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锦

【一】

怀孕8个月的时候，她打来电话，提出要来照顾我和孩子。

不好拒绝，却也有些别扭，尽管这一两年，也保持着联系，可是终归，心里的坎儿依旧越不过去，那份联系，不过是为了父亲临终托付，为了让他安心。

在父亲入院前，未曾见面的很多年中，我是恨她的。

父母离异时，我12岁，母亲告诉我父亲不再回来的那天，我用“离家出走”表达了悲愤和抗议。

但一切都已成定局，两天后，父亲把我从20公里外的小姨家接回来，路上，很确定地告诉我，他会依然爱我，但不会再回这个家。

我坐在父亲的脚踏车后面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勇气抬起头看一眼他的肩背，怕一看，就会忍不住哭——12年的父女情深，让我无论如何都恨不起他来，所以，我记住了她的名字，陈若仪，一个听上去非常美好的名字，却成为我怨恨的出口。也许唯一庆幸的，是我所怨恨的陈若仪，和我生活在两个世界，我不需要和她面对——父母离异，我跟母亲生活在一起。

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年，我和父亲一周见三两次面，大多放学的时候，他带着水果、零食来接我，送我到家门口再回去。有时候也会带我出去吃饭，母亲偶尔参加。为了我，他们没有反目成仇。

陈若仪从没有以任何形式在我的世界中出现，无论父亲还是母亲，他们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她，以至于后来，我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二】

2011年，临近大学毕业时，母亲在一个夜晚突发脑溢血离开了。

母亲的葬礼，父亲从头到尾在场。55岁的他，面容间有了清晰的沧桑感。而多年后，我成为一个早熟、理性的女子，对父母的婚姻悲剧，不再怀有任何愤懑的情绪，对父亲，反倒多了一份疼惜。

可命运却那么不在意我对亲人的依恋，2012年夏天，父亲在惯例的体检中查出胰腺癌，晚期。

结果出来之后，小姨说，这是上天对他多年前负心的惩罚。为此，我和一向疼我的小姨吵了一架。吵过后，我大哭一场。

父亲住进了医院。也是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在我记忆中隐去多年的陈若仪。

她年仅五旬，面容清秀，气质端庄，可见年轻时的秀美。过了那么多年，父亲在介绍她给我认识的时候，神情依然是尴尬的，嗫嚅好久，说，这是……你陈姨。

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还是喊了她一声——这样情形下，一切，以父亲为重。

她答应的声音比我的声音更低，并闪躲了我的目光。因为那种闪躲，我的心软了一下。她是同样抱有歉意的吧？在这么多年后，由此我感觉，她不是一个坏女人。

但都不重要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父亲最后的日子。

我请了长假，在医院专心照顾父亲。陈若仪也一直守在医院。几天后，男友子杰辗转托了同学的同学，找了院领导，将父亲转到了单人病房。于是，她便几乎将整个家“搬”了过来。电饭煲、砂锅、上网本、洗脚盆……父亲的花镜、换洗衣物、几盆花草、一缸金鱼……我在这些繁多的物品中，一点点揣度父亲这些年的生活。我必须承认，她把父亲照顾得极好。煲里热着父亲爱喝的汤，上网本下载了繁多父亲爱听的戏曲，所有毛衣都是她手织的，连她的口头语都是“你爸喜欢”。

她给父亲洗头、擦身、剪指甲，做着一个妻子该做的一切，而我，只负责给父亲读新闻、讲故事，陪他聊天……

癌细胞蔓延迅速，父亲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我和她心照不宣，在父亲面前只字不提他的病情，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在父亲借助药物睡去后，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默默流泪。有一天晚上，我趴在床边睡着了，醒来时，感觉有人正站在我身边，倏地回身，看到是她，正站在我身后，不出声，一脸的泪。

是因为她的眼泪吧，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那一刻，我们只是两个无助的女子，面对亲人的即将逝去而无能为力。

