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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者的旅行

2015-12-02闫文盛

四川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故乡母亲

○ 闫文盛

万里归来年愈少

太忙了,或者心乱了,我就想回故乡去。故乡不远,坐长途大巴车两个多小时即到。2005年之前,我还单身一人的时候,每一年里,我大约总能回七八次乡。那时父母五十出头,我的弟弟妹妹都还在他们身边,所以我回去一趟,也不会带去更多的离愁。在母亲那里,唠叨虽然也有,但我渐渐地听得不耐烦。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对那时的我来说,总是显得不合时宜。没想到五六年后,却是我寻着母亲来说这些事了。这时我已经成家,孩子也两三岁了。母亲的白发已经满头,望去像一个老人了。我说孩子现在如何如何,并且追问母亲我幼年时如何如何,母亲说说停停,有时反倒是她觉得我啰嗦。母子相对黯然的时分,我观察着屋里的陈设,一切都未有大变,只是屋子也显出老态了。我想起二十年前老屋初建的时候,我的年龄还小,三十多里外的县城对我还是一个遥远的梦。仅仅数年后,我到县城里参加中考,看着那与我的乡下相比已显得繁华十分的街道,内心里潮水涌动。那是介休撤县设市的第二个年头。不久之后,我便外出上学,此后兜兜转转,最终也没有在哪里定居,而是落脚在更远处的省城。如此忽忽也十来年了。

我在大约安定之后还总免不了这样的设想,譬如我从来没有离开故乡那么长的时日,那么如今我又该是如何光景云云。这个设想非常符合母亲的意愿。她在弟弟成家、妹妹出嫁之后的那一两年,曾经反复地向我提起这个话题。那时我忙于婚后的建设,正在想着法子赚钱购房,对于母亲的暗示,总是一笑置之。但在那些日子过去之后,我住在离母亲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常常会念及母亲的寂寞以及我在过去二十年中的长长的漂泊。有时夤夜独坐,我突然会困惑于自己的选择。但这种困惑刹那即逝。我向母亲解释过我为什么无法留在故乡县城的缘由,母亲淡然地听着,事后她又重复着自己的那套说辞。此前很久,我却是在县城里工作过的,那时我刚刚离开学校,因为迷恋于写作,而回到生活节奏很慢的故乡,就在县城里谋一份临时性的文字职业。差不多整整四年,每逢周末,我往返于县城与乡村之间。在那四年里,我的年岁渐长,但事业与婚姻皆无所成。母亲大约也是知道我的痛苦的,她会在我的身边一次次地叹息,同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不解。2001年夏天,我终于离开那里的时候,脑海里确是风雷激荡,似乎又只在眨眼之间,一切也都过去了。

这些年里,我常常觉得,在我所有的写作库藏中,故乡是最弥足珍贵的一部分。但时至今日,我又不能否认,恰恰是那一次出走,使我得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关于世界的广大,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得以强化了,而我作为一个乡下人的身份,从此也被更深地确认。我的一切行事仍然是故乡式的,那曾经哺育过我的村庄,在我的印象中也变得如此僻远。其实这种印象毫无依据,但我以十五年的乡村经验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原先那个自以为是核心的部分突然就被目为边缘了,我再也无法保持自己固有的浅见,于是就抵达了另一个极端。后来有无数次,我确实走到了更为繁华的都市,但也有无数次,我经过那比我的故乡远为贫瘠的地域。我向我乡下的母亲一次次地描绘着外面的场景,但母亲毫无兴趣。我邀她来到我居住的省城,她只住了十来天就坚持要回去,此后再邀,她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再来了。是母亲的存在,从根本上强化着故土的概念。在我离乡的二十年中,是她一次次地告诉了我故土的变化。而她也在这一次次的述说中,与她在年轻时代着手构建的住所一同老去。她目睹着村庄的扩张,某某人的生死,那崭新的一所所院落,把我们的房子衬托得更加老旧,昔年间曾经遍地泥泞的村道,也已变成了平展展的水泥路。所有这些,都一次次地闪烁在她的唇齿间。我带着妻儿回去,父亲和她曾经跟我们商量,要不要把房子翻修一下,要不要把院子也扩一下,诸如此类,几乎成了他们的心病。

