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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破红尘爱红尘”:从《女同志》看政治权力生态中的女性命运

2015-11-22严英秀

当代文坛 2015年2期

严英秀

摘要:范小青的长篇小说《女同志》表现了一个普通而又特殊的女性群体当下中国政治女性的命运。“女同志”万丽的成长史,贯穿着柔弱人性与坚硬现实的矛盾冲撞、权力意志与性别文化的潜在抗争。如何“看破红尘爱红尘”,如何在对权力的追求本身中有效地抵制权力,避免心灵被挤压、异化。作品以温婉而冷静、尖锐却不失温情的女性立场,阐发了深刻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的主题。

关键词:女同志; 性别文化; 权力生态; 女性命运

莫言在2012年斩获诺奖的盛事,使得从来绵延不绝的关于中国文学与诺奖的话题一时间鼓噪而起,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热闹,加上国内的其它重大文学奖项,不断掀起新一轮的“喧哗与骚动”。这样的情景,不由得让人回头打量起以往与评奖有关的一些作家作品,譬如范小青的《女同志》。这部长篇曾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后遭落选。但时隔十余年我仍然觉得,相比当年摘冠的某些所谓大作,《女同志》更是一部好看而耐读的小说,是一部有读者的小说。这样的评价猛一看似乎显得标准太低,太过平常,但事实上,静下心想想会发现,如今的文坛上称得上好看又耐读的小说并没有多少,因而,真正拥有读者的小说也没有多少。许多人认为现在是网媒时代、娱乐时代、读图时代,读者心浮气躁,只愿意消费一次性的文化快餐,而很难安心捧读四五十万字的长篇。这自然也算实情,但究其细里,道出的只是局部真相,问题的另一面是,那种真正能以作品本身的吸引力使读者安心坐下来的文学正在成为稀缺的事物。所以,绝不能一味地把责任推诿给接受群体。

其实,这正是当下我们所处时代的病象之一:看似“文化”当道、文学盛行、书籍泛滥,实则人们离文学越来越远。关注文学、真正用心读书的人数从未有喜人的涨势,这其中的原委当然有大小内外种种因素,但毋庸置疑的一点就是,文学自身唤起人的阅读兴趣的能力在减弱。自现代主义成为新的传统,文学热衷于艺术技巧的创新,执着于思想意念的表达,漠视主题、忽略人物、淡化故事情节早已成为常态,应该说,这样的小说,自然有它无可替代的文学的实验性意义。但从接受层面看,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必须得有可读性强的故事,得有气韵饱满、呼之欲出的人物,方可吸引住读者的注意力。从这个角度说,范小青把自己归于了纳博科夫对作家所做的最传统的定位:“讲故事的人”①。

2006年我初读《女同志》,最突出的印象就是,这是一部充分地显示作者的叙事耐心,同时也是检验读者的阅读耐心,可以培养读者纯正的文学兴趣的好作品。它直面当下社会现实,写人的处境和命运真实而贴切,不诡异不猎奇,不剑走偏锋不刀光剑影,是能引起大多数人情感共鸣的普通人的“奋斗史”。它写故事写得很老实地道,没有玩弄观念上的花样,细实绵密,稳扎稳打,情节复杂曲折但不离奇且有头有尾,与我们对生活本身的理解相一致,也符合一般读者对叙事文学的故事性的阅读期待。

小说标题很醒目,具有很深的意味。当“同志”这个曾深入人心的称谓逐渐淡出社会主义中国的集体话语,并在另一个文化语境中奇怪地成为一个特殊人群的暧昧代称之后,“女同志”更是一种渐行渐远的记忆了。然而,一个语词的消失并不代表一个群体的消失,在当今的社会生活中,依然活跃着大批被称为“女同志”的女性。但奇怪的是,自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几乎写尽了形形色色的女性,但唯独在表现这个领域没有太多的建树。在文学话语中,“女同志”是一个遭到冷落和忽略的群体。这种现象,反映出的还是人们对女性的认识问题,好像只要写女性就天然地与宏大叙事和社会政治主题不搭边,好像只要写女性就只该是爱情婚姻的永恒主题,只该是身体叙事、欲望叙事,只该是关于苦难和沦落的底层叙事。“女同志”这个称谓高调盛行在“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语境中,如今随着这个称谓的淡出,时代好像又再次不同了,好像又让女性统统回归了自然人的身份,退回到了“私人生活”,或者,只是让她们属于职场、商场这些固定化、概念化的领地。这种认识,实在是脱离国情,不接地气,它表现出来的只是文学的缺席,而不是生活的真实。我们知道,尽管女性解放的进程是如此任重道远,但毕竟,实际的情况是如今的女性已遍布社会公共生活的各个领域,包括自古以来专属于男人的官场。

