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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家园

2015-10-21赵有年

文学港 2015年10期
关键词:枣红马德格骏马

赵有年

马背上的家园

赵有年

卖马?卖马!卖马……

嘎妥老汉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这比十年前牧民们为了使草畜平衡,纷纷出售马匹等大畜的事更让他惊讶万分。

尕妥老汉做完早祷后,像往常一样蹒跚地走上帐篷前的那座小山丘,盘腿坐在草甸上,喃喃诵读着六字真言,神情迷惘地遥望着广袤无垠的巴滩草原。

白鳝般蜿蜒起伏的巴曲河,弯弯曲曲地绕过辽阔的牧场向远方奔流而去。河岸上有一小群骏马在无忧无虑地驰骋着,其中,一匹火红的骏马奔驰的姿势更加潇洒,它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壮美的姿势宛如暴风雨中勃然奋飞的海燕。它仰天长啸,那动人肺腑的马嘶声响彻巴滩草原静谧的晨空;应和着这悲壮的嘶鸣声,四面八方涌出一片杂色的马群,海潮般地从夏日碧绿的草场上滚了过来,聚集在一起,呼啸奔腾,如离弦之箭,决堤之水,一泻千里,其势难挡。长长的马鬃马尾在流的浮力下飘动起来,一个接一个,一个重叠着另一个,凝成一个整体,飞快地向前推进……

凝望着草原上仅剩的这小群骏马欢快涌动的场面,尕妥老汉的心隐隐地拧痛了起来。

昨夜,发生在家里的那场风波还没有从他的心头消散,爷孙仨人的争吵声仿佛还在他的耳畔回荡着。

夜里吃过晚饭后,丹增父子心怀各自的苦楚,坐在灶膛前沉默着。儿媳妇卓格吉围着锅台在忙碌地收拾着晚饭后狼藉的碟盘和碗筷。间隙,不小心碰撞了一下她的丈夫丹增,于是,丹增就借机向卓格吉泄发起激愤来:“死婆娘,你瞎眼了吗?”

“阿吱(zi),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啊?我不就是不小心撞了你一下吗,你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卓格吉不生气,反而温和地说,“你们父子俩也不要较劲儿了,俗话说:‘智者环顾后方,勇者只看前方。’有什么事就摊牌开来,事情总要解决的嘛,你俩这样僵持下去能起什么作用啊!”

“阿爸,您有气就冲我来吧,何必为难阿妈呢?”诺日低着头看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牛粪火说。

“儿子啊,你就体谅体谅我吧!整天拉着个脸,我心里难受呀!”诺日的话起作用了,丹增放过本来借机向老婆发泄私愤的念头,为难地对儿子说,“这几天我想尽了各种办法,你让我筹到二十万来给你买一辆小轿车,这么短的时间里,以我的能力怎么可能办到啊!冷智措提的要求对我们现在的家庭状况来说也太苛刻了些呀。”

“是呀,儿子,前年给你祖母看病,后来又给她老人家办理后事,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卓格吉谈起已经去世的婆婆就哽咽着说,“依我看,那冷智措除了外表漂亮,再也看不出什么长处来,比起她你万玛叶大叔家的德格吉就强一百倍了。她为人勤劳善良不说,还会勤俭持家,而且放牧、做生意,样样都行家里手哩!她还是我们巴滩草原上第一个会开车的姑娘呢。可惜就是姿色比冷智措稍逊了些,不然她就是巴滩草原上的一只百灵啊。”

“就是嘛,德格吉还是不如冷智措吧?冷智措可是巴滩草原上一只孔雀啊!再不抓紧她就从我手里飞走了。”诺日钻空子说,“你们也不忍心看着到了你们儿子嘴边的肥肉被乌鸦给抢走吧?”

“儿子,外表美不算美,人要看内心美呀!你说的没错,冷智措就是漂亮,论外表她的确称得上巴滩草原上的一只孔雀。这俗话说:‘孔雀体美音也妙,它的口食是剧毒。’你千万不要看走了眼啊。到时候,吃苦的可是你自己啊!”

“算了,我不想拿着钻石和玛瑙媲美。”诺日听不进阿妈的劝导执拗地说,“除了冷智措我谁也不要,娶不到她我就去打一辈子的光棍。”

“混账东西,你说的是人话吗?”丹增向诺日怒骂了一句后,又苦闷地抽着纸烟慨叹道,“唉,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卖掉咱们家的那匹枣红马来解决横在我们眼前的这个棘手问题了!”

这时候,躺在土炕上听收音机的尕妥老汉忽然翻起身露出惊愕的神情,诧异地看着丹增父子说:“卖马?这怎么行啊?”

“是的,阿爸,我想把咱们家的那匹枣红马卖掉,给诺日买辆轿车,不然她就娶不到冷智措,给我打一辈子的光棍汉啊!”丹增尊敬地回答他阿爸道。

“谁同意了?你们征求我的意见了吗?”尕妥老汉激动得连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都抖动了起来,“是啊,俗话说:‘人老了没有权,马老了不值钱。’看来我真的老了,老得不中用了啊!”

“爷爷,您说话不这么刻薄好嘛?”诺日看着爷爷说,“您真是老了,可老了您也是我们的长辈,我和阿爸也是实话实说,现在家里的经济条件您也是知道的,我们也没办法而为之的嘛。”

“是啊,你们今天卖马,那你们明天就准备抬我出门吧!”尕妥老汉固执地说。

“阿爸,我知道你对马的感情,可作为家长我也犯愁啊!”丹增满面愁容地说,“诺日已经超过婚龄了,不买新轿车,冷智措也不肯嫁过来。他们俩也谈了这么多年的恋爱,冷智措是我丹增家的准媳妇,这是巴滩草原上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事了。大家都看着我怎么去迎娶这个儿媳妇呢。目前,我们家的经济实力只下得起他们家的聘礼,可冷智措偏偏要见到诺日买了新车才同意出阁,我肩上的压力大啊!”

“那么,我们非得要娶她吗?你们明知她是个爱慕虚荣,哗众取宠,轻浮不堪的女子,还直盯着她不放。地上有路你不走,天上无路偏要行。你父子瞎了眼啊!德格吉那么善良朴实的姑娘你们瞅不上眼,非得去爱那个花蝴蝶般的冷智措。真是可笑可气啊!”尕妥老汉奚落丹增父子道。

“我也是这么说诺日的,可他就是不开窍,非吊死在冷智措这棵树上不可阿!”丹增吸着烟说。

“这是儿子的心愿,我们就尊重他的选择吧,人生苦短,何必留下那么多遗憾呢?”卓格吉边给他们爷儿仨人倒奶茶边含着哀求的目光说。

“住嘴,头发长见识短,你一个女人家知道什么呀?滚一边去!”丹增喝住卓格吉说。

卓格吉听了丈夫的斥责后,赶紧提着茶壶离开了。

“好了,你们不要拿老眼光评判事情了,你们那是什么审美观啊?德格吉怎么和冷智措比啊!”诺日见阿爸对阿妈耍狠,心中又陡然生起一股无名火,执拗地对抗着他们说,“娶德格吉,还不如去寺院当和尚呢!”

