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荦

英雄这个概念好像有点大，但实际上起源是一件小事，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是有一个游戏公司要和我们合作出一个方案，给到漫威公司然后去百老汇去演一个视觉秀，于是我们就做了一个兵马俑侠拯救世界的创意，游戏公司非常想要接下这笔生意，而这里面也有很多戏剧元素，所以我也很想演到百老汇去，所以大家都很努力地做出了一份方案去跟美国人谈。这个美国人私下里跟我的关系很好，他很喜欢中国，我们一起吃饭都很开心，相互很礼貌客气，但是谈判那一天，他忽然否决了我们的方案。问他为什么，他问我：你能准确地说出一个中国英雄的名字吗？我第一反应是雷锋，接下来我又想，中国五千年浩瀚的文明，怎么可能连一个英雄的名字都想不出？然而英雄好像很多，可是话到嘴边竟然说不出来了。我没有说出来，我旁边的游戏公司的老总也没有说出来。美国人说：“你看，你们都说不出来，你们英雄概念是缺失的，英雄这个概念只能由我们美国人来输出。”他说得很直接，非常干脆。乍一听，的确不大舒服。回来之后我的朋友——是个小伙子，他就很搓火，说为什么在美国人面前，我们的英雄概念好像就是站不稳脚？后来他身边的人说，就算是兵马俑侠拯救世界这个概念，也是跟着美国人的观念在走，和蜘蛛侠拯救世界是一个路子啊。一下子，究竟是什么才是英雄这个问题，就盘踞在了我们脑子里。

后来我们探讨了一下中国英雄和美国英雄真正的区别。什么是美国人心中的英雄呢？二战之后为了激励国民情绪，美国人创造了一个内裤外穿的超人。美国英雄往往都不是真人，不会死，他们总是发拯救世界的宏愿，然后克服一切困难去完成这个愿望，最后往往还抱得美人归，得到社会认同政府嘉奖，过着很好的生活。有一部电影叫《拯救大兵瑞恩》当时在美国也是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在美国也引起了争议和讨论。很多的人去救瑞恩，而救他的人也有家庭和自己的生活，但是为了救他，就都死了。同样舍身取义的，我们有樊於期，他把自己的人头给了荆轲。我们剧组把这两人都算为英雄。相比于美国英雄，中国英雄还有一个特点，中国英雄的结局往往都是令人唏嘘的。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关羽、诸葛亮。诸葛亮最终败给了司马懿，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悠悠苍天，何薄于我？结局如此令人唏嘘，而民间的武侯祠、关帝庙可以看出百姓们的敬仰。大家尊敬的是他们的忠义精神，这可以看出，中国人是不以成败论英雄的。

其实看到田导这么卖力地吆喝这部戏，我也很疑惑，这个题目关于中国英雄的，听上去很大，但是我比在座的各位幸运一点的是我已经看过剧本了。从剧本的角度，我认为它主要是在两点上提醒了我们，从这两点中引申的问题也是今天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东西。

大家注意到这是中国英雄，因为当“你们没有中国英雄概念，等着我们输入英雄”这话从美国人，从漫威公司的人嘴里说出来还是很具有伤害性的，作为中国人我们就大不快了。但是你们看我们自己拍的电影，比如说《大闹天宫》，比如说周星驰的《西游·降魔篇》，你们有没有发现孙悟空最后都变成美国的金刚了，但实际上孙悟空比金刚要老五千岁，如果我们要追溯孙悟空的形象的话，它是一个五千年的形象，从一个印度的神猴最后变成这样一个名传遐迩的、贯穿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形象，到最后，我们竟然除了借助美国金刚的形象，没有其他方式，所以中国英雄，更重要的是中国。

我一直特别佩服有胆量的人，最近我也在创作和改编李敖先生的小说《北京法源寺》，小说里讲谭嗣同，谭嗣同真的是一个有明星相的才俊，是一位有江湖气的领袖，私下里他不是很爱说话，人缘非常好，看他的照片都是很潇洒的，变法失败了之后他被刽子手斩首。大家知道斩首是非常残酷的，有很多人都得提前贿赂刽子手，说痛快点，别受罪，别让家里人难受。可是谭嗣同行刑的时候还大喊：快哉快哉！砍头的这个刽子手手潮，砍了三刀也没有砍死，后来还歇了会，喝了酒壮了壮胆，场面非常的惨烈，他是为信仰而死。

