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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之时空叙事意识管窥

2015-12-29陈梦盈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5年9期
关键词:世外桃源桃花源记渔人

陈梦盈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是陶渊明为后人构建的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想世界。在这两篇杰作所共构的文本框架内,暗藏着陶渊明对于时间及空间的独特认知。

《桃花源记》和《桃花源诗》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叙事类作品,但两篇作品中都贯穿着十分明晰的空间叙事意识和时间叙事意识。《桃花源记》作为一篇叙事性散文,也离不开对于这三个要素的主观认知。从叙事学角度来看,时间、空间既可以是一种具象的描摹,也可以是一种抽象的关照。文学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文类:抒情诗、戏剧和叙事文,事实上我们“很难找到纯抒情诗,纯戏剧或者纯叙事文的作品。”[1]7也就是说,在一部文学作品中可以同时包括叙事、抒情等多种因素。《桃花源诗》属于诗歌,所以它更多地起到抒发情感的作用;即便如此,其中还是会参入一些最基本的时空意识,即作者思维方式的直观投射。

陶渊明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文体将“桃花源”这一精神寄托表现出来。两篇作品虽在内容与主旨上有着极高的相似性,但二者的叙述侧重全然不同,这也深刻影响着陶渊明对叙事时空的构建。

一、《桃花源记》的时空叙事意识

1.空间叙事意识清晰

每一种文本都有其内在的叙事逻辑,体现到文字中便形成了可以区分的文章结构。在《桃花源记》里,这种文章结构着重体现在叙事空间清晰的转移上。作者用极其简洁的文字向我们描绘了三重空间:入源之路(包括出源之路)、世外桃源以及世俗社会,这三重空间由渔人作为线索串联贯通,情节内容也按照因果顺序一一铺展。其中,桃花源和世俗社会作为相反方向的两重空间,由入源之路(包括出源之路)联结。入源之路(包括出源之路)既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又是两个不同空间的过渡性分界。世外桃源空间的构建问题,与小说中的“场景”概念有着很大的相似性。黄霖先生将“场景”定义为“在一定的场合中由人物行为活动所构成的画面,一个场景中往往包括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处所和此处所中出现并发生一定关系的人物。有时候,场景中也可能不出现人物而只有处所……”[2]257作者分别在相对封闭的三重空间内,以渔人为线索展开故事情节的叙述,构成了一幅幅动态的画面。需要说明的是,《桃花源记》虽有着很强的叙事性质,但在对于空间内部的关照中还有着概略性和省略性的意味,如渔人受到乡邻款待并在桃花源暂居数日过程中所发生的故事容量明显大于作者描述的文字容量,即故事发生的时间长于或无限长于叙事时间[2]259-260,所以说它具有“场景”的特征,但和真正的“场景”概念并不完全一致。同时,作者切入故事的角度也颇值得玩味:按着惯常的逻辑,“世俗社会——入源之路——世外桃源”这种由出到入的单向式直线思维最符合人的常规认知逻辑,可作者偏偏从入源之路这一中间环节切入,进而写到世外桃源,再略述出源之路,最后在世俗社会和世外桃源两重空间的两次“往返”中结束全文。这种不同于一般游记模式的写作手法更加凸显了文本内在的空间构建。

在空间内部、空间外部以及空间与空间之间,“有一种自然而然、油然而生的停顿与转换现象”[3]109,这便是空间叙事中的“分节点”。在《桃花源记》中,作者应用最多的分节方法便是“活动的分节”,即由人物的动作甚至想法来完成大空间内部的转换或者不同空间之间的转换。渔人从入源之路转入世外桃源时,依靠的是“欲穷其林”的好奇;在世外桃源内部的空间转换中,依靠的是村人之“见”这一动作;离开世外桃源时,作者很平淡地使用了“既出”二字,使读者的视野落回到出源之路,再用一个“及郡下”的动作,完成了出源之路和世俗社会的有机衔接;好奇者们(包括渔人、刘子骥等)再三寻源却无果而归,同样依靠的是“遂迷”“规往”“寻病终”几个动作。这些动作近乎中性,情感程度及情感色彩并不强烈,它们的出现更多地承担着完成空间转换的直接目的,其中极少呈现出动作发出者的自身情感体验。这种分节模式完全由空间内的人主动中断动作而完成,它使得空间的转换干净而利落,与后世小说、戏曲常用的由“报信人”出场所推动的空间转换有很大不同。