“阿咪罗罗,俗话说,花开一春,俊脸一时,娶媳妇不能光看外表啊!”尕妥老汉想好好和孙子理论一番人生的大道理,可诺日却不耐烦了。

“好了,大道理我懂,如不是我们家里穷,我也不会落魄到这个地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难道我就非要拜倒在华周本那恶棍的脚下不可吗?”诺日说了一句狠话,就愤然离去了。

“唉……”尕妥父子异口同声地叹息道。

而后,父子俩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了旱烟,脸上却凝聚起了无法消散的愁容。

诺日的那句话就像一把匕首狠狠地扎在了尕妥老汉的心头,于是人生的无奈和辛酸一股脑闯进了尕妥老汉的心头,仿佛倾倒了五味杂陈,酸甜苦辣都在他俩的心间翻腾。

不是吗?两年前,如果不是老伴得病治疗,他们的家境也不止于此,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老天爷赐给了他们家那么大的磨难后,又无情地夺走了老伴的生命。真是老天爷不公平啊!让他们既赊财又赔命,遭受了一次人财两空的人生劫难啊!

哎,真是愁绪绵缈,柔肠寸断,不见尽头啊!

原野如碧,远山如黛,青雾如纱。

山丘下的黑帐篷里冒出缕缕炊烟,糅合着帐前煨桑台上的桑烟,在牧场的上空袅娜飘飞,空气中弥漫着奶茶的清香和糌粑的醇香。

圈里的牛羊开始躁动了起来。羊的鸣叫声,参合着牦牛的轰叫声和牧羊犬的吠叫声,凝成一支和谐、狂野而又愉悦的天然交响曲,在牧场里奏响……

“阿诺(诺日的昵称),叫爷爷回帐篷里来吃早饭了。你阿爸呢?死老头,这么早也不知跑哪里去了,牲口们还指望着他呢。”卓格吉挤完牛奶,提着奶桶进帐篷时喊叫着诺日的乳名,埋怨着丈夫说。不见回声,于是她站在帐篷前的硷盘上用左手遮着额头,朝山丘上的尕妥老汉说,“阿爸,我已经熬好了奶茶,您下山来吃早饭吧。阿诺,阿诺回家吃早饭了。哎,这爷俩一个个的不知跑哪里去了呀?”

“哦呀,阿诺去哪儿了我不知道,丹增八成是联系买主去了。毕竟是自己饲养的牲畜,感情深着呢,谁都不想卖给陌生人啊!”尕妥老汉收拾好手中的旱烟瓶,边起身边向儿媳妇说。

咯哼哼……

这时候,突然传来了一阵马的嘶鸣声。尕妥老汉寻声望去时,发现诺日追着他家的那匹枣红马在草原上驰骋。

枣红马在草原上风驰电掣地奔跑着。诺日一个箭步冲过去,像鹰一样斜身一扑牢牢抓住骏马的脖子,像燕子般轻身一翻稳妥地骑在马背上,向草原深处驰骋而去。

看着那一幕,尕妥老汉内心深处又泛起了激动的涟漪。早年前他和老伴之间那曲折的恋情又突然闯入了他的心间。

年轻时,嘎妥和卓嘎都是华青头人的家奴。嘎妥是华青头人家的放羊娃,卓嘎是华青头人家的挤奶女工。他们那时一年四季在华青头人家当牛做马,受苦受难。干着牛马般的苦活,吃着糟糠烂菜,一天出外受苦受累不说,时不时还遭到头人及少爷和公主们的侮辱。那时,头人出卖家奴是司空见惯的事。时常,把家奴卖给其他的头人或把家奴当做礼物送给其他头人的事在他们的身边随时发生。出卖家奴是小事,不小心还会掉脑袋呢。他们在头人们眼里简直就是会说话的牲畜。

华青头人家里虽然有很多的家奴,可家奴们都分工明确,能经常在一起的机会很少。甚至,同时在一个头人家做苦工的奴隶,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的十之八九。

作挡羊娃的嘎妥和挤奶工的卓嘎的工种都与牲畜打交道,所以就有经常能见面的机会。

每当傍晚,嘎妥把牲畜赶到羊圈时,卓嘎就提着挤奶桶出现在牛棚里。等嘎妥把乳牛拴在羊圈门口的索绳上后,卓嘎就蹲在乳牛胯下娴熟地挤起牛奶来。拴完乳牛,圈好牲畜,嘎妥就会找个角落坐下来休息。间隙,他就会习惯性地欣赏卓嘎挤奶时的优美动作。卓嘎把挤奶木桶固定在腰间的奶勾上,蹲在乳牛胯下,右肩紧贴着乳牛的腹部,双手捏着乳牛鼓胀胀的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上下攒动起来,于是两股洁白的奶汁骤雨般攒射在奶桶壁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随之,乳汁那熟稔而甘美的气味向鼻孔的气息冲来。闻到牛奶的醇香,他的心中悠然升起家的温馨。就这样,嘎妥把卓嘎用眼睛慢慢吸进了心中,从而,卓嘎成了他心中白度母。

渐渐他俩都对彼此有了好感,甚至在遭到头人及公主和少爷们的欺辱中,不约而同地保护起对方来。如果卓嘎倒霉遭罪时,嘎妥就借机惊动畜群,乘机把卓嘎拖进畜群中,阻挡那些恶毒心肠的少爷和公主们的殴打;当嘎妥交上厄运,遭到头人家少爷和公主们在他身上发泄私愤时,蹲在牛胯下挤奶的卓嘎使劲挤疼奶牛的乳房,让乳牛骚动起来,扰乱头人家的少爷和公主们的恶行,来解救受苦受难的嘎妥。每天嘎妥把牛羊群赶回牧场时,卓嘎准时提着挤奶桶出现在羊圈门口。心情好的时候,卓嘎向嘎妥莞尔一笑,在蹲进母牛胯下的瞬间,趁机往嘎妥手里塞进一坨从头人家堂屋里偷出来的油润润的糌粑,含着羞涩的笑容蹲在乳牛的胯下娴熟地挤起牛奶来。嘎妥也神会意领地把糌粑往袖筒里一捏,暗含着感激躲进牛棚吞噬掉那坨难得的美食后,再走出牛棚圈羊栓牛,忙各自的事务去了。心情沮丧时,卓嘎见到嘎妥后默默抽泣着,与嘎妥擦肩而过时忙不迭往嘎妥手里塞进一坨上好的糌粑,就蹲在乳牛胯下边抹眼泪边挤起牛奶来。此时,嘎妥立刻惶惶不安起来,手里捏着糌粑就不敢离开卓嘎,时刻注意着一旁煽风点火的少爷和公主们的举动,提防如何解救卓嘎,以防万一又赶下台阶殴打可怜的卓嘎,以免自己心爱的姑娘受到更大的欺辱。

