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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于括苍山

2015-10-21朱零

文学港 2015年10期
关键词:画眉苍山师父

朱零

隐于括苍山

朱零

中国有两座苍山,说起来都跟武林有一点关系和渊源,但又并不怎么出名。位于云南大理的那座苍山叫点苍山,在金庸的笔下,家在点苍山附近的武林高手就归于点苍派门下,这一派的成名,更大程度上还要依靠大理段氏家族,还有金大侠的一册《天龙八部》。另一座位于浙江台州的苍山叫括苍山,这座山就没那么幸运了,大山周围既没出过什么名门大腕,也没有名篇名著歌颂过它,致使它到了今天,仍然默默无闻,孤悬在临海市和仙居县的夹缝中,但你若要正视它,仍然需要仰望,如果你恰好戴着帽子的话,作为地主,我这里需要提醒你一句,在仰望之前你需要脱帽,这倒并不是说到我家乡了,要你脱帽致意,因为山峰太高,我怕你一仰脖的时候,帽子从后脑勺掉到地上。

其实我也可以像金庸一样,杜撰出一本类似于《天龙八部》的故事出来,把地点放在括苍山,把主人公弄成我村子里那几个泼皮或者忠厚长者,把我暗恋过的姑娘写成女一号,把村长家的小五写成女二号,把天下武林大会设在括苍山的某座神秘山峰上,让丐帮的弟子们整日里在山下转悠,并把村长家养的鸡偷去做成香喷喷的叫花鸡。几年前我还真这么想过,虽然我们那里的地方政府并不需要我来为他们做什么宣传,但爱我家乡人人有责,想为家乡做点事的心情,想必父母官们都能理解。那本书写了个开头,有那么几千字,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放到了现在也没有完成。

我去过云南的点苍山,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神秘,也结交了几位段姓朋友,却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或者上班族,没一个人身怀武林绝技,有个在大理古城做买卖的段老六,嘴皮子相当的滑溜,把那些个外地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挣了不少钱,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什么绝技的话,段老六的嘴皮子勉强可算一个。难道传说中的武林早已消失?就连“渔樵耕读”,也被世界潮流淹没了?只剩下赤裸裸的经济与钞票?

如果我不回到括苍山的话,我还真以为这个世界,只剩下挣钱与花钱两件事了,每个人之间的区别也仅仅是挣多少与花多少的区别,连我这样并无多少追求的懒人,每日里也在为五斗米折腰。括苍山作为逝去的武林的一个小小的分支,其本身在江湖上并没有特别高的地位,倒是隐没在大山周围或者深处的那些不起眼的村庄,每到夕阳西下,就会传来隐约的读书声……是私塾里传出来的抑扬顿挫的读书声。我进村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当那一声声略带稚气的《论语》飘进我的耳膜的时候,我的眼眶一热,仿佛时光迅速回到了我的童年,回到了我的私塾课堂上。

村子叫景山村,位于临海市张家渡镇,是进入括苍山的大门。村口蹲着一个人,仔细一瞧,原来是杨康其,我童年的玩伴,按时髦的话说,我们俩是发小,从小一起玩大的。杨康其也一眼就认出我来,显得很兴奋,跑过来一把握住我,说多年不见,你胖了不少啊?我说:废话,中年男人没个啤酒肚什么的,还好意思出门见人吗?我俩就一起笑,彼此太熟悉,不用啰嗦。我问他在村口是不是在等我?他说不是,在等一个广西朋友。我略显失望,杨康其说,你别皱眉,来得正好,晚上一起吃饭,明早九点钟看我跟他斗鸟。

