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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

2015-12-24谭伟歌

四川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狗娃晒场瞎子

谭伟歌

饥饿

谭伟歌

谭伟歌,原名谭伟,四川安岳人,现居成都。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南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四川省骨干教师。

那年的干旱实在太难熬了。熬到耐心消失、希望全无的时候,一场透雨才缓缓降临,让我们活下去的信念又起死回生。

忍饥挨饿的人们还是面黄肌瘦、灰不溜秋。各家各户断粮已经很久了,红薯渣、老麦糊、野菜根都翻腾完了,还是填不饱肚皮,哄不住嘴巴。

看着一家人成天饥肠辘辘,父亲想方设法不知从哪里借到了一些稻谷,让我家兄弟度过那个夏荒活命就有希望了。

这天,我正在吃饭,父亲叫我端着碗到猪圈边守猪吃潲,我只好去了。那时猪很重要,猪屙的屎尿是主要肥料,是生产队种地肥田的宝。队长张瞎子中午常挑着粪桶到各家转悠,以便在侦察各家碗里饭食稀稠的同时,考察各家粪池里猪粪的稀稠,免得社员私自挑粪肥了自留地后,再兑水哄生产队的地挣粪金补助。

我刚到猪圈边,张瞎子挑着粪桶就来了。见我家居然还能吃干饭,张瞎子在探问了我家大米的来由之后,竟然给我做起了思想工作。意思是说,生产队的东西绝不能偷,要是发现哪个偷,一定要告诉他这个队长,大家都是生产队养活的,要是生产队偷垮了,大家就没法活了。据说,张瞎子的外号就是因为他不辨真假、不明事理而响彻云霄的。但在我看来,张瞎子还是很有眼力的,比如他知道哪家的伙食比较好,哪家喜欢占生产队的便宜,哪家的猪粪没兑水能肥地。

张瞎子挑着粪桶刚走,记分员石三多提着软尺就来了。他每个月都要给各家的猪量胸围,据此计算各家贡献的肥料补助——粪金。

父亲迎住石三多就问:石三多,上个月我家的猪量得不对,你是怎么搞的哟?

石三多听了,不慌不忙地回说:你还是个老师哟,没有根据就不要乱说,我每次都是按标准量的,怎么会量错?

父亲最怕自己当老师的权威被别人质疑,就调侃着石三多说:“你按的啥子标准?你量别人家的猪是逮到猪奶奶量的,量我家的猪是不是逮到猪胯下量的?”别看教书的父亲在学生面前一本正经,讽刺挖苦起生产队的当权人物来往往粗俗不堪。

听了这话,正四处托媒找对象的石三多脸红得口吃:老…老师,怎…怎么…这…这样说呢?

父亲挖苦讽刺得意至极,我借机正好可以溜出去。刚跑出几步,父亲大声喊着我,叫我回转去,去看到石三多给猪量的哪个位置。

我回到猪圈边,石三多向我申述着:三毛子,看清楚啊,量的猪肚皮哈,省得你屋老汉儿到时又乱说。我说了声“看清楚了”,转身就跑。跑出不到一根田埂,又被父亲发现了。

父亲问道:“三毛子,刚才看清楚没有?”看清楚了的,量的猪肚皮。

“尺寸是多少?回来拿本子记起。”父亲想得还美。

“不知道,你自己不晓球得记呀?”我没给父亲长脸不说,还让他下不来台。

石三多抓住报复的机会:老师,你帐都不会记,教不教球得来书哦?

没想到,石三多接着我的一句“球”话,赶紧又补了一“球”。由于受两句“球”话的刺激,加之石三多对父亲“教不教球得来书”的蔑视,让父亲气不打一处来,只好冲我这个先说“球”话的儿子吼道:“三娃子,是哪个养活你的?你给老子回来!”

“是生产队养活的!”我亮出自己鲜明的观点。

父亲听了暴跳如雷,抄起一根柴棒向我追来。此时,我逃又逃不脱,躲又无处躲,正好张瞎子挑着粪桶回来了。我加紧往前跑,张瞎子侧身让过我,用身体和粪桶当城墙,挡住了追打我的父亲。生产队长关键时刻能救我,我更加坚信是生产队养活了我。父亲没解愤,抓起路边的土块向我扔来。这就叫“强弩之末”,扔来的土块如何奈何得了我,在张瞎子的掩护下,我又逃过一劫。

见父亲正在气头上,张瞎子得意地对着父亲说:“还是娃儿对生产队有感情,晓得是生产队养活的,你这个当老汉儿的要好好跟娃儿学。”

“他晓得个锤子!”