当嘎妥怀揣对未来美好的憧憬,等待时机成熟后,请求华青头人要成全他俩结为夫妻的美梦时,他发现华青头人家的二少爷南夸看上了卓嘎,打起霸占卓嘎的主意。每当见到南夸少爷用直勾勾的眼神偷窥美丽的卓嘎时,嘎妥的心里就栓了秤砣似的变得沉重起来,他总担心善良的卓嘎成为那条毒蛇盘中飨物。嘎妥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亲眼目睹了那些阔少爷糟践良家妇女的恶行,使得他内心陡升提防。当时,那些头人家的阔少爷们,糟践民女,让她们身败名裂不说,甚至逼上绝路的也比比皆是。于是,嘎妥时刻提醒卓嘎防弊南夸少爷,以免惨遭不测。同时,嘎妥也时刻提防南夸少爷的不谋之图。俗话说,怕什么就来什么。南夸少爷处心积虑,不断地寻找机会想占有卓嘎。可处处受到嘎妥的阻挠,于是南夸少爷就对嘎妥深恶痛绝,恨之入骨。还依稀记得,那年夏季,卓嘎上山采蘑菇的时候,南夸少爷乘虚而入,强行把卓嘎拉到灌木林中试图强奸时,就在附近放牧的嘎妥听到卓嘎的呼救声,立即循声赶来,用吾儿多甩石子打晕南夸少爷后解救了卓嘎。回家后,南夸少爷叫来管家等仆人,把嘎妥圈进牛棚里打了个半死才罢休。可跌进魔窟里的羔羊躲得了初一躲也不过十五的。南夸少爷多次出手欲霸占卓嘎,次次都受到嘎妥的暗中作梗,他的预谋屡次受阻后,南夸少爷就到华青头人那里挑拨离间,煽风点火,以莫须有的罪名,趁机对嘎妥进行了报复。后来,实在没办法得到糟践卓嘎的机会,在心灰意冷中,他就想出了一折更加邪恶的办法,引诱秀吉滩草原蒙克头人家的华龚少爷喜欢上了卓嘎,并唆使他到华青头人那里向卓嘎提了亲。华青头人得知蒙克头人的公子看上了他手下丫鬟卓嘎后,觉得蓬荜生辉,三生有幸,一口应下了这门亲事。从此,就把卓嘎锁进深院里严加看管了起来。于是,把热恋中的嘎妥和卓嘎推进了痛苦的深渊中。经过一段痛苦的针扎,万念俱灰中嘎妥打起了带卓嘎私奔的念头。可看管森严,他和卓嘎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土墙,俩人成了笼中困兽,想念却不得相见,焦虑和不安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于是,嘎妥就拿那块贴身携带在他脖子上的九眼珠买通了给卓嘎送饭的丫鬟,一张纸条卷进糌粑里送了进去。每当夜深人静时,嘎妥就吹奏骨笛,用悠悠的笛声传递着对卓嘎的无限思念。

马儿跑着快步,还被马蹬踢打;

你和我的痛苦,就像马儿一样。

牦牛驮着垛子,还被牛鞭抽打;

你和我的痛苦,就像牦牛一样。

奴隶干着重活,还要受骂挨打;

你和我的痛苦,就像苦水一样。

嘎妥和卓嘎煎熬中度过了些许时日后,就在卓嘎出嫁的前夜,卓嘎趁乱跑出了头人家的深院,直奔嘎妥用纸条画出的巴曲河而去。来到河边找到牵马等待她的嘎妥,俩人骑马私奔去了远在天边的拉萨,私自结为夫妻,靠乞讨和打猎为生。最后,他俩辗转去了四川松潘,加入了走茶马古道的马帮,做起了茶盐贸易,才算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阿爸,下山吃饭了。”

儿媳妇卓格吉的喊叫声把嘎妥老汉从遥远的回忆中拽了回来。此时,他已经是满腹愁绪,泪流满面了。

“哦,知道了,我这就下山来。”嘎妥老汉急忙揩掉脸上纵横的泪水答应道。于是又张望了一眼苍茫的巴滩草原,就恋恋不舍地下山了。

“喔……阿诺……喔……阿诺……回家吃早饭了。”卓格吉站在帐篷门前大声呼喊着诺日,她边说话边解绳放拴在绳套上的乳牛,“唉,这爷儿俩这么早跑哪儿去了,一个个都见不到影子了。”

“卓罗(卓格吉的昵称),你就甭管他们了,赶快吃了早餐把圈里的牲畜放出去,它们还饿着肚子呢。嗡嘛呢呗咪吽……嗡嘛呢呗咪吽……”嘎妥老汉下了山,不急着进帐篷用餐,而走到羊圈门口,打开栅栏把圈了一夜的羊群给放了出来。

一打开羊圈的栅栏,圈了一夜的羊群就放开喉咙高鸣着走出了羊圈一溜烟漫上了山丘。

“阿爸,奶茶就在灶膛上蹲着,您自己吃早餐吧,我去放牧了,晚上回来再给你包饺子吃。”卓嘎放完拴在套绳上的乳牛后,背起装有午餐的背包,拿着吾尔多①跟着牛羊群上山放牧去了。

牛吽羊鸣,狗吠人叫的躁动声渐渐远去后,牧场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除了一阵鸟雀的啁啾,或者早起的旱獭的几声鸣叫声,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嘎妥老汉就靠着羊圈的栅栏凝望起再熟悉不过的草原来。

夏天的清晨,巴滩草原在雾气朦胧中醒来。远处的山顶上,浓雾渐渐地变薄了,如缕缕炊烟,似薄薄青纱,在满山遍野里缓缓的游荡。绿草如茵的草原上的巴曲河,袒露在阳光下,远远看去,像一条发光的银项链。天空瓦蓝瓦蓝的,洁净得好像刚洗过的蓝宝石;空气真清新,阳光温馨而恬静,微风和煦轻柔。

即便是再美的风景,也提不起嘎妥老汉的精神来。因为,他心里堵着一个心结,卖马那件事简直成了他的一大心病。他一辈子跟马打交道,突然家里没有了马,仿佛变得人的肉体中没有了灵魂,寺院的殿堂里没有了佛像一样,成了灵气的空壳了。