我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心病,与父母的既有所关联又不尽相同。这心病使我在省城的生活变得压抑起来。我似乎厌倦了现在的状况,那日复一日的忙碌,与我幼年在故乡时的想象多么不同。那时我常常站在村口看南来北往的车辆,那些由我所不了解的人群构成的另一种生活,大概是我后来努力读书的最大动力。1990年我开始读初中的时候我们那里的乡镇企业已在发展。每逢上学下学,我骑着自行车走在焦化工厂的旁边,烟雾缭绕,我看不清自己的路在何方,直到三、四年之后,这种迷茫感才渐渐消散。那时我已在数百里外的中专就读,而我此前几年读书的初中也已经搬迁,旧校址被日益扩大的工厂收购,就在我们奔跑过的操场上,开始树起了巨大的工业烟囱。此后时间日渐加速,村北也很快建起公路,整个村庄被包围在南来北往的车辆的汽笛声中。人们的生活是前所未有地富裕了。如今我与父母聊起那些年,母亲常常提及,你当年读书的费用,就是你父亲在工厂里挣来的。父亲身无长技,他依靠出卖苦力挣钱的方式古老而原始。在我开始赚钱之后,我曾经幻想父亲可以不用整日劳作,但后来我才发现了自己的浅薄。那些年,但凡我在家里整日整日地写字,母亲便说,原以为读书人挣钱容易,却没想到比你父亲还累。我那时笑话母亲,但时至今日,我方知母亲所说无大谬。而我自己也在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文字生涯后,开始对自己的生存方式产生怀疑。我说不清楚,今天的这一切,是否吻合了当年的预期?有时候我确实想回到故乡去长住些日子。

但我知道,那里的一切与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当我领着四岁多的儿子走到县城的街道上,那在新近十年中突然冒出的高楼常常会提醒我,当年我寄居县城时所看到的旧有的事物大多已不存在,即使曾经熟识的那些街巷,在经过时光的层层汰洗后,也早已不复昔日容颜。在1997年前后毕业的我的那些同学,现在大都聚集在这座城市里。如果从我们中考那几年开始说起,这撤县改市后的小城已经变更了几回面孔。我对似懂非懂的儿子喃喃着昨日旧事,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认同。他催促着我尽快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今日所熟悉的那些人,那些事物,与我二十年前离开故乡时,早已无异于霄壤。但我迟迟滞留不动。那一刻我想的是:那些年里,我在这里疲疲沓沓地活着,有时烦闷了,会去找相熟的师友聊天,我以前深信事无不可对人言。但自打背井去乡,那种坦荡荡的日子渐已不再,我像是有了城府似地在慢慢变化着。伏低伏小地活着,脾气本应该收敛,却奇怪的是,似乎也变坏了。我先前抱的是改变生活的决心,但到头来,却是生活把我改变了不知多少。我大约只有在虚构中可以再假想一下我在这里的人生。如果二十年的光阴可以重新来过,这个城市是否还会以同样的方式待我?答案却是不存在的。

苏东坡《定风波》词云:“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一代人是一代人的活法,每一个不同的人又各自有不同的气场。我钦慕着东坡式的豁达,只是我却不知自己是否有一天可以有那样的雅量。我读贾平凹的《在二郎镇》,其中结尾我看了想笑:“当我离开二郎镇的那个早晨,立在赤水河的桥上回头再看着镇子,又想起了那个老头的话,是的,老头的话说得好啊,站在这里,北京是偏远的,上海是偏远的,所有的地方都是偏远的。”这话我也可以说,或者说,“我发誓我正在忘却故乡”,但我明白故乡不会因我的挂念与否而有丝毫变化。她如今是我的亲人们起居之地,尽管二十年中没有朝夕相守,但我知道,终此一生,我忘不掉她。