范小青的《女同志》写的就是这样一类女性,活跃在从中央部门到地方乡镇各个党政单位的女机关干部,即体制内官场上的女性。迈入21世纪后,有相当一部分小说开始涉足这一题材,以新颖的选材角度和独到的表现手法逐渐填补了一个文学领域的空白,其成绩可圈可点。范小青的《女同志》是其中优秀的一部长篇,以温婉而冷静、尖锐却不失温情的女性叙事,写出了女性的柔弱细腻和仕途官场的坚硬阴暗之间极富张力的文化对抗,表现了当下中国的政治女性群体复杂矛盾的心灵和命运。

“女同志”,只一个称谓,便框定了体制内一个普通而又特殊的女性群体的人生轨迹。“女”而“同志”,在性别和政治身份的双重规范下,在权力秩序的强力约束中,一群鲜活美丽、形态各异但正在被严酷的现实一步步格式化,万丽是她们之中的代表。这是一个在权力场上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女同志,也是一个真正在小说细密紧凑的叙事中成长起来的人物。她初登场时,性格游移、简单,尚未定型,似乎是很随便的一次机会,使她从一个中学女教师变成了市委机关女干部,人生走向由此彻底改变。用作品中另一个女性伊豆豆的话说,好戏就这么开场了。因为年轻漂亮,工作勤奋扎实,并且能写文章,从而赢得了向问秘书长的爱惜、赏识,她很快被提拔,并从此一步步卷进权力漩涡的中心。虽有坎坷沉浮,但在许多实力人物的提携帮助下,尤其是在初恋情人康季平甘愿以自己的生命为她铺平道路的奉献中,万丽的能力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掘,她在仕途上不断进步,官职不断晋升,在作品的尾声处,万丽已是南州市副市长的候选人了。

这是一个立得起来的人物形象,她本性的善良、温情、率真,她逐渐炼就的成熟、理性、功利,她在私人空间的柔软感性和越来越趋同于环境的冷漠坚硬,她在权力场上滋长升级的欲望野心和在体制内行走的精神痛苦,她的一步步被政治撕裂、异化,和对此所做的清醒柔韧的抗争,在作品多重交织的刻画维度中,一点点地浮现,并逐渐地鲜明、丰满起来。万丽从政伊始,她的前男友康季平就评价说:“万丽,你是一个有野心的傻女孩,你这一辈子,会在无休止的欲望和善良天性的矛盾中痛苦到底,你会将这两者的斗争进行到底。”②知万丽者,莫过于康季平,他这句话几乎就是对万丽未来官场生活所做的点破式的预言,同时,这也是万丽身边诸多官场女性的共同的内心情结。因为善良的天性,万丽在同行的人安之若泰地接受乡镇企业外贸加工的羊绒衫时,感到一阵阵的不安。当与她有利益竞争的女同事金美人、余建芳、陈佳等人在仕途上跌跟斗时,她不曾有一时半会的幸灾乐祸,而是从内心为她们感到痛惜。因为善良的天性,她从没有利用过自己“年轻漂亮”的资源走所谓的“美色路线”,并对此怀着足够的警惕,当权力意志与公理正义发生隐秘的冲突时,她一次次流泪,做着力所能及的反抗。她在个人生活中保留着纯粹的女人心,毫无顾虑地放弃了政治联姻的机会,不顾康季平“他不适合你他帮不了你”的反对声毅然嫁给了不求上进的小科员孙国海,只是因为“他好”。她甚至放弃了在省委党校的毕业典礼上做重点发言的政治机会,连夜奔向生病的女儿。

这就是万丽,然而这又不是全部的万丽。全部的万丽,如季康平所言,注定了是一个要在权力欲望和善良天性中进行痛苦斗争的人,注定了要拥有清高但躁动的灵魂。从鬼使神差地偷偷报名参加机关招干考试开始,万丽便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她一步步谙熟并顺应机关生存之道,在残酷的权力竞争中不断“进步”。随着职务升迁,她从一个文弱矜持的知识女性逐渐变成足智多谋、杀伐决断、大权在握的女强人,“一个越变越强悍的女人”,用女友伊豆豆的话说,“动辄一挥手,动辄一挥手,真像一个铁娘子。”她和丈夫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连女儿看她,都是怯生生的眼神。她和康季平心心相印,情深意笃,但整个作品中写到的两人仅有的一次“幽会”,却因为精神不能完全放松、投入,而显得潦草、尴尬,与激情想象中的身心完美结合相去甚远。这样的描述看似平常而淡定,却蕴含着极其复杂的况味:仕途劳顿已在不经意间侵蚀、掠夺到万丽最隐秘、私人的空间,原本属于一个女人的简单纯粹的生活的美和自然生命的欢乐之感,都从她的指尖渐渐丧失着。爱与被爱的能力,在另一种社会政治能力面前日见萎缩,不攻自破。小说接近结尾处有这么一个令人心酸的情节,康季平死后,她有一天去他的墓地,她计划不接任何电话,不想任何事,就那么静静地陪他一天。然而一接领导秘书的电话,她又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里,把康季平远远地抛在了墓地。