在草原,马是牧民的生活伴侣,有句谚语叫:“歌是翅膀,马是伴当。”昔年在草原上,牧童们幼年时就被父亲抱到马背上习乘,马背就成了他们成长的摇篮和练就本领的场地。马匹是牧民们的主要交通工具。清晨,男人们骑着骏马赶着牛羊去放牧,夜晚披着晚霞回到自己的黑帐篷。骑在飞驰的骏马上,带着猎犬,放牧着成千上万的羊群,这就嘎妥老汉心目中藏族牧人的典型形象。嘎妥老汉的一生就在马背上度过的,他在马背上练就了精湛的技艺,马背上迁徙家园,马背上迎来心爱的姑娘,马背上打猎放牧、运输物资来猎取食物,养家糊口。马背给了他们生活的希望和勇气。

嘎妥老汉想起自己今后要过无骏马陪伴的岁月,他的内心就像刀剜一样痛苦。可他又同情自己的宝贝孙子啊,一想到自己唯一的宝贝孙子因买不到轿车,娶不到他所钟爱的姑娘要忍受痛苦,他也一百个不愿意。于是,他就处在矛盾和无奈中。

“老婆子啊,你快拖阎王唤我而去吧!”嘎妥老汉坐在帐篷门前喃喃诉起苦来,“我实在不愿呆在这人间了,虽然我离开草原有一百个不舍,而没有了你我的日子就成了无盐的茶了,没有了骏马我就成为行尸走肉了。”

于是,泪水从他浑浊的老眼中滂沱而出了……

诺日心里的压力也像一座大山一样沉重。

昨夜,他又失眠了,在自己的帐篷里辗转反侧了一夜。

清晨,天一亮他就找那匹枣红马去了。来到巴曲河湾见到自己心爱的骏马,他就把指头含在口中,打了个响亮而悠长的口哨,枣红马就丢下口头的嫩草,撒着欢儿向他奔跑了过来。

骏马飞驰而来,却不靠近诺日,昂着头,梗着脖子,踏着优美的阔步,耀武扬威地围着他转圈。诺日找准了一个适当的纬度,急跑几步,斜身一扑像一只轻盈的飞燕,不高不低恰当地轻轻落在马背上,用脚一夹马刺,枣红马就驮着他,像一道闪电匆匆向远方疾驰而去。

诺日骑着枣红马,在巴滩草原上飞奔了几圈后,枣红马再次跑到巴曲河湾里一处绿草如茵的草地时,诺日就从马背上纵身一跃,跳下马背后,仰身平躺在厚厚的草甸上凝视了一阵蓝天上翱翔的雄鹰,一颗颗热泪从他清澈的眼眸中滚落了下来。

谈起对枣红马的感情,他才对枣红马有深厚的感情。怎么不是呢?从他小时候起,枣红马形影不离地陪伴他长大。他一手练就了马背上的本领,枣红马也给足了他作为一名草原汉子的面子和自信。确切地说,八年前,诺日就和枣红马在一起了。那时候枣红马就是一匹小马驹,诺日就和小它一起鬓角撕磨,形同影子。等枣红马背上承受重量的时候,诺日曾尝试着爬在它的背上乘骑,枣红马就显露出了作为格吉花马后代那性情暴烈,桀骜不驯的本性,来了几个尥蹶子,把诺日摔下马背后,丢下昏厥过去的诺日扬长而去。这一幕,恰巧被山坡上放牧的爷爷给看在眼里了。爷爷见他长久躺在地上不见反应,就着急了,疾步跑下山来抱着昏迷不醒的诺日,掐了一阵子他的人中,诺日才缓过气来。哇的一声哭出来后,爷爷才松了口气,坐在草甸上静候了一阵哭泣的诺日后说:“傻小子啊,骑马不是这么个骑法,你的耐得住性子啊!牧民有一句俗话‘谁要想骑格吉花马,上马前必须先诵经祈祷,上马后还要不断诵经祈祷,若不祈求神灵保佑,非要被它摔下来不可!’你倒好,连一次训练都没有,直接骑马,不把你摔下来还摔下谁来呀!”嘎妥爷爷抖了抖骨瓶里的烟灰后说,“傻小子哟,你想骑格吉花马,还得驯服它哟!”从此,嘎妥爷爷请来兽医,骟去枣红马的卵蛋之后,才给诺日传授起了训练骏马的传统方法。在骑用那匹马之前,嘎妥爷爷首先将鞍具套在马背上,让枣红马在草原上慢游食草,然后在马背上驮上几百斤重的沙袋,并设立了跨越障碍物,牵着骏马跨越障碍物学起步态,以适应驮人的负重感和调教骏马走姿。让枣红马慢慢适应了背着沙袋一段时日后,诺日再次试骑了一次,枣红马就顺从地接受了他。驯服了格吉花马之后,诺日发现格吉花马的确是匹善走的马种。它具有耐高寒、耐饥寒、采食快、善攀山、善扒雪觅食的特性之外,还有善走的本领,无论雪山、沼泽、深涧小道,它迈起步来如履平地。尤其是在那种铺满风化石块的高山险道上,它依然能行走自如。格吉花马属于走马行,善走侧步,即使在负重的情况下,也走得异常平稳,并连行数日而不知累。除了格吉花马独有的特点外,诺日更怀恋与枣红马度过的一次次荣耀。

在巴滩草原及周边每年一度的赛马会上,拥有格吉花马的诺日,常乘此机会炫耀一番。因他的格吉花马既善跑又善走,每当跑马赛时,在起跑线上昂首扬蹄,站立不稳,急于前驶。而一旦竞赛开始,它往往就像离弦的箭,冲在众马的最前面。走马赛时,由于他的格吉花马善走侧步,小马大走,既快且稳,也往往技压群雄,为诺日争得荣耀。为此,在巴滩草原牧民家中,诺日的枣红马日益成为吉祥和荣耀的象征。

回忆着枣红马的种种好他就更舍不得出卖枣红马,他怎么也想不通,最近冷智措突然对他冷淡了起来,还提出买车再嫁的苛刻要求。他觉得冷智措也应该喜欢这匹马才对,他俩的恋情都与枣红马紧密相联的啊!小时候,无论走到哪里诺日的马背上就有冷智措的影子。后来,他们有了枣红马,他俩一起驯马,一起骑着枣红马去赶集,在草原上驰骋,在马背上欢笑、在马背上歌唱,使马背驮着他们慢慢长大。长大后,他们还骑着枣红马去了阿尼郭倩神山发过婚誓,祈求阿尼郭倩神山保佑他俩的爱情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枣红马是他俩成长的摇篮,也是他俩爱情的见证啊!他知道,他俩的爱情走上下坡路,绝对和华周本的插足有关系,可冷智措明明当着他的面拒绝了华周本的呀!女人的心夏天的天,说翻脸就翻脸。冷智措提出这些苛刻的要求也罢了,可华周本死皮赖脸地与他较劲儿,整天开着一辆破车来向他示威,这让他从心底里不服气!