去越南记

在茫茫的海上旅行,常常一眼望不到尽头。阴沉的天色拉低了我们的视野,那密布的浓云,就在我们的头顶上飘移。我总是凝神注目我们经过的风景,至于天色变幻,根本来不及留意。或许已经是阴雨霏霏的鬼天气,但手边既无可以用来遮蔽的雨具,又无伸手递伞过来的伴侣,所以索性让雨水顺着头部流入脖颈。这一场想象中的雨,就这样肆意地落了许久。然而,尽管寂寞,我还是喜欢这个叫下龙湾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涉足异国他乡,所以竭力地想从这里找到某种陌生的东西,但几乎就失望了。直至我们就坐的游船周围,渐次出现了一些馒头状的群山,我才在心里悄悄地欢呼起来。

我们很快置身于群山的环抱之中,就像一个孩子回到了温暖的母腹。那些山包在我们远远看不到的年代从海洋中隆起,高低错落,散乱排开;如果从高空中俯瞰,又无异星汉点点,其间海水相隔。这是大自然独有的神奇禀赋,她既无比虚拟,又不失优美的真实。海风吹来,可以看到一只只海鸟,如果仔细聆听,依稀可辨鸟儿敛翅划过低空。还可以看到离船最近的热带植物。时当年末,那些花草树木虽然茂密葱郁,但在我的感觉中,却只是一种黯淡的生机。这是北半球的冬季,在距此遥远的中国北部,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有些省份,已经低到了零下四十多度。而生活于附近下龙市的人们,终此一生,看不到雪景。

这里的地貌与桂林酷似,所以又有海上桂林之称,但阔大的水域包裹中的下龙湾,又远比桂林风景壮观。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同行诸人,大都有此感叹。数日之后,我们出现在漓江水上,这种对比之心仍未消除。因为已经返回国内,疲惫的身心似乎松弛下来,我可以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向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展开追索。那是一座更其微小的水面:半英里长,圆周约一英里又四分之三,面积约六十一英亩半。如果按照数学换算,瓦尔登的长度连一公里都不到,但在梭罗的描写中,这座虽然很美,却并不宏伟的湖,充满了某种深邃而动人的力量。

对于《瓦尔登湖》的倾慕,并不能消除我对海上之旅的向往。多年来日复一日的劳作,已经使紧绷的神经达于一个极致,我希望能够离开日日居住的城市,到遥远的地方去走一走。那未知的海上旅行,尤其带着某种新奇的诱惑,它在我的身体中长时期地潜伏。但抵达越南的当夜,我在整日奔波的劳顿中沉沉睡去,连梦都不曾做一个。在我事前的想象中,它本该留下点什么以资纪念,事实全然相反,真是说不尽的遗憾。次日一早拉开窗帘,我看到了停靠在港口的大小船只。在傍海而居的当地人眼中,这一天没有丝毫异常。我这样想着,不由抬头,往天空里看了几眼。阴沉沉的天色,仍旧笼罩着这个港口城市。

除了随处可见的越南文字,我几乎没有发现这里与我熟悉的地方有什么不同,但这一点其实也没有构成我们外出行动的最大障碍。因为来这里旅行的中国人极多,当地人大都可以用汉语交流。只是这里的摩托车蔚为大观,而且速度奇快。入夜时分,当我们在下龙市的街道上盘桓,最大的问题便是须要时刻防范那擦肩而过的摩托车辆。沿街可见兜售当地水果的小贩,不称斤两,常是论个卖出。我不喜购物,又因为肚子里塞满了各种食物,所以向来不会接洽。不过我喜欢听下龙人说汉语,似乎和中国两广之地的口音,差不了多少。如此一来,我觉得自己离开家乡的土地并不远,那曾经想象过的天涯孤旅的感觉一点儿都不浓重。我原以为,那才是旅行者的本来面目。

