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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天空

2015-11-21白林

草地 2015年4期
关键词:喇嘛管家飞行员

白林

1941年6月13日中午,一架日军C6N1“彩云”舰载侦察机飞临了松州的上空。那一天,松州高原晴空万里,阳光照耀着茫茫的泽国水草地。成群的牦牛在广袤的草原上悠闲地食草。黑色白色的帐篷散落在像老虎背一样优美起伏的山岗、溪边、高原柳丛畔。这架飞机从汉口的机场起飞,沿着长江逆流而上,飞行员望着机舱下面蜿蜒流淌的长江,几乎可以不用参考飞行航图,以长江作为地标,一路加速飞行。C6N1“彩云”舰载侦察机的高空高速性能给了大日本海军年轻的飞行们员足够的自信,作为航空大国,他们生产的飞机性能一流,不输于当时任何西方发达国家的飞机。飞机起飞不久,就遇上积云,飞行员熟练地操控飞机,钻过厚厚的云层,直扑一个叫漳腊的上空。

“看哪,真是一片广阔的草原哪。”

望着飞机下方展开的大地,飞行员通过送话器,跟坐在后舱的观测员兴奋地交流着,他们这是第一次驾机飞临内陆的腹地,被充满着神秘气息的草原所吸引。

这天岗拉梅朵的头人骑着银鞍马,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他身体尽管略微有些发福,但骑在马上仍然威风凛凛。整个岗拉梅朵草原在已经生长的大片绿绿的牧草烘托里,散发出沼泽与泥腥的气息,夹杂在草丛和坡里的大片紫兰也已经发芽开花。头人像往常一样骑着马巡视着自己管辖的领地,他喜欢像这样属于自己轻松的时刻,在松潘古城与草原结合部这块区域,过着自己的生活。

此时,正是抗日战争进入了最为艰难的相持阶段。包括整个松州城在内人们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抗日救国方面。尽管战争距离这个内陆腹地的高原边地仿佛还很遥远。然而,现代战争的样式早不再是古代冷兵器时代的模样。蒋介石委员长在全面抗战爆发时发表演讲说;战端一开,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抗战守土之责。

就在这一天,松州城上空突然响起了引擎巨大的声音。松州城是人们习惯的叫法,官方地图上标注叫松潘。习惯,就像生活的巨大惯性一样,仿佛有种看不到的力量,但是这种力量却使人能够感受得到,推动着人们前行。不管你是否愿意,草原外面的世界正在这种力量的作用下发生深刻的变化。就像天空突然传来的巨大的飞机引擎所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像打开记忆的闸门似,吸引着松州城街道内正在行走的居民驻足。城北、城南、城东几个城门洞内人群熙熙攘攘,街道店铺里照常营业。作为川西高原非常重要的边地和贸易集散地,自古以来,松州就是一个热闹而繁华的地方。城内居住着藏、汉、回、羌等民族。唐朝著名女诗人薛涛也曾发配于斯,她在《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中曾这样写道“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天空里传来的声音,也仿佛打破了这片沉寂千年的广袤大地。如果不是战争,这里依然会遵循着自己不紧不慢的生活节奏,在茶马互市的叫卖声中度过普通而宁静的一天。

其实,对于天空传来的引擎声音,松州人并不陌生。

早在1935年的夏天,为阻击红军北上,保障部队的军需物资运输,胡宗南长官就在距离松州城三十来公里漳腊的山巴修建了一个简易的飞机场。他命令驻松潘的国民党部队六十一师三十六团林英部在漳腊山巴地方收购土地,设立了航空五七加油站。胡长官还派出丁德隆旅长的部队抢在红军之前占领了包座。这样一来,守松州城的部队就显得空虚了许多。

胡长官一进松州城,红军从战略上包围了他们。形势非常紧急,胡长官心想,黄埔的老主任周恩来是自己的老师,即使万一不幸作了红军的俘虏,想必老主任是不会为难自己的。

作为军人,胡长官深知凡事先要作最坏的打算,然后再争取最好的结果。

造成红军松潘战役计划最终流产的主要原因在于红四方面军总负责人张国焘的犹豫不决,张主席的犹豫,为胡长官赢得了时间,王耀武旅从南坪星夜兼程及时赶到了。第一架螺旋浆飞机出现在松州高原天空时,当地人给这些不知疲倦飞翔的家伙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大铁鸟。

过去,在草原上只有黑颈鹤、苍鹰、灵鹫等性灵是飞翔的。它们能够飞翔,就在于生出了一双强劲的翅膀。这些长着翅膀的性灵占据着整个的天空。还有就是叫琼鸟的性灵。琼鸟。就是汉族人所说的大鹏。藏族人是这么来形容琼鸟:叫金色的大鹏。

就像藏族人形容草原一样,松潘高原是一片在群山之上的草原,高寒草甸、高寒水沼泽、山地灌丛草甸,在这片广袤的原野上生活着来自青藏高原的民族。是的,藏族人是这样来形容大草地周边的山岗的,把她们形容成像优美的老虎脊背一样起伏。

胡长官的部队在松州、漳腊一带折腾一阵子,便尾随北上的红军队伍而去。但漳腊机场却保留了下来。

头人听到引擎声音,以为又是胡长官在搞啥子名堂。他仰望着天空,只是听见了声音,在岗拉梅朵草原的东北边,在地平线的尽头,一只像大鸟一样的黑点,在天空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便折向松州城上空的方向去了。

接连三天,那只银灰色的日军侦察机都在松州城和漳腊一带的上空盘旋。

到了傍晚,头人回到自己的寨子内,刚端起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就听见管家大呼小叫的领着一个差巴(奴隶)站在门廊里。

头人放下碗,轻声叹息了一声。他觉得随着岁月流逝,自己正在渐渐地老了。老了的证明就是自己经常无端地轻声叹息。他最不喜欢在自己吃饭的时候被人来打扰。他心里有些不高兴,但,在表情上却是不露声色。这是他骨子里的东西所决定的。

他知道管家平时是个稳重的人。极少像今晚这样大呼小叫的。

差巴是个结巴。头人表现出少有的耐心听完了差巴的报告。这要是搁在平时,头人早就一皮鞭子抽了过去。

“你是说,死了一个?还伤了一个?”

“喔哑,喔哑。”差巴显然早就被自己所看到的场景给吓倒了,浑身不停在哆嗦着。头人这才从门框上摘下皮鞭熟练而顺势狠狠地抽在差巴的身体上。头人显然非常愿意听见自己的权势通过这根可以让他随心所欲抽打下人的鞭子而转化成肉体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表明头人还是这片辖地之上,可以主宰一切的主人。

头人最见不得自己家的奴才这副猥亵的样子。草原上的男人,那个不是顶天立地的。即使他是一个差巴。在头人眼中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的奴隶,只能叫他们是会说话的“牲口”,那也不允许在头人面前没了精气神。

头人出了气,吩咐管家赶紧带着差巴去寺院请桑喇嘛,并且吩咐道:“多带上些人手,赶紧把人给我抬回来抢救。”

头人对胡长官印象不错。他误以为是胡长官属下的飞机出事了。

死者是日军侦察机上的观测员。负责绘图和观测,同时,如果遇见敌方的战机还负责在后舱用机枪射击。

这架日军侦察机在第三次执行侦察任务时因为发生故障迫降在岗拉梅朵草原上,由于下午刮起了大风,在迫降时后舱里的观测员给摔死了,后舱碰撞在山坡一处岩石上,观测员的脑袋随着巨大的惯性也碰撞在机舱上脑浆迸流。飞机员的腿、勒骨皆骨折。

头人是土司下边较低级的一方管理者。

土司制度的形成最早还得追溯到南宋时期,也是跟这个古松州有关。在隋唐之前,松州历来就是多民族汇集的边地,吐谷浑人、羌人、氐人先后纷纷染指这里,到隋唐时吐番人的渐渐崛起,松州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说来也是有趣的事情,到了南宋时,一个浙江姓王的读书人因为中了进士,被朝廷分派到了龙安府(即今天的四川平武县),先后同时,一个姓薛的山东人因为武举也被派到了龙安。

王、薛一文一武,把一个龙安地面搞得是风生水起,在历次“孤悬于化外”之地的松州每每发生战事时,王、薛二人都是非常卖力地将军队的后勤保障工作搞得是有条不紊。而且,王土司不仅替朝廷收复了一片河山,还替朝廷收回了这块土地上的人心。他把江浙一带先进的农耕理念也带到了这个民族杂居地区,不仅如此,他还发展教育,办学堂,兴建了寺院,教化着这个化外之地。为褒奖王、薛二人的边功,南宋朝廷便将二人封为了土司,享受世袭的待遇。七百三十年的土司制度由此而发端,后来,元朝统治者沿袭了对边地的这个制度,把少数民族的豪酋册封为了土司,最高职级叫宣抚司,正五品的官职。

不过,这也要看这个头人有多大的势力范围,头人也像土司一样,都是世袭的。但是,岗拉梅朵的头人却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在雪域高原要想成为一个统治者,不厉害是无法立足的。因为你不厉害,自然就会有别的更厉害的角色来取代你。