“你还在玩鸟?”我有十多年没听说他玩鸟了。上次听说他跟人斗鸟,还是十五年前的事儿了。后来因为什么不玩鸟了?因为他养的鸟太过厉害,只要一斗鸟,对方非死即伤,绝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一开始那几年,附近几个省玩鸟的人都不信邪,十天半个月的,总会有几拨外地人一路打听着来找他斗鸟。到后来都不是来斗鸟了,简直是玩命了。有个四川老头,养了只画眉鸟,甚是了得,据说打遍了西南三省乃至越南缅甸都无敌手,那只小鸟为老头挣了不少钱。杨康其从来不主动出去斗鸟,别人上门,也是推脱不了了,才跟对方立下规矩:我如果赢你了,不要钱,但如果你的鸟万一有个死伤,我也一概不负责。有些人还得签个生死状什么的,以免除后患。那个四川老头也是听说括苍山里有一只画眉,是鸟中之王,再加上西南夷地区净是些井底之蛙,赢了几回就觉得老子天下第一,那几个跟老头斗鸟输了的人也坏,就撺掇老头说:“你赢了我们不算本事,你要是能把浙江括苍山那只画眉都赢了,我们才服你,才认你的鸟为鸟中之王。”得,把老头刺激得,不远千里,边打听边就找上了门。杨康其是客气,说你老人家远到是客,请先歇息。老头不干,狂妄地说:“我倒是要先看看你的鸟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了。”杨康其推辞不了,再加上老头是客,再谦让下去的话,有小瞧人之嫌。便带领一干人等,来到鸟笼前。老头一瞧那笼中之物,突然哈哈大笑,说:“就这么一只瘦不拉几的鸟,也会打斗?”满脸的鄙夷之色。大家伙再一瞧老头带来的那只画眉,毛色蹭亮,两眼炯炯有神,却并不正眼看人,嘴角微微一咧,竟有一点不怒自威之色。回头再看主人家的这只鸟,并无什么精神,鸟毛说灰不灰,说绿不绿,一小团缩在鸟笼的角落里,感觉好几天没吃饭似的,脚边还有几摊鸟屎,看上去都好几天没人管了,主人看起来并不怎么待见这只鸟。外人似乎也在替杨康其担心,这两只鸟乍一比较,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老头急着要开打,说,几分钟就结束了,打完了我们今晚还要往回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杨康其说,你们旅途劳累,歇一晚,明天再说吧。那些起哄的也急着想看看,到底谁家的鸟厉害。就说,杨师傅,开始吧开始吧,既然老先生着急赶路,你就主随客便吧。杨康其有点无奈,说好吧,几分钟肯定能结束,只是万一老先生的鸟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办呢?老头听完后,这一次喉咙里发出的是几声类似于肺结核患者的干咳,然后慢悠悠地说:“杨师傅,如果万一我的鸟有一个好歹,我就认了,我不但认输,我还把我成都和绵阳的两套房子输给你,只是万一你的鸟有个好歹,你要是输了呢?”杨康其不紧不慢地说:“这样吧,我要是输了,从此以后我就不养鸟了,万一你老人家输了呢,你的房子我也不要,只是你的鸟要是有个好歹,别怪我就行。”众看官齐声叫好。双方拉开架势,杨康其拿出一个一米见长,六十公分高的一个竹笼子来,这就相当于古罗马的斗兽场,双方同时把各自的鸟放进笼中,四川画眉先伸了伸脖子,然后打开翅膀搧了搧,接着在笼子中蹦跶了几下,算是赛前的准备活动,那只括苍山的画眉并没怎么动,只是拿眼睛斜着看了一眼主人,意思是说,怎么着?可以动手了吗?杨康其微微一点头,小声说了句:他们远来是客,你要让他头三招。括苍山的画眉刚想动手,闻见主人此话,把才抬起的脚后跟又放下了。四川画眉听不懂人话,眼见对方想扑上来,脚步又停住了,以为眼前这只小干巴鸟害怕了,便自作聪明,来了个先下手为强,突然扑上来,第一招猛啄对方眼珠子,第二招飞起来踢腿,使劲踹对方脑袋,第三招“呼”一下打开翅膀,这一招是跟一只鹤学的,人话叫白鹤亮翅,不知画眉他们那里怎么叫,动作要领就是打开翅膀猛搧对方鸟脖子。一般来说,三招过后,敌人无不倒地,天旋地转,俯首称臣。可这次不灵了,三招过后,对方还在那儿站着,这四川画眉就纳了闷了。心想,不对啊,我刚才明明对着他的脑门子出招的啊?对着他的脖子出招的啊?到底怎么回事啊?还没等他“啊”明白,他就感到自己脑袋上“铛”一下,挨了重重的一击,接下来一个趔趄,感觉有两只脚重重地踏在自己身体上,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只觉得身体一下子就被撕裂了,再接下来这只四川画眉就失去了知觉,他当然不知道了,因为括苍山画眉三下五除二,就撕开了他的胸膛,把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撕下来,仰着脖子往肚子里吞呢。斗兽场里几片鸟毛在胡乱飘着,斗兽场外,剩下一堆人目瞪口呆,当然,合不拢嘴、对眼前这一幕最难以置信的人,还是那个四川老头。