父亲话音未落,石三多接过话头就说:“他除了晓得个锤子,还晓得猪奶奶长在哪里,不像你这个当老师的,连猪奶奶长哪里都不晓得,还以为长猪胯下呢。他晓得的比你多。”

正是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我的搅局和叛变,让平时奚落惯了张瞎子和石三多的父亲反过来受他们奚落,父亲胡子都气歪了,冲我吼道:

“三毛子,你这个天打雷轰的,成天就晓得在外面疯跑,连哪个养活你的都不晓得了,老子今天非打断你的腿不可!”父亲边骂边向我撵过来。

“就是生产队养活我的!球大爷要你养啊?你有本事就来打呀!”我保持着安全距离,不断挑起和父亲进行革命斗争的游戏。

父亲鞭长莫及,向我扔来一块大石子,还抱起一块更大的石头准备向我砸来。在我眼里,父亲这次已凶恶至极,我更加恶毒地耍起了嘴皮,坚决捍卫生产队的旗帜,要将革命进行到底。

眼看我和父亲的斗争马上就要升级,母亲在后面边招呼着我边喊着父亲说:“你那个三傻子,你老汉儿都认不倒了啊?你这个老头子也是,你不要去逼嘛!你这两爷子,小的不像小的,老的不像老的,你当老的跟小的怄什么气嘛?”

听了母亲这几句,父亲放慢了追打我的脚步和手中扔石头的动作,改为更加激烈地骂我。有母亲出面,我的革命不再蛮干,耐心地和父亲进行文斗。我坚持生产队养活我的观点,离了生产队我们全都没法活。父亲顽固地认为生产队要把我饿死煞果,不是他借的粮食回来我早就饿死煞果了。我和父亲这段关于生产队意识形态的文斗最终没有演变成不可收拾的武斗,多亏了母亲出面啊!现在想来我当初真的是忤逆不孝啊!

虽然我经常挑起和父亲的斗争,要革父亲的命,其实我还是非常敬畏父亲的。长大后,我也成了一名教书匠,足见父亲对我的影响。那时大

哥在县城读高中快毕业了,二哥刚进县城读高中,平常基本不在家。父亲带着刚开始读书的四弟在临近的公社教书,想来也辛苦。我那时还在我们大队小学读书,在母亲忙活的时候,经常负责照看五弟,有时也帮着做点家务,母亲的乐观宽容细心大度深深地影响着我。

这天晚上队里要分粮食,母亲叫我拿着箩筐早点去排轮子,我带着五弟早早来到了队里的晒坝,把箩筐排在了最前面。我们喊的小瞎子张狗娃比我后到,拿着箩筐硬要排在我的前面。我怎么会让他?和他争来抢去,最后打起架来。小瞎子张狗娃很快把我压在了身下,十分得意地扬起拳头,准备给我致命一击。没想到五弟迅猛地扑到小瞎子身上,狠狠地咬住小瞎子不放,小瞎子鬼哭狼嚎般地哀号起来。

正在晒场一边忙活的张瞎子见状大骂起来:“他妈的,你这家吃冤枉的,竟打起干活的来了!生产队的粮食全拿给你这些吃冤枉的糟蹋了。”

教书回家的父亲在晒场对面听得清清楚楚,不甘示弱地回道:“张瞎子,你这个法西斯!你他妈说哪个是吃冤枉的?你家才是吃冤枉的!”

张瞎子神气活现地回道:“老子家五个全劳力,你家就一个拖娃带崽的妇女,出工也不出力,你家的粮食哪来的?还不是我们种出来分给你的?你娃儿都晓得是生产队养活的!”

“滚你妈的法西斯的蛋!老子屋十多亩田地入的合作社,你屋里入了几分田?几分地?不是老子屋的田地,你种锤子个粮食!”