像黑水的苏永和头人。

尽管也是一个土司们眼里身份较低的头人,但正是这个头人却把川军邓锡侯部的一个主力师生生给吃掉了。因此,他才根本不把那些养尊处优的土司们放在眼里呢。苏头人的目标是最终占领整个松州高原,成为新一代的王中之王。

头人等到半夜总算看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被众人给抬回了寨子。

年轻人失血较多,脸色苍白。已经处于昏迷状态。

桑喇嘛是寺院里的藏医。他立即从自己的医疗包内取出刀、剪子之类,绞破这个年轻人的飞行服,投入紧张的抢救。

这个年轻的飞行员大约二十一二岁,生得英俊帅气。头人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快要死了,但却连哼哼一下都没有的年轻人。头人对手下的人狠,但是却像在这片土地生活的人一样,世代深受藏传佛教的影响。对于那些违反规矩的人,头人历来不会心慈手软。而对于这个从天空掉下来的年轻人,说不清楚为什么,头人并不希望他死去。

整个寨子里也都在议论这件大事。

在草原藏族人心目中,能够从天空掉下来的人,不是人,而是神。

但,不是所有的神都是与人为善。在神灵们的世界也是分了三六九,也分好的神,坏的神。

藏医是一门博大而精深的医术。

早在四千多年前,藏医就能开颅骨手术。桑喇嘛解开日军年轻飞行员的飞行服,发现他右边的勒骨断了三根,他取出医药包里的工具,为这个昏迷的年轻人消着毒,吩咐头人家的管家将这个年轻人固定在临时搭建的木板床上。头人看着年轻人的飞行装上的红色圆圈标志,至少知道他不是胡长官的人。

但,不管他是什么人,先救命要紧。

那只大铁鸟侧翻在岗拉梅朵草原。如果再偏向东北,就一头栽进了嘎里台那边的深山峡谷。

而在此时的重庆陪都,因为战局不利。加之,日军飞机昼夜的狂轰乱炸,整个山城死人无数。滇缅公路便成了一条生命线。大量的物资从印度出发,在南亚次大陆连接东亚抗战重镇重庆之间,在亚热带的高山崇岭的公路上车流滚滚。所有这一切,头人自然是不清楚的。

在信息闭塞的年代,这些也不是一个小小的头人应该操心的。

头人只把自己辖地的这片草原给管理好就行了。一切的变故皆来自天空,来自在现代工业条件下,一只像大铁鸟一样的钢铁怪物飞临了头人所管辖的草原和草原之上的天空。因此,头人每天起床,在喝完清早的那第一碗酥油茶之后,就会习惯地仰望一会儿天空,产生了幻听似总觉得天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发出巨大的引擎声音。就像一群金色的狂蜂整天在他的耳朵畔嗡嗡叫着。

头人平时极少进松州城。

六月上旬正是草原上转场繁忙的时节。头人一般是要在秋天,在草原上放牧的牛羊马膘肥体壮的时候,才会叫上管家,手下的差巴们,赶着牛车,载着酥油、糌粑,还有打猎所获得的皮毛——硝制的狼皮、熊皮,还有麝香、虫草、贝母等丰富的山货去松州城里交易,换取草原上所必需的盐巴、茶砖和白花花的银元。

头人平时也不怎么喝酒。

但他喜欢产自汉地的兰花烟,捎带在交易时,他也会采购一、两捆的兰花烟,捻成粉状,就着铜制的水烟壶嗞嗞地咂上几口。类似西方贵族在饭后,女士们在宽敞的客厅一隅窃窃私语着女人之间的话题。而男人们却非常绅士般地在属于自己的天地空间抽着产自古巴的大号雪茄,品味着饭后的酒,说着天下的大事。

然而,对于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头人一时也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

他吸着水烟思忖着。眼下,在他的南边日益扩张的那个头人已经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头人们脑袋疼痛不已。

千百年来,这些大大小小的头人如同万花筒内的花朵,不知道什么时代又会变幻出什么花样。土地、财富、牛羊,是他们一生要为之守护和操心的事情。都说创业难,守业更难。一个家族的兴旺与否,不是取决于头人的相貌英俊与否,而是取于实力。

头人深知这点。因为谁也不想成为整个家族历史上的失败者。

名声很重要。

谁也承担不起败家的责任和损失所带来的坏名声。从西藏到岗拉梅朵五百年间,这个家族之所以能够在辗转迁移的过程中,带着自己的部落立于不败之地,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每次面临选择的时候,历代的头人们总是能够审时度势。不论是那些差巴们,还是科巴们,尽管血液里流淌着就是与游牧相关的基因。然而,又有哪一次不是总在紧要关头逢凶化吉。

在草原上,任何不切实际的虚幻皆可能带来致命的灾难。

内地抵抗外冦的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对于天下大势,头人多少还是知道一点。但是,他首先是要在保住自己的地盘不失的前提之下,在这一点上,像历代的头人一样,除非这场战争降临在自己的头上,非要让头人作出自己的判断与选择。

现在,从天上降落下来了一个外域人。尽管头人目前还不知道这个外域人是想要干嘛?但,毕竟这个外域人没有在草原上与自己的人兵戎相见。如果是在战场上,那么,这个外域人便被视作了俘虏,就像1935年间,许多因为饥饿、草地寒冷而掉队的红军战士,除了因其大部队转移后,为泄私愤,被手下的人给砍了脑袋外,剩下的、还活着的大都被贩卖和转送其他寨子里的头人了。

头人边吸着水烟边在脑袋里理着。他首先要弄清楚这个从天空掉下来的飞机内受了伤的年轻人到底想要干什么?理清楚了自己当务之急要做的事情,头人吸完了水烟,一身的轻松。

他出了门,下了木楼,来到了自己家庭院宽敞的草坪里,栅栏旁边生长着大片的牛蒡、亚麻,苜蓿,还有几株野生的紫兰,隔着一条小河便是一大片低矮的高原柳林,柳叶已经发了芽,叶芽正泛着一道浅紫色的光芒。

头人望着自己的家园,心生感慨。

他习惯地抬起头,开始仰望着天空。最近这段时日,头人只要出了门总是要看一会儿天空。天空里云层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大团大团的积云在高阔的天空里翻卷,无声无息。间或在云层之间,就能发现快速掠过的神鹰。当地人又叫琼鸟。琼鸟又叫大鹏。传说中,琼鸟的翅膀是金色的。赞。是天界的神灵。赞就是乘坐着琼鸟的人物。在藏族人心目中,天上的神叫赞神,土地之下、江河里的神叫鲁神,藏匿于山林、岩石之中的神叫年神。在他们信仰中万物皆有灵。头人仰望了一会儿天空,望着脖子也有些酸涨。他便将目光给收了回来,管家早就站在了头人的旁边,笑着对头人说:总算把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给救活了。

对外来的陌生人的殷勤友好,是这里的一个最古老的传统习俗。不管外来者是从陆地徒步而来的,还是骑马慵懒地到来,还是从天空掉下来的。草原人一律视为客人而对待。

飞行员经过桑喇嘛的悉心治疗,一周后居然可以柱着拐下床活动了。除了飞行服,飞行员身上的东西一件不差。浸满血污的白衬衣等衣物,早就被换下,被管家安排下边的一个叫珠玛的姑娘拿走洗干净晾晒在栅栏上。最关键的是指北针、手枪一直放在他的枕头底下。

手枪是个好东西。

马、枪、姑娘这三样东西一直就是草原上男人的最爱。

飞行员的那把手枪锃亮闪着铐蓝色的光泽。那是一把还没有开过张的手枪。手枪是短程自卫的武器,对于飞行员来说,使用手枪时要么就是射杀射程之内的敌人,要么就是自杀。

珠玛姑娘年约十六七岁,在草原上珠玛就算是大姑娘了。胸脯丰满,身材苗条,梳着许多根细密的小辫子,她是受管家的指派专门负责照顾飞行员的生活。

珠玛平时是个爱笑的姑娘。她一笑,满口就是洁白的牙齿。那是长期吃奶渣的结果。珠玛双颊透出高原红,长期强烈地高原紫外线的照晒,像草原上所有的人一样,珠玛的眼神透着洁净。

由于语言不通,珠玛无法与这个年轻的飞行员进行交流沟通。但,通过眼神珠玛知道这个标致的日本小伙子非常想家,眼神里也是有语言的。珠玛还知道,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飞行员眼里充满着仇恨,就像一匹草原上的狼。

在珠玛的世界,充满着善良与虔诚。她很想知道,这个皮肤白净的小伙子是否也像草原上的人一样也相信神灵,相信每天大地上的人在做什么,天上的神灵是会看得见的。只是在这个小伙子苏醒时那会儿,珠玛按照桑喇嘛的吩咐给他亲手喂着新鲜的牦牛奶时,这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眼底偶尔会流露出了一丝喜悦的神情。此后,他便终日一言不发,而是试图透过板房顶的隙缝盯着四分五裂的天空,