这是一个已然成长起来的万丽,在对权力的趋同,对功名的追逐中,她终于百炼成精,立于不败,但同时令人倍感温暖的是,这依然是一个“未完成”的人物形象,就像她那悬而未决的最后的职务一样。虽然工作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上进”之路已经侵吞了她所剩无几的个人空间,她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心性在严重地扭曲着,她的心灵发生了太多的畸变,她的人生在逐渐地被格式化,但尽管如此,万丽却绝非一个在名利场上如鱼得水心安理得地享用既得利益的官场中人,绝非在权力虚幻的光环下忘乎所以的浅薄之徒。在人性与现实的冲撞中,在权力意志与性别文化的潜在抗争中,她依然有矛盾有挣扎,有理想有迷惘,她的个性和良知依然在顽强地生长着,她对政治对个体生命的异化,体制与秩序对个性心灵的强力规范有着清醒的认识。小说中几次写道:“万丽就觉得,自己心里那块坚硬的东西,继续一点一点地在扩大,在扩大。她想制止它扩大,但她制止不住。”③“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坚硬起来,而且越来越坚硬,我要是不硬起心肠,我就工作不下去。”④这实在是颇有意味的心理刻画,一个在权力漩涡中日夜费神的女性,却时刻关注着自己的内心,并对心灵的变化保持着如此的警觉,这说明在万丽日益强悍的铁娘子的外表下,依然掩藏着一颗敏感多思的女人心,在显赫的生活中她依然存留着强烈的痛感,她从未丧失拒绝被权力异化和奴役的独立品格,她是清醒的。

但问题是,清醒了又能怎样?醒后又去向何处?在对权力的追求本身中,又如何有效地抵制权力对人性的侵蚀?权力就像是无人能摆脱的魔咒,牢牢地控制着每一个对它心生向往的人,谁也不想急流勇退,而向上的路又是步履维艰,稍有闪失就可能前功尽弃。万丽身边的女同志们一个个饱尝着这样的辛酸:精明强悍的金美人一路风光,却只是因为无心纠正了首长把油菜认成萝卜的错误便戛然中止了接待处长的生涯;一贯作风谨慎的许大姐为给丈夫求官导致晚节不保;年轻清高的女研究生陈佳因与上级的恋情给仕途蒙上了阴影;潇洒历练的美女伊豆豆为了要给爱情一个交待,结束了自己的婚姻,结果却吓跑了多年苦恋她的男人,他不愿意拿半生的功名去换爱情;最惨的是余建芳,她兢兢业业,克尽职守,完全是体制内的顺民,但就在要上任县长职务时,却因为“私情”败露而丢掉了这一步步熬到爬到的位置,功亏一篑。

这就是这些体制内女同志的人生境遇,如作品中所说:“机关的女同志,是捂熟的花,开也是会开的,但不新鲜不生动,刚刚开出来,就好像已经枯萎了。”⑤但在透视这未开先衰的悲剧性时,其实也不应该忽略事情的另外一个方面:某些女同志在政治上的落难恰恰因为是人性上的复归,坚硬的政治铠甲并没有从根本上磨灭她们内心深处对爱、对真情、对温暖的渴求,强大的权力意志也未能使她们的女人性消失殆尽。当一贯“满脸形势政策”的余建芳置功名前途于不顾,忘掉一切地扑到她暗恋的生命垂危的情人身上,“谁也拉不起来”时,那一瞬间她完成了从一个“女同志”向“女人”身份的回归,她丢掉的只是一个官位,她捡起来的才是一个本真的自己。所以后来,众人视野中的余建芳并无落魄潦倒之感,她依然踏实平静地工作、生活着。幸耶?不幸?成败得失来得如此残酷甚至荒诞,身处这样的环境,万丽常常感到渗骨的悲凉。然而她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她只能像康季平要求她的那样:“看破红尘爱红尘”。说来,红尘之事,人们往往痴迷于其中,最难是“看破”,但一旦“看破”,也就冷了那份“爱”之心。所以,既要“看破”,又要去“爱”,这实在是一个不低的境界。《女同志》正是从这个角度,反映了身处红尘中的女同志万丽和红尘之间极富微妙的关系,凸显了万丽这个人物形象极富厚重和张力的模糊性。昆德拉说:“如果说小说有某种功能,那就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⑥本雅明也说过,真正优秀的小说,是“在生活的丰富性中,通过表现这种丰富性,去证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⑦我想《女同志》就是这样一部让人发现了事物的模糊性,并证明了人生深刻的困惑的好小说。

