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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殓师之情

2015-12-26李雅民

东方剑 2015年7期
关键词:太平间刘师傅遗体

◆ 李雅民

入殓师之情

◆ 李雅民

雷引狮,一个好有气势的名字。可他却不让笔者写其真名,因为他是一位来自农村的入殓师,不想让人知道他常年和遗体打交道。

笔者说:“你刚才讲自己做的是好事,是积德行善的事。”

他说:“是的,这是让我能够坚持下来的信念。”

“那为什么还怕说出自己的名字呢?”

想想,他笑了,说:“行,随便吧。”

看得出,尽管他已56岁;尽管其家乡远隔千里,老乡在这儿没几个;尽管他这一行已干了7年,送走遗体5000多具,但一提及身份,他还是存有顾忌。

认识雷师傅,是三年前在天津肿瘤医院太平间为家中一位老人出殡的时候。雷师傅身着白大褂,说话办事不是那种公事公办的样子,而像是一位前来帮忙的朋友。料理遗体,雷师傅神情庄重,动作轻柔,像是害怕惊醒了梦中的老人。时间不长,遗体冰冻的遗容被雷师傅梳理妆饰得栩栩如生。守灵的家属们,看着这位老农一样的师傅,一股敬意油然而生。记得临别时,笔者主动去和雷师傅握手,以表感激之情。不想这一简单的礼仪,却让他慌乱起来,双手后躲,不知所措,不知是他自己忌讳着什么,还是从未有人和他握过手,早已生疏了这一动作?笔者握住他的手说:“有空我来找你聊天。”

三年后,一天观看日本影片《入殓师》,主人公大悟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笔者——年轻帅气大提琴演奏师,为生计误入殡殓行,遭受社会的歧视,连妻子都离他而去,但生活却教会他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最后他也赢得了包括其妻子在内的、社会对他的理解和尊重。感动之余,笔者想起那位农民出身的入殓师雷引狮。如今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凡是城里人不愿从事的工作,几乎都让农民兄弟给代做了,就连最后送亲人“上路”,给亲人最后一次梳洗打扮的孝顺活儿,也都习惯以花钱的形式让农民兄弟给代办,而我们又几曾认真地了解并敬重过他们?

近日,笔者先后两次去天津第二殡仪馆设在天津肿瘤医院的服务站,在与停尸房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与雷师傅聊天,听他讲来当入殓师的原因,讲这项工作给他带来的人生体验。雷师傅沧桑满脸,头发花白,浑浊的目光更让他老过了实际的年龄,但其声音亲切、和蔼,谈吐的水平出人意外,原来他还是中国“文革”后第一代的高中生。

我是一名入殓师,10年,就在肿瘤医院这座小小的太平间里,我送走了5000多具遗体。这辈子,何曾想过会和遗体打上“交道”,而且还打得这么深,这么久?本来,曾经计划过等熬到把两个儿子供出来,我就不再干这总是让人“另眼相看”的工作,回家跟老伴儿团聚去。可如今,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都有出息,都很孝顺,可我却舍不得离开这里了,你说是为什么?嘿,有些事情,有时恐怕连自己都说不清。

曾是一个无奈的选择

我叫雷引狮,不知父母咋就起这个名,一声惊雷,引出一头雄狮,可惜我始终是个平民百姓。

我是山西人,家住山西运城闻喜县畖底镇巨村。那地方一片丘陵,地少人多,曾经很穷。我家弟兄6个,我行二,最小的那个弟弟,就因家里实在是养不起了过继给别人。记忆中,父亲为供我们上学,夜以继日地干活儿,白天伺弄庄稼,晚上煤油灯下搓扫帚,扫帚一毛多钱一把,攒多了挑到集上去卖。

我曾有过梦想,梦想长大后干成一番事业。因此学习上我很用功,恢复高中的第一年我就考上了。但考上了也没有用,村干部不让去,说名额金贵,你雷家咋能一下就出两个高中生?那年我哥也考上了,落到村上的名额就3个,村干部们要保他们的孩子去,为保我哥,我只好放弃。