神情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轻叹。

珠玛姑娘每天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去挤奶,她蹲在奶牛的身子下面,捏着奶牛硕大而饱满的乳房,洁白的奶汁散发着浓烈而带着草香的膻腥味道,那是草原的味道,生活的味道,是珠玛姑娘熟悉而喜欢的味道。她每天挤满一小木桶的牛奶,就会生起火,将这才挤下来的新鲜牛奶给煮沸了,然后,将牛奶倒入一把铜制的壶中,端起托盘,盘内放着一只精致的小龙碗,碗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画着龙的图案,故称作小龙碗。

他躺在几块木板临时拼成的床上,始终想不明白,作为大日本帝国的一名海军飞行员,居然会在岗拉梅朵草原上折断了翅膀。成为了草原上这群野蛮人的俘虏。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性能优越的C6N1“彩云”怎么会发生故障呢?在天空,他们才能算做是天之骄子,落了地,他们什么都不是。然而,他却始终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他虽知道战争的残酷,但,打内心他不愿意这种残酷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这或许是任何军人普遍存在的想法。

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草原人居然会挽救他的生命。这些草原人并没有野蛮地对待自己,就像那个桑喇嘛,他的行为举止透着一个受到良好教育的人所应该有的优雅与耐心,他从这些本地人对这个喇嘛恭敬的态度中,就能感受得到。

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逃跑,尽快脱离这个位于支那边远内陆腹地的地方。他担心这些草原上的野蛮人会不会像非洲食人部落里的人一样,弄不好将自己也给生生食了?怀着这样的一种担心,他既恐惧而又不安,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落到这步田地,作为大日本帝国一名海军飞行员,他想,最坏的结果就是自杀以谢天皇陛下。

他还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在这个内陆腹地,还有着一个叫李继渊的中国人也在为帝国服务。正是这个人的情报中说,四川省政府动员了成千上万的民工,赶着近万头的牦牛正在从江油、平武等地驮着航空煤油、汽油运往中国军队在漳腊的一个叫五七的航空站。

摧毁这个航空站,包括摧毁漳腊飞机场,一直就是美幌海军航空队的目标。

美幌是日军航空兵负责外战的实施部队之一。在二战初期,日军航空队为混合机种编制,番号均冠以地名。

获悉这个重要情报后,美幌海军航空队派出了侦察机,沿着扬子江、嘉陵江飞行,飞至四川广元上空,沿着岷山山脉逶迤延绵的山峰,冲着松潘高原飞来。

岷山山脉主峰雪宝鼎就成为了中心坐标。

雪宝鼎是青藏高原东南边缘最东端的一座大雪山,终年积雪不化。也是草原人心目中的一座神山。

飞行员在高空望着群山峰峦迭嶂,六月的松潘高原天空很蔚蓝,就像巨大而无边的大海安静而空旷,山峰之上,就是天界,积雪的山巅,像一道天然的界线,界线之下,就是东方人心目中的人间了。

他按照事先规划的路线飞行,寻找着侦察目标。在临近中午的时候,飞机抵达了目标的上空,在漳腊机场周围,是一些低矮的塌板房子,房子被大片的青稞田垅和胡豆田垅所包围着,岷江、涪江像两条洁白的哈达,在雪宝鼎的北坡和南坡之下蠕动流淌,成群的牦牛像黑点似散落分布在这片大地之上,六月的高原群山森林苍翠,偶尔迎面飘来稀疏的云彩,极像一朵朵虚浮的花绽放在蔚蓝色的天空里。

雪线周边,是裸露的岩石,飞行员还看到在这些闪耀着铁色光芒的岩石之间,奔跑着一群被这巨大的钢铁怪物所发出的声音而惊吓到的青羊,它们正行走、奔跑在陡峭的巨岩、山壁之间像线条般的羊肠小路上。甚至,他还看见了一只雪豹正紧紧地咬在这群青羊的后边,追赶着奔跑着……

“呜呜——”

藏獒闪电的叫声打断了飞行员的回忆。那是他没被俘虏之前,人生最美好的追忆了。如果不是战争,他几乎是没有深入至中国内陆腹地从空中领略这壮美的山川的可能。他是一名军人,驾驶操纵的是杀人的飞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闯进了这片神秘的内陆高原,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被击落或者是发生了故障,自己必须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他的职业素养提醒他,只有先养好伤,才能寻找得到逃跑的可能与方式。

作为一名飞行员,他不可能知道上级的安排部署,他只是一名服从命令、按照命令行事的军人。

在他基本可以柱着拐下床时,他会示意珠玛扶他走出室外,他的态度非常地傲慢,骨子里他瞧不起伺候自己的人。珠玛还是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他像那个头人一样也是习惯地仰望着天空。有时,如果凑巧遇上下雨天,他也会发出叹息。

他的叹息声跟头人的叹息声不一样,头人是发愁的叹息,头人的儿子还年轻,还不能替他分忧。而他的叹息则是年轻人有了心事的叹息,是无奈和不甘心坐以待毙的叹息。

他不知道草原上的人究竟会拿他怎么办?

但有一点,他还是很明白,头人没有立马将他的事情上报给当地政府,如果是那样,他的麻烦就真是大了。

那只叫闪电的藏獒是头人特意吩咐管家,让管家交给珠玛,头人很聪明。他心里明白,珠玛肯定不是一个专业飞行员的对手,珠玛搁在他的面前,就是一只随时任人宰割的小羊羔。只有这只藏獒,血统纯正而高贵的藏獒,那不怒自带三分威的气势与强壮而灵活的躯体,是可以镇住这个异域人。

藏獒不像内地的草狗或野犬。

藏獒才不经常冲人“汪汪”叫呢。藏獒发怒时,先是发出低沉的“呜呜”的声音,同时,机警地观察着将要攻击的对象,然后就像闪电一般迅捷地扑向目标,撕咬着目标。

藏獒是青藏高原上最忠诚于主人的生灵。

而且,藏獒这种生灵记忆力惊人。

在没有得到主人的指令之前,藏獒是决不会主动出击。仿佛是知道这个飞行员的心思般,只要动了逃跑的念头时,藏獒就总是及时发出“呜呜”的警告声音。

在草原上,一只藏獒足以抵挡几匹狼的攻击。几只藏獒那是可以让群狼也奈何不了。牧民们放牧,尤其是到了夜晚,几乎完全是依靠藏獒来站岗值班。在藏獒和牧人之间,牧人完全是把藏獒看成是自己家庭中的一员,而不是被当作了畜生。

飞行员尽管对护理他的珠玛姑娘傲慢,却不敢对视藏獒的眼睛,他说不清楚为什么,闪电的眼神中透着仿佛可以看穿他想法的目光。他同时又庆幸,幸亏这只叫闪电的藏獒不会说话,如果它能说话,那它早就会提醒自己家和这片土地的主人,灾难很快就要降临了。

松州自古以来,与川、甘、陕、青、西康数省相连界,是茶马互市重要的集散地。产自内地的茶叶、盐、瓷器、油、布匹、丝绸等通过茶马古道源源进入,与高原少数民族进行马匹交易。著名的河曲马,历来就是骑兵部队优良军马的首选。经过松州的中转,内地丰绕的物产,经松州销往西藏、青海、甘肃、内蒙各部落,远至印度、尼泊尔及东亚数国。松州本地所产的药材、皮毛、青盐、黄金也是上海、天津、香港等许多著名商号的首选,著名的“漳金”因其成色纯度高,品相好,成为知名的品牌产品。松州城建于唐朝武德元年,即公元618年。自古就有占领松州,就可雄据松潘高原之说。是唐王朝与吐番反复争夺的地区。

现在国难当头,连黑水的苏头人也暂时放弃了对其他部落的蚕食。并且,他还主动捐献了不少财富资助抗战,与其它土司头人一起商量是否派出自己辖地的子弟奔赴滇缅前线。

所有这一切包括飞行员、珠玛并不知道。

到了1941年6月23日中午,27架日本海军美幌航空队的三菱重型轰炸机飞临松州上空时,头人听见了天空深处传来了隆隆的引擎所发出的巨大轰鸣声音,他知道大事不妙了。

起初是九架一个中队的飞行编队,从闪耀着阳光的云层深处扑了过来,在日本海军航空兵少佐森富士雄率领下,直奔松州上空而来。对松潘县城进行了大规模无差别轰炸。

当日军飞机来临前,松潘县长黄白殊心存侥幸说,“松潘是边远小县,地方偏僻,又不是军事基地,日本飞机不会来轰炸的。”

那天,桑果带着弟弟多吉各自背着一大捆的柴禾,刚走进北门城门洞,天空突然传来了飞机机群轰鸣的声音,幽暗而狭长的城门洞外,人们欢叫着指着天空出现的机群,一名县政府的官员来到街道上,大声地对众人叫喊道:“大家不要怕,这是政府来演习的飞机。”他的话音未落,只见天空里九架重型轰炸机展开了队形,为首的那架发出了信号,另外两组十八架飞机,彼此呈三角形包围着整个松州城的上空,随着一阵尖利的呼啸,炸弹开始降落在街道、房屋的周围,发出巨大的爆炸,整个街道的店铺、行人立即陷入慌乱,叫爹叫妈的开始呼号起来,在降落的炸弹附近的人们,立即被爆炸的炸弹给掀起,落下的却是人腿、人手的肉雨,立即整个中街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桑果和多吉俩弟兄顾不上自己的柴禾,被惊恐地纷纷涌进城门洞内躲避的推动着,揉挤着,多吉的一只靴子也给挤掉了,只听见有人高声地叫骂,“是牛日的日本人的飞机,我都看见飞机上的圆圈圈了,红色的。”