玩斗鸟的人都有讲究,怎么选鸟,怎么喂鸟,怎么调教,每一个细节都是学问。一只鸟要是养好了,主人的脸上,那是无限的光彩。斗鸟其实就是一种赌博,只是说起来要雅一点而已,每赢一次,都会给主人增添不少财富。四川老头想必在这只鸟身上花费了不少心机,真心以为自己调教的画眉就是天下第一了,要不,怎么敢把自己的两套房子押上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调教手法,相当于独家秘诀,那都是秘不示人的。想必四川老头确实有一套方法。但是,谁都不知道杨康其是怎么训练他的画眉的,平时,也从没有人看见过他在训练他的画眉如何成为一只斗鸟,问他,他也只是笑笑,淡淡地说,这只鸟是天生的,不用训练。大伙都不信,但确实没人见过他训鸟,慢慢地,大家就默认他的鸟是天生的斗鸟,有几个人心里还嘀咕,这家伙狗头运真好,我怎么就碰不到这么一只好鸟呢?心里愤愤不平一下,也就拉倒了。

括苍山周围的村子很零散,离城里都很远,小孩读书非常不方便,所以一直以来,这里民风很淳朴,私塾盛行,每个村子都会有一两个老先生带着本村或者邻村的小孩读书、习武。我和杨康其在同一张桌子上读了四年私塾,可谓手足情深,四年后我就出了远门,跟着表哥去贵州打工,他继续读书习武,所以他的古文底子及杨家拳都要比我高强很多。只有我知道,他养鸟,是跟我们的私塾老师、他的堂叔杨德生学的。这个杨德生可不得了,他的师父是当年上海滩杜月笙的贴身保镖,杨德生在上海滩也混了近二十年,那些年,我们村子里的年轻人但凡想有点出息的,都梦想着去上海滩淘金,大上海就是天堂。杨德生在天堂里厮混了许多年后,随着杜月笙失势,他的师父遭遇不测之祸,便心灰意冷地回了老家,从此气平心静,担负起教育年轻后辈的重任来。

我们都叫杨德生师父。虽然那时候师父年纪不大,也就四十多岁,但却是我们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师父对他的这个侄子杨康其甚是喜爱,对我也还行,因为我每日里和他的侄子形影不离,算是好朋友,对我也多了些关照。我在私塾的那四年,基本上没听说过师父睡过觉,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练功、找草药,顺便抓几只鸟、掏几个鸟蛋什么的,中午回来便督促我们读书,练字,晚饭后他教我们练武,先是雷打不动的蹲马步,然后教拳术、棍术还有气功,但不让我们动兵器,那些刀剑匕首什么的,他不教,杨师父说,我教你们这些足够自卫了,兵器会伤人,弄不好会死人的,你们就别学了,省得在外争强好胜。有一次师父掏了一个鸟蛋,居然学着孵小鸡的法子,孵出了一只小鸟,长大了一看,竟然是一只画眉,把我们都乐坏了,这画眉一出生,天生的就跟人特别亲近,也许是把杨师父当成自己的父母、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了。

师父是怎么悄悄地训练这只画眉的,只有杨康其一个人知道,因为师父有时候需要一个帮手,他的这个小侄子,就会派上用场。但我们却从来也没听说过这只画眉可以打斗,倒是经常看见杨康其进山里隔三差五地抓几只小鸟来交给师父,但却从来没见过杨康其抓来的这些小鸟去了哪里。一转眼师父去世都二十多年了,想必老人家在去世前,把好些个我们不知道的独门绝技,都传给了他这个侄子。这个世界上,有血缘关系,总是天生的有一种情感在里面,血浓于水,这是一句非常正确的废话。

连我都不知道杨康其是怎么鼓捣他的画眉鸟的,那个四川老头,更是摸不清门道了。他的那只会不怒自威的画眉成了别人的盘中餐以后,老头的情绪一落千丈,听说回成都后,郁郁寡欢了大半年,竟然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消息传来,杨康其甚为自责,从此以后,再也不跟人斗鸟了,今天居然说要迎接一个广西人的挑战,真不知道,太阳从哪边出来了?