受此打击,我心灰意冷,努力学习又有何用,你的命运握在别人手里。从此不再读书,除了干活儿,就是疯玩。按说父亲有了干活儿的帮手,他应高兴才对,可他认真地和我谈话,要我继续上学读书。第二年,我再次报考高中,这回村里不得不让我去了,因为全村只有我一人考上了高中。

高中考上了,但读着没劲。读高中是为上大学,“文革”期间上大学不靠考试,而是公社“保送”,我想上高中凭考试我都这么难,上大学人家公社领导保谁是谁,能轮到我这个老农的孩子?

毕业后,回家务农。光靠种地吃不饱,我到县城去打工,修路,挖河,粮库里扛麻包,食堂里当伙夫,做小生意卖鞋,干过好多种营生。一晃30年,靠打工挣到的钱,盖了房,娶了媳妇,养大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很累,但和家人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

2005年,我49岁,重体力的劳动我已不太胜任。而且我的视力越来越糟,小时常年挨饿,严重的营养不良,让我的眼底出现不可逆转和修正的病变,因此某些工种,比如建设工地爬梯登高的活儿,我就干不了。但家里又亟需用钱,大儿子到了该要成家的年龄,婚房毫无着落;二儿子学习很好,将来上大学需要开销。上大学,那可是我当年的梦想啊,我的梦想因为贫穷而破碎,不能再让儿子重演我的人生悲剧。何况我那老父亲已给我做出了榜样,他那时连外出打工的机会都没有,就搓扫帚挣点儿钱,他搓的扫帚堆成了山,5个孩子里他供出了4个高中生。因此我说,只要是能挣钱,只要是干净的钱,我什么活儿都干。

就在这年的春节,一位回家过年的老乡跟我说:“天津肿瘤医院太平间需要一个值守夜班的人,你干不干?”我说我干,太平间又怎么了?不就是抬抬死人吗?没事的时候能睡觉,还免了住宿的花销,我干。

曾想逃离太平间

2005年3月1日,我扛着铺盖卷儿来到天津第二殡仪馆设在天津肿瘤医院的服务站。此番出行,除了老伴儿,就连两个儿子都不知道我来干什么,乡下人迷信啊,不敢让乡亲们知道我要和死人打交道。就连我老伴儿,也是嘀嘀咕咕地不愿让我干这个,一遍遍地叮嘱说:“不行你就赶紧回。”

记得那天到达的时间是在傍晚。一见面,原在这里值班的刘师傅就对我交班说:“今晚我带你一夜,教你怎样给死人擦洗、换衣服。从明天早上,我就不来了,就是你一人值班了。”好家伙,连个简短的过渡也没有,干不干的问题都没想好呢,担子一下就卸在我肩上。

当夜12点,活儿就下来了,一位女病人去世。刘师傅带我走进医院大楼,穿着我曾非常羡慕的医用白大褂,弄得像是医务人员一样。

病房里,家属们围着遗体哭泣。我奇怪,在我老家里,亲人死了,擦洗更衣的活儿都由亲属们亲手去干。比如我父亲,他肺癌去世,入殓时我把他从头洗到脚,包括给他穿上新衣,我要抓住这最后一个行孝的机会。而城里人为什么要把这活儿交给陌生人呢?

刘师傅抖开一张白布单,当着家属的面将遗体罩住,然后先是掀起上半截,换掉死者的上衣,并擦洗。接着盖好上半部,特别是脸部,掀起下半截,擦洗死者的下半身。最后再把遗体从侧面掀起,擦洗死者的后身。刘师傅手持白毛巾,一把一把的干得非常从容。而我,尽管没上手,只是站在那里就紧张得不行,心里不住地哆嗦,好在谁也没有注意我。死人,第一次零距离地接触死人,心里莫名其妙地恐惧。我以为我是不怕死人的,父亲几乎就是死在了我的怀里,我毫无恐惧的感觉,就因这,我敢来承担这份工作,岂料不是那回事,真相是我怕死人。