“弹花匠,你这是攻击合作社!”队里的人一般情况下都喊父亲“老师”,由于父亲爱高谈阔论,又爱调侃讽刺人,大家背地里送他个绰号“弹花匠”——只会谈(弹),不会纺。

父亲已经走拢晒场,手指着张瞎子问:“老子攻击了合作社又怎样?”

“弄到公社斗争你!石三多,把弹花匠刚才的话记起!”张瞎子边说边招呼着石三多。

“张瞎子,你这个法西斯莫神气,你整天就晓得把人斗来斗去,就不晓得把生产搞上去,合作社在你手头早晚要垮杆的!”

父亲话音未落,张瞎子牙齿都气黄了:“全队的人都听到了的哈,弹花匠说生产队要垮杆的,简直是现行反革命,石三多都记起!连夜送到公社去。”

见石三多正在记,父亲赶过去想制止。张瞎子一把抓住父亲,父亲一把推开瘦弱的张瞎子。

张瞎子一个趔趄,大声呼叫:“弹花匠!你这个法西斯做啥子!敢打队长啊?要造反啦?”

石三多收起本子,摆开架势站在张瞎子一边要和父亲干起来。母亲不知从哪里突然冲了过来,挡在了父亲和石三多、张瞎子之间。

母亲先喝住父亲:老头子,你教你的书,管队上的事情做啥子?然后转过身来对张瞎子说道:“队长,你千万不要生气,今天的事都是因为小娃儿起,我一定回家好生管教我的孩子,我老头他不知底细,得罪了你,我这里先给你赔不是。”

平时在社员面前神气十足的张瞎子被父亲公然挑战,大家多少有些解气。在母亲不卑不亢的话语中,一触即发的打斗瞬间瓦解。父亲公开攻击合作社,犯了路线错误,面临着被斗争的厄运,不敢再吭声。石三多还指望着讨媳妇,也不敢惹火上身,自坏名声,趁此放下了要打斗的架势。全队的人都在看这场戏,戏看完了,大家才想起分粮食。

晒场里有两大堆稻谷,看着很多,可一堆是留给交国家的公粮,另一堆可供分配的粮食显得太少。晒场周围逐渐模糊起来,暗黑快要吞没两堆稻谷的生机。

忽然有人说:今年遭了灾,粮食减了产,合作社要垮杆,还留什么公粮哟,干脆全部分了!

大家异口同声,跟着吼了起来:不留公粮,全部分光!

张瞎子慌了,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哪个提出要私分公粮,今天这些人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张瞎子赶忙说:“私分公粮那是犯罪,何况我们还是交公粮的先进呢!”

饭都吃不饱,要什么先进哟?全部分了哦!大家群情激奋,相互喊着,一颗不留,要分光分尽。

“社员同志们,大家不要吵,不要闹,今天是哪个说的合作社要垮杆,那是反革命,是要追究责任的。再有哪个说分光分尽,那也是反革命,我们弄到公社去一起斗争。”

大家根本不听张瞎子的,还是吵着闹着要“分光分尽,一颗不剩。”

作为队长的张瞎子显然控制不了局势,马上吆喝人高马大的石三多把闹事的名字记起。石三多掏出他的本子要记名字,马上有人要抢他的本子。这个本子可是生产队的神器,只能在张瞎子和石三多手中传来传去,普通社员要查要看,只有在张瞎子的监督下翻给你看,一般没有资格单独翻看。

别看石三多人高马大、劳动力强,由于母亲残疾、自己饭量又大,一年也有几个月饿肚子,况且他也奈何不了社员百姓,一时也动了恻隐之心,居然收起了本子建议着:队长,要不我们再商量一下?

张瞎子说:“商量个屁,分公粮是犯法的!”

大家都建议着:队长,还是开个会来决定吧?

张瞎子看了大家很久,又看了石三多很久,说:“不是我张瞎子没有良心,其实我也吃不饱饭啊,我也想多分点粮啊,可这是要坐班房的啊?我不敢啦!”

看见晒场安静了一会,张瞎子正想煽情,居然又冒出个声音:队长,分吧,否则真的要饿死人啦!

跟着,在晒场一边安静了许久的父亲也说话了:“张队长,分吧,你不晓得我们两家的老人都是饿死的呀?”