我们在海上度过的时间并不长,船很快就靠岸了。在超不过三个小时的游程中,我一直希望能够感受到更多。但很可怜,我不得不抱怨,长时期的庸常生活,使我的感觉系统已经严重地退化了。我不只可以明晰地获知这个结果,而且更加清晰地知道,这种状态早已形成。在我能够强烈地体会到爱与情感的那些年,我写下了大量笔记,差不多记述了思维变化的整个历程。在这种记述中,我多次写到了心灵的绝境。那时,我几乎就是这么认为的。事过境迁,那些时刻仍然如此逼真,以至于我总是不能完整地重读它们。以前我不知道这样写来有何价值,而且似乎找不到源头。近来我不这样想了。

卢梭在《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说:“我原意只是考察我心灵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的来龙去脉。我对自身的观察有点儿像物理学家每天对大气状况的观察。我用气压计测我的心灵。这样的观测,只要运用得当,持之以恒,我也会获得跟物理学家同样精确的结果。但是我并不想做到那种程度。我只是满足于把观测结果记录下来,并无意使之形成体系。我做着跟蒙田相同的工作,只是两人目的完全相反:他的《尝试集》纯粹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我的遐想录则是写给自己的。”

身在异国,我无法不对自己的生命观察得更为仔细一些,但我的确再难找到那种“平静空茫的柔暖”的感觉了,尽管,我们同样遭逢了和以前相类的分别。那一片曾经驻留的土地,估计此生不会重临了。虽行迹匆匆,但它终不能说是生疏之地。那夜色中的宁静海滩,面容娇好的越南姑娘,那并不高妙的水上木偶表演,都将在相当一段时日内占据我的心灵库存。尤其是那动听的民族音乐,我很是喜欢,为此一度想搜索购买一盘DVD盘带回国内,可惜没有如愿。我此刻所能享受的乐趣,也只是写下这些,如同写下一句箴言:“我来过这个世界上;我存在,我记录。”

我们乘坐的游轮在“海上渔村”停了个把小时。高价购买了午餐就食的鱼类后,船复又前行,我们将到一个叫天堂岛的地方,在那里度过一段中午时光。有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驾着竹筏子尾随在侧,大一点的像猿猴一般敏捷,双手一搭,便抓住大船的舷窗攀登上来,向船内人售卖筏子上放着的海鲜,要价不高。我们中的一位略作还价,便成交了。那几个孩子摇着筏子远去了。我扭头,看见一个更小的孩子,大约才七八岁的样子,端然盘坐在上面,恬适自得,是我们向来不熟的另一种生活。他们大概日日如此。人生,似乎存在无数别样的可能。我转回身子歇了片刻,再站起身子远望,那筏子早已不见踪迹。海水复又变得浩瀚。

我们的旅行,同样地,一望无尽。越南北方的冬天,没有我想象中的热烈绚烂。他们说这个季节是此地最好的季节,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希望看到那种美到极处的生机,但终于没有。从下龙到河内的三个多小时车程,出现在我眼中的只有萧瑟。经过许多窄轨铁路,但只在某个城市郊区,见到一次列车。经过无数的田野,虽有蔬菜庄稼,但看不到多少劳作的场景。这显然不是一个忙碌的季节。经过几个城市,看到法国式风格的房子,有时距离路面很近,可以看到里面的装修,甚至向外面翘首观望的主人。越南人的住宅过于奇特了,都是瘦长型的,很少超过四米的开间宽度,长度倒有十多米。看多了,就形成了重复,我们渐渐地都靠在车辆的靠椅上打起盹来。夜幕降临时,河内到了。

发源于中国云南境内的红河是越南北部的第一大河,在越南境内流长500公里,为两岸居民的生活提供了丰富的自然资源,所以又有“母亲河”之称。她把整个河内市环抱于怀中,这个城市由此得名。由于住在河内郊区,我们无法窥得城市全貌,所以遗憾更浓。那天夜里,我们不能在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城市里安然入睡,十几人中的半数,分拨离开住宿的宾馆。那一晚我们遇到的越南人多数听不懂汉语。在河内的冬夜街头,我们像极了自我放逐的旅人。宾馆北边,有一条宽阔的水渠,我们沿着渠边慢慢走去。因怕迷路,并未远行。这里的夜晚真是静极,才夜间九点,街上行人就异常稀少了。我们遇见一对恋人,在水边的树影里坐着,神态亲密,让我们想起爱情。还碰到一对少女,与我们擦肩而过。碰到一个壮年男子,似乎对我们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我在经过之后才听同伴说起,他连连看了我们几眼。