太平间就在服务站办事室隔壁。我和刘师傅把尸体推到停尸房,门一打开,好嘛,冰柜里躲着好几具。完事后,刘师傅往办公室里一躺,说睡吧,不然白天人家在这里办公,没你睡觉的空儿了。可我睡得着吗?尸体与我一墙之隔,想起它们心里就狂跳,心想这活儿看来我是干不了。

第二天,刘师傅果然不来了,剩我一人忐忑不安地守在这里,而且,就在当夜,又有一个病人去世了。我硬着头皮走进病房,学着刘师傅的样子料理尸体。没人帮我,我不停地告诫自己要镇静,可头皮仍是一阵阵地发麻,还有反胃的感觉,我强忍着,惟恐让人看出我内心的慌乱。我不停地弄这弄那,借以掩盖手指的颤抖。那一刻,是我今生最难的时刻。

笨手笨脚地干完工作,回到办公室后我玩命地洗手,一遍又一遍,一块肥皂用掉半拉,手都洗红了,还觉得不干净。然后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小院里只有停尸房和这办公室,院门一关,只剩我和隔壁的那些尸体在一起,我害怕想起它们,可我一闭眼脑海里就是它们,搞得我后背发凉,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没人愿做这份工作。我想,我适合这份工作吗?答案是不适合,除了害怕,我的口音也不行,普通话说不好,和人交流不方便;再说我也不会干,干不好人家家属又不干。所以,我想走。

可等天亮后,明晃晃阳光一照,我又犹豫了,不好意思对人讲我这年近5旬的大老爷们儿还怕死人,就又留了下来。一连三个月,思想反复斗争着,弄得很烦。一日夜里,心里突然质问自己,你一个男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你一回去,人家这摊子工作怎么办?儿子将来上大学的钱哪出?说是害怕,其实还就是一个所谓脸面的问题,你正大光明地干活儿挣钱,管他谁怎么看你呢?这样一想,心就安定了下来。

我愿做死者最后的一个朋友

但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存有压力,思想有时还会波动。社会之大,无奇不有,某些人素质低下,有的甚至像是干部模样的人,都用那种眼光看待你,甚至是欺负你。譬如有一次,尸体料理完毕后送进冰柜,有一项费用,死者家属明明没缴,而且还写在了一张单子上,但他们就说是缴在我手里,为此和我吵架,还要依仗人多动手打人。那次把我气坏了,你可以歧视乡下人,也可以瞧不起我的职业,那是你人品高低的问题,但你不能栽赃陷害侮辱我的人格,我和他们大吵一架,真想到法院去告他。另一次,某夜我正在一间病房里料理着尸体,一个小伙子突然闯进来,对我挥拳就打,猝不及防的我,稀里糊涂地挨他好几下子,尽管事后他和其他家属向我道歉,说那小伙子把我当成了值夜的医生——因为我也穿着白大褂,但心里还是非常的别扭。

说实话,干活儿苦点不怕,多脏多累我没怨言,工作嘛,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就得任劳任怨。譬如,有一次,死者家属和医院打架,弃尸于病房;没家属签字,谁也不能动那尸体。最后,等到通知我去收尸时,尸体腐败得都已开始液化,黏稠的液体浸湿了床垫,那气味熏得人窒息。我独自一人把那腐尸用装尸袋一层层包好,弄走。然后洗啊洗,总也去不掉那恶心的气味,但没关系,相反我还可怜那死者,辛苦一生,死后还落个这样的结局。我难以忍受的,是那种世俗的眼光。直到现在,我不敢跟村里人说我干的是什么工作。每年我只在春节时回家一次,回家后极少出去串门,而且春节一过我就回来。