几天后,松潘大轰炸的消息就传到了岗拉梅朵。

头人这才回过神,那只先前三次飞临这片草原上空的大铁鸟,是来搞侦察的。头人听一个叫桑果的下人回来说,23日那天,桑果跟自己的兄弟多吉去松州城卖柴,刚进城门,就听见幽暗的城门洞外人们兴奋而慌张地指着天空,数着一架架正在展开队形的飞机。接着,在人们都还没有弄清楚是咋回事时,日本飞机就开始投弹了,那些炸弹带着与高原纯净而蔚蓝的天空里的空气摩擦而发出的呼啸,呈散落状降落,爆炸声音响遍了城内城外。

“死得好惨呀。”

桑果边说边浑身颤抖,这要是搁在平时,头人早就一皮鞭给抽了过去。头人皱起了眉头,随着桑果的叙述显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那些从天上降落下来的炸弹就在自己身边爆炸似,甚至头人都感觉到了那些四溅的血肉,带着浓烈的血腥飞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抚摸了自己的脸,他觉得心里一阵阵收缩发紧。

打发了桑果俩兄弟,头人立即跟管家商量。

“你看,如何处置那个小日本?”

管家也正在为此事而犯愁。几天前,他还并不想将这个飞行员轻松地交给县政府,管家总觉得应该还有什么别的处置办法。但他听到大轰炸降临的消息时,胸中也是义愤填膺,恨恨地骂道:“牛日的小日本,太可恶了!干脆,点他天灯。”

点天灯是草原上一个古老的习俗,那是针对万恶不赦的仇人,在坡岗上搭建起木架,将仇人的衣裳给扒光,套上麻袋,在麻袋上浇上油料,将仇人悬吊在木架子中间,然后点燃麻袋将仇人活活给烧死。

头人听着管家的建议后,身体又颤抖了一下,他的眼帘立即出现点天灯的场景,他觉得理由不太充分,摆了摆手。

“那,还是交给政府吧。”管家有些犹豫地回答着。

桑喇嘛沉吟良久,劝着头人说,“我看,还是先缓一缓,看一看再说,反正,那个人伤还没全好,又跑不掉的。”

“只好这么办了。”

头人跟他们商量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处置这个日本飞行员,他觉得脑袋像个坛子开始嗡嗡响着,觉得当务之急,是派人上县城,给县政府报信。

转眼就到了七月,珠玛心里有些开始喜欢上自己照料的对象。日久生情,珠玛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她觉得这个日本飞行员除了态度傲慢,许多的生活习惯是她所喜欢的。这个年轻人不吸烟,也不喝酒。爱整洁、爱干净,就是成天不爱说话,像是藏着好多的心事似的。他不像草原上的年轻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成天想的、谈论的都是马,枪,还有姑娘。

眼见着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年轻人身子一天天的好起来,珠玛满心欢喜,那时,珠玛还不知道成就感这个词汇。但她活泼的天性中所透出的举止,依然显示着草原姑娘的羞涩与快乐。无论怎样,珠玛按照主子的吩咐伺候着这个不爱说话的年轻人,居然让他的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件了不起的奇迹。

闪电整天跟着他俩,就像贴身保镖似与他们形影不离。

报信的人带来了黄县长的手令,速将被俘虏的日本飞行员押解至县城,听候政府的处置。头人接到了手令自然不敢懈怠,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县太老爷没有追究他隐瞒不报就算不错了。况且,大敌当前,内部有什么事情也得等把这件外部的事情先处置了再说。

头人又差人叫来了管家、桑喇嘛,商量如何安全地将这个人押解到松潘城。

头人心想,这样也好,省去了自己不少的麻烦。

他们商量的结果,就是管家、带兵官,还有桑喇嘛一起,负责押解这个日本海军飞行员上县城。

岗拉梅朵草原这个部落距离县城有三天的路程,途中要翻越一座雪山。

因此,押解的任务并不轻松,管家主要负责整个押解过程中的所有事务,带兵官负责看守好俘虏,桑喇嘛主要负责继续给这个俘虏疗伤。

珠玛知道这个消息时,心里就像打翻了的醋不是滋味。她很想亲自送一送这个英俊的小伙子,亲眼看见他被交到县政府,却没有得到头人的许可,听到管家转来的话,头人立即拒绝了,“那咋行,这些都是男人家的事情。一个小丫头家,那来那么多的事情,烦。”

管家从头人那里出来,立即回到自己的房子,收拾着准备明天出发上路的东西。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一把二十响的德国造匣子枪,飞行员的那支王八盒子手枪,飞行图囊,指北针等等,管家真舍不得上交从飞行员身上搜出的这些他所喜欢的战利品。

桑喇嘛准备着医药包,调配好藏药,好在路上给那个飞行员换最后一次药。

半夜下起了大雨。

听见窗外滂沱的声音,飞行员睡在木板床辗转睡不着,他在傍晚从珠玛依依不舍的眼神中就读出头人最终还是作出将自己押送交给当地政府的决定。他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在内心深处他有些舍不得这个已经朝夕相处了近一个月的美丽的草原姑娘。

在这次来侦察之前,他隐约听见第一中队长高桥胜竹在海军俱乐部吹嘘;大日本空军足以摧毁支那人抵抗的信心。

而他也一直认为,凭借强大的日本空军,很快就能战胜支那人。

但他始终却弄不明白,随着轰炸日益升级,支那人的抵抗却越来越激烈,就连在这个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只要说起日本人和日本皇军,当地的人们都是脸上充满了愤怒的表情。

在航校的生存训练派上了用场,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他不能就这样轻易地被这些当地人押解到县城。

一夜的降雨,让道路变得泥泞。管家骑着马,吩咐带兵官将飞行员的双手给绑着,背对着马头坐在马背上。

闪电蹲在送行的人群旁边,不停地发出“呜呜”的报警声音。闪电是在提醒头人,这个人中途要想逃跑,它那双犀利的眼睛里,流露出担心的神色,珠玛低下身子,抚摸着这只藏獒,二十几天的相处,珠玛已经熟悉闪电的习性,她不相信,因为她的天性当中始终相信人都是善良的。包括这个不爱说话的人。

不善良的人,那是要遭到神的惩罚的。

珠玛盯着眼皮耷拉的那个异域人,尽管他生得一张像内地汉族人一样的黄色脸孔,但他却始终不敢抬眼,正视一眼珠玛天真无邪的目光,而是好像显得很疲惫的样子,背着双手,坐在一匹黑色的马背里。

看我一眼吧。

珠玛在心底这样呼唤着这个年轻人,是什么心事蒙蔽了你的眼睛,在我眼睛看到你的地方,我身子和你在一起,在我眼睛不到你的地方,我的灵魂跟你在一起?!

珠玛这时想起奶奶教给自己的这句藏民族的谚语。珠玛从小就没了阿妈,她不知道自己的阿妈长得是什么样子?她从小就跟奶奶相依为命,她的命运跟草原上的姑娘没什么两样,放牧,挤牛奶,纺织羊毛、牦牛毛,到了出嫁的时候,由头人随便指配给一个男人,然后,跟他生儿育女,最终老死在草原。

“他叫什么名字?”

珠玛很想知道被自己照顾快满一个月的这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她想到这里,拨开左右的人,飞一般奔跑,跑到了即将出发的那匹黑色的马跟前,大声地用藏语问话。她的心像针锥一般的疼痛,即使到了晚年,珠玛心口痛的毛病始终伴随着她。

飞行员听见一直照顾自己的这个漂亮姑娘比平时奇怪的声音,冲着自己反复重复着那一样的音节,好像也明白过来似用日语轻声回应着,他抬起了眼皮,脸上显现一缕害羞的样子,眼睛深处划过一丝感激的神情,就像一滴雨水坠入清澈的泉水面,轻轻荡漾一层浅浅的涟漪。随即又显露出大和民族特有的傲慢与偏执。由于彼此语言不通,彼此不能深入地交流与沟通,他在内心非常渴望早日离开这个边远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乡。

他久久地盯着这个草原上美丽的少女,想把她刻在自己的脑海。

接到头人派人送来的报告。

黄白殊县长多日来总算舒心地出了一口气。抓住了一名日军飞行员,对于黄县长多少算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他立即提笔,向省府写着报告。

黄白殊骨子里还算是个读书人。

只因家道中落,通过在省府当参议员的姨父,好不容易替他谋到了县太爷的差使。尽管是边地,但也是一个非常体面的职位。

他的家在成都。

太太带着孩子,在成都替他照料着老母。黄白殊十二上失孤,父亲得了一场痨病,拖累了这个家几年后病故。

黄白殊的前任汪一伦县长也是个读书人。

历来在边地的行政主官,差不多都没落什么好下场。像汪一伦为响应省府禁烟的号召,跟当地袍哥结下了很深的梁子,结局就是死在乱枪之中。

全面抗战爆发时,黄白殊还曾为自己庆幸没在前线的地方行使县长之职权,有点类似偏安一隅的欢喜,他心里明白如果连像松潘这样的边地都让日本人给占领了的话,那么,中华民族可真就完了。

他万万没料到,现代战争就像一匹没调教好的野马。日军飞机突然就飞临自己所管辖的地区的上空,根本不顾国际公约,肆意地狂轰乱炸。

他想辞职,溜之大吉。

辞职,就意味着脱离了宦海。然而,松潘是国民政府中央直属十六区的区域,随着战争的进展,松潘的战略地位渐渐开始凸显。况且,十六区的最高行政长官何本初也不是一个等闲省油之辈,他名义是政府要员,实际上却是军统川西北最高负责人。军统像对于黄白殊这样胆敢临阵脱逃军政人员惩罚起来决不会心慈手软。别说一个小小的松潘县长,就连堂堂的国军上将山东省政府主席的韩复榘不也被以违反命令擅自撤退的罪名,由蒋委员长下令处决了吗?