不知怎么搞的,从来直呼队长为张瞎子的父亲竟然喊了一声“张队长”。不知是听了这句话受了感动,还是想到老人是饿死的伤感,张瞎子睁着的左眼湿了,瞎了的右眼也湿了,石三多的眼睛湿了,大家的眼睛都湿了。嘈杂的晒场突然静默了,四周山坡的黑影压过来,静默的人群要么被压趴,要么被压燃,只要有一点火星仿佛就要爆炸开来。

寂静的晒场没有一丝亮光,晒场旁边的堰塘偶尔还透出一星点波光。静默了许久,张瞎子终于说话了:“好吧,我们先开个会研究一下吧。”

石三多赶忙点亮火把,为张瞎子引路。在晒场一边,队里的几个当权派没避开大家就商量了起来。黑暗的晒场,摇曳着火光,也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希望。

开会讨论终于得出了结论:分三分之一的公粮,怕不会出啥事啰?张瞎子想了又想,往黑夜的深处看了又看,又往堰塘的方向望了又望,最后黑下脸说:“就分三分之一吧,出了事我负责!”

晒场上出奇的安静,只听见张瞎子的声音:“刚才我们商量过了,我张瞎子也豁出去了,要处分要斗争我都不怕,公粮就分三分之一吧。”

怎么大家没反应,张瞎子以为他宣布了这个决定,大家要对他感恩戴德呢,他也作好了接受感恩的准备,正尴尬地等着大家谢恩。

人群中居然又发出了声音:多分少分都是分,至少要分一半啰!

更多的声音紧跟着:要分,就分一半啰!

尴尬的张瞎子没回过神来,半张着的嘴不知是该关闭还是张开。晒场上的空气再次凝结。石三多走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张瞎子,张瞎子脸红

心跳,瞪圆左眼,恨不能把瞎了的右眼也瞪开。只见张瞎子叹了叹气,摇了摇头,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说:“我还有一家老小呢,你们不要逼我了,你们再这样,我只好跳堰塘了!”张瞎子果真就往堰塘走。

石三多赶忙拦住张瞎子说:“你这个队长跳了堰塘,我们咋个活?别说你一家老小,我们全队的人怕都活不下去了。”

张瞎子回过身来,看看大家,又看看堰塘。终于,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说:“分一半就一半!我张瞎子豁出去了,不过话我可说在前头,要是我死了,或者把我关进班房了,你们可要对我一家老小好一点哦?”

大家终于对张瞎子感恩了:“要得,要得。”“张队长,你放心,我们记得到你的,要是你被关进去了,我们轮流给你送饭去,还要把你全家养起。”

粮食终于分到各家各户的箩筐了。尽管多分了一半的公粮,与大家的期望相比还是显得少。

踏着夜色,挑着两箩筐稻谷,父亲唉声叹气地问我:“三娃子,今年的粮食不够吃,你还是去找生产队养活吧?”

饥肠辘辘的我哪敢出声。见我默不作声,父亲又问:“你晓不晓得这些分来的粮食都是我补款买回来的?”

我只有更加不好意思地低头走路。其实我说“是生产队养活的”,一半是故意气父亲的,一半觉得粮食是生产队分的,自然有一半是生产队养活的。哪晓得田地原来有我家的,更不知道分了粮食回来还要补款出去。看来,生产队养活不了我家兄弟,我也不是生产队养活的。

那时,能活下来,红薯是功不可没的,那可是我们的命根子。这天,我正瑟瑟发抖地洗着赖以活命的红薯。张瞎子突然发出通知,全队的人马上到晒坝开个紧急会议。我赶忙向晒坝跑去。

晒场旁是生产队的养猪场,强娃子他妈是生猪饲养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还不知道的是,这天擦黑,张瞎子悄悄来到晒场,听见大小猪儿饿得嗷嗷叫,正准备过去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却发现强子妈东张西望背个背篼出来了。张瞎子耐着性子等强娃子他妈走出晒场才把她拦下,顺势揭开背篼上面盖的草,下面竟然全部是红苕。张瞎子一吆喝,附近的社员都来了。

强子妈解释说,家里实在吃不饱,才背了这点烂红苕。

张瞎子吼道:“你家都喊吃不饱,我们还不饿死了?生产队的猪儿成天饿得嗷嗷叫,为啥你家的肥猪那么肯长膘?留给猪场的粗粮和米糠,不知你偷了有多少?”