也正是因为万丽这个人物的特质,《女同志》才与多年来盛行不衰的所谓官场小说区分开来,范小青的着力点,不在于描绘官场的阴谋斗争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有关权力的潜规则,不在于暴露社会的黑暗、欲望的沉浮和人性的堕落,她所做的是向内心挺进,她关心的是人的灵魂。通过万丽这么一个官场女性,小说要表现的依然是文学恒常的主题,要追寻的依然是能够温暖普通人的那种爱和真情。这种爱和真情也许在当今的生活中已日见稀薄,但却真实地存在着,而且永远比权力更为深刻广大,更富有力量。基于这样一种认识,范小青在作品中,对体制和个体生命的对峙其实做了温婉柔曼的处理,情节推进中也完全打破了一写官场就要写腐败写交易,写人进了官场就得学坏而一学坏就马上官运亨通的模式。

在万丽的成长道路中,我们看不到这样现成的公式,范小青没有把万丽处理成当下官场小说中那些被权利奴役,也被作者的模式化写作奴役的“符号”式的女性形象。很多次关键处,读者都悬着颗心,好像万丽就要“学坏”,好像整个环境中有形无形的力量都在拉扯着人物下坠,然而,终是没有。范小青在可靠的叙事中,让人物避免了在太多既定的思维中似乎必然遭遇的命运,让她的女同志万丽不管有多难,不管如何机关算尽,但在内心始终信奉着那些正面的价值:作为一个干部的工作能力和热情,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想和思考,作为一个女人的情感和品格。康季平的朋友,有闲云野鹤之美名的肖世平第一次见万丽,就评价说:“万丽是个聪明的老实人。所谓聪明,就是能看透事物的本质;所谓老实,就是看透了以后,仍然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不做自己觉得不应该做的事情。”⑧这句话,对于万丽,算得上是一句中肯的评价,但从根本上说,这也是一种过高的期许,几乎不可能实现。身为官场中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殚精竭虑,怎么能坚持“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在一个由 “控制”、“支配”、“领导”、“服从”这些关键词构成的权力生态中,一个人如何才能“不做自己觉得不应该做的事情”呢?事实上,万丽许多次无奈地做过违心愧悔的事,利用他人,欺瞒上级,背叛友情,这一切注定是无法避免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万丽始终以“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不做自己觉得不应该做的事情”监督着自己,考验着自己,她在原则问题上坚守着良心、道义的底线。作品结尾,万丽再次遭遇强大的对手,面临严峻的考验,她是否会接受叶楚洲的建议,为扳倒对手不择手段呢?作者有意在这里结束小说,就是要为读者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悬念。我觉得,按照万丽自身的成长逻辑,她依然不会为了副市长的位置去做她“自己觉得不应该做的事情。”她虽爱“红尘”,却早已看破、参透,她不会为了“红尘”彻底弄脏自己。现在的她,早已不是故事开头时那个清纯稚嫩的女孩了,但她还是尽力让自己沐浴着斑驳的阳光,她应该是光明的。

钱钟书曾在《围城》中发表议论说,女人参与政治,对政治而言,无异于灾难。⑨这是标准的男权中心观点。《女同志》这部小说,和小说外的现实生活中如许多叱咤风云的女同志,都证明了钱钟书这句话的片面和狭隘。但问题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文化传统中,官场确乎是一个女性不该涉足的领域,就是在今天,在我们大多数人的观念里,政治依然是男人的政治,而大多时候事实也是如此。范小青作为女性,她其实是深知这点的,深知这些女性作为政治人尴尬的生存境遇,深知在强大的文化和体制双重规范下女性所付出的沉重代价,而社会洪流中,能够决定一切的依然是男人,所以,她笔下的每一个女同志,她们的荣辱兴衰几乎都和男性有着直接的联系,成也男人败也男人。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作者范小青在这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温婉冷静但又无可遮掩的女性立场,以及从女性立场出发的深刻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的主题。