想到这里时,黄白殊县长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盘算着,只要头人派人将这个日军飞行员押解到,他立即亲自安排将此人继续押解到省城。

现在,该说说李继渊是何许人了。

6月23日这天,四川仁寿人李继渊万万没曾料到,自己也会在日军飞机大轰炸中丧命。那天中午,刚吃过饭,李继渊来到了中街一家茶铺,要了一碗盖碗茶,惬意地呷了一口,他还打算趁着轰炸后的混乱,又出城到漳腊收购一些“漳金”,在战争时期,再也没有比黄金更让人放心的硬通货了。他未曾料到,轰炸机却飞临了他所在的县城上空。

李继渊的合法身份是国职校事务长。是个长相极普通的人,说他长相普通就在于把此人搁在人群里就几乎是不存在一样,是个当谍报人员的材料。

抗日战争爆发后,国民党为控制川、青、康地区,也为长期抗战计,在松潘组建了中央直属十六区特别党部,任命军统少将何本初为行政和党部负责人。随着滇缅前线吃紧,五七航空站和漳腊机场的战略价值凸显,在随后“驼峰航线”的大战略格局中成为了一枚十分重要的棋子。日军和国府中也不乏具有战略眼光的人,他们知道守护与摧毁这个基地的战略价值。

李继渊作为日本谍报机关布下的一枚棋子,早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就潜入松州,以老师作为合法身份掩护,利用课余时间,走村串户,手持“国币”,以收购“漳金”为由,经常深入漳腊一带,收集情报。

当李继渊获悉省府组织平武、江油一带的民工,并在松潘境内组织、招募八千多头牦牛,经平武出发,驮着航空煤油、汽油在机场卸货时,立即通过电台及时将这个重要情报发给了上级谍报机关。

正是这次的情报,促使美幌航空队下决心轰炸松潘的漳腊。

接连几天的阴雨天,为腊漳机场及时转移分散隐藏这些极其宝贵的战争资源赢得了时间,当日军飞机飞临漳腊机场的上空时,整个机场显得空空荡荡的。日军指挥官森富士雄少佐临时决定改变航向,去轰炸高原重城松州古城。彻底摧毁中国人的抵抗信心,这也是日本大本营的既定方针,少佐森富士雄有权临时改变轰炸的目标。

事后,在清理被轰炸的学校现场时,人们从李老师宿舍暗室内发现了发报机。

如果不是日军临时改变了轰炸目标,李继渊便不会在躲避轰炸中丧生,他还是松州人心目中那个受人尊敬的李老师。

除了这个李继渊,还有一个人值得写上一笔。

那就是美国传教士德尔克,这个长着大鼻子的美国人,早在1940年3月前往松潘外城建基督教堂一座,在这座古老的城池内外传播基督教。在短短的一年的时间内,外城及南街有一百多人参加并入了教,德克尔见松潘交通闭塞,民众穷困,缺医少药,便从美国组织运来大批西药广济穷人,凡有需要者一律免费供给,深得民众好评。松潘大轰炸当天,德尔克发动教民集体参与了救助,将自己的大批西药捐献给松潘公立医院,德克尔自己救助抢救的伤员有50多人。数天后,德克尔返回成都将松潘遭受日军轰炸的消息带给成都民众及电报报告美国教会总部。

那个日军飞行员并没有按时被押解到黄白殊的面前。

几天之后,差不多在黄白殊等着已经不耐烦,几乎都要快忘记这件大事时,一个通司(翻译)领着惊魂未定的桑果来到县政府在城外临时办公地。

尽管几天的大雨滂沱,黄白殊也想到了在押解过程中会不会出事,但他万万没料到,不仅出事了,而且出了大事。管家和桑喇嘛、带兵官等人都出了事。

那天早上,准确地说,管家一行人离开寨子不久,天空降起了雨夹雪。原本是三天的行程,由于天气的缘故,至少会推迟一、两天。管家是个守信之人,对于头人吩咐下来的事情,管家历来就是如此。一个好的管家,必是一个执行力超强的人,同时,执行力一个最基本的原则要素就是要守信用。

头人既然作出了将这个日军飞行员押解县政府的决定,那么,管家只得不折不扣地按时执行。执行对于管家不是困难的事情,一个好的管家,最关键是要按时完成头人所吩咐的内容,只有这样,他才能取得信任,才能在管家的这个岗位立于不败之地。

从西藏到岗拉梅朵这五百年间,管家也像头人一样,骨子里流淌的就是当好一个管家的血液。

管家戴着一顶毡帽,骑在马背间,他不时回头,看一看夹杂在马队中间的俘虏,雨水夹着雪粒抽打在他的脸上,他闭着眼睛,完全是一幅任人宰割的模样。

管家稍为放心,吩咐骑马走到队伍最前面的桑果,叫他加快速度。

在夏季的雨水中,整个草原被笼罩在一片低矮的云雾里,管家不像桑喇嘛,他尽管曾主张要点这个日本人的天灯,但,当头人最终拿定主意,他又是那么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桑喇嘛却多少带着那么点诗意。

按照汉族人的审美习惯,整个草原的形状此时看起来就像一幅极其生动的山水画。

就像草原的春天降临时,春天是有形状的。

说到春天的形状,但凡有过在草原春天生活经历的人都知道,冬天的草原色彩单调而深邃。主色调是一派褐黄色的枯萎,零星地间杂一些紫色调。给人在心理层面上最容易使用荒凉这个词汇,然而,在青藏高原东南部的草原上,却往往是这样一种地理特征;宽广的旷野间杂着高原的丘陵,起伏绵延。

草原的春天是从四月开始的。缓慢而执着。当河面冰冻,突然有一天,河面传来冰裂的声音时,一些冰块就会随着冬天一直在冰层之下奔流的河水流动,太阳光芒的照射下,河岸边的枝丛间就会挂着冰棱,晶莹闪烁。冰水融化,一滴一滴滑落,坠入清澈的河中悄然无息。人们在习以为常的期盼中,突然发现清早起来,旷野里生长出了第一株嫩绿的草芽。别小看了这株嫩芽,在阳光里晶莹剔透反射出透明的色彩。

那是草原春天的形状,是豆芽般的发芽的形状。此时,吹来的风也不再是像冬天刀割般的锋利,而是略带着婴儿似稚嫩与温润湿滑,是母亲柔软的手轻轻抚摸婴儿嫩滑的小屁股的感觉。是由衷地发自内心喜悦的感觉,是春回草原的感觉。也是母亲的脸上高原红与婴儿的小脸上婴儿红的感觉。

在春风的吹拂下,整个草原以丘陵的山岗为界,阳面的草场上先发芽,阴面的草场上却正在破土而出。这里的丘陵大致是由南至北而陈列,只是到了一个叫查真山梁的地方才与东西走向的山脊交汇,那里就是著名的长江水系与黄河水系的分界岭。

这是桑喇嘛心目中的诗意。

管家却一门心思想着押解的事情。

桑喇嘛呢,他却在心中涌起了阵阵的诗意。他听师傅说过,早年的僧人们是要学习一门叫《诗学》的功课的。《诗学》是一本现在已经失传的古代印度的佛教典籍,主要是为训练僧人书面表达能力而专门用梵文编撰的经典。

桑喇嘛心想,难怪师傅们不仅学问好,而且,抒情吟诗的才学也好。

桑喇嘛坐在马背间,抬头仰望天空,那些灰白的、淡墨色的云层,正在源源不断地降落下雨水,雨水中夹杂着比豌豆还要小些的雪颗粒,打在脸上,如同女人的手抚弄一般,冰凉而柔软。想到了女人,是的,桑喇嘛此时想到了女人。桑喇嘛倏地脸红了,嘴里情不自禁地念叨,“罪过,罪过。”