但我们不会再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了。在这样离奇古怪的夜晚,我们像做梦般步行了个把钟头,那梦中的一切,在很久之后,还历历在目。静寂的长街上也会有摩托车飞驰而过,带着磅礴的呼啸,先声夺人。我们在街边伫立片刻,面面相觑,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故乡的家中该是多么热闹欢腾。这是我离家的第三个夜晚。临近入睡时,无边际的思念难以遏止地涌来了。

我们在河内逗留的时间是一个夜晚又一个上午,过于短暂,近于幻灭。我们居住在酒店的十层,放眼望去,除了寥落的几幢建筑,就是一片寥廓田野。我们坐车路过了这个城市的许多街道,远远地看到了越南的大学,看到了这个城市里的几座塑像,看到了下班时分越南首都的市民们,看到了他们如我们一样劳碌而纷乱的生活。这似乎是人类永恒的定律,古往今来,莫不如是。我们无法从他们的表情中判断出他们的全部心理,但可以从他们的匆匆一瞥中发现点什么。这种眼神我们在任何地方都常常看到,我已经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语来作出形容。但我多么希望能用相当一段时间来观察这座城市的人群,这样走马观花的旅行使我们无法深入彼此的命运。他们依然是离我们那么远的一群人。

我们来了,又离开了。像无数遍上演的老故事,幕布启了,幕布落了,我们再度前行。茫茫前路,我们看不到尽头。离开越南的前夜,露天广场上的灯光驱逐了黑暗,我们沿着海边公路走去,走累了回头,回到宾馆,一沾床铺,便睡熟了。睡梦中,我看到海水拍打着堤岸,月色如银,笼盖四野。天地一片苍茫。

失眠之夜

当夜晚远远离去的时候,在白昼的阳光下,外面无季风的吹拂,没有雨水和暴雪,我才进入了这样生动的回忆之中。在此之前,我已经经过了那么久的光阴。在那些时间中,我无所事事,整日耽于虚妄的想像之中。但当它们一径地舍我而去,从表面上看来,我仿佛已经能够重新安定,能够在一个连贯的思维中找到叙述之法,那些影响我多时的成分也分崩离析,成为一个永久的过去,可实际上,我心里的悬浮还存在于一个隐蔽之地,我心理的层次被密密地包裹起来了。

怎么说呢?那时间早已穿越了那么久,当我回过头去,连它的尾巴都找不到了。我与自己说话,看别人写下来的书,修改自己的小说,打开电视机沉浸于生活的繁杂和单独一人时的孤单,都一点点地消失了。那夜晚的辗转反侧也一点点地消失了。我现在准备记录下来的,只是事后的回想。这里没有适当的验证物,它形不成生活的证词,但也没有艺术的价值和虚拟的必要。只是那夜晚的光色中有过杂乱的叫声,它们的源头在屋子的外面;也有过星星划过天空,那还是在我准备入睡的时候,拉开窗帘所看到的。事后我一直沿着思想的路径向前回溯,但再也无法进入到那样的意境里去。我当时只是发端于无意中的注视,目光停留的时间超不过十秒钟,现在我却用了十倍的时间来诉说那样的一幕:我当时在床沿上停留的时间甚至也不只这个十倍之数,在拉灭灯后准备躺下的时间更是远远超过了它。至于我已经躺下了,却因为脑子运转过快而难以睡着的时光更是那么庞大。我后来一再想记录的就是这样的光景。或许在当时我也这样想过了,但身体的困倦却伴随了整个失眠的进程。我一直在与自己的清醒对抗着,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那样子的,以至于,在此后的几天里,我总是心浮气躁,情绪难宁。直至目前,我在向你们叙述这些了,那些失眠之夜就矗立在那儿,它曾经一度离开了我的掌控,我们在一条河的两边,彼此观望着,谁也没有首先退却半步。