【三】

两个月后，我和子杰在父亲病房举办了婚礼。那天晚上，父亲对我说，希望以后，我可以照顾陈若仪。父亲说，都是他的错，当年，是他向她隐瞒了已婚的身份，她知道真相时，已经怀了身孕，可是父亲还没有离婚，为此，她做掉了已四个月大的孩子，那次手术导致的结果，是她之后再也没有怀过孕……父亲说，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她……

那是父亲住院后，说话最多的一次，用尽了所有力气。几天后，父亲离开了。

不久，我和母亲曾经居住的老房子拆迁，我将所有东西搬到新家，过去所有的生活痕迹荡然无存。

因为对父亲最后的承诺，我没有和陈若仪断绝往来，但也没有走得更近。

之后，我怀了孕，生活慢慢填补着失去双亲带给我的痛苦。为了在我身体内一日日成长的宝宝，我平静下来，开始面对新生活。

怀孕后，因为身体不便，我没有再去看过她，倒是她，坐着公交车绕了大半个城市来看过我几次。

只是在一起，依旧没有太多话可说，始终是尴尬的。

现在，却还是要在一起了。子杰劝我，总好过外人的不是？

我不语，这不是我介意的，我也知道她勤快，人也好。我介意的，是我们法律关系上的近和感情真相中的远。

但我的担心很多余，她来到后，绝口不提我们的关系，也很少提起父亲，只是如同一个雇用的阿姨，早早晚晚勤勉做事。有过一段相处，她多少知道我的口味，饭菜做得总合我意。闲暇时，她给即将出生的宝宝织小毛衣、小袜子、小帽子……子杰说，陈姨其实很好的。

我依旧不语，我知道她很好，可是看着她，我依旧会想起母亲，想起那么多年，我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没有父亲的日子。

可以不恨，但是原谅和接受，却没有那么容易。

【四】

女儿出生了。那天，在病房，她兴奋地抱着孩子，脱口说，叫小宝吧。

我愣了一下，她也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有些不好意思，你爸说，要是有了外孙，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小宝，都是宝贝。

这些话，父亲生前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所以，我没有接话。反倒是子杰乐呵呵地说，就叫小宝，我爸妈也说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宝宝。小宝和宝宝一样的。

就这样，女儿叫了小宝。

她很会照顾婴孩，不知情的护士说，你们家的月嫂很棒。她有些不好意思，跟我说，其实她在家政公司学习过带孩子。然后，意识到说漏了嘴，脸一下红了。

我装作不在意，却有一些感动吧？她早早就打算好了给我带孩子，所以用了心。

小宝非常喜欢她，只要醒着更愿意让她抱。她也只管一味地宠着小宝，甚至白天睡觉的时候，乐意小宝睡在她的臂弯里，舍不得放在床上。婆婆都开始“警告”我，一定把她留下来照顾小宝长大。小宝跟着她，全家人都放心。

转眼，小宝一岁了，生日宴会上，一直赖在她的怀里不肯让旁人抱，我逗她，叫妈妈。小宝嘻嘻笑，忽然脱口喊了一声，姥姥！声音清晰而响亮。

全家人也齐齐看向她和小宝。小宝浑然不觉，牢牢抱住她咯咯笑。而她的眼泪已哗哗而下，想去擦，又腾不出手，只好把脸埋进小宝的衣服……

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坐在床边，看着小宝睡去后，我轻声问她，如果当年，你和爸爸有自己的孩子，也会叫小宝吧？

她的身体就那么轻轻一颤。

我说，小宝是我们共同的孩子，陈姨，我想请你和我一起看着她长大。

她愣怔片刻，用力点头，哽咽着说，对不起，佳佳。

我不语，伸出手轻轻拥抱了她——都过去了，她的歉意、我的介意，我和她之间的所有的恨、不原谅、生疏……都已在光阴中被一点点消除。光阴那么长，可以慢慢消除怨恨，长出亲情。我们终归在光阴里成了一家人。我想，父亲和母亲，此刻都会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