在心底桑喇嘛承认:头人的决定是理智而正确的。

他心里清楚,只有一个智慧而清醒的头脑,才能在这片草原面临困境时找到出路和办法。才能在需要选择的时候作出正确的选择。而在草原上作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他不像带兵官,往往把个人的情绪夹杂在具体的事务当中。这样很不好,有点假公济私的味道,尽管在情感的层面,桑喇嘛也是不情愿去救那个日军飞行员的小命,尤其是在听说日军轰炸松潘古城造成大量平民伤亡,甚至还包括不少的藏、羌、回、汉小学生时,桑喇嘛也是胸中充满了怒火,恨不得就像带兵官所说的,“干脆,点他天灯算了。”

转念一想,桑喇嘛觉得还是照规矩办最好。

规矩这东西,不管个人的情愿也好,还是出于何种目的动机也罢,既然立了规矩,就是让大伙儿来共同遵守的。俗话说:没了规矩,就不成方圆。

带兵官却不这么想。

望着越来越暗淡的天空,带兵官觉得头人开始变得不果断了,遇事也不像年轻时干脆了。他觉得对于一个异域人,而且,是他和他背后所代表的那个民族先出手的,而且,一出手就是这么狠,就是那么的大手笔。当然,点天灯也就有着充分的理由,他喜欢点天灯的场面,隆重而又充满着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奢华感,那么多的人围观着,看着一个人,从最初的桀骜不驯到渐渐内心充满了恐惧,最后,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带兵官是带着非常享受的心态,看着一个人,赤裸着上身,被淋满了油的麻袋给套着,随着油被点燃,山岗临时搭建的木架子上空便窜出一团火焰,空气中立即就弥漫着许多带着不同情绪的味道,被点了天灯的人发出阵阵长长的嚎叫,这凄惨的声音在草原回荡、随风飘落。最后,突然声音停止,成为了一砣焦碳,散发出人油、人皮、人肉被燃烧后所特有的味道。

他甚至都在想,不如在路上,拔出二十响的德国匣子,一梭子出去解决了他。这样,大家就都省事了。

闪电最终追上了那个日军飞行员。

这是珠玛在自己悉心照料的这个年轻人被送走之后,几天来在梦中出现的场景。珠玛虽然明白他其实是一匹狼的化身。而既然是狼,肯定是要吃人的。

但是,珠玛打心底却不愿意这么想。

她梦中的场景跟带兵官绝对不同。

在一个叫曲玛的地方,一行人在树下小憩,准备着酥油、糌粑,打算打个尖儿,又继续赶路。飞行员却大叫起来,他想小便了。

带兵官就押着他走到一棵大树背后,飞行员用他训练有素的身手,立即就缴了带兵官的械,近一个月来的压抑憋屈,大和民族的傲慢,飞行员一枪就先解决了带兵官。

听到树后传来巨大的枪响声音,管家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本能地立即卧倒在一块突兀的山岩背后,桑果骑在马上,还来不及端起叉子枪,一发子弹就贴着他的耳朵飞过,他本能打马狂奔,结果越跑越远。

飞行员顾不上桑果,对着管家手下的几个及时卧倒的喽罗迅速开枪射击。飞行员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开枪杀人,就取得不俗的成绩。

只有桑喇嘛,却迎着飞行员的枪口,他想知道或者验证什么叫忘恩负义?

桑喇嘛不相信这个自己救过他一命的日本人敢向自己开枪,在桑喇嘛的宗教意识当中,敢向自己救命恩人下手的,是必会遭受天遣的,老天爷都不会放过他的。

“来吧,年轻人,冲着你的恩人开枪吧!”

飞行员面对着桑喇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果断地开了枪,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出手果断而凶狠,他如果老谋深算,也就不叫年轻人了。

啊——

珠玛在睡梦中听见桑喇嘛这样叫喊时,却惊醒了。

她不知道夜雨中,这到底是一个梦,还是真实的场景。她甚至还看见,闪电最终在飞行员爬到半山一处悬崖时,最终从悬崖另一处扑了上去,一口准确地咬住了他的喉咙,闪电浑身湿透了,它的眼神中迸射出愤怒的火焰,死死咬着他的脖子,发出“呜呜”的声音……

“到底咋回事?”

黄白殊坐在一张办公桌的后面,脸一会儿转向桑果,一会又转向那个通司。就像一只拨浪鼓似,他觉得非常别扭,在两种语言之间,听着语言的鼓点击打着。

在藏族和汉语的转换之间,由不得黄白殊不耐下心来,听桑果说一句或者几句藏语,通司跟着翻译一通。

雨水使得草原变得深沉起来。

在扑哒扑哒的节奏里,这一行人不紧不慢地押着一个曾经驾驶着大铁鸟的日本年轻人,在雨夹雪的天气里,人的心情由最初的兴奋自豪渐渐变得沮丧。天气是能影响人的心情的。

头人也做了一个几乎跟珠玛所作的梦内容差不多的一个梦。

他听着窗外滂沱的雨水,感觉仿佛白河的水泛滥了一般,暴涨的河水在迅速地改变着草原的形状,这是头人所能接受的。他不得不接受,他必须要接受。他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没有年轻时的果断了,就像这次在如何处置。那个日本飞行员的问题上,他显得是那么的犹豫和拖沓,换作是二十年前,那他一定是要选择点天灯的。

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头人一想问题,就睡不着了,在没有睡意时,头人披上袍子起床,坐在客厅,他又想抽水烟了。

他站在自己比寨子任何一座建筑都高了许多的房子内,透过夜雨在窗外的飘飞闪烁,想着自己居然渐渐地老了,作决定都开始犹豫不决了,内心深处涌上阵阵比这正在降落雨水还冰凉的伤感。

草原的天气就是这样。下雨时气温也会随之骤降,晴天出太阳,草原地表温度就会随之升高。

头人吸着略带着潮湿味道的水烟,在心里祈祷管家一行能够早去早回,等他们回来,再商量是否派藏兵去参加滇缅前线抗战的事宜。

在头人的心目中,这是一个大事不断的年代,而每件大事情的来临,他不都不会独自一个人去拿主意。

抵达山谷时,天色暗了下来。

一天的雨夹雪,弄得大家疲惫不堪。雨水打湿了飞行员的伤口,桑喇嘛趁着桑果他们搬来三块石头,支起一了口锅,从林间砍来三根木棒生火的间隙,将连同身子一起捆绑在一棵百年云杉树干上,坐在树下的飞行员绷带解开,替他检查着伤口,他从伤口结痂的情况来看,觉得飞行员差不多恢复了元气,已经无大碍。

桑喇嘛望了望天空,透过密集的枝丫,他发现雨停了。立即就抓紧时间,趁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迅速地给飞行员换了最后一道自己亲手配制的藏药。按理桑喇嘛可以在此时返回草原,他完全没有必要跟着队伍继续前行。

带兵官咋咋呼呼地从马褡裢内取出了酥油糌粑,等着水烧开,那样,就可以囫囵地吃上一顿热乎的晚餐了。

晚餐十分地简单,就是各人自带着酥油、糌粑,还有少许的牛肉干。牛肉干是管家带的,他是一个在什么环境条件下都不忘奢侈的人。

牛肉干是牦牛宰杀后,晾晒在太阳里,条状的生牛肉。经过一些时日的挂在房子屋沿的木架上自然风干之后,就成为便于携带的美食。

在平时耍坝子的时候,寨子里的人便会在河谷、地势平缓的地方扎起帐蓬,铺上毡子,围坐在案几后边,边喝着青稞酒边聊天。那是男人们难得相聚的日子。

那个时节,也是姑娘们和小伙子们相亲的日子。

头人坐在帐蓬的中央,桑喇嘛会带着寺庙里的年轻僧人,先是集体念颂《皈衣经》,举行祈福仪式,夏季的风吹过,年轻僧人身穿宽大的绛色袍子便会在风中轻轻飘舞,他们戴上面具,随着莽号和钹、锣、鼓的节奏,跳起刚柔相济的舞蹈。

闪电也会凑热闹地加入围观的人群,它安静地蹲在场子的旁边,偏着硕大的脑袋,颈项间生出的像非洲雄狮子一样的鬃毛,别提有多么威风凛凛了。

是的。那是一个叫看花的节日。

草原上所有的花都盛开了。像个巨大的花海似,到处开满了鲜花。蜜蜂展开金色的翅膀和草原上的牛虻一道在飞舞。盛在小龙碗内的青稞酒漾动着淡黄色的波光,散发出经年的味道。

管家喝着加有奶渣的酥油茶,想着草原上的节日时,脸上的微笑像是推入水中的牛皮筏立即浮现起来,他知道如果不是战争,不是该死的日军飞机打破了草原宁静的天空,再过一个来月,又该到了看花的时节了。

由于语言不通,管家虽然也像头人一样很想知道,为什么日本飞机要来轰炸他们的家园?他想不明白,就像许多草原之外所发生的那些大事一样,原本就不是该他——小小的岗拉梅朵草原一个部落里的管家该操心的。

对于不该操心的事情,管家肯定是不会去多想的。从民国二十四年(即1935年)的夏天起,这片草原的宁静彻底被打破了。

先是红色汉人的队伍,衣衫褴褛地来到了这片广袤的泽国草原。紧接着就是国军胡宗南的部队开拔到了松潘、包座一线,红色汉人原来的计划就是打下松潘后继续北上,从陇南地区进入宁夏、新疆一带。