晚饭就在杨康其的家里,他媳妇炒了几个农家小菜,弄了一坛子绍兴老酒。广西老表带了一个女助手,两个人不时眉来眼去的,好像这世道,但凡挣了几个小钱的暴发户,出门都得带一个女秘书,既能装门面,还能解渴。老表一听说我来自北京,居然乐坏了,说,你们北京人平时牛逼哄哄的,雾霾一来,就牛逼不起来了吧?就不如我们广西了吧?口气有点幸灾乐祸,感觉以前是被北京人欺负过,听说我来自北京,就把气,撒我身上了。我连忙解释,我就是这个村子的,在北京只是打工,混口饭吃,这才平息了他的怨气,一顿饭吃得不咸不淡,一小时后散伙,两个广西人去镇上住便宜的快捷酒店,希望他俩进去以后别太着急滚床单,因为快捷酒店的床单,实在是太脏了,玻璃杯子也得自己洗一洗,更别用酒店的毛巾浴巾,央视都曝光了,现在的快捷酒店,除了可以勉强一睡,其他所有用品都是可疑的、不卫生的、带各种各样细菌病毒的。我和杨康其久别重逢,送那两人去酒店回来后,他让老婆又去搬来一坛子绍兴老酒,把舍不得给广西人上的一盘麂子肉给下锅爆炒,哥儿俩开怀畅饮,回顾过去,展望美好的明天。

这一坛子酒有五公斤,大家伙都知道我爱喝酒,却不知杨康其的酒量,并不比我差,他状态好的时候,杯对杯可以把我喝趴下,当然结果是他自己也得趴下。他喝完酒以后,是个极其好玩的人,上私塾的时候,杨师父对他督促得最严,所以直到现在,他都是我们村子方圆一二十里地古文底子最好的人,书也读得最多,功夫也最好,身上最具古人之风。如果看他微醺后打一套醉八仙,那简直是一种享受。记得三年前我回来时,他的儿子正好初中毕业,中考成绩刚好出来,小孩考上了市里的回浦中学,这是临海市最著名的重点中学,高中考上了这所中学,就相当于百分之九十九能考上大学,百分之八十能考上全国的重点大学。杨康其很高兴,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眼看着就要有出息了,晚上就拉着我喝酒。那晚上杨康其带我喝疯了,喝到七八分醉的时候,他拿一杯子坐到地上,双脚一蹬,把鞋子踢出老远,就这么光着脚,然后把两条长凳子拉过来,扛在两个肩膀上,问他这是干吗?他说,我这叫“囚饮”,你看我现在,像不像带着枷锁的犯人?我靠,还真像。一会儿又拉着我跑到院子里,光着脚“噌噌噌”三两步就爬上了树,蹲在一个树杈上,让我把杯子递上去,告诉我,他这叫“巢饮”,是跟鸟学的。树上下来以后,拉着我来到后院,从一堆稻子的秸秆中抽出五六把,往身子周围一围,让我找一根绳子,把秸秆捆在他身上,然后他蹲下去,问我能看见他吗?我说看不见,他把脖子往上一伸,问:现在呢?现在能看见脑袋和脖子,我说。那就好,现在你拿酒杯过来喂我喝酒。我就拿杯子过去,他喝一口,然后把脑袋缩下去,过一会又伸出脑袋来,张着嘴要酒喝,这人被捆在秸秆中,脑袋一伸一缩间,像极了乌龟,这周围的一圈秸秆,就像龟壳,他的脑袋,就是龟头。杨康其说,你说得太对了,我这就叫“龟饮”,这是跟乌龟学的。从秸秆堆里出来后,他招呼我进了屋,对我说,现在我们两个人一起玩游戏。然后指着院子中的那堆秸秆,问我,看见有人影在那边吗?我仔细一看,说,没有。杨康其说,你再看仔细点,眼睛睁大点,看有没有?我使劲晃了晃脑袋,然后告诉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杨康其就说,对了对了,你这就对了,孺子可教也。你就把那堆秸秆,当成一个鬼影子,如果你觉得鬼影子没有了,你就跑过去喝一口,如果你觉得鬼影子出来了,就赶紧跑回来。他把杯子倒满酒,放在秸秆上,一会儿跑过去喝一口,一会儿又假装吓得跑回来,藏在屋子里,我问他,你这又有什么说法?他说,我这叫“鬼饮”。