如果我们将作者描述的三重空间作一个抽象的概括,即可发现三重空间内的叙事模式有着很高的相似性:“入源之路”空间内,渔人在探索入源之径;“世外桃源”空间内,渔人被乡邻引领完成走访之路;“世俗社会”空间内,好奇者们复寻探索之路。我们姑且将这种叙事模式称为“寻路模式”。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这种“寻路模式”通常被应用在故事人物与陌生空间,尤其是幻想空间的关联中。例如唐代张鷟《游仙窟》中,作者“缘细葛,泝轻舟……忽至松柏岩、桃华涧”[4]15;唐代陈鸿《长恨歌传》中,方士“又旁求四虚,上下东极绝天涯,跨蓬壶。见最高仙山上多楼阁,西厢下有洞户东向,阖其门,署曰‘玉妃太真院’”[5]298,等等。《桃花源记》中的三种“寻路”途径实现了“重复中的反重复”的叙事策略[6]50:探索入源之路时,渔人依靠的是不自觉的潜意识;进入桃花源后,渔人被动地跟随乡邻完成大空间内部的移动;复寻桃花源时,好奇者们主动寻找,是一种自觉自主的行为。

2.时间叙事意识模糊

在记叙类文本中,时间和空间往往是不能完全割裂的。概要来说,《桃花源记》中的时间处于“隐线”位置,即文本叙述按照时间发展顺序完成叙事构建,在事件需要被置于突出的位置时也依然用隐藏信息暗示时间轴的运作。这种模糊的时间意识依赖于明确的空间意识,二者在并行中完成叙事结构的统一。

作者写渔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并没有直接说明他走了多长时间,但文字之下暗示其步行时间很长,以至于其忘记路途的长短;“忽逢桃花林”后,作者对于林子的直观描写属于横向的展开,记述此段文字的前提便是时间的暂时凝固;“复前行,欲穷其林”是渔人的思维逻辑,他有了试图探索林子尽头的想法,而落实这一想法需要依靠空间的转换,当然也意味着时间的暗中推移,此处作者用省笔,不拓展探索过程,而是直接写到探索结果:“林尽水源,便得一山……”;进入桃花源后,又是一段时间凝固下的空间横向拓展:“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当然,这段横向拓展中也有着明晰的空间意识。作者由总体到局部,简明扼要地勾勒出了世外桃源空间的总体风貌。村人“见渔人”的动作是大空间内部的转换,也是一个叙事时间的节点,它的出现意味着时间的继续流动。在受乡邻款待的这层叙事空间内,作者使用一系列的连词和动词完成时间的顺承,“乃”“问”“便”“闻”“来”“云”“问”“延”“停”“辞”,这些词语均为时间流动的节点。作品在每两个节点之间的衔接中完成了时间的推进,也自然地完成了叙事节奏的调控。

需要特殊说明的是,文章开篇“晋太元中”这一年代介绍,是一个十分明确的时间信息。关于此点,有人将其视之为突出讽刺效果,与后面模糊的时间叙事意识两相对照,目的在于深化桃花源的虚拟性以及东晋社会的黑暗腐朽。这种说法不无道理。

3.叙事的节奏

叙事的节奏指的是叙述事情发展的过程中所形成的“有规律的长短、强弱、疏密的变化”[3]。在空间内的文本叙述中,有动态描写和静态描写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动态空间侧重于故事的纵向发展;而静态空间往往会暂时凝固时间,进而完成横向的铺展。入源之路在动态的空间中插入静态描写,使文本显得张弛有度。渔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进而“忽逢桃花林”,这是一个很明确的空间内部的移动路径。渔人缘溪而行,移动得较为顺利,因“忘路”使得叙事节奏突然减慢,一个“忽”字使桃花林出现,叙事节奏恢复,同时也带动了叙事的进一步深入。初逢桃花林时,时间凝固,叙事节奏变缓;在对桃花林产生了直观的第一印象后,渔人“复前行”,节奏恢复;后面的叙事展开较平缓,直到描写桃花源社会图景时,节奏再度减慢,以方便作者的横向展开。现将入源之路空间内的节奏变化情况总结如下(表1)。