开紧急会的目的就是如何处理强子妈偷猪粮的问题。怎样处罚?首先取消她饲养员的资格。但取消了她,又推荐哪个来接手。生猪饲养员,这可是生产队的肥缺,平时大家都争着当。可今天大家推荐了几次,都没人愿意接挑子。现在寒冬腊月的,猪场的粮食早偷光了,剩下的粗饲料也没有多少,大冬天的青草也不好找,还要起早摸黑受冷受累,哪个愿意受这份罪?

见没人愿意接挑子,张瞎子望着记分员石三多。

石三多说:“猪场的猪要是饿死了,明年做秧田的底肥都没了,看你们日子怎样熬?”

大家冷得瑟瑟发抖,还是闷起不开腔。

石三多望着张瞎子,张瞎子眯着他没瞎的独眼理都不理。石三多只好自己想办法搭梯子。

关键时刻石三多还真会搭梯子:既然这些猪没法喂下去,我看不如把这些猪都卖出去,这次就不往我们公社卖了,我们悄悄卖往临近的县,可以多换回些粮票和大米,换回的细粮全部分给大家过日子。

大家都说这是个好主意,石三多顺着梯子赶

紧滑下去:张队长,您看这样好不好?

张瞎子的疑问又来了:还有一头正在乳奶的母猪,难道也要去卖了?乳奶的母猪不仅卖不掉,就是卖了也亏了!母猪和奶猪必须要喂到,这样明年的小猪儿也有了,做秧田的底料也有了。大家推荐一下,母猪和奶猪找哪个来喂好?

张瞎子又把睁开的独眼瞄向石三多。石三多害怕想不出法子找不到梯子,只好低垂着眼皮。

张瞎子最后只好自打圆场了:强子妈必须把这槽奶猪儿和母猪跟我喂好,如果把这槽奶猪儿和母猪喂好了,可以将功补过,以前的事情就不追究了。

强子妈痛哭流涕,表示一定将功补过,一定把这窝猪儿喂好。

不知强子妈是怎么在搞?没过多久,竟然把生产队那窝小猪儿喂死了!这天正好是星期天,本来以为可以吃瘟猪儿肉的,张瞎子他们居然挖土把死猪儿埋了。

我和张狗娃、强娃子商量,干脆去挖两头出来,咱们偷偷煮起打顿牙祭。强娃子和张狗娃负责找柴火挖死猪,我回家拿锅碗和佐料。

听说我们几个要去煮死猪儿来吃,母亲脸带愠色地说:“那些奶猪儿还没长醒,又是病死的,你不要去吃!”

我说:“张狗娃说的,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可以吃。”

母亲不放心,想拦着我。我收拾起锅碗,执意要去。母亲反复提醒我,那你们小心点,多煮几滚,一定要熟透了再吃。母亲还拿出花椒、老姜和泡海椒,叫我们煮在锅里,去去腥气。

有肉吃,我们几个把死猪儿开膛破肚很积极,热火朝天地煮起。煮了好一阵,确实有股很大的腥味,但同时也透出点肉的香味。张狗娃想吃了,我谨记妈妈的提醒坚持多煮会,还要再煮一滚。

就在我们聚精会神地等着再煮一滚,极度想吃的时候,强子妈风一样跑来了。不知她从哪里得到我们要打牙祭的消息,边跑边喊着我们说:“几个死龟儿崽崽,那些猪儿得的烂肠症,吃不得!吃了要死人的!”

强子妈不知哪来的火气,跑拢来一脚把我们的野炊牙祭打翻在地不说,还用筒靴把瘟猪儿肉踩来踩去,最后还把强娃子撵得狗一样地逃。原来,有人嚼舌根说:猪儿哪里是病死的嘛!分明是饿死的,你看她的娃儿都敢煮来吃,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强子妈听了鬼火冲起,为了证明猪儿不是饿死的,不打翻我们的牙祭,怎能证明她的清白?