我说一个自己身边的例子，就是刘晓庆女士以前因为税务的原因进过监狱，这件事情对她来说打击很大，那是她一个很困难的时候。她有一个朋友——就是姜文，刘晓庆曾经筹钱帮助姜文拍了他第一部电影，从此姜文走上导演之路，所以姜文很念她的恩情，就在刘晓庆困难的时候四处给她筹钱还债。姜文这样做还是挺打动我的，因为锦上添花的事儿好干，雪中送炭不好干。

田导这个戏里理清了一个特别朴素的概念，也就是今天在我们的生活中，如果英雄这个东西缺失了，真的很可怕，这个叫超越性价值。就是我不图什么也不为什么，或者说我当然图什么为什么，但是这个什么跟我无关，我不从中获益，获益的是他人是社会。我觉得整个中国英雄当中，他们共同的特征是对这种超越性价值的献身。这是需要我们去体认的价值，那些价值可能我们已经无法用古汉语流畅地表达出来，但是它经常还是能让我们动乎于衷的东西，就比如说《赵氏孤儿》，18世纪感动了伏尔泰，说这才是人性的写作，这才是名著。这里头，舍身舍子去养育其他人的孩子，是为了一个正义的概念，这种超越，不是求官、不是求名、也不是求生。

我所在的戏剧圈和整个社会一样，游戏规则是男人来制定的，而对女性来说，就要承担很多家庭的责任。

我在工作中呢就是特别的理性，我导戏十七年，看我自己的戏从来没哭过，像《青蛇》到结尾，朱媛媛啊还有我们的演员啊，哭得眼睛都跟桃似的，但是我就得在那坐着，她们都哭成泪人了，我只能说，停。停完之后还得跟演员说哪里不对。大家觉得这个导演好残酷，但是我是因为有责任，我要是也特别感性，我的思维就会混乱。做导演就是要给演员们做一面镜子，因为到了舞台上，他们最孤独，面向观众，一演演那么久，所以我要尽量帮助演员规避所有的问题，把他们的美呈现出来。

理性久了，好像就成了职业病，也没办法很通透地表达自己，所以渐渐形成了一个壳，所以职业女性都是要牺牲很多东西。作为女性，要是想做出一番成绩，那这是你们的志向，去努力就好。如果不行，就去谈恋爱，去结婚，反过来说呢，如果谈恋爱不是很合乎心意的话，那事业还是可以去追求追求。

我对一切拿女字儿作前缀的称呼都一律反感！大家知道所有东西加前缀的都是次等的，比如说这是一位作家，说成，这是一位女作家，青年作家，少数民族作家，意思就是说作为作家你是不够的，你还要加上你的身份。我不想去讨论最近“女汉子”，因为这些称呼表面上看起来是我们女性更张扬了，社会更承认女性的多类型了，其实这些东西都像泡沫一样，掩盖着在整个制度性的、男权的、强大的反攻打算。所以今天的女性们，保持足够的清醒吧，不是去恋爱嫁了人就一定有好日子过的哦，伍尔夫说“女人要有自己的一间房子”。我经常强调大家总是忘记的后面一句，就是还要有自己的支票本。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先要生存，爱才有所附丽”。有人说女人小鸟依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你干嘛女权运动啊，干嘛抛头颅洒热血上街游行啊，这种话能说出来是因为女性没有经济的独立，没有制度的保证，这叫做“老爷宠你的时候，你就是叫夫人；老爷不宠你的时候，你就是贱货”，这是我走了全世界那么多地方，看了听了很多问题生发的感触。但要说女性主义者，在文化上我反对本质主义。因为有的女人就是强势、有的女人就是脆弱，男人也一样，也有眼窝子浅的男性，但是我尊重这样的男人，那么社会能不能尊重强势的女人？这里面个体差异得到尊重才是最重要的。

另外，之前我从来不谈女权主义，但是现在好像又到了要探讨这个话题的时候了，因为我们在权利的意义上、法律的意义上正在经历着倒退。

坦率地跟大家讲，我花了大半辈子时间在反省自己的异化，我反省为什么我这么不女性啊，我的天性是不是被压抑了，我要呼唤我的天性，有的天性确实被激发出来了，比如说我以前从来不逛街，进了商场直接买我的东西。现在，我也逛街了，我确实也可以成为一个消费主义者，哈哈。但是有很多就是呼唤不出来，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人们认为那些女性该有的东西，是对我的异化，我就是理性，我就是很喜欢哲学，所以很重要的就是了解你自己，尊重你自己，如果你自己非要做“女汉子”，有可能是对自己的异化，反过来你非要让自己做贤妻良母，要结婚生子，那你对真正的自己也太暴力了吧。那么每个人去真的了解自己，了解我们今天的现实，然后有些勇气，去坚持。日常生活中，还是需要一些英雄主义的。