在这样深入的夜晚之中,绵密的光阴涌动的速度放慢,它们那么逼真,与黑暗的夜色丝丝入扣;还有那滴水一般的声音落下来,在耳膜的旁边轰然炸响。寂静,被无限度地放大了。我一遍遍地回忆我生活的进程,或者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天花板上黑漆的一团,那时分世界如同浓墨一般,但这个想像好比是个无底的深渊,把事实上的人生涂抹得如铅般沉重。我害怕自己一直这样想下去,就把灯打开了。台灯突然射出的光亮把屋子近床的半边照耀得亮同白昼,剩余的部分,却像是光亮周围洇开的部分,有晶莹的虚边,还有突然冒出来的七彩之色。同刚才黑暗中的守候不同,屋子里似乎有了静默中的回声,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萦绕过来,我仔细地聆听那回声,但从始至终,一直没有找到出处。它们在接下来的刹那之间却消失了,屋子里重新归于寂静。光,照耀着你的前额,照耀着台灯旁的书籍,照耀着床铺,照耀着夜晚不急不缓的进程。我打开手机,看上面的时间,是凌晨两点或者三点,我再转过头去,看钟表上的时间,也是午夜两点或者三点。这个时分,睡眠已经大幅度地推迟了,它们似乎并不愿意遵照你的意愿进行,它们单独成了一体,在笑话你不能入睡。它们以自己的经验出去转圈儿,沿路所到之地,都如同荒原一般,你带着自己未完成的部分,进入了这个被迫的守夜之中。

紧接着,我将灯拉灭了。这个夜晚已经向着曙色中过渡。它动作沉稳,甚至看不出动作。它是以自己无质的形体在向第二天的开端靠拢。一切都是既定,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现在时间还在向前进,是午夜三点半,三点四十,将近四点了。睡意袭来,昏昏沉沉,如同一个醉酒的人。然后,这一段时间有一种奇怪的变形,再稍后,它一点点地离开你而去。庞大的睡眠开始显形,它带着你走到一个并不固定的区域里。在这个区域里,你将会走完怎样一个历程,你会不会做梦,将会做什么梦,都还是未知的。能够知道的只是,随着你的呼吸变得轻盈,发出夜里睡眠人的轻鼾,世界上的万物都似乎不复存在。它们与你此刻的睡眠脱离开来,分成内在与外在两个互不关联的整体。能够把你的睡眠与整个世界联结起来的,也只是你尚未知晓的梦境。在梦中,你将会看到什么样的人与图景,你的牵挂与思念将会穿越什么样的虚空抵达一个真实的局部,都如同蝉蜕一般,在逐渐地向着将被揭晓的方位接近。在这时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想人想事情,你甚至不知道,这个夜晚将把你带往哪里?一切未知的部分都被造成秘密图象,在今后的光阴中反复地被记忆,被叙写,直至最终,与你的生命,慢慢地,融合为一体。

但我已经累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忆我是怎么摈弃了脑子里原有的奇思异想,也没有来得及对这个失眠的夜晚做出某种程度的总结,就睡着了。在我睡着的时候,那被失眠占据的大段时间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我心里的动荡跑到了哪里?它们微妙地延续着我的思维,在某一次事后的回想之中,开始显现出难以言喻的盲目性。我追踪着我的过去,看着时间的重量在一点点地加重,减轻,瞌睡像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渗透于我的身体中。由此我必须写下我对自己身体的一个担心,这种担心由来已久。自从新世纪以来,它一直追随着我,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曾与我的生命稍离。我也许在很久之后才可以对这段生活做回顾,至于目前,我依然处在幸福与苦痛的夹缝中。也许许多年后,我已经历经了沧桑,如果对年轻时候的一切都还有记忆,那时间里自然有双重的分量,它一半儿指向现在,另一半儿,却如同绳索的搭钩,把更远的将来,紧紧地拉拢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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