眼看着即将进嘴的肉食散落在地,被踩踏得惨不能吃,我和张狗娃悔恨不已,咱们该早点吃。不过,也感谢强子妈,隔几天就听说附近有吃瘟猪儿肉死了人的。

不久,生产队的老母猪也死了,这回可以吃肉了。晒场上特别热闹,大家都聚到一起看烫猪刨毛,等着分肉回家开荤。石三多在死劲刨毛,张瞎子在一边招呼小孩走开。我看见刨光了毛的猪尾巴在刨毛水里烫过来烫过去,疑心被煮熟了,就用手使劲掐着做判断。强娃子说烫不熟的,张狗娃说可能烫得熟。我为了证明给他们看,竟用嘴巴咬了一口,说没熟。

张瞎子见了,大声喊:“弹花匠,你屋老三饿得抓起猪尾巴啃了。”

见父亲向这边走来,石三多接过张瞎子的话说:“弹花匠,等会儿,给你娃儿切两个母猪奶奶回去啃。”

父亲走拢,愤怒至极,脸上青筋暴起。先是两巴掌给我打来,后拖着我说:“前几天才吃了肉,就馋成这个样子,你跟老子太丢脸了!跟老子滚回去!”

父亲把我骂了大半天,可能想起前几天并没有吃肉,也可能是想安慰一下我,就说,等几天

你大哥二哥放假回来,我割几斤肉,让你吃个够。

那晚分完母猪肉后,张瞎子在猪场附近转了很久,又在晒场坐了很久,才提着一副猪大肠摸黑回家。在快到家的时候,竟被三队队长瓜皮帽家的大黄狗咬伤了腿。

晚上,母猪肉分回家,母亲煮了大半天。也许是挨了父亲打和情绪低落的缘故,我吃到嘴里,这哪里是肉嘛?不仅嚼不动,而且没有啥滋味。

终于放寒假了,大哥二哥回来了。我高兴地给二哥说,爸爸要割肉回来让我们吃个够。二哥就去找父亲问。父亲叹口气说,今年买年货的钱都还没有,现在哪里有钱买肉。吃肉的希望“噗”的一声破灭了,二哥又“噗”的一声吹起一个希望,在我面前闪闪发光。二哥悄悄对我说:读书半年了,实在潮得慌,家里那条狗半大了,吃得了。要是老汉不割肉回来,明天我们和大哥把狗打来吃了。我一向认为大哥二哥在县城读书,过的神仙生活,不会馋肉吃。后来我到县城读书,才知道那时读书的生活同样不见油腥,清苦得要命,寡淡得要命。那晚上,我做梦都在吃狗肉,梦中的狗肉好香好香!

第二天,等父母亲赶场一走,我们就准备打狗吃肉。狗儿还不知道我们对它的暗算,高兴地围着我们弟兄几个团团转。

看着狗儿那么可爱,大哥的意见是:还是不打哟!

二哥只好玩起了以退为进的策略,那就等等看,要是今天老爸不割肉回来,我们就明天干。

吃肉的欲望一旦升起,就没法扑灭。我和二哥一想起要吃肉,清口水都流出来了,就央求大哥,还是把狗打来吃了哦!

大哥犹豫着还是把狠心下,要打就打嘛。正当我们把狗唤进屋,准备关门打狗之时,大哥的同学周姐来了。我们赶忙开门,迎接周姐的到来,打狗只好中断。这狗冲出去,竟对着让它苟延残喘的恩人周姐大声汪汪起来。你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天理可言?狗对要杀它吃肉的主人浑然不觉,却对着让它活命的恩人狂吠乱咬。

等我们把狗吆开,周姐和大哥就热乎到了一块,我们两个小兄弟只好各自走开。

我还是热爱着生产队的土地,就往坡上跑。这一跑就遇见兰妹子了。我知道,最近兰妹子经常到我家附近打猪草。我真的不敢面对她,虽然有时也在远处看着她,但我都躲她几次了,偏偏这次没躲过,被她碰了个正着。我是二队的,兰妹子是三队的,在大队小学我俩原先是一个班的。由于那次偷三队的青苗被他们的队长瓜皮帽发现了,我就转到父亲的学校去了。

“南方舟,到哪里去?”她居然喊的我名字,没喊我“三毛子”,难道她不知道我偷他们三队青苗的底细。

我感动地回答着她:到马桑坡去,兰晓芸,你到哪里去?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喊她的名字“兰晓芸”。