在草原华尔功臣烈土司的号召下,草原各部落都实行了坚壁清野,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在当地藏族谚语中不是有财富是带在身上的吗。意思是说,草原上的男子,还有女人都将金子、银子打成了首饰、腰带,珊瑚、玛瑙、松耳石等,既是身上穿的氆氇上的饰物,也是所有的财富,骑上马就能带着所有的家产逃跑。

第二天亮时,山谷林间的野画眉、斑鸠发出清脆婉转的鸣啼,飞行员眼开了眼睛,看见桑果正在林子里挥舞的砍刀,砍着枝丫,知道他们在准备早饭,吃过早饭就该开始翻越雪山了。

喝完了酥油茶,管家吩咐继续上路,沿着羊肠小道,管家还看见昨天的雨夹雪让道旁边的杂草丛叶子尖沾满了一层薄薄的银装,坡岗之上,还积着残雪。

他叫带兵官继续将飞行员给绑在马背上,像张果老倒骑毛驴的样子。

临近中午,他们骑马翻越了三分之一的雪山。这时,天空云层又漫涌了过来,刹时降下了大雨。高原气候就是这样,云来的时候,气温骤然下降,一会儿,就纷纷扬扬降起了雨。这次不仅降了雨水,还夹着豌豆、蚕豆般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树梢之间,马匹们不干了,在天气不好的时候,马匹几次欲想调头,从原路返回。

管家拚命抽打着自己的坐骑,叫喊着要大家小心注意。

听着通司随着桑果的叙述,不时添油加醋的翻译。黄白殊县长睁大了眼睛,像是在听一个传奇故事似,他叫手下给桑果沏了一杯产自成都的茉莉花茶,耐心地听着桑果在讲述。

为更好地掌控马匹,管家第一个跳下了马,牵着马,在崎岖的羊肠小道间拚命拉着自己的坐骑,马尽管不情愿地嘶鸣着,但,还是硬着头皮、绷紧了脖子前行。带兵官也跳下了马,他征得管家的同意,将飞行员从马背上给解了下来。

一边是陡峭的山岩,一边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是人和马坠入深渊谷底,那里是一条像飘带般蜿蜒流淌的河流。

“给他都解开。”桑喇嘛觉得飞行员此时想跑,也是跑不掉的。况且,安全地把人给黄县长送过去,这是头人在临发前再三交代的。

带兵官只好给飞行员解开了绳子,他一手牵着自己的坐骑,一手还不忘将那只德国二十响匣子给顶了火。只要飞行员有什么异常表现,他就立即开枪。

大家拥挤在只能容纳得下一人通行的羊肠小道间,沿着曲曲折折而又湿滑的路艰难地上行。

管家心里清楚,只有在天黑之前爬到山口,才能保证在第三天傍晚抵达松潘县城。

峡谷里吹起一阵又一阵的大风,瓢泼大雨伴随着冰雹接踵而来,飞行员喘息着,脸色苍白,他不适应高海拔的跋涉,有点高原反应了。

或者说他开始装高原反应了。

桑喇嘛动了恻隐之心,他在大家穿越过像老虎嘴一样的最艰难的崎岖小道后,跟管家商量砍一副担架,大家轮流抬着这个日军飞行员过雪山。

带兵官气坏了,把二十响顶在飞行员的脑袋上,想就地结果他的性命,管家搞急了,顺势将带兵官的手往一抬,“啪啪啪”三声枪响,在山谷间回荡。

枪声造成了高山震荡,雨水哗啦下得更大了。

“唉,后悔呀。”

管家这时觉得没带上闪电是个最大的失策,如果闪电在,那自己根本不用操心这个日军飞行员会耍什么花样。闪电是不怕高原反应的,随时像个忠诚的哨兵似只要主人一声令下,闪电绝对是指那打那的听话的。不像这个带兵官,老是要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

事已至此。

管家只得照桑喇嘛的想法去做,心里却直犯嘀咕,一丝寒意从心底而起。

管家仿佛看见了头人那双犀利的眼睛,他在心底打了一个寒颤。凭着他跟随头人多年的经验,背对着自己家的主人,作为一个管家则更应该忠实不打折扣地执行头人的命令,如果要是阳奉阴违,回去等待着他的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你倒是生了一副菩萨心肠,好人净是你在当了。”管家只得冲桑喇嘛发了发牢骚,苦笑着,显得无可奈何似叫下人们钻林子砍树,为这个不是俘虏,倒像是先人板板的日军飞行员扎制一副简易的担架。

简单担架很快就做好,飞行员心里有些得意地躺在担架内,几个差巴不情愿地小声嘀咕着,还是抬起了担架,桑果把三、四匹马牵着,仍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桑果打小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对于像翻越雪山,桑果觉得跟平时走路一样。他心里也恨日本人,害得他跟兄弟多吉辛辛苦苦打了三天的柴,背到松潘城里去卖,结果却遇上了日本海军飞机前来进行大轰炸,柴也被逃命的人群给冲得不知下落。

抵达雪山顶时,太阳出来了。

准确地说,是太阳钻过了云层,把自己的万道霞光映照在皑皑的积雪上,日军飞行员从贴身的上衣口袋摸出一副墨镜,遮挡着强烈地刺眼的雪光。

这是他身上唯一没有被搜走的装备。

带兵官见到了,想从飞行员的脸上抢下这副墨镜,桑喇嘛冲他说了一句,带兵官恨恨地骂道,“显摆嘛,到了地方,看你还能活几天。”

强烈的雪光刺得大家一时都睁不开眼睛。

管家这时尿胀了,他急忙溜到一处裸露的大岩石背后,趁着大家眯着眼躲避雪光间隙,飞行员麻利地站了起来,准确地抓住了这短暂的时间。桑喇嘛太善良了,他以为飞行员也尿胀了,看着他悄悄地跟在了管家的后面,走到岩石背后,他趁管家没注意,一拳就打昏了管家,从他身上搜出自己的那把还没有开过张的飞行员专用手枪。对着管家的脑袋果断了开了一枪。

听到雪山顶这块岩石背后传来的枪声和重重的倒地声音,带兵官知道大事不妙,立即率四个差巴,端着叉子枪包抄。叉子枪需要填装火药,从枪管里装入铁砂才能正常使用。在草原上,这些奴隶们平时为民,战时为兵。个个都具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事先他们早就将铁砂装入了枪管内,只需摘下牛角,牛角内装着充当发火功能的红火药,他们迅速地边展开了战斗队形,边熟练地将红火药倒在击发处,只要天不下雨,没有被雨水淋湿红火药,他们就能勾动扳机将叉子枪发挥出作用。

“快出来,再不出来,老子要开伙了!”

带兵官边冲着岩石后面吼叫着,边悄悄移动的身体,他不想成为日军飞行员射出的子弹下的牺牲品。

一切来得是这么得简单而突然。

飞行员回过头,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中都能看见松潘城零星的灯火了。他也清楚自己成败在此一举,他自然是不会轻易地服输投降,投降对于帝国军人来说那是可耻的事情。

他摘下了管家的毡帽,左手用管家的二十响枪管顶着这顶兔灰色的毡帽,缓慢地将帽子从岩石后面伸出来,他心里清楚只有先撂倒这个凶神恶煞的带兵官,剩下的都好办了。

果然,他顶着的那只毡帽刚一露头,带兵官早已按耐不住了,“啪啪”两枪,将这顶帽子给打了两个窟窿,带兵官的枪法极好,枪枪都是要命的地方。

飞行员却是仿佛又回到了战场,沉着而又冷静,他从枪声中准确地判断出了带兵官的位置,突然现身冷静地对着带兵官的脑袋又开了一枪,带兵官立即就蜷缩起身子,挣扎了几下,就从山口的积雪滚落下去,雪地里拖出一道沾满鲜血的痕迹,带兵官就像山上滚落的石头般坠入深不见底的山谷。

消灭掉带兵官这个劲敌,飞行员出了一身的汗水,汗水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滑落着,咂得他伤口阵阵涌起剧烈地疼痛,他顾不上这些,而是开了一枪后,立即快捷地退回到岩石后边,先是听见“哎哟”一声痛苦的呻吟,接着,就是四条叉子枪同时开了火,打得岩壁间火花四溅。

枪战让桑喇嘛看得目瞪口呆。

他大声用藏语冲着被吓坏了的桑果叫喊道,“快,快跑,快去报信呀。”桑果立即翻身上马,也不管下山的路状如何,打马飞奔下山。

“后来呢?”