表1 入源之路空间内的节奏变化情况

对于接下来的乡邻款待这一叙事空间,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分析节点部分对叙事节奏的控制情况(表2)。

表2 节点部分对叙事节奏的控制情况

由此,《桃花源记》的空间在各个动作和连词所构成的节点中自然地完成了叙事节奏的控制,作者也正是利用此达到了张弛有度的艺术效果。

二、《桃花源诗》的时空叙事意识

1.时间叙事意识较明确

在经典叙事学中,诗歌一直以来被认定是时间的艺术品。再加上中国语言特殊的语法特征——“永远在现在时”[6]5,使得诗歌中的时间叙事越发突出。

在《桃花源诗》中,出现了几组较为明确的时间概念:“肆农耕”、“日入”;“春蚕”、“秋熟”;“草荣”、“木衰”;“无纪历志”、“四时自成”;“五百”、“一朝”。这些时间概念都属于相对的时间概念,且多是依据物象的介入来完成说明的。这种方式虽模糊,却较为明确地揭示了作者的时间意识,同时也完全符合桃花源这一空间的虚构性。中国文学的叙事中经常出现“思维的双构性”[6]46-47,其实这就是一种朴素的辩证法,就像诗词中的对偶句一样,所体现的是一种“动态思维、整体性思维”[6]47。陶渊明的诗是“形式主义风气的对立面”[7]14,他的诗作多用白描的手法,朴素、真实地从主观视角出发,将天地精神熔于一炉。即便如此,他对于时间的理解也集中在这种“二元性”的思考之中。“肆农耕”是立足于一年四时的宏观概念而言,“日入”是立足于一天之内的日月交替而言;“春蚕”、“秋熟”,“草荣”、“木衰”中所体现的正是“一年终始”的思维;“无纪历志”、“四时自成”皆言村人们主观上将时间模糊化;“五百”、“一朝”是作者的评价,两相比对,使久远者愈久远。

借助物象来表示时间概念的例子古已有之,《诗经》中便经常借用这种方法来体现“重章叠句”的特点。例如《召南·摽有梅》中的“其实七兮”“其实三兮”“顷筐塈之”[8]28,借助树上果实的日渐稀少来体现时间的流逝,进而暗喻女主人公青春不再。《庄子·逍遥游》中“朝菌”“蟪蛄”的生命历程也暗含着时间概念。《桃花源诗》中借“蚕”“草”“木”等物象来体现时间的推移,这种时间意识远比《桃花源记》中的时间意识更明确。

2.空间叙事意识模糊

相比较而言,《桃花源诗》的空间意识就弱化了不少,其空间的构建主要依靠物象的排列,不同空间的转移多依靠动词的衔接而呈现出过渡的特性,其分节点更是模糊不清。

“贤者避其世”,一个“避”字暗示了空间从世俗社会转移,但未指明具体转移的地点,为下文进一步叙述留下了余地。“黄绮之商山”明确地交代了空间地点,但这种明确的交代意欲与隐居桃花源相照应,以引出“伊人”之“逝”。“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荒废”将“伊人”逝去之地进一步模糊,使得桃花源空间几近成为“海上仙山”。此处,“往迹”“来径”是隐含的分节点,体现着“直接性连结”的“过渡性”[6]66。

《桃花源诗》的桃花源空间由众多物象构建,特别是在关于田园风光的描写当中。“肆农耕”、“从所憩”是农田和住宅的二重对照,“桑竹”和“菽稷”是农田范围之内的自相对照。“荒路暧交通”,一个“荒”、一个“暧”又使劳作区域和生活区域的界限不甚分明,和《桃花源记》中“阡陌交通”的规则布局截然不同。由于实指空间的模糊化,空间内部的连接只能依靠无形的声音来勾连——“鸡犬互相闻”。