因此,不能不提到万丽身边的男人。万丽的进步可以说直接来自于向问秘书长(后来是组织部长)的赏识和提拔,后来,又是叶楚洲以雄厚的经济实力帮助她挺过难关,宣传科长赵军在万丽最失意时给过她帮助,就连那个拉着万丽的手说黄段子的让万丽惧怕不已的董部长最终也还是帮了万丽,这些男性人物的青睐,基本保障了万丽在艰难仕途上的顺利前进。更不用说康季平了。康季平,这是成功女人万丽“背后”的那个男人。他的存在就是为了万丽的存在。他为了心底对万丽一生一世的爱,也为了青年时期对万丽的亏欠,简直做到了为万丽的发展肝脑涂地无怨无悔的地步。是他帮助万丽走进机关,帮她揣测上司所好,帮她理顺同事关系,是他为她每一步的升迁做幕后高参,帮她做出正确的选择,是他高瞻远瞩费尽心机让她上了免试的研究生,先于他人实现了高学历。是他为她铺就了一张上通下达的关系网,上至省官大秘下至民间贤达,只要对她有用的人和信息他都四处去捕捉,为此不惜喝酒给自己的身体以致命的打击。是他连夜飞北京,为了让处在紧张工作中的她在那儿感受到“身边有他”,是他,在生命垂危的阶段,为了不让她操心谎称自己在国外,而在医院的病床上用电子邮件帮她解决着一个个难题。是他,因为怕她伤心,死都不肯死在她面前。

康季平,就是这么一个至情泣血、生死相许的男人,有关他的一切是这部作品最感人的所在。这么一个人物,让我们油然想起了“爱,是不能忘记的”时代,想起了新时期初一代女作家所精心构建的那些理想男性形象。那些完美的男子,代表了女性最高的爱情理想,同时也是女性的人生理想和生命追求的最为直接最为显明的外化。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女性主义文学话语便终结了“男性神话时代”,尤其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女作家集体性地“不谈爱情”、驱逐男人,文学视野里几乎找不到一个“正常”人格的男人了,更遑论什么理想化的男性。可以说,男性已被置于万劫不复之境地。而《女同志》,却以精心塑造的男性形象康季平让读者重温了尘封已久的一种感动和浪漫。这不能不说是作者范小青在新的时代为女性文学所做的贡献:走出简单的两性对抗,建构双性和谐共处的人类终极理想世界。

但问题也就出在这至纯至真的人物身上。且不说小说对这个人物过于理想化、神秘化的艺术处理,单就他和万丽的关系来说,虽然在生活中被这样一个男性珍爱着一路扶持着,当是做女人的最大幸福,但在这样一部表现人生深刻困惑的作品中,康季平的存在毫无疑问毁损了万丽这个形象的普遍性意义。万丽真是太幸运了,并不是所有在“善良天性”和“权力野心”的交锋中挣扎的女同志,都能拥有这么一个爱人。万丽的“进步”之路险象环生,但因了康季平的奉献,就显出了现成、轻飘,有点有惊无险的感觉,因而使得小说对女同志这一群体的艰难生存处境的表现打了折扣,可以说,作品在重新建构了男性神话的同时,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女同志”这个话题的沉重、深刻和悠长。尤其是到了最后,得知向问原来就是康季平的舅舅时,所有的疑惑便都有了答案,我相信读者会有一种受骗的感觉原来如此。如此巧合,如此完满,如此山重水复但又水到渠成,如此千辛万苦却原来早有佳人玉成。

这样的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爱情和浪漫,或许源自许多女作家共有的内心深处的理想主义情结,范小青也不例外。但对于《女同志》,它是一道美丽的樊篱,阻碍了作者向幽深的人性和人心做出进一步的探索,使得这部小说在一种有难度的写作道路上出现了相当程度的滑坡。尽管如此,在大多数普通读者看来,这仍然是整个故事中最好看最让人情不自禁掉泪的高潮情节,仍然是这部小说之所以吸引人的魅力所在。在人心不古的后现代社会,太多的人只能在内心中保留着对一份恍若天籁的爱情的向往和存念,而除了文学艺术,还有什么能春风化雨般抚慰人生的残缺,为尘世中的我们馈赠这样一种弥足珍贵的安慰呢?

注释:

①[美]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38页。

②③④⑤⑧范小青:《女同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页,第312页,第357页,第241页,第179页。

⑥[捷]米兰·昆德拉:《小说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昆德拉访谈录》,乔·艾略特等著:《小说的艺术》,董强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 ,第76页。

⑦[德]本雅明:《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5页。

⑨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68页。

(作者单位:兰州文理学院文学院)

实习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