黄白殊县长继续问道。

“后来的事情,桑果说,他也不知道了。”通司陪着黄县长走出了临时办公房子,室外阳光灿烂。他仿佛又听见了天空传来了巨大的引擎声音,不仅是头人,还是他黄县长,只要听见类似的声音时,他们同松潘县城里的居民一样都会习惯地抬起头,仰望着天空。

而天空里,除了游动的云朵,便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找到被积雪掩埋的桑喇嘛的尸体时,头人骑着马,伫立在雪山顶上,头人望着桑喇嘛胸部的枪眼,流下了眼泪,他发誓一定要找到这个恩将仇报的日军飞行员。

头人这次带着闪电,闪电嗅着雪地里的味道,抬起头,久久地盯着从岩石后边延伸出来的足迹,冲着头人低声地“呜呜”叫着。

闪电的叫声提醒了头人。

他吩咐自己的儿子浦尔巴,“去,这次就由你带人把那个牛日的日本人给我带回来!把闪电也带上。”

浦尔巴已经十九岁了,在草原上十九岁就算是大小伙子了。

一个部落一下死了七个人,头人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他现在真的有些后悔当初没听管家和带兵官的话,没能亲手点了他的天灯。

头人吩咐差巴们,将管家、桑喇嘛,还有另外四个土兵的尸体给带回去,带兵官却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头人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将这六具尸体给带回了草原。

他们是为部落而死的。

也是为着事关国家的一个承诺而死的。

珠玛的梦最终得到了应验。

她没有想到,也不敢想到才短短的几天时间,部落里为了这个日军飞行员一下子死了这么多的人。

她每天来到寺院,转动着经筒,为死去的人祈祷。

珠玛在去寺院的路上,想起在草原上看见狼群时的情形,在远处的山岗森林边缘地带,每到冬天,狼群就会经常在森林一带出没活动。到了半夜,狼群倾巢出动,眼睛闪烁像绿莹莹毒刺般的光芒。对,那个英俊的飞行员眼中就是时常闪现着那种光芒。

然而,还有另种光芒,那就是闪电眼睛里的光芒。

威严而充满着正义的光芒,当这两种光芒相遇的时候,闪电会耸起它那无比高贵的脊梁,前爪紧紧搭抓在泥土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音,突然纵身跳跃而起直扑目标的喉咙,不论这个目标是骑在马背间,还是窜入羊群当中,闪电锋利的前爪都会撕扯着,尖利的牙齿像齿轮般准确地切割着,在狼群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一只出色的藏獒,纵身跃起时,是能将骑在马背上的人轻易地给拖了下来。

但是,现在这个日军飞行员枪杀了她所尊重的人,尤其是桑喇嘛,一个潜心向佛,治病救人的活菩萨,珠玛轻轻拨动着寺庙走廊内的转经筒,内心充满了悲伤。

她想不出来,七个人居然打不过一个曾经受过伤的那个日本人?

起初,她把这个年轻人当成贵客般的悉心照料着。

当她跟随着寨子里的人,来到那架迫降飞机现场时,她像所有寨子里的人一样,眼里充满了神奇与敬畏,其中一个小伙子还捡拾起一块散落的飞机零件,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么沉的金属构件,就如何能够在天空像只大铁鸟似飞翔呢。

那天下午,草原上刮起了大风,银灰色的机身侧翻在草地上,后舱里的那个年轻人脑浆都被摔得迸溅出来,透明的玻璃罩上沾满了血污和脑浆,他戴着护目镜,脑袋歪向一旁。人们好不容易爬了上去,打碎玻璃,将他的尸体从后舱内给抬了出来,就地为他举行了一场简单而隆重的火葬仪式。

桑喇嘛念着经,按照草原上的习俗,对于意外死亡的人,草原上一般不会为死者举行天葬的。天葬主要是指贵族和能够寿终的人,经师在天气好的晴朗的日子,就会提前砍来香柏树枝点燃,如果遇上天气不好的时候,就会吹起骨笛,灵鹫们看见或者是听到时,就会成群结队地飞翔到天葬台。

灵鹫是喜欢食腐烂肉质东西的神鸟,也是草原上最称职的“清洁工”。草原之所以千百年来能够保持良好的生态环境,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灵鹫。牧民放牧,捡拾起牛粪,作为燃料,那是已经形成习惯的生产与生活的良性循环。

大家架了柴堆,将那个已经死亡的日军飞机上的测绘员抬到柴堆上面,点燃了柴火。随着一团火焰升起,日军测绘员被一张白色的布单包裹着,上面涂抹有酥油,桑喇嘛端坐在不远处,嘴里念着经文,祈祷他的灵魂早日超生……

想到这里,珠玛流出了眼泪。

珠玛说不清楚为什么在走出寺庙,替死去的人们祈祷完毕之后,自己为什么会流出眼泪。泪水晶莹而透亮,沿着珠玛脸颊那两朵高原红滑落。珠玛走在泥泞的还未干透的小路间,几天来的降雨使这条通往寺庙的小路变得湿滑。道路两旁生长着亚麻和牛蒡,稍远一些的地方则是生长着一簇簇低矮而茂盛的高原柳林,一群野画眉正在树丛、树梢和树下扑楞。

所有这一切成为珠玛胸中永远的痛,一生都挥之不去!

日军飞行员枪杀了管家、桑喇嘛和带兵官后,沿着桑果骑马留下的痕迹走了大约几里路,便一头钻进了树林,他从管家身上将自己的手枪、飞行图囊,还有一只指北针等全部搜了出来。他知道自己不能沿着那条通往县城的官道大摇大摆地前行。

他穿着航空队配发的笨重的飞行靴,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出“吱吱”的声音,高度紧张和激烈地枪战消耗掉他不少的精力,忙乱的逃亡之中,他没有把马匹的褡裢给取了下来,他知道褡裢内有酥油、糌粑,这是他最致命的失误。毕竟他还只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跟随着日军海军美幌航空队来到了武汉。武汉大空战发生时,他还是一名帝国航校的学生。1938年2月到5月间,中国空军在武汉上空与日军空军进行了数次殊死大搏战,他虽没参加,但却渴望为自己的国家,为天皇建功立业。

他走进了长满云杉的原始森林,背靠着一棵百年的油松坐下来。

他闭上眼睛,思忖着如何从这个无边的支那内陆腹地逃跑,他刚闭上眼睛,脑海里立马出现珠玛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令人难忘的眼睛,还有那个不苟言笑,看不出喜怒哀乐的桑喇嘛的眼睛,他在解决掉所有持有武器的人之后,只有这个喇嘛赤手空拳,坐在一处背后积着厚厚的雪的坎窝,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一样,眼睛正盯着遥远的雪山下的草原方向。

桑喇嘛的这种处变不惊的神态,激怒了他的傲慢与自尊,他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不怕死的人,一个僧人。如果不是战争,他也许会对他非常尊敬,就像对待日本的僧人一样。还是由于语言不通,他们只能通过彼此的眼神来表达各自的情绪与想法。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野蛮人?

桑喇嘛带着这个巨大的问号,在心底涌起冰凉的悲哀。他很想与这个日军飞行员辩论一番:在你们这些来自文明社会的人的眼中,我们就是草原上偏远的蛮荒部落,我们就是野蛮人?你们以为凭借着强大的武器,就能打败一个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国度吗?

来自现代文明社会的大铁鸟,还有驾驶大铁鸟的人以及这些人背后的政府、日本军部,谁是野蛮人?

带着这样的困惑,桑喇嘛显得从容而淡定,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这个疯狂的年轻人。

日军飞行员知道是这个医术精湛的长得不起眼的喇嘛救了自己的命,如果不是他每天用藏族医生的方式来救治自己,那么,他早就像自己那个搭档一样,很可能也被这些来自文明世界的人叫做“野蛮人”的人,把自己给火葬了。

他使用着自己国家制造的手枪,对准着桑喇嘛毫不犹豫地勾动了扳机,他觉得用产自德国的二十响匣子来战斗,是对自己武士精神的亵渎,他听见随着一声枪响,子弹撕破了山口的寂静,一团殷红的鲜血从桑喇嘛的胸口喷射了出来,血是那么的红,溽湿了圣洁的雪地,也沾污了这块圣洁的大地。

桑喇嘛还来不及大叫一声,微笑着就像一棵经年老树般扑地一头便扎向了雪地。

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不由得他跪拜在桑喇嘛的遗体前,他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他不敢正视这个喇嘛,冲着、叫喊着跑向桑喇嘛身体背后的雪堆,像发了疯似双手像只狗一样刨着积雪,轻盈而洁白的雪团顺着坡坎滚落下来,很快就将桑喇嘛的遗体给掩埋掉。

他第一次知道,在日本人称作支那,在中国藏区一个边远的地方,有一个喇嘛,面对着子弹,微笑着带着正义不可战胜的圣洁的光芒,倒在了雪山之上。

“呜呜”。

闪电带着头人的儿子浦尔巴在林子中穿梭着,闪电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它撒开四条腿卖力地在雪地中奔跑着。

第二天的中午,闪电在林子中最早发现了飞行员的踪迹,它兴奋地、愤怒地扑向那个疲惫不堪,又冷又饿的飞行员,闪电将他扑倒在雪地里,并没有马上嘶咬他的喉咙,因为没得到少主人的指令,闪电是决不会对飞行员野蛮。

在这点上,这个飞行员还真不如这只叫闪电的藏獒通人性。

闪电也同样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不懂要缴飞行员的械,而是等着少主人带人赶过来。飞行员却将最后那颗子弹射向了闪电。

闪电发出巨大的吼叫,带着巨大的伤痛,飞速冲向倒在雪地上的飞行员,张开大口,准确地咬断了他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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