“卖了吧,谁叫我人穷志短呢!我不是孬种,到了手的媳妇我怎么能白白让给别人呢?”

做出要卖马的决定后,他的心又被刀割般的疼痛了起来。于是,痛楚的泪水就淌的更勤了。

枣红马或许意识到了什么,迈着碎步,来到诺日的身边,打着响鼻用嘴唇来回磨蹭着诺日的脸。于是,诺日一骨碌爬起来抱住枣红马的脖颈,放声哭泣了起来。等他的激动情绪松缓下来时,发现枣红的眼眶中也滚落出豆大的眼泪来。

矫健的骏马备上金鞍,

英武的青年骑在上面。

锋利的长刀别在腰里,

这三宝象征着吉祥平安,

我用这三宝祝吉祥,

祝愿家乡像巍峨的雪山。

于是,诺日揩拭干净脸上的泪水,牵着枣红马默唱着一支常常给枣红马颂唱的民歌,向河边走去。

诺日牵着枣红马来到巴曲河边,挽了裤腿,赤脚趟进了巴曲河中。枣红马领会了主人的意图也跟着诺日钻进了河中。诺日凭借着初夏温煦的阳光,捧起清澈的河水给枣红马冲起了凉水澡。等洗净了枣红马身上的每一根鬃毛之后,他就揩拭干净枣红马身上的水珠,翻身骑上枣红马,慢慢向牧场驶去。

卓格吉把羊群赶到草场里,等骚动的羊群安静下来后,就找了一个山丘坐下来,满含愁容俯视着牧场。

卓格吉的心中也结满着愁绪。

昨晚,她一夜没有睡好觉。当她干完家务活,走进她和丈夫的帐篷就听到丈夫连连不息的叹息声。于是,她也想起了往日与骏马共度的美好时光,眼泪不停地往她的心头喷涌,她默默忍受了一阵,等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后,对丈夫说:“唉,不行的话,我再去我娘家借点钱来。”

“不行,我们已经给他们添了太多的麻烦,轻重用秤称,长短用尺量。当初给亡人治病借的钱还没有换上,怎么好意思又去麻烦他们呀。”丹增一口否决了妻子的建议说。

“你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关键时候不帮忙,那还叫兄弟情谊啊,我真受不得卖掉枣红马。”卓格吉开始摸起来眼泪来。

“刚才还在持反对的态度,墙顶的草两面倒,你真会做人啊!仅当好人,把坏事都推给我做。”丹增挖苦妻子道。

“自从你用马背把我娶进这个家,我一心跟着你过日子,含辛茹苦一辈子,没想到你这样看我啊。”卓格吉哭的更勤了。

于是,丹增也不说话了,就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

稍后,他转过身紧紧地抱住妻子亲昵地说:“我还没有忘记我们在马背上度过的美好的时光。在马背上,我向你说的各种俏皮话,甚至每一次的接吻,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卓格吉感觉到了丈夫也在流泪,就转过身,拥着丈夫深深地吻着他的脸,感伤地说:“马背是我们爱情的见证,马背是我的婚轿,马背是我和你的灵魂。可我们就要失去骏马了……”

“不说了,我的心里痛。”丹增哀求道。

于是,帐篷里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声。

哭了一阵之后,丹增和卓嘎相拥着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

神驹赤兔马啊!

是日行千里的宝驹,

是驰骋沙场的骅骝,

是乘载英雄的坐骑……

当诺日骑着枣红马来到牧场时,他家门口围满了人。其中有远道而来的藏族商人,也有慕名而来的汉族和回族商人,连县体校的教练都赶来了,最多的还是周边牧场里赶来的牧民。他们里三圈外三圈地包围了诺日家的帐篷,都在纷纷议论着。

“唉,看来丹增家真是变得穷途末路了,真是财富无常如草尖的露珠,人生无常如一夜梦境啊!不是给亡人(吉毛奶奶)求医治病,丹增父子也不至于落到卖马娶妻的地步哟,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啊!”牧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唏嘘着,“枣红马可是匹好骏马呀,这几年它为我们巴滩草原可没少争光啊,从五年前起,草原赛马会上冠军的挂冠都被它包揽下来了。它是我们巴滩草原的神马啊,真搞不懂东智的姑娘(冷智措)是怎么想的,攥着手里的宝不珍惜,却轻飘飘地喜欢赶潮流,真是赶时髦忘记了传统哟!啧啧啧……”

“也不知道这年轻人的审美观怎么就有了这么大的偏差,连选妻子的标准都变了,俗话说‘红颜祸水’,自古聪明的男人都选红颜做情人,娶丑妻度日子,这是有道理的呀!漂亮女子容易惹是非,到头来连家人都跟着他遭罪哟!‘丑妻糟糠,吃饭过日。’难道他丹增不知道这个道理?冷智措简直是只花蝴蝶啊!这边跟诺日谈婚论嫁,那边又跟华周本打情骂俏,是个十足的水性杨柳,朝三暮四的祸根。”

“是啊,也只有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诺日才把她当手心里的宝,连和他争抢情人的华周本也未必这么认真。真是应验了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的俗语啊!”

“唉,这枣红马的确是匹好马,巴滩草原上的牧民都不想它离开这片草原。丹增确实也被迫无奈才做出这个下策来的,马的价格肯定不菲,作为普通牧民能拿下枣红马的可能性不大,如肯买也只有秀吉滩万玛叶能买下来。可万玛叶的女儿德格吉那么喜欢诺日,这诺日偏偏不理睬她,我认为这个时候万玛叶未必有宽阔的胸怀,不顾前嫌,慷慨解囊来买枣红马的。诺日确实瞎了眼啊!那德格吉多好的姑娘啊,能文能商,十里八乡少有的女强人啊!能上堂能下厨,典型的贤妻良母,谁娶了她就是谁的福气哟。”

咯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来了,来了,枣红马回来了!”