《桃花源诗》最后一个部分中,“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一个“隐”、一个“敞”暗示着世外桃源空间的开放,似乎为世外桃源空间和世俗世界的联系找到了分节点,可旋而复说“还幽蔽”,使得这个虚拟空间又被隔离开来。接着,作者附加一句“焉测尘嚣外”,严格地区别开世外桃源和世俗社会的界限。末了,诗人“高举寻吾契”,一个“寻”字又推动了读者思维向想象空间的再度转移。

三、《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在时空叙事意识上的互参性

1.故事模式与时空协调

前面已经分析过,《桃花源记》故事模式大体由三重空间构建而成,这三重空间的并置也同样适用于《桃花源诗》。简要概括,即是“进(入源之路)——入(世外桃源)——出(世外桃源)”这一最基本的模式。《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入”和“出”的环节:作者在“入”的环节中向我们展示了两部分内容,一为关于社会图景的描写,二为关于乡邻款待的描写。《桃花源记》对两个部分均有涉及,但侧重于乡邻的款待;《桃花源诗》中完全没有涉及款待的描写,内容中心完全被社会图景占据。对于“出”这一环节的艺术构建,《桃花源记》在“反复”中应用“反重复”的手法[6]50,并设计了好奇者们两次未果的探寻,按照线性记叙的逻辑,在空间的重复转移中暗藏时间的流逝;《桃花源诗》没有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关于“重复进入”的描写,它采用了更概括、更直接的方法完成了“出”的过程,简明地说明桃花源位置幽闭、不易寻得;又用一个问句完成对于“游方士”“寻路”的记述;最后一句直抒胸臆,将作者作为第一人称列于文中,收束全诗。

这种相同故事模式下的不同安排固然与两篇作品的文体形态有着直接的关系,我们权且不论关于《桃花源诗并记》亦或《桃花源记并诗》的“孰为第一性”的问题,单从时空构建的角度来看,《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可以作为相互支撑的两个侧面,它们共同完成了对于“桃花源”母题的构建。《桃花源诗》中模糊的空间概念可以参照《桃花源记》来理解,而《桃花源记》又托《桃花源诗》中的时间节点完善了内容且生发了主旨。在两篇作品中,时间与空间相互协调,而在一篇作品内部,亦有时间和空间的相互参照,这种互补的意识完成了文本构建的统一性。

2.时空叙事意识共构的精神空间

爱德华·索亚在《第三空间》一书中提出了三种对于空间的理解:第一空间主要是感知的、物质的空间,第二空间主要是构想的、精神的空间,第三空间则是一个包容一切的同在性开放空间[9]。他认为第二空间不单单是关于权力、意识形态的精神空间,同时“也是乌托邦思维观念的主要空间”[9]。根据索亚的理论,《桃花源记》和《桃花源诗》都是作者在自己主观感知到的第一空间的基础之上所构建的第二空间。换句话说,两篇作品一起建构了作者的精神空间,也就是“桃花源”意象所代表的内蕴,这个意象在后人的不断翻演中扩大为一个中国文学母题。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空间取象标准,在社会环境昏暗的东晋时期,时代体现出的总体风貌沉痛而悲凉,陶渊明通过“桃花源”意象寄寓了自己的精神诉求,也将时代气质推向又一重境界。

综上所述,陶渊明在《桃花源记》和《桃花源诗》两部作品中建构了一个互通有无的时空体系,他对同一精神空间的不同阐释具体化了现实世界与文学世界的关系,这种内在的关联不但强化了读者对两部作品的深入理解,而且为其提供了一个解读文本的新视角。陶渊明对于时空的独特把握不单单是其思维方式与天地自然相关照的产物,也是经过其内化的时代风貌的具体展现。叙事学领域的研究对象往往集中在小说问题上,陶渊明的散文和诗歌作品中也或多或少地渗透了某些叙事特点,这些对扩展我国本土文学的叙事学研究亦有很大的帮助。

[1]浦安迪.中国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2]黄霖,李桂奎,韩晓,等.中国古代小说叙事三维论[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

[3]张世君.《红楼梦》的空间叙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4]张鷟.游仙窟[M]∥程国赋,注评.唐宋传奇.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5]陈鸿.长恨歌传[M]∥唐人百家短篇小说.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

[6]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7]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8]周振甫.诗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9]闫建华.试论诗歌的空间叙事[J].外国语,2009,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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