她想问我几个作业题。

我终于敢正眼向她看去,蓦然发现她今天美得清新俊秀还有点超凡脱俗,比我没转学的时候出落得更加晶莹澄澈了,甚至有点让我神魂颠倒。

兰晓芸走近我,用镰刀在沙土上画了个图形,叫我求面积。我一看就能求出来,就给她讲了一遍,她就懂了。兰妹子,不,是兰晓芸感激而又崇拜地看着我,接着又问了个分数应用题,我又给她讲懂了。

这是让我感动了一辈子的时刻。兰晓芸脸放红光地邀请我:南方舟,你不是要去马桑坡吗?我也要到马桑坡去,那里的猪草好,我们一起去割猪草吧。冬日的暖阳太迷人了,比这更迷人的是满山遍野嫩绿的麦苗和野草,还有刚开始长腰身打花骨朵的油菜。兰妹子给我讲起了我转学后大队小学的变化,并问起了我现在的学校。然后

我和她一起摆龙门阵,一起扯野草,一起看风景,直到二哥来喊我回家吃饭了。

父母亲赶场,并没有买回肉来,而是买了两个小猪儿回来。父亲安慰二哥说,本来想买点肉的,但买猪儿的钱都不够,还赊了账的,怎么买得回肉来?父亲接着忽悠我:老三,勤快点,赶快把这两个猪儿喂起来,到时候,肉都吃不完。虽然吃肉的希望渺茫又遥远,但我高兴得乐翻了天。因为我现在的心思不在吃肉上,而在两只小猪身上,这样我每天都可以出去打猪草。一想到要出去打猪草,我的心思就很奇妙。

第二天,二哥告诉我,爸爸同意我们打狗了,叫我帮到打狗和剐狗皮。打狗有你和大哥就行了,我还是出去打猪草,中午回来吃狗肉正好。

我背起背篓满含向往地出门,出门就碰到了兰晓芸。她竟然连续问了我好多个问题。不管是求阴影部分的面积,还是分数问题,甚至还有复杂的应用题,我全都解得起。然后,我们就一起转过小山坡,一起趟进庄稼地、一起寻找嫩绿的野草。兰晓芸的心情很好,老是没话找话,叫我看这看那。由于惦记着要回家吃狗肉,慢慢地我不再陶醉于看风景,只是一门心思打猪草,并认真地敷衍着兰晓芸。我的猪草终于打满了,我的肚子早已饿空了。景色再美,兰妹子再好,也挡不住肚子饿了,还是回家吃狗肉重要。

我背着猪草,两眼放光回到家。不见热气腾腾的狗肉,只见垂头丧气的大哥和二哥,还有正在生气的爸妈。原来,大哥二哥好不容易把狗关进家,拿起锄头就乱打。狗在屋内拼命窜,大哥二哥拼命打。哥俩打累了,本想歇一下,再来把皮剐。哪知狗命大,垂死一挣扎,竟从门缝溜出去,一瘸一拐地跑了!

你看这打死的狗能跑,谁说煮熟的鸭子不能飞?父亲出去一阵呼唤,这死狗本来正要回来,大哥二哥一出现,这死狗又拼命地逃窜。听说这狗逃到了三队的大田坎,实在跑不动了,竟被小瓜皮帽捡起跑。哦,还忘了介绍,小瓜皮帽是三队队长瓜皮帽的独苗。大哥二哥狗肉没吃成,还破坏了一家的心情,害得我们再也不敢提吃肉的事情。

那个冬天,要吃一点肉怎么那么难?

听说我家的狗被瓜皮帽家捡回去吃了,张瞎子居然为我谋划好了:你就不想把他家的大黄狗吃回来?怎么吃得回来?找个晚上,把他家的狗套了,不就吃回来了?张瞎子虽然瞎了一只眼睛,还是很会蛊惑人心的。

想吃大黄狗的人,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张狗娃说,石三多那里有生产队改土的雷管和炸药,我们去找他做个小炸弹,把瓜皮帽家的大黄狗炸来吃了。听了我们的诡计,石三多表示,一定要灭了瓜皮帽这个狗东西。听了我们的主意,强娃子拿来了香油和面粉。这天刚黑,在石三多家里,我们炸了香喷喷的油粑粑。面对油粑粑,我们几个革命同志忍饥挨饿,留下来两个,一个用来包炸弹,一个用来做后备。天刚漆黑,我们悄悄把裹着小炸弹的油粑粑放在了瓜皮帽家附近,然后躲在阴暗的一角专等大黄狗来上套。等了半天,竟然没动静。