一阵骏马的嘶鸣声扰乱了前来买马的人们,大家都停止了议论,转身纷纷向枣红马走去。

诺日把枣红马丢在门前,自己悄声钻进了帐篷中不肯露面了。嘎妥老汉煨了桑烟,端坐在帐篷门前,默诵平安经,祈祷枣红马能遇到一位好主人。

商人们围着丹增讨价还价,丹增不停地和商人们周旋。

这时候,去放牧的卓格吉赶到了。她见帐篷前人们围观的枣红马,挤进人群,跑过去爬在枣红马身上,伤心地哭泣了起来。枣红马一个劲儿地发出哼哼哼的声音来安慰女主人。

“各位同仁,父老乡亲们,首先欢迎大家前来看枣红马或来和曾带给我们荣耀和欢乐的良马。的确,枣红马是一匹难得的好马,不到万不得已作为枣红马的主人——丹增家绝对舍不得卖这匹马的。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心里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为此,丹增大哥委托我来拍卖这匹马,那么我也只好作为他家的委托人,要在这里拍卖这匹神驹了。这匹马的最低价位二十万元起价,每举一次手为一万元的价格依次递增,下面我们就举行拍卖,请前来拍卖枣红马的同仁或父老乡亲们出价。拍卖会现在开始,有哪位愿意出高价,请举手。噢,首先举手的是这位回族大哥,神马的出售价递增为二十一万元了,还有没有出更高价的,二十一万元一次……哦,又有一位汉族老板举手了,神马的出售价递增为二十二万元……”

拍卖会变得沸沸扬扬了起来。

这时候,德格吉开着一辆崭新的轿车驶进了丹增家的牧场。进了牧场,她把车停在草滩上就向众人走来。走近人群时,她看见站在帐篷前默默哭泣的阿妈卓格吉,就匆匆向她走去。

“德宝(德格吉的昵称),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否则,死也舍不得卖掉枣红马呀呀!俗话说:‘对人之过,肚量要大,制服烈马,缰绳要长。’呜呜呜……,德宝,你得帮帮我们呀!”卓格吉见了德格吉就哭诉了起来。

“阿妈卓罗,我知道,您别难过了,我来想办法。哪怕出一百万我也要保住枣红马。”德格吉安慰阿妈卓格吉地说。

“那位回族老板已经出四十万了,还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格吗?……四十万一次……四十万两次……四十万……”

“我出五十万。”这时候,德格吉出现在众人面前,举着手高喊道。

“哇……”众人惊呆了。

等牧人们竖着大拇指,夸赞着德格吉离去后,德格吉才缓缓走到丹增面前说,“大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舍不得枣红马。如有冒犯处还请您原谅啊!”

“德宝,你可帮了我大忙啊!只要能把枣红马留在草原上,不论拴在谁家的马厩里,我也心满意足了。我还得谢谢你啊。不是你,它现在就跟着那个回族商人下宁夏去了。”丹增感激涕零地说,“这下好了,我们就放心了。”

“大叔,我还有个不求只求,今天我开了车无法牵马回去,您能使唤诺日帮我把枣红马骑回我家去好吗?”

“德宝,这没问题。”丹增转身来到枣红马身边,轻轻拍打着枣红马的背部说,“还是让诺日送它一程吧,如果还能在赛马场上见到它奋蹄驰骋,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那就太好了,大叔这是一张五十万的支票,请您到县城去取钱吧。”她从包里取出一个支票递给丹增说,“我也该走了,祝你们吉祥安康。”

“阿妈卓罗,你也别难过了。枣红马我替您保留了下来,事不宜迟,你们赶快张罗诺日的婚礼吧,免得夜长梦多。我走了,借此祝诺日新婚愉快,再见!”说完话,德格吉上了车,驾驶着轿车向草原深处驾驶而去。

不久,诺日从帐篷里出来,搂住枣红马默默地抽泣了一阵后,翻身骑上枣红马,匆匆追赶着德格吉的轿车而去。

身后,嘎妥爷爷泪流满面地剪了一撮马鬃毛,默默诵读起平安经来。阿妈卓罗泣不成声地诵读着六字真言,向枣红马驶去的方向抛洒牛奶,祈求枣红马平安。丹增心里也不好受,手握着帐篷杆子,低着头默默垂泣着。

德格吉驾驶着轿车在广阔的巴滩草原上疾驰了一阵后,突然从倒车镜里见到车后奔驰而来的枣红马,就刹住车刹车停了下来。

她刚下车,枣红马就赶到了她身旁。诺日勒缰从马背上翻下身来,看着德格吉说:“德宝,谢谢你,你救了我们家一命啊!”

“阿诺,我不会见死不救的。”德格吉羞怯地转过身说,“再说,你也知道我一直喜欢你,你却选择了冷智措。可我不能为这么点儿小事见死不救吧。”

“大恩不言谢,请照顾好我的,哦,现在是你的了,请照顾好枣红马。”说完话,他又翻身骑上枣红马匆匆向远方疾驶而去。

德格吉望着渐行渐远的枣红马,痛楚的泪水从她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眸中滚落而下了。

用金子铸成的龙刀,

是差荣丹玛②的佩剑;

若如不见他归来,

就不敢把刀抽出鞘。

草原上那匹白龙马,

是加差大将④的坐骑;

若如不等他回来,

就不敢把鞍子放上马背。

突然,从远方传来了一首伤感的拉伊,也使德格吉伤心了好一阵子。

诺日把枣红马送到德格吉家的牧场,把马拴在帐篷前的拴马桩上,又不舍地搂着枣红马呆了一阵后,不顾万玛叶夫妇的劝让,死活没进他家的帐篷去喝完奶茶,就转身匆忙离去了。

身后,传来枣红马阵阵的嘶鸣声,使得他心肺交瘁、泪水迸溅,可他就是不转身,一口气向芦苇荡跑去。

等他一口气跑进芦苇荡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咻咻的了。他钻进芦苇荡,平展展地躺在厚厚的草甸上,默默地流了好长一阵眼泪后安静地进入了梦乡。

“不要,不要嘛,你坏!嗯嗯……”

一阵熟悉的撒娇声催醒了他,他支楞起耳朵细听了一阵后,那颗滚烫的心一下掉进冰窟窿里去了。

“来么,让阿哥好好过把瘾。”是华周本的声音,“阿诺这个傻逼,连枣红马都拍卖了出去,还真以为你会跟他呢。这个痴情虫,真可怜!或许他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作乐吧。不过,也不爽,枣红马被德格吉给拍卖去了,它还是没离开巴滩草原,仍然是我赛马夺冠宏大目标一大阻碍啊!不过,还好,自从我从诺日傻蛋面前能抬起头了,管他呢,来吧,我的美人……”

紧接着从芦苇荡里传来淫荡不堪的呻吟声来……

“啊……母狗,奸夫淫妇,你们干的好事,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吧!”失去理智的诺日像一头恼怒的狮子咆哮着冲进了芦苇荡,可他在芦苇荡里寻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来芦苇荡偷情的华周本和冷智措。当他反过头冲出芦苇荡时,远远看见华周本领着冷智措,衣衫不整地钻进轿车,开着车急忙向草原深处跑去。

“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这样折磨我啊……”这一击打在了诺日的要害处,他承受不了这从天而降的打击,就跑到河边,一个扎猛子跳进河里,激烈拍打着河水,来发泄内心的愤恨……

