亥杂诗》其一百三十一),一饭之恩,就让陶渊明念念不忘,永思报答,从中足见出其为人之磊落、性情之温厚。笺证《止酒》“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嗜酒者大都因醉不能起,陶公因止酒而不能起,真趣事也!”全书这一类胜解如蜂蝶翻飞,百花缤纷,不胜枚举。王叔岷先生说:“陶公的诗,华靡的不多。而意境之美,则非其他诗人所及”(《陶渊明及其诗》),陶诗的素朴之美、意境之美,让先生流连忘返,数十年沉醉其间。

关于陶渊明解音律否,一直是陶渊明研究史上的一段公案。多数人据《宋书·隐逸传》“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的记载,认为陶渊明不解音律,后代史书均有相同的记载。对此,《诗话总龟·前集》卷六说:“旧说陶渊明不知音,畜无弦琴以寄意,曰:‘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东坡尝言:刘伯伶以锸自随曰‘死便埋我’。予以谓伯伶非达者,棺椁衣衾不害为达;苟为不然,死则已矣,何必更埋?至于渊明,亦非忘琴者也。五音六律不害为忘琴;苟为不然,无琴可也,何独弦乎?以是知旧说之妄也。渊明自云‘和以七弦’,岂得为不知音?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如此为得其真。”谙熟陶渊明诗文的王叔岷先生说:“萧统《陶渊明传》、《晋书》《南史》《隐逸传》,皆言陶公不解音律。然如陶公《答庞参军》诗:‘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与子俨等疏》:‘少学琴书’,此岂不不解音律者邪?盖陶公家贫,旧弦既绝,无力购买新弦,每有酒适,辄抚弦琴以寄其意耳。车柱环学弟曾语岷云:‘陶公解音律’,信然。”“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咏贫士》其三),是陶渊明回到乡村后苦难生活的真实写照,连基本的衣食都不能保证,那还有钱购买新弦?陶渊明就是陶渊明,即使物质生活再贫困,他也不会失掉对美感生活的追寻:“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时运并序》其四),“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其一),“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杂诗八首》其四),“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自祭文》),诗人总是以一种充满诗意的眼光审视处在无限时空中的有限人生,处处发现美并悠然地欣赏美、享受美,也通过诗歌不时传递自己美好的心境。所以解音律的陶渊明“每有酒适”,抚弄无弦琴“以寄其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王叔岷先生深知陶渊明,也知道陶渊明苦难的生活处境,因为王叔岷先生自己就有“冬月严寒,旧衣不能御寒”、不得已“买稿济贫”的遭遇[3]65。学问并不都来自书本,还有来自生活乃至生命的经历和体验。一段公案,至此了结,这是王叔岷先生笺证陶诗由虚入实的又一个范例。

总之,《陶渊明诗笺证稿》用力甚勤,成就斐然,是一本不可多得的研读陶诗佳作,即使是放在陶集校勘、辑佚、训诂、笺释等各个方面都取得了较高成就的清代[5],亦可与黄文焕《陶诗析义》、蒋薰《陶渊明诗集》、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温汝能《陶诗汇评》、方宗诚《陶诗真诠》、马璞《陶诗本义》、吴瞻泰《陶诗汇注》媲美,而且更见真切与性情。王叔岷先生曾赋诗言其志:“本真淳以应变幻,由笃实而达空灵。平生为人与治学,二语已成座右铭”(《生平》)[3]279。“真淳”,即真率淳朴,是人之本性。宋俞文豹《吹剑一录》:“老子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谓其真淳如赤子尔。”“真淳”是自我本性的真实呈现,光风霁月,熠熠生辉,如陶渊明,如笺证者自己。“由笃实而达空灵”,实为治学之大境界。能此,则无往而不胜。王叔岷先生以一生的无怨无悔、锲而不舍做到了这一切。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2]高建新.自然之子:陶渊明[M].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7.

[3]王叔岷.慕庐忆往:王叔岷回忆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清)何焯.义门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7.

[5]高建新.温汝能及其《陶诗汇评》[J].九江学院学报,2011,(3).

(责任编辑 白俊骞)(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何历蓉)

“From Sincerity to Ethereality, A Sincerity with Ethereality”——On Wang Shumin’s Study of Tao Yuanming

GAO Xinjian
( College of Arts,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Huhhot, Inner Mongolia 010070, China )

Abstract:As the man who truly understands Tao Yuanming, Wang Shumin’s study of Tao Yuanming starts from his personal and poetic morality to his poetry.Wang Shumin has an insightful knowledge about previous studies on Tao so that he makes in-depth, fair and comprehensive commentary.The feature of Wang Shumin’s study on Tao is attaching equal importance to “sincerity” which is the foundation of “ethereality” and “ethereality” which is the sublimation of “sincerity”.These two are complementary and each shines more brilliantly in the other’s company.

Key words:Wang Shumin, Tao Yuanming, poetry, commentary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639 (2016) 02-0049-05

收稿日期:2015-12-20

作者简介:高建新(1959-),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有论文在《文学遗产》、《文史知识》发表;另有学术专著《自然之子:陶渊明》(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7年增订版)、《中华生活经典·酒经》(中华书局2011年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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