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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往事

2015-12-26

东方剑 2015年7期
关键词:文家堂兄斧子

◆ 王 爱

杀人往事

◆ 王 爱

从县城到小镇的中巴车,经过大桥,横过山弯,行到低洼处时,会显得特别疲乏和懒惰,有时会遇到一个大水坑,有时会被斜卧路中的小尖石头欺负一下,刮了车子底盘。就算什么故障都没遇上,车子也会怪叫几声,冲着山凹熄火停下来。“停么子,让鬼取魂呀?”车上的人也怪叫起来,跟着司机一起促狭地笑,只有那个下车去方便的外乡人,因不知隐情,显得懵懵懂懂。

嘈杂声一过,接着是长时间的静默,一车人噤声,目光畏惧地朝山凹处看去,又猛地缩回来,像遭沸水滚过。午后的阳光闲闲地落到满坡枞树上,被风一掀,细针叶一阵哗然,白白的光线水波一样起伏、荡漾,山凹处就显得格外深邃、僻静。这可是W被枪毙的地方,有人这样想着,心里渐渐感到不自在,像突然吸口凉气被惊着了,催促司机赶快开车,仿佛W真的就从颤动的草径中跳了出来,手里拿着那柄利斧,冷眼看众人。明晃晃的斧面,饮足日光,蓝汪汪的,阴郁可怕。

这是一件往事,坐车的经历让我相信,多年来,W的气息停滞在小镇上空,并没有散尽。人们偶尔谈论他时,依旧目光躲闪,还是会惊诧、恐惧,叹息。母亲在给我讲述时也认为,W的行为使全镇的人多多少少都受了点影响。

小镇地处三省边界,素有“一脚踏三省”之称。五天一集,周边的湖南人,湖北人,重庆人,熙熙攘攘而来,小镇不大,总是热闹非凡。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早上,空气洁净,春色浓到极处,到处弥漫着花粉的味道。恰是逢场日,人就像沟沟山水,从各个山寨汇集成河,在小镇上慢慢流淌,如无风的湖面,优美无波。但是不久后,W抽刀断水,用斧子把这条河搅得水花四溅,他的利斧劈出了一段段空白。“杀人了,杀人了”,河流空白处传来的呼声像笼罩大地的阴影,蚁虫一样的人,感受到灭顶之灾,四散奔逃,顺着土地的缝隙和洞穴,迅速躲藏进去。很快,潮水退得干干净净,大街像劫后余生的沙滩,遍地狼藉。打翻的水果摊,断了系的背篓,踩烂的蔬菜和鸡蛋,撒得到处都是的面条,凳子、板车横七竖八。

母亲随着人群扑进街边一处民居里,几十人关门插栓,静伏在暗处,从门缝里看着大街。伴随着压抑的嘤嘤哭声,妇人们瑟瑟发抖,男人们拿着锄头、扁担、椅子,努力抵抗着那破门而入的莫名恐惧。母亲说,那是一生中最难捱的时间,那天,父亲外出,她来赶集,把几个小孩丢在家里。如果恶魔闯进我们的寨子去,如果我们有个三长两短。母亲不敢想象下去,只好不断哀求菩萨保佑。过了一段时间,人们才开始弄清事实,传递真相。据说,W提着不断滴血的斧子,站在人群中,安抚旁人不要惊慌,他只寻仇家,不会伤害不相干的人。

一身血迹的W神色安然,露着迷人的微笑,顺从地放下斧子,让两个哥哥扭送到派出所自首。那个引起恐慌的上午,他杀了13人,死亡11人,其中两人重伤未死。全派出所的人都到大街上去抓罪犯,唯一留守的人在看见他时,腿脚抽筋,全身发软,瘫倒在地。短时间内,W是杀人狂魔的消息像长翅膀的风带来的病毒一样,种满了小镇的角角落落。

小学毕业后的整个暑假,我都跟在姐姐和几个堂兄后面,在河水消退的小溪里翻石块,找螃蟹。夏季气温高,螃蟹爱凉快,知道躲在石块覆盖的低洼处睡大觉。将这些小懒汉们捉起来扔进水桶,是我们最大的乐趣。等到小溪里的每一块石头都被我们翻过好几遍了,大堂兄于是提议去文家沟,说那里没人会去,螃蟹肯定不少。大堂兄说完后,大家面面相觑,长久沉默,都有些畏惧。但大堂兄盯着我们,等待我们的回答,他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挑衅。“去就去”,我们只好硬着头皮附和。