一场借酒消愁后,诺日去镇上找到华周本,和华周本狠狠地打了一架。从此,揭穿了冷智措和华周本的丑行。于是,冷智措用欺骗的手段逼诺日出卖枣红马的消息不胫而走,立刻传遍了巴滩草原的每个角落。

几天中,在巴滩草原上到处议论着冷智措和华周本的丑行。人言的杀伤力比毒箭中腔还厉害啊!传的邪乎其邪。说华周本是个十足的恶棍,前两年他引诱秀吉滩巴洛家的女儿,糟践得巴洛的女儿怀了孕之后,无情地抛弃巴洛的女儿,与水性杨花的冷智措搭肩勾臂,下流无耻地祸害单纯善良的诺日不说,还弄没了巴滩草原牧民们心中的神马。失去了枣红马,巴滩草原的牧人们等于丢失了他们的吉祥和荣耀,于是,巴滩草原上的牧人们对华周本和冷智措的卑劣行为恨之入骨。从此,巴滩草原的牧人们远远看见华周本和冷智措就用吾尔朵抛石头打他俩不说,还把他俩说成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的贱人。还戳他们亲人的后背,指得使他们的亲人们脊渠骨直发麻。被逼无奈,华周本和冷智措趁夜逃出了巴滩草原,暂且躲避了起来。同样,诺日也遭到了巴滩草原牧民们鞭笞,藐视他,唾弃他,嘲笑他。失马、失恋,再加上乡亲们的藐视和议论,诺日承受不了种种压力就病倒了。

我是马背民族的后裔哟,

千年的日月轮回中,

马背驮负着牧民的重担,

在鲜花的清香和怒吼的狂风中,

跋山涉水,驰骋千里。

马背哟,我的摇篮,

哦,马背赋予了我胆识和运气,

我是高原的孩子,

胸膛里澎湃着骏马的激昂,

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

带着骏马的野性

在世界屋脊勇敢的生活。

一场大病之后,诺日就变得萎靡不振了起来。

他不上山,不放牧,整天,整天地呆坐在帐篷前的山丘上,含着满眼的歉疚、懊悔和失落,绝望地凝望着远方。这一反常的举动着实把丹增夫妇给吓坏了。他俩请来大夫给诺日看病不说,还请来寺院里的喇嘛在家里煨桑念经,大办了一场法事。嘎妥老汉更是心疼孙子了,整天寸步不离地陪伴着诺日,生怕他发生什么不测。

失去了骏马,嘎妥老汉也就失去了在草原上生活的乐趣,他满腹苦闷,反复回忆着曾与骏马共舞的美好岁月。比上当时他们在马背上经历过的一幕幕壮举,诺日经历的事情太微不足道了。

嘎妥爷爷在这片丰美的草原上生活了七十多年,他亲身经历了草原七十多年的盛衰与兴亡。

解放前夕,嘎妥从四川靠马队驮运茶叶、布匹、瓷器等商品来到巴滩草原,换取巴滩草原及周边草原牧民们的羊毛和皮张,把牧区的畜产品运往四川等地出售。他贸易往来中的公平与公道,在巴滩草原的牧民中的笃信很高,巴滩草原的牧民们都喜欢他、爱戴和拥护他,他也过着幸福而富足的生活。

当时游荡在巴滩草原一带的做非做歹的土匪马甲闻知商人嘎妥在巴滩地区获利很大,便指派手下对他强征保护费,还莫名毒打他。此事引起当地群众的不平,遂与嘎妥一起击毙了一名匪兵。马甲派人立即逮捕当地头人进行拷打罚款,抵纳命价。当地寺院僧人和头人及群众非常的愤慨,都站在嘎妥的立场上,与马甲派来的匪兵进行抵抗,拒付命价,同时骑马驱逐匪兵。此事大大惹怒了匪兵头目马甲,他即日亲自领一千余匪兵,兵像幽灵一样来到巴滩草原,埋伏在牧场的周边。夜晚,等到草原重归于宁静后,那群恶魔般的匪兵像狼一样冲进了牧场,杀人放火,肆虐掠夺,滥杀无辜。第二天,嘎妥才得知夜晚的突然袭击使得七十户牧民遇难,杀死男女青壮年四十多个,伤及无数,全部牲畜财物抢劫一空。

马甲的屠杀和掠夺激起了巴滩草原牧民的愤慨。于是,各个部落的头人组织牧民一千多人,骑着马,拿起火枪等武器骑马进行了还击,在激烈的械斗中,愤慨的群众击毙了许多匪兵。后因弹药耗尽,被匪兵被包围,头人及一百五十余名牧民被枪杀。

之后,马甲的魔掌又伸向了牧民所崇拜寺院。

有一天,温琼寺的两名僧人因事至达让寺,被马甲手下匪兵给抓获了。匪兵竟将其中一人杀死,让另一人带信回去,逼温琼寺三日内向马甲投降。温琼寺僧侣在马甲的威逼之下,派香萨活佛的管家等六人,以骏马两匹、氆氇两匹、元宝两锭及数百条狐皮等礼物送给马甲,以示臣服。马甲为了显示势力和榨取更多的财物,把管家一行中的三个僧侣作为他的人质,扣押在山寨,又让活佛的管家派人送信给周边的各个部落,叫他们速备骏马两匹、牦牛三十头、羯羊三百只前来投降。管家被逼无奈,只好多方劝说四个部落投降。等各个部落向他投降后,贪婪的马甲又以各个部落平时违抗命令,不缴纳保护费为借口,又处罚牛、马三百头(匹)。各个部落的头人见马甲一再逼迫勒索,实在忍无可忍,就抱定了“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悄悄组织两千余牧民,在次日拂晓前又骑着马袭击马甲的山寨。不料原计划被马甲的狗腿子,草原上宫加部落头人华巴向马甲密告,被对方察觉,于是马甲夜里悄悄潜进达让寺,捉住达让寺的香萨活佛。在第二天拂晓前,将寺院付之一炬,把香萨活佛带到群众集聚的地方,威逼香萨活佛命令牧民向他投降,并赔偿他索要的财物。可香萨活佛面对死亡也没有出卖自己的群众和信徒,毅然决然选择了死亡。等天拂晓后,在马甲匪兵的逼迫下,他泰然走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堆,顷刻间化成了一团火。

当自卫队骑马赶来时,达让寺院一片火海,群众的哭声布满山沟。被马甲侮辱的忍无可忍后,在各部落头人的带领下,牧民们骑着骏马纷纷与马甲及匪兵激烈开战。牧人们精诚团结,和衷共济,群策群力,在马背上和匪兵奋力作战了三天三夜,最终剿灭了游荡在巴滩草原土匪,牧民们有过上了安宁的日子。