一晃10年,我坚守在这里,送走的遗体多达5000余具。如果说最初的动力是为挣钱,是出自无奈,等到后来,则是我心甘情愿的事了。因为,两个儿子都已不再需要我的经济支持,大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工作很好;二儿子考进北京某大学后,从大二起所有开销由北京一家国企负责,毕业后不仅被那家国企留在了北京,而且还给了一套住房。这时,我完全可以“解甲归田”了。老伴儿,两个儿子都叫我回家,二儿子还想让我住到他那里去享享福。可我,一个曾经时时都想逃离这里的人,却变得放不下这份工作了,原因不是我已习惯了这份工作,而是我对这份工作的认识、我的人生信念发生了变化。

细想,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觉得自己所干的工作是一份积德行善的事了。

你想啊,人,谁不希望自己“百年”之后,能够穿得舒舒服服、干净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按理说做到这点并不难,人死后亲属会料理好他的遗体。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亲眼看到,好多病人死后,亲属们不愿意碰他,甚至躲得远远的;碰上不孝的人,有的连面儿都不见,以致病人死后就那么孤独地躺在床上。有时有的家属虽然表现得悲痛欲绝,但他们不敢触碰死人,更不要说为死人擦洗更衣了。这时,那些死了的人,其尊严的维护,就只能靠像我这样的入殓师了。

多少年来,不管死者背景如何,不管身边是否有其家属,我都尽量把他们弄得舒舒服服的。擦洗遗体,我从来都是擦洗两遍。从头到脚,哪怕是脚趾,都要擦洗到位,遇有粪便溢出的,必须要把它清理干净。有时有的病人死后身边没有家属,没家属签字我们无权擅动其遗体,即使这样我也要让他躺好,双手放平,头发理顺,遇有死不瞑目、怎么弄也不合眼的,我给他按摩一会儿,或用热毛巾温其眼肌,直至他把眼闭上;遇有合不上嘴的,我再想办法让他把嘴闭上。总之,我愿做死者最后的一个朋友,我要让他们安宁地“上路”,体面地踏上另一段旅途。我想,假若是真有亡灵的话,那些遗体的亡灵九泉之下肯定会谢我。我这人怪,我不信教,但我信这些东西,信人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譬如,如今大学生毕业后找工作多难啊,我小儿子一农家子弟,大学读到二年级,毕业后的工作就已有人给他备好了,而且是在北京,并且还给住房。这天大的好事怎就落在我家呢?我想这是我在这里积德行善的结果吧。

再就是,这社会上终归还是好人多,死者家属大多数能够理解我的工作,体谅我的辛苦。每具遗体运走时,应家属要求,我会给遗体整理一下遗容。尸体冷冻后,肌肤冰硬,面色煞白或蜡黄,有时还结霜。我得先把温湿的毛巾敷在死者脸上一点点解冻,等脸上皮肤有了弹性后,再给他们化妆。是男人,我得给他们净脸,剃须刀小心翼翼,刮破一点都不行,不能坏了死者的遗容,不能再伤害家属的感情;是女人,我得梳理好她们的头发,按死者生前的爱好,摆好她们的发型。然后我用粉,用腮红、口红和唇膏等化妆品,把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像是一个活人睡着了一样。每到这时,家属们对我非常感激,没人和我握手,但有不少人向我鞠躬,有的甚至激动得跪下给我磕头。而每当这时,我心里就非常舒服,成就感很强,觉得是做了一件意义非凡的事。

人们印象中,太平间不是好地方。但这地方能让人清醒,日复一日地料理着遗体,望着一个个即将消失的遗容,我不知不觉中悟清很多人生的道理:这人啊人,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争什么争?抢什么抢?争争抢抢一辈子,说“走”就“走”,你能捞到什么?有些人贪啊贪,到头来还不都是一场空?所以说,人活着还是应该多做点善事,或者说是对社会、对他人有益的事,否则人生苦短,以后想干都来不及了。具体到我雷引狮,我想我这人年纪大了,能力不高,眼神儿也不好,干别的不行了,干入殓师我还在行,因此我就多干几年吧。如此一想,心里就豁达起来,所以一干就干到了今天,而且还想再干几年。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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