张狗娃说:“我屋离瓜皮帽家近,我去把狗逗出来整。”张狗娃装着走夜路回家的样子故意弄出点动静。果然,这大黄狗中招了,可能是嫌张瞎子的火腿肉老了点,还想尝口他儿子的嫩腿,汪汪汪地向张狗娃追来。张狗娃马上消失了身影,没让大黄狗得逞。

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大黄狗向我们放油粑粑的方向闻了闻,还走了走,就激动地嚷道:“去了,去了。”石三多赶忙捂住我的嘴。

可能大黄狗听到了我们的动静,居然向着我们躲的阴暗角落汪汪汪狂吠起来。只听瓜皮帽在不远处喊问:走夜路的,是哪个在逗狗?然后是

几声唤狗的声音。这大黄狗竟然放弃了香味的诱惑,摇着尾巴回去了。

石三多安慰我们说,不要怕,耐心等,这狗肯定要出来的。天好冷,为了吃狗肉,我们等啊等。天很冷,人很困,又冷又饿的夹击冲毁了我们残存的信心。

实在熬不下去了,我们都打算撤退。石三多真会稳定我们的军心,我们再去做一个地雷,大黄狗肯定能闻到气味。于是我们把预留的油粑粑裹了另一颗雷管做成一个地雷,放在另一个路口,专等大黄狗去啃。石三多说,为了吃狗肉,还为了报仇,我们只有等。为了能报仇,为了吃狗肉,我们继续等啊等。

迷糊中,突然一声爆响。炸到了!炸到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几个无比兴奋。随着这声巨响,我们居然听到瓜皮帽的狗还在他家凶猛地狂吠!这是怎么回事?

等我们跑拢一看,竟然是个半大的猪,满嘴流血,被炸得半死还想挣扎活命。

只听张瞎子喊:“张狗娃,跑哪去了?圈里的猪不见了,看看是不是炸到我们的猪了?”

居然是这样,石三多腿都吓软了,居然在逃跑之余还要叫我们为他守口如瓶——我走了,你们千万不要说有我啊!石三多偷偷地跑了,强娃子跟着也跑了。

张瞎子打着火把来了,果然是炸到自家的猪了。瓜皮帽居然问,张队长,咋个炸到你家的猪了?张瞎子,你家为啥离瓜皮帽这么近?油粑粑的香味引诱大黄狗不成,害得你家的猪翻圈越狱舍身成仁,难怪大黄狗对替它挡命的仁猪狂吠致敬。

还是我心细,摸黑取走了另一颗地雷,拆除里面的炸弹,将本该大黄狗吃特供的油粑粑塞进了我的嘴。要是美国特工局知道了,我这辈子肯定就发了,因为我不仅是一位拆弹专家,而且嗅觉比狗还灵敏。

可惜我没有这个命,不仅狗肉没吃成,还饥肠辘辘,又困又冷。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公社的人就来把张瞎子带走了。大家听了无比震惊,连一向对张瞎子不感冒的父亲也坐不住了,也跟着要到公社去问个究竟。

情况很快就反馈回来了,张瞎子居然多罪在身。首先,涉嫌刑事犯罪,想炸死他当大队长的竞争对手瓜皮帽。其次,犯投机倒把罪,把本队的生猪倒卖到外县,听说还私吞了部分赃款。更为严重的是张瞎子还犯了反革命罪,私分公粮,动摇社会主义根本!其他的罪行还有,破坏革命生产,私下怂恿二队的孩童割三队的青苗;私自提了一副生产队的猪大肠回家。看来张瞎子不仅罪不可赦,而且是罪该万死。

罪不可赦的张瞎子被抓走了,是死是活也难预料,留下一堆可怜的娃儿婆娘不知道咋个活下去?可最让大家担心的事情是补交公粮,如果国家真要让生产队把张瞎子冒死私分的公粮补交上去,那生产队至少要饿死一半的人。

但谁又听说过欠国家的公粮可以不交呢?

此时此刻,饥饿已经不算回事了,而等待上级来人处理上交公粮的事,像黑夜即将来临一样,巨大的恐慌正一步一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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