嘎妥老汉回忆着当年在马背上经历过的岁月,虽败尤胜,次次经历都充满着壮举,充满着激情。

转眼间,草原上一年一度的赛马会眼看就要来到了,于是,德格吉就发起愁来。自从她拍卖来枣红马后,前后找了几个青年试骑枣红马,等驯服后参加夏季草原的赛马会。可枣红马愣是不让骑不说,宁愿饿死也滴水不沾,棵草不食,整天眼中流泪,鼻中打喷,四蹄刨地,使得剽悍的枣红马日渐消瘦了下去。每听到枣红马发出的咴咴咴的响鼻声,仿佛有一把匕首在戳德格吉的心。

夜里,德格吉辗转反侧了一夜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把枣红马还给诺日。

次日,德格吉起了个大早,就牵着枣红马向巴滩草原出发了。

踏上重归巴滩草原的路,红枣妈就有些迫不及待了。起初,德格吉照顾马而低速驾驶,可枣红马显得不耐烦,一个劲儿往前跑。于是,德格吉就放快了车速,没想到枣红马还是不耐烦地向前冲。最后,德格吉干脆就撒开了枣红马的缰绳。于是,枣红马就撒着欢儿向巴滩草原疾奔而去。

中午时分,诺日依旧呆坐在帐篷前的山丘上,满眼哀伤地凝望着茫茫的巴滩草原。突然,他的眼中闪出一道光芒,定眼细看,认出从遥远的地平线上驶来了一匹骏马后,他起身跑下山丘而去。不知就里的嘎妥老汉以为他发疯了,也起身向前去阻拦他乱跑。这时,他也发现了草原深处匆匆奔驰而来的一匹骏马。

这马,长长的鬃毛披散着,跑起来,四只蹄子像不沾地似的。山脚下,诺日也像只离开弦的箭,直冲骏马而去。马儿认出了自己的主人,奔驰得更加得意与骄傲了起来,不管前面有多少山丘和畜群,它也要风一样卷了过来。诺日一个箭步冲过去,像鹰一样斜身一扑,牢牢抓住骏马的脖子,像燕子般轻身一翻稳妥地骑在马背上,在花海绿草间狂奔了起来。马儿们高扬着骄傲的头颅,抖动着优美的鬃毛,合着宏大的旋律,在海一样宽阔的草原上翱翔。

“枣红马!”

看着山丘下惊心动魄的一幕,泪水模糊了嘎妥爷爷的双眼。

不久,德格吉悄悄来到嘎妥老汉的身旁,与嘎妥爷爷并排站在山丘上观看了着山丘下骏马与主人久别重逢的一幕,感动得她也痛哭流涕了起来。

“哟,德宝,你什么时候到来的啊?”嘎妥爷爷立刻揩拭了一把婆娑的泪水后不安地说,“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爷爷,都是我的不对,使我太自私了,才给了你们太多的痛苦,请您大人不怪小人过,就原谅了我吧。”善良的德格吉见嘎妥爷爷为失去骏马而痛苦不堪的一幕后,哭泣着说,“爷爷,您就骂我、打我吧。”

“哪里的话呀,德宝,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嘎妥老汉用粗糙的手擦着德格吉脸上的泪水说,“那天不是你出面相救,我们就再也见不到枣红马了。这不,我们不是又见到枣红马了吗?你就不要哭了,你哭我老汉心里就更内疚了。”

“爷爷,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人马痛苦的场面了。”听了嘎妥爷爷的话,德格吉擦干泪水说,“我决定把枣红马退还给诺日了。物归原主,完璧归赵,我也就释然了。”

“呵呵呵,德宝,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了,我老汉管不着了。”嘎妥老汉看着德格吉说,“活该!他有眼无珠,自讨苦吃,咎由自取。”

“爷爷,人非圣贤,孰能无错。过去的就事让它过去吧。”德格吉劝解嘎妥老汉道。

“德宝,我希望有生能看到你成为我孙媳妇的一天呢。”嘎妥老汉含着狡黠的目光笑着说。

“爷爷,我走了,您就替我告诉诺日一声,我希望能在赛马会上见到枣红马的影子。”听了嘎妥爷爷的话,德格吉羞红着脸跑下山丘而去了。

十一

不久,赛马会就如期举行了。

巴滩草原上英姿勃发的青年都骑马前来参赛了。赛手们见到起死回生,朝气蓬勃的诺日,骑着失而复得的枣红马前来参赛,都前来由衷地向他祈祷或祝福。

观马台上,德格吉的目光始终盯着诺日和枣红马。

即日,诺日披着哈达、彩绸,显得更加英姿勃发,潇洒倜傥。枣红马的马头上簪着鹰翎、雁翎、孔雀翎,马尾也红红绿绿,飘飘洒洒,显得精神头十足。

在赛马之前骑手们都去祭山神,草原之神,马神等神灵,骑手们围着巨大的煨桑台恭恭敬敬地转上三圈,又接受了一位身穿袈裟的老者的祝福,老者用孔雀毛蘸着金质酥油灯里的圣水洒向骑手,预祝赛马成功。

赛马对每个骑手是一件光荣的事,骑手一进入赛场都要全身心的投入比赛,尽一切努力争标夺魁,为自己取得光荣也取得对手对自己的钦佩和尊重。比赛即将开始时,近百名骑手身着薄薄的黄色缎子藏装,头戴饰以雁翎,外镶红黄布面缎,太阳和月亮型的毡帽,如王子一般高居马背贴着马头拉紧缰绳,整装待命。

枣红马奔跑起来了。它四蹄腾空,如风,如电。好像一头鲸鱼在发光的海浪里游泳,被征服的海洋从中间划开,恭恭敬敬地从两端向后退去。好像一枚火箭在发光的天空运行,群星在列队欢呼,舞蹈。赛场上,枣红马长长的鬃毛披散着,跑起来,四只蹄子像不沾地似的,浑身的每个部分都搭配得那么得当,每块肌肉都显示出力量,让人一看就觉得那么柔和,那么健美。刹那间,枣红马平稳地腾到空中,简直像滑翔一般地飞过了障碍物,轻轻地落在地面,继续前奔。

那天,赛马会上诺日驾驭着枣红马,动作疾徐得当,轻盈有力,在飞速的马背上展尽了精彩的马技,博得了众人的喝彩。

赛马会结束后,当他看到德格吉开车离去后,就翻身骑上马背,迫不及待地追赶着德格吉而去……

注:①吾尔朵:放牧用的工具,用中间圆形的地方加石头摔打出去赶羊用的工具。

②差荣丹玛:相传为格萨尔王的部将。

④加差:相传为格萨尔王的部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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