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苹果与诗

李汉荣

据说，牛顿在苹果树下沉思，一颗苹果掉下来，砸出了一个伟大灵感。牛顿忽然顿悟：为什么苹果只能落下来，却不能飞上天去？他认为，这是因为地球引力的缘故。于是，他发现了著名的万有引力定律。

由此就解释了天上密集的星星们为什么不向宇宙深处掉下去，而是围绕各自的引力场，各安其位，旋转复旋转，始终不迷乱，从而维持了稳定的宇宙秩序和一以贯之的永恒天道。

今天下午，我手捧这个苹果，也陷入了沉思，但我没有再想它为什么会掉下来却不会飞上天去的问题，因为这已经不是问题，牛顿早已给出了答案。

我想的是：世上有无数个苹果，为什么恰恰是这个苹果，来到我的面前。我伸出手，就一下子握起了它？而且，我发现这个苹果上，有一个细细小孔，很可能是哪一只小鸟啄过的，它也想尝尝秋天成熟的味道？很可能一阵风或口哨惊吓了它，它终止了还没来得及开始的午餐，就匆忙飞走了。就这样，苹果粉红的脸上，留下了细细的唇印，留下了小小的心事。

一只我永远也不可能见到的远方的鸟儿，曾经，它一路寻觅和飞行，在一个向阳的山坡，看见无数闪烁的、微笑的光芒，在向它深情示意。它俯冲下来，落在那个轻轻颤抖、特别芬芳的枝头上，并用激动的鸟语，赞美了上苍的盛情，然后开始品尝——

就在这时，风或口哨响了。它受了惊，飞走了。

我遗憾，一只鸟未能分享上苍的美意，却完整地留下了这个苹果，并且留给了我。然而，我无法心安理得地独享。我与那只鸟儿是有缘分的。我和它，都发现了这个苹果，也都赞美了这个苹果。

在同一个苹果上，留下了一只鸟的体温，也留下了我的手温。

就是这个苹果，短暂地接待过天上飞来的鸟儿，最终也接待了我。

就这样，我迟疑了，惭愧了。我放下了手里的水果刀。

我把苹果放在一页纸上。这页纸上，记录着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也就是说，我把一个苹果放在一首诗上。不经意间，我做出的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呢？是把苹果当供品供给诗呢，还是把诗当供品供给苹果呢？

我想，这其实是同一回事。把苹果供给诗，把诗供给苹果，都是最相宜的。唯独，用刀子谋杀和解剖如此美好的苹果，是不应该的。

我久久看着苹果，心想，是不是这样呢？

此刻，我坚决认为，它不应该是让我们切开、嚼碎，然后吞进肚子的东西。

它太好了。我实在不忍心用尖利的刀子去切开它，用粗俗的嘴去咬它，去吃下它。

世间总有一些纯粹、美好的事物，原本就不是供我们消费的，原本就不是供我们吃的。

她们原本就是用来作供物的。

她们原本就是上苍颁发给心灵的礼品。

此刻，我觉得，把苹果供给诗，把诗供给苹果，都是一样的。是的，这么好的苹果，应该与一首好诗，在一起。

她的好，诗的好，合成一个纯粹的好。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