那晚上,他带我疯了大半夜,后来我问他,你的这些花招,都是怎么来的?他说有些是偷学师父的,有些是自己琢磨的,还有些,是从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学来的。我纳闷,读私塾时,师父教我们读过《梦溪笔谈》,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书里有喝酒这么一节。杨康其说,你回去仔细翻翻,在《卷九·人事》那一章,石曼卿就是这么喝酒的。嘿,读书认不认真,几十年后,仍然可以见分晓。

那一坛五公斤的绍兴老酒,不知不觉间见了底,再问他老婆讨酒,说没有了。我俩都还有余兴,怎么办好呢?酒虫一直在咬,弄的人心里直痒痒。杨康其大声把他老婆唤过来,说,把家里的醋瓶子给我拎过来。他老婆就拎来了醋瓶子,一看,还有大半瓶,杨康其就把半瓶醋倒在碗里,自己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碗,然后把碗往我手里一塞,说,剩下你喝,家里像酒的东西,只剩这半碗醋了。

醋喝完以后,就只有水了。就喝水,喝着喝着,杨康其头一垂,居然叹起气来,说,我在椒江租了三十亩地,这两天就要去那里种西瓜去了。我问,怎么会想到要去种西瓜?杨康其苦笑说,儿子刚收到录取通知书,九月份就要去北京读大学去了,我这是既高兴又发愁,考上北京的大学当然高兴,但是北京那么远,学费生活费那么贵,我们光靠在家种点地,钱不够啊,所以就跟老婆商量,出去种西瓜,做点小买卖,供儿子在北京读书吧。他还希望以后我在北京多关照他的儿子。那是当然,我心想。

两人沉默良久,其实我是在想,有没有稍微轻松点的能挣到钱的门路,虽然我没种过西瓜,但有多辛苦,是能想象得到的。我建议让他去开武馆,或者去找一个武馆当教练也行,他说这不行,师父在世时就有交代,在外面不允许说自己会武功,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我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广西人,我说,你可以斗鸟啊?你的鸟不是很厉害吗?这挣钱多容易啊?杨康其看了我一眼,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不能靠斗鸟吃饭吗?我要是走上这条路的话,那天下斗鸟的人都没活路了。

天快亮的时候杨康其告诉我,一会儿广西人过来斗鸟,其实就是来给他的鸟送食物的,他的鸟已经饿了两天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斗鸟,斗完后他决定把这只鸟放飞,让他自生自灭,从此以后金盆洗手,再也不玩鸟了,他要踏踏实实地种西瓜,供儿子上大学。

我非常好奇,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想问,但之前都没有答案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训练这只鸟的?杨康其使劲瞪我一眼,然后一笑,说,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我也不养鸟了。原来这都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最好自己孵鸟蛋,一只小鸟从孵出来那天开始,就得跟他交朋友,稍大,喂食的时候,喂两天停一天,然后喂三天停两天,等他饿得不行了,杨康其突然问我一句:你还记得我以前去山里抓鸟给师父吗?我当然记得,杨康其就说,我抓的这些鸟,师父先把它捏死,然后剖开肚子,去掉内脏,再把新鲜的肉放进去,再缝合,然后拿一根棍子绑上,在这只鸟面前挑逗、引导,慢慢地,这只鸟就知道,要撕开对方的肚子,才有食物,才有饭吃,等这只鸟再大一点,等他饿到第二天,快挺不住的时候,师父就绑上处理过的鸟,跟他做调戏、搏斗状,把他惹怒了,他就会饿狼扑食般扑上去撕咬对方,撕开对方的肚子,因为那里面有他的伙食。对他来说这不是玩游戏,这是玩命,是生存,他必须要撕开对方的身体才能找到食物,不饿肚子。久而久之,只要饿上他一两天,他就知道美味就要来了。而对别的鸟来说,斗鸟是玩,给主人的脸上添彩,给主人挣点小钱,是娱乐。

两个广西人笑眯眯地进来的时候,能明显看见他们的黑眼圈,那也是娱乐后的印记。我不忍看他们那只鸟的下场。在这里我只想跟认识我的几位浙江朋友说一声,如果哪一天在椒江的街头看见一个戴着草帽、推着满三轮车的西瓜、身边跟着一个拿秤的中年妇女、说一口地道的临海张家渡土话的壮汉,那就有可能是我的哥儿们杨康其,请你们买他西瓜的时候不要讨价还价,他挣这两个小钱不容易,如果不是为了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完全可以在括苍山下隐士般地过完他的下半生,虽然日子拮据一点,但也逍遥自在。

谢谢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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