去文家沟,须要翻过一座山,穿过一条河,经过一个不小的寨子后,到达马鹿塘。马鹿塘后面就是著名的腰带山,是小镇里最高的山峰,文家沟就在腰带山的另一面,跟马鹿塘背靠背儿。到马鹿塘后,先爬腰带山,爬到半山坡,就顺着山的横切面走,走完这一面山,再顺着几个山坡的接缝处往下溜到山坳,那就是文家沟。堂兄的外婆家住在马鹿塘,他对那地方熟悉,等他安排好路线后,我们提着水桶,戴着草帽,挽着裤腿,光着脚丫,战战兢兢地出发了。

翻第一座山时,遇到土地公公的小庙。走山路的人都知道,经过土地公公的小庙时,所有守规矩的人都会虔诚地献上柴禾。我们因怀着不可示人的心思,每个人就显得特别用心,特意找又肥又好的柴禾,献祭给土地公公。小庙前的柴禾已经堆得很高很高,但土地公公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他是山神,山里人过他家门前时,必用一根柴禾作礼物,空手过山路,会让土地公公不高兴。他不高兴时,随便起一个念头,过路的人就会感觉肚子疼。我们倒不怎么怕肚子疼,只是怕到文家沟后,万一土地公公心情不好,会给我们添乱。

文家沟是一个坡面顺着山势逐渐倾斜下沉的山寨,地势和缓。一条山涧从腰带山发源而下,纵贯整个寨子,河水清透丰饶,在涧中奏出叮咚的音乐。岸两边已被浓荫密盖,有的地方落差大,就有碧幽幽的深潭,即使外面酷暑难耐,这里也是寒气逼人,根本无法翻螃蟹。但我们虽然顺着河沟走,眼光却是瞄着寨子走的。其实我们的目的不是来翻螃蟹,而是借着这个名头来接触这个地方。

正午的阳光很旺,腰带山上已被笼罩得金光灿烂,却似被厚重的山梁遮住了去路,时光无论如何也透不进这个寨子来,文家沟依旧暗沉沉的,所有一切被无形中滞留了。寨子里的住户都已经搬走,被抛弃的几栋木房子东倒西歪,在慢慢腐烂。马鞭草、阳雀花、野蒿子、糯米藤,纠纠缠缠霸占了整个坪院,有的甚至长进堂屋。边上一排李子树,结满乌溜溜的大李子,无人收获,皮开肉绽地往下掉,在这寂寞的午后,不时啪嗒溅地。一只黑色的大鸟蜷缩在裸露的檩条上,直愣愣地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它。姐姐嘴里发出“嘁嘁”的声音来驱赶它,它似浑然不觉,无动于衷。冷不丁“嘎”的一声,如篾刀破竹,又哑又涩,它从檩条上轻轻松松落到了右边的枇杷树上。它的叫声让人心惊肉跳。

自从W杀人后,这里就成了死亡之地,寨子荒芜,没人敢在这里停留,大人们更是不准小孩随意窜到这里来。但它越是神秘,就越充满诱惑,我们探险一样,深入这个禁地,心中本来兴奋。兴奋中夹杂恐惧,当初的兴奋早已荡然无存,想起母亲说的往事,我开始哭闹着要回家。堂兄强辩道,这不过是乌鸦,经常见到的。他一说起乌鸦,大家都不作声。乌鸦在人们心中是不祥之物,每当它落到寨子里的大松柏树叫嚷时,老人们便吐口水,连声咒骂它。W生活和杀人的地方出现乌鸦,实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们安慰着自己,很快从文家沟里逃了出来。

一路上,晃悠着空荡荡的水桶,大家心事重重,怏怏不乐,想着从早到晚消失一天,回到家里,肯定会挨打。路过土地公公家门时,各自赌着气,别说给他献柴禾,就是连看也懒得看他一眼。乌鸦跟着我们叫了一路,这会儿,显然又躲在我们回来的林子里,撕心裂肺地叫着。这种不祥的乌鸦,侵染着我们的心,堂兄也不再拿石块掷它了。回到家里,果然有坏事出现,寨子里一个老婆婆,因与儿媳吵架怄气,喝了满瓶农药。她的家门口,搭着高高的灵棚,子女们披麻戴孝,哭声满天,道士们唱诗念经,哀乐遍地。父母们都在帮忙,没空盘查我们,无人知晓,这一天时间,我们胆大包天,去了那么邪恶的地方。可我们并不觉得庆幸,这死亡的气息是不是我们从文家沟带过来的?余下的假期里,我变得疑惧不安,敏感脆弱,感觉自己像W一样,罪孽深重。

从文家沟回来后,好几天时间里,我都做噩梦。在梦里将从小到大听来的故事同在文家沟的遭遇一一对证、衔接。W杀人那年,我才是两三岁的孩童,不晓世事,但在我成长的每个时间点上,都有人在谈论他。虽然捕风捉影,东拉西凑,可故事堆积得厚了,也就变得立体醒目。

时光冉冉,磨刀霍霍,W的仇恨在愁苦无边的岁月里暗自发酵、膨胀。在他被审讯时,人们才知道,他复仇的念头从他父亲被逼身亡时就已滋生,那时,他不过是少年。他的仇恨没有像他的两个兄长一样,随着成长消减,而是不停积攒。复仇的念头像枚浸满毒汁的果实,不断腐蚀着W的内心,使他坚信自己就是为了复仇而生,必须把仇人斩草除根才能结束一切罪恶。

他要报复的那家是他的族亲,叔伯兄弟的关系。两家毗邻而居,在特殊的年代,对方依仗贫农的优越身份,不停逼迫欺侮W一家。有一次为争夺一点田界,W的父亲被迫抱着石头沉河,含冤而死。后来,两家人冰释前嫌,各自努力生活。谁也不知道,父辈的恩怨早已填满少年W的内心。

W心机深沉,对于复仇,他并不急迫,而是用足够的耐心暗中策划,精心布置,挑选工具、时间、地点、路线和复仇的人选,琢磨每一处细节。他伪装高明,潜伏日久,内心越是阴郁,面上就越是从容、温和。他的工具是一把利斧,十多天时间里,孩子每天蹲在旁边看他用力磨斧子,好奇这么锋利的斧子,拿来做什么。天真的孩子并不知道,不久以后,自己会像花朵一样凋零在这柄利斧下面。面对孩子的目光,W微笑不答,像一个心中揣着美好梦想的人。

W摸清了那家人的所有动向,集日先一天,他悄悄去了十几里外的中学,找到那家最小的儿子,他原本打算把他诱骗到校外僻静处,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再从容回来杀家里两个大儿子全家。他给那个上初中的孩子带了礼物,怂恿他到校外去玩。可孩子不敢逃学随他出校门,W害怕打草惊蛇,只好悄悄返回,他的计谋没有得逞,那个孩子就这样逃过一劫。

第二天,人们都去赶集,剩下七八个孩子在家里玩,山村寂寂,风声凄厉。W掏出斧头,抡手一个,像切瓜果一样爽利,有的被砍倒在大桌上,有的跑几步倒在门槛边,剩下的一个,甚至向他哀求:“公公,求求你别杀我。你上次感冒,我还帮你端水喝过。”W犹豫片刻,一斧头下去,孩子的半边脑袋即被削掉。平日里,那些孩子很喜欢黏着W,他并不仇恨他们,他也不仇恨这家里的人,他跟他们相处甚好,但他下决心灭门,让这家人从此断根断种。案发后,人们随着公安,从街上的现场跑到文家沟的现场,看到那些孩子倒在屋子的各个角落,血流满地,惨不忍睹,很多人呕吐,很多人大哭,很多人精神崩溃。

W把家中的孩子杀完后,到一丘田边,一个男人没去赶集,正在耕田。W藏着他的斧子,亲亲热热地敬烟叫大哥。那人刚走到田埂边,就被W一斧子砍翻在水田里。W擦干血迹,斧子藏于腋下,到了街上。两个人正在用推板车运东西,W佯装上去帮忙,将二人当场劈倒。集市上人多,很快引起骚乱,人们四处逃离,大声哭喊。W没作丝毫停留,他抡着斧子,朝一个坐着的人砍去,将一把椅子破成两半。短短半天时间,W伤13人,老母亲,两个儿子儿媳,八个孙子。11人亡,两人重伤得治。

W被枪毙很久后,他的气息还像空气一样散逸出来,人们在W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安分守己,行走匆匆,很怕W隐藏在某个地方,附体过来。他们猜测着W最后的归属,不相信他已被枪毙,一个如此歹毒没有人性的人不会轻易死去,他肯定已暗地潜逃,或者被有钱老板请去外地当了杀手。

小镇里突然来了很多表情肃穆的公安,各个路口都有全副武装的民兵持枪巡逻。人人回家检省,害怕自己有仇人,害怕有人像W一样躲在暗处策划报复。派出所里人满为患,天天都有人来提供下一个嫌疑犯的名字。母亲说,那段时间,小镇人们生活的中心就是W的杀人事件,他们吃饭、睡觉、干活,无时不在谈论。那些亲眼目睹现场的人更是好几天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心理脆弱的人每晚做噩梦,有的甚至被吓出了精神病。

好不容易过完暑假,初中开学第一天,每个人都知道学校来了一名新老师,他的名字叫波。波是个长相清秀的人,但是他双眉紧皱,鼻尖微微下垮,嘴角朝外略撇,这些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性动作,使他显得紧张和神经质,稍稍破坏了他面部的和谐,好像对什么事都感到痛心疾首。波把他的母亲带到学校里同住,我们惊惶地看见,这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后颈上的那个伤疤,清晰地从耳后边斜划出来,像一段结疤的往事,狰狞、惨痛,令人无法直视。波的母亲整日坐在门口,很少说话,脸色平淡,不见悲喜。

紧接着,关于波身上各种版本不一、内容真假难辨的故事开始在校园里被一遍遍讲述、渲染。波很快成了一个从小说中走出来的神奇人物。我们总是在暗处,不动声色地、一遍遍打量着波。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他的行为举止,他的穿衣打扮,他走路的样子,他说话的样子,他沉默时在想什么?我敢肯定,我们甚至恨不得连他的每根头发都用放大镜照一遍,作细细研究,看看是什么成分构造。我们期望从波身上找出破绽,揭穿他伪装的尊严,他应该悲伤、愤怒、暴躁或者怯弱、惊恐。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在背后偷偷感叹波家的厄运,不管怎么说,作为当年那个读中学的孩子,暗淡的岁月,总会在他身上留下蛛丝马迹。我们不相信波如他外表那样平静、安然和正常。

现在回想,不得不承认,波是个非常尽责称职的老师,他在工作上的付出甚至到了过分的程度。他不光管理自己的班级,全校的班级他都管着,他替代了很多班主任的职责。他经常用一些匪夷所思的手段来惩治学生。那时候学校外遍布录像厅,就像今日的网吧,波为了防止学生晚上爬围墙出去看录像,就在围墙上糊满了厕所里的大粪。他还整夜整夜不睡觉,一遍遍在校园里巡逻。波成了学校里的阎王老师,学生害怕他,很多老师也开始看不惯他,排挤他,忌恨他,因为他的存在和行为严重衬托了其他老师的倦怠和不作为。老师们晚上打牌休闲时,在热闹气氛中,偶尔会用嘲讽、调侃的语气谈论起波来,而此时,波还在查寝,他还没吃晚饭。

每次坐车回小镇,路过枪毙W的地方,我就会想起寨子里老人说的话:“人有人的活法,路有路的规矩,人要活下去,就要行在路上,不然会被神妖摄了魂魄去,神妖会让不守规矩的人变成凶煞。”如果说W是那个被神妖摄了魂魄的凶煞,而波则遵循了人的活法。

波的出现,激活了小镇人的神经,大家等待着长大后的波会如何继承这仇恨,会用什么手段来消解这仇恨。W杀人后,他的家人们很快搬迁了住处。他们无时不在暗中提防,害怕波变成另一个W,仇恨会交替绵延下去。但波的心里显然没有仇恨的土壤,他读书、考学、工作,每一步路都是奔好日子去的。波很快就结婚了,没作任何挑剔。他的妻子农村户口,没有工作,矮壮肥胖,长得并不好看,但是很贤惠,很信赖波,只一年,就给波生了个儿子。波家有了绵绵不绝的后代,W复仇斩草除根的目的并没有实现。

在这个保守的乡下校园,波的正义感惹怒了很多人,我们从波那里反复求证着W杀人的事件,来满足我们无尽的好奇心,但我们并不喜欢波,我们本能地排斥着波身上的好品质,怀疑这只是他的表现,他迟早会露出阴险邪恶的一面。一个在仇恨中生存下来的人,怎么能保留自己洁净的内心呢?那时候我迷惑不解,现在也许有点明白。

时光就像山林子上满坡的野蒿草,开始时生机勃勃、绿意悠悠,到季末时就荒芜得差不多了。二十多年过去,活着的人学会了宽容,并消弭了仇恨,W复仇的事件逐渐